凌招呼斌，说：提前吃个午饭，来。
斌抚抚肚腹，笑着说：舅舅，早饭落肚还不到一个钟头，我实在没胃口。
凌连拉带扯地按他落座，说：不饿也要吃，乘夜车也会饿，来，我陪你喝两盅，吃罢，送你上车站。
斌笑了，舅舅，这儿到车站，步行最多半个钟头，根本不用两个多钟头来走呀。
凌说：你来了，舅舅不知道该怎么欢喜，恨不得留你多住几日。可你公务在身，舅舅也没办法挽留，你在我这里多待一些时候我还巴不得呢。可是，我们小镇有个规矩，凡上街行走，均不得超越前人。昨天，我雇了车接你，今天让你走走，体验体验。
斌斟了酒，说：倒有趣，碰上急性子办急事，准得犯规。
凌说：此地生活久了，性子也会糯起来。
斌像儿时听小人国的神话那样新奇。外甥娘舅两人对饮，一瓶古镇大曲见底，两副面孔涌上了红潮。凌慢慢地进了灶间，拎出一小竹篮茶叶蛋，慢慢走出，说：车上，挡饥。
墙上那不知何年的挂钟，不紧不慢地敲了十响。他俩一前一后上了街，斌觉得怪有趣。以往，总是快快地走，前边稍有步子迈慢了他就会穿越而过。现在，这个古老的小镇，竟一派闲悠悠慢腾腾的景象。
凌不时地回首，用手作按捺状，说：别急别争，随我走。
斌点头，看着娘舅的脚步，犹如电影中的慢镜头；而且，来来往往的小镇居民的脚步一律是这个频率。他看戏文一样佩服起来了，他简直能目睹到整个由抬脚到落脚过程中的轨迹，步法能达到这般火候，非一朝一夕所为了。他着迷了，竟一脚踏着凌的鞋后跟了。
凌勾腰襻上鞋后帮，像练功那样做手势，说：慢点慢点，你的脚步太急躁。
斌不好意思地问：舅舅，踩疼了吧？
凌摆摆手说：没，没，辰光还早呢。慢慢来。
斌应和着，说“我晓得。”
不过，走着走着，斌心里那股冲动又像车辆的刹车失灵；他竭力克制着，口中念念有词：慢些走，慢些走，慢些走。
凌回首，说：啥事？
斌一愣，说：没啥。斌发现自己也有趣起来，仿佛儿时母亲带他接娘舅，母亲教他见面要有礼貌，他就一路上预习着娘舅娘舅的称呼。
现在，要过闹市了，街头，熙熙攘攘，似织网，每逢这局面，斌觉得像被无形的绳索捆绑着那样烦躁。他大步自如地穿过肩臂的空档，过了街，凌连连唤他，他哪里听得见，因为街上一派喧闹声。不待凌走上前来，已有一个臂膀佩戴着红袖标的中年男子喊着过来，脚步依然具备小镇风格。顿时，他成了过街老鼠，引得众人注目。
中年男人威严地说：你懂不懂规则？
斌一迟疑，一红脸，说：晓得的。
中年男子说：明知故犯！凌打圆场，说：这是我的外甥，外地人，初次来此地。
中年男子说：我也没办法，规矩面前人人平等。
斌拨开凌，说：这算啥规矩？我看不合理，哦，走路不能越过前边的人，没道理！中年男子说：凡是存在就是合理，你态度恶劣，看来你想在我们镇上多待些日子喽。
凌忙说：我外甥年轻气盛，你多包涵。有错，我甘愿受罚，可他确有急事。
凌的脾气也浇了油火，说：我倒不信，这种老掉牙的规矩能奈何得了我？告诉你，我今朝走定了。
此刻，小镇居民已围定了斌。一听他说，都受了侮辱一样激愤开了，纷纷说：走，这么容易走啊！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别让这小子玷污了。你也太狂了！
斌起初还凭着年轻力壮甩手挺肩，渐渐地耳畔只剩一片嗡嗡的声响，一片晃动的胳膊，他身不由己地由着中年男子的手牵引着，跌跌撞撞地走，他不断回首遥望那逐渐远去的车站的钟楼，终于听到了钟声，像丧钟，十二点了。他想：事情弄糟了，单位的事……我失信了。他魁梧的身躯机械地挪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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