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是节假日,校园里出奇得寂静。喧闹的,惟有食堂。一班同学的热情,气浪一样,从窗户从大门涌出。大门外摆了一张签到桌,来不及收拾,好奇地翻翻桌上的签到本,全班大约只有四五个学生未到,其余的全都从四面八方赶了回来。在李福全的签名下面,看到了我的名字,他的笔迹。每个人交纳了两百元的活动费,他也帮我写了两百。
从窗户望进去,食堂大厅的座位被清空,摆了六张圆桌,桌上放着水果和小吃,同学们围桌而坐。大厅的上方,空出一块来,地上铺着红地毯,算作一个临时舞台。墙上挂着喷绘,喷绘上除了背景图案,蓝天白云和绿茵地,一群穿校服的男女学生,环绕着几位白发苍苍的老师,一块放飞风筝,就是醒目的标题“我们回家了”,副标题则是“××届××班毕业三十周年庆典”。“眼镜”拿着话筒,在主持这场庆典。即便台下一片闹哄哄的气氛,他仍然神色镇定地站在台上,让节目有条不紊地进行。担心自己在窗外站久了,被他们发现,又来赶我走,所以每观看一阵我便离开一会,不过,耳朵一直没有离开他们的声音。麦克风将声音放了出来。
同学们轮番上台,或答谢老师栽培,或诉说同学情谊,或讲述自身经历,但大多数同学,表演小节目。一位南开大学历史系毕业的同学,居然能将历史老师当年教会的顺口溜,一一背出来,他几乎是一口气背了好几分钟,要不是“眼镜”叫停,他还会一直背下去。他现在一所大学做博导,他说他给学生讲历史,也爱编成顺口溜。还有一位同学,农大毕业,分配在市农委工作,三十岁之后,辞掉公职下海,注册了一家家装公司,将它做成了全省数一数二的家装企业,身价不输于董冬生。但他在同学中的口碑并不好,称他是“铁公鸡”,很抠,难得请同学吃次饭,即便是请吃饭,也是去脏兮兮的小店子,不管你爱喝白酒,红酒,还是洋酒,他都是用啤酒打发你,你喝上一箱,也只花费他五六十块钱。按说他们两个,也算是混得很好的,但同学们只认可孙怀海他们四个,不认可他们两个。这位家装公司老板一上台表演,就把同学们笑疯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梳子,又朝手掌上吐了几把口水,将口水抹在头上,之后用梳子梳成一个大背头,再伸出右掌,放至额前,弓着五指,将帅气的大背头往后梳理一遍,接着便慢条斯理地道上一句:“政治很枯燥,但政治很重要。”
女同学集体上台,表演舞蹈《感恩的心》,虽说个个当妈多年,但透过舞姿,依稀看见她们当年年轻活泼的影子。
詹小龙、孙怀海、董冬生和鲁菜香四个,一块表演“三句半”:“半夜起来解手/拿起课本就跑/越背越是忘掉/唉,高考//人生已近半百/事情没完没了/真想就地躺下/做不到//记得常来电话/没事报个平安/有事只管吩咐/还好……”边说边配以夸张的动作,逗得台下大笑。
李福全上台朗诵了两首小诗。他自己写的。诗很短。朗诵的时候,台下很安静。
一首《日子》:
很多生活
已然错过
很多爱
还在心窝
一首《习惯》:
习惯把白云当帽
习惯把黄泥当鞋
习惯把清风当衣衫
习惯把你当一生
最后,三位任课老师被搀扶上台,接受同学们的赠礼,之后全体同学起立,在“眼镜”的指挥下,齐唱《我爱米兰》:“老师窗前有一盆米兰/小小的黄花藏在绿叶间/它不是为了争春才开花/默默的把芳香洒满人心田……”唱完,又唱《好大一棵树》“……好大一棵树/任你狂风呼/绿叶中留下多少故事/有乐也有苦//欢乐你不笑/痛苦你不哭/撒给大地多少绿荫/那是爱的音符……”我在窗外跟着轻轻哼唱,不觉眼睛湿润,许多的往事漫上心头。望着台上颤巍巍站着的三位老师,禁不住想起忍痛离世的丁贵敏老师,英年早逝的艾国初老师……唱到后来,室内浑厚的歌声逐渐低沉下去,夹杂着抽泣,同学们纷纷跑上舞台,向着老师抱过去,舞台下空了,舞台上抱成了三个肉球。“眼镜”和詹小龙他们几个,将大伙喊散,怕老师被抱得受不了。
董冬生拿过话筒宣布,设立同学爱心基金,专门用来帮助本班生活困难的同学和老师,今天每个人交纳的两百元活动费,就作为爱心基金的第一批捐款,他本人除了承担本次聚会的全部开支,另行给爱心基金捐款两万元。
董冬生师大毕业后,分在市里一所职校教书,后来改行做了律师,他的律师事务所在市中心有一栋办公楼,现在是全市规模最大的律师事务所,业务遍及全国,资产早已过亿。
令人意外的是,做家装企业的老板同学,跟着兴冲冲地跑上台,为爱心基金捐款。“他的钱赚得容易,多捐点。”他指着董冬生说,“我的钱赚得辛苦,少捐点。”当场从包里掏出一万元现金,交给“眼镜”。
节目结束后,圆桌桌面被清空,摆上了碗筷,开始上菜。我走开去,坐在花坛旁边。心里沉甸甸的,莫名地涌起一股悲伤。中途,看见董冬生一个人跑出来,蹲在水池前,背一弓一弓的,像是在拼命呕吐。过一阵起身,却不是走回门口去,而是朝相反的方向,拐过墙角,四下里看了看,大约是没发现有人,便将身子绷直,双手握拳,伸过头顶,与此同时,发出一声吼叫:“啊——”像是猛地被人捅了一刀。吼完,复又静悄悄地返回食堂里。我远远地望着,心里怔怔的。
李福全提着塑料袋朝我走来,“老哥,饿了吧?趁热吃。”
“谢谢。你太客气。吃不了这么多的。”
“哦,这两份是给保安的。估计他们也还没吃饭。”
饭后,同学们簇拥着老师出了食堂。三位老师,分别被詹小龙、孙怀海、董冬生搀扶,被其他同学围护,朝操场走去。依旧能听见董冬生朗朗的说笑声。以致让人产生怀疑,刚刚的一幕,并不曾真实发生,不过是一种幻觉。
我看见李福全招呼着历史老师进了一辆最小的小车。那应该是他的车。恐怕只有其他小车的四分之一大,外表刷着鲜艳的红色,只有三个轮子,大约是由三轮摩托车改装的。打镇上经过时,我留意到路口边摆放了不少这样的三轮车,全是红色,像一堆甲壳虫,它们的主人站在路边招揽顾客,属于镇上特有的的士。
李福全的车开走后,另外两辆载着老师的小车,也相继驶出学校。估计是将老师一一送回家去。毕竟老师年岁高,经不住长时间的折腾,该早点回家休息。
送走老师,同学们陆续上车,将车调转头,沿着跑道重新排成一线,等待统一出发。
下午全班同学去看望艾师母——“眼镜”早两天将聚会日程表发给了我。艾老师的家,在高山脚下,一个叫“大田”的村落,出了镇子往东,四十分钟左右的车程。我高中毕业后去过一回。艾老师出事一个月那天,全班同学来到艾老师家,为他做了场“满月酒”。这是艾老师家那一带的乡俗。按他们的说法,坏人过世后,无法再投胎,被永世打入地狱;好人过世后,则一个月内完成升天转世等阴间手续,重新获得新生。所以我们那次给艾老师办“满月酒”,不再是哀悼他,而是给他“庆生”。
我想等同学们的车队离开后,再回到镇上取车,也跟着去趟艾老师的家。
一阵内急,我把冰棒箱搁在花木后面,跑进厕所。在隔间蹲了一会,有杂乱的脚步声临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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