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点亮煤油灯-绿色头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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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绿草地里搭起一个草棚屋。连长拍拍我的肩膀,说:小羊倌,你再不用那么累了。他好像了解这片绿草地。我以为这是我独自的发现,像是哥伦布发现新大陆。

    我赶的是一群无头羊的羊群。一放出去,它们像狂风席卷的沙漠的碱草,东奔西滚。一天下来,我的嗓子喊哑了,小腿跑僵了。我老是担心它们失散了。

    现在,连长派了几个职工在绿草地搭了一个草棚屋。我弄不清这片草地怎么长得那么旺那么绿,远远地,它特别显眼。我隔些日子,赶着羊群来到这里,羊群一进这片草地,怎么就温驯起来了?悠闲地食草、嬉闹。我像一个远征的将领,起初,担心羊群糟蹋了草地。

    绿草地有百十来亩的样子,挨近沙漠。连队有人说,大概绿草地下有泉水,要不然,草怎么那么旺那么绿?我实在累了,才赶着羊群来到草地,只一天,又上别处去了,否则,青草来不及长起来呢。绿草地给了我安慰。我开始画画。

    羊圈离绿草地不远,用木栏栅,圈了一个方形。草棚屋坐落在绿草地的中央。我站在草棚屋门口,腰间插着羊鞭——用不着频繁使用它了,我有着占领者和征服者的自豪。

    可是,我还是不习惯待在草棚屋里。草棚屋里很简陋,一张床,一个灶(土坯砌的炉子),地上是厚实的泥土,铲掉了绿草,又运来几车沙土垫过。不久,我发现,床底下像豆芽一样又冒出草芽,又嫩又黄,曲曲卷卷的一层。反正我只是夜里睡觉,我没动它们。

    我只是在乎绿草地。草棚屋像是一个孤岛。我甚至不用羊鞭了,羊群乖乖地在绿草地里,不再像过去那样贪婪地啃草了,草有的是,厚厚的,我打个滚,能感到草地的柔软,如同毯子。

    草棚屋里,普遍地长起了草,它们像是不服气,原本这里是它们的地盘,它们在执著地恢复它们原来的状态。于是,我想,我是个暂住者、闯入者。它们在提醒我的身份。我任凭它们生长。渐渐地,门口和床铺之间,出现一条窄窄的小径,我不断走,它们长不起来。

    我发现我对这片草地多么陌生。一天,我察觉,草的生长和羊的啃食达到了平衡。我在草茬里看到那些顶替的草芽,显示草地不愿轻易放弃它们的存在。

    草棚屋的旁边,有个隆起的地方,像鼓起一个包,似我脸上的青春痘。那片草绿得发暗,而且草茎长得格外宽,仿佛接受了特殊的待遇。不过,羊群不啃那里的草,于是,它特别惹眼。

    羊群不再盲目地奔跑了,它们吃得肚儿圆,卧在草地上,像一片白云。绿和白反差强烈。有一回,连长骑着马来了,他说:小羊倌,你胖了嘛。

    我摸摸脸,笑了笑。有点傻不拉叽地笑了。他知道我在画画。他说:小羊倌,你的画拿出来让我见识见识。

    我知道我画得差劲,亮不出来。我说我画了就扔掉了。连长要我现在画一幅。我拿出画板,面对绿草地,草地的羊群,遥远的雪山,我背后的沙漠,我下不了笔。

    连长问:你画什么呢?我说草地里的羊群。连长撸撸胡茬,说:草呢?我说,羊吃光了。连长说:羊呢?我说跑掉了。

    我俩都笑。连长说:小羊倌,你懒透了。我知道他指的是草棚屋里的草。他说:草要把你的床抬起来了。

    夜里,我躺上床,床发出吱吱咯咯的响声。我觉得密密麻麻的草在托举着我。我妨碍了它们的生长。草棚屋罩着它们,可是,原来,它们在这儿生活得好好的嘛。我碍了它们的事情。其实,连长是来告诉我,这群羊要淘汰了。农场每年都在春节屠宰一茬羊。他说这片草肥羊呐。

    年底,连里派来两辆卡车,装上了羊,去场部屠宰场。我满耳朵都是“咩咩”的叫声,羊群像是预感到什么了,就像有一回沙漠里遭受沙暴,它们也这么叫。

    绿草地泛黄了,只剩下我。我打算拾掇铺盖卷,连队下午派一辆马车接我回去,接手一群新的羊。都是羔羊。

    草棚屋拆掉了。没见过阳光的草一下子振作起来,好像在黑屋呆久了,不适应,羞羞答答的样子。

    我抽出铁锹。开始挖掘那一蓬浓绿的草巢。它一直是我心底的疑惑。我揭开了隆起的草皮,密密麻麻的草根,裹着泥土。我铲得相当费劲。

    终于,一具羊的尸体露出来,它已经空了,只剩下一张羊皮、一副骨架。它已经转化为绿草了。而且,我估计,它的肉体、血液在泥土里浸漫,滋养着这片绿草地。

    这时,我发现,整个草地的轮廓,是一只羊的形状——草是它的绒毛,我在地图上看到的中国不是一只雄鸡吗?雄鸡一唱天下白。我不是一直坐在它的身上吗?怪不得羊群一进绿草地就不再盲目地奔了呢。

    第二年,我赶着羊群来到这儿。草地萎枯了。我像一个征服者回到征服地。这回,我失却了它。连队里,没人知道它的秘密。可是我想我曾放牧过的无头羊的羊群,它们的头羊,毛色有些绿。我没见过绿色的羊,只是,我固执地想那只头羊,它那绿色的羊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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