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于1898年离开故乡绍兴,到南京求学。先入江南水师学堂管轮班,第二年改入江南陆师学堂附设的矿务铁路学堂的矿务班,1902年初毕业。矿路学堂的课程有金石学(即矿物学)、地学(即地质学)等。鲁迅在此读书3年,成绩优秀,以后继续搜集资料。1903年在日本留学期间,写出《说鈤》(鈤今通作镭)和《中国地质略论》两文,又跟同学顾琅合编《中国矿产志》一书。在那之前,帝国主义列强出于经济侵略和殖民掠夺的需要,派出许多科技人员,对我国进行了大量地质勘探。据勘测结果,山西的煤炭储藏量非常丰富,为全国之最,足够世界一千年(一说六千年)之用。《中国地质略论》和《中国矿产志》都论及山西矿产资源,后者特辟专章论《山西省矿产》。
鲁迅的青少年时代,是在我国饱受帝国主义列强欺凌压迫之苦下成长的。鲁迅的故乡绍兴地处沿海,附近有中英《南京条约》规定的五处通商口岸之一的宁波,绍兴城内也有了外国的教会,颇为霸道。章太炎在《徐锡麟传》中就说,“绍兴城中有大善寺,天主教会欲得之”。这种情形激起人们的爱国主义精神和反抗精神。青年鲁迅所表现出来的崇高品格,正是强烈的爱国主义。到日本后不久,他在《自题小像》中立下“我以我血荐轩辕”的伟大志向。在学习矿产知识时,已经认识到开发矿产在富国强民方面的巨大作用。《中国地质略论》中说:“石炭者,与国家经济消长有密切之关系,而足以决盛衰生死之大问题者也。”同书第二章更有这样的话:“中国者,中国人之中国。可容外族之研究,不容外族之探捡;可容外族之赞叹,不容外族之觊觎者也。”文中写到德国人利忒何芬在中国各地考察情况。利忒何芬曾说:“惟扼胶州,则足制山西之矿业,故分割支那,以先得胶州为第一着……”鲁迅述及此事,又一次明确表示了对帝国主义列强侵略阴谋的高度警惕,他说:“一文弱之地质家,而眼光足迹间,实涵有无量刚劲善战之军队。”
哪里有帝国主义列强的经济掠夺,哪里就有被掠夺者的爱国主义怒火在燃烧,反抗运动在开展。1906年,山西人民爆发了一场声势浩大的“争矿权”运动,而这一运动发起地正在日本的东京,鲁迅当时就在东京自学。山西留日学生李培仁为了唤起全国人民对这一活动的注意,蹈海自杀,在留学生中引起震动。这是留日学生中爱国主义热情的一次大喷发。这一场轰轰烈烈的运动显然给鲁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现在所知,鲁迅留日期间所交往、所接触者,都是浙江同乡,而未见有外省人。在写《鲁迅与山西》一书时,笔者致信同乡前辈李尤白,问及几位山西人跟鲁迅的关系,李在复信中说,他知道景梅九跟鲁迅有过交往。他说,1947年或稍后自己在西安帮景梅九编《国风日报》时,曾经看到过景写给柳亚子和鲁迅两封信的底稿,以及鲁迅逝世后景的两首悼诗,该诗当即在报上发表,已经引用在所写景梅九的传记里。又说,“有一次景老来我寓,和他谈起章太炎、鲁迅、郭沫若等人时,他说他在日本留学时,在章太炎寓所与鲁迅相识,鲁迅还可能比他大一点,郭沫若则比他小,去日本留学也晚。章太炎则比他们都大着好几岁。”景梅九为山西安邑(今运城市盐湖区)人,名定成,梅九为字,生于1882年3月,小鲁迅半岁。幼聪慧,12岁中秀才,17岁到太原入晋阳书院、令德堂就读,后转入山西大学堂中斋,接着被选送入京师大学堂(今北京大学)。1902年冬考取官费留日,入东京帝国大学本乡第一高等学校理化科,比鲁迅赴日晚半年。他是山西最早的留学生之一,后被选为山西留日学生同乡会会长。以后积极参加推翻清政府的革命活动,是同盟会山西分会评议部长,山西留学生的“争矿权”斗争即是由他参与发动的。1904年初,女革命家、浙江人秋瑾赴日,景找到秋瑾,畅谈革命,甚为相契,后跟秋瑾等人合伙创办《白话报》,是景从事新闻事业之始。此后经常跟秋一起开会,秋瑾回国,景担负送行之责。章太炎出狱到日本后,景又结识章太炎,跟孙中山等人亦来往频繁。景是章所办《民报》的主要撰稿人之一,景有关山西“争矿权”的笔锋犀利的系列时评都在《民报》发表。1906年11月27日《民报》举行周年纪念会,景参加筹备,孙中山、章太炎发表演说,由景担任日语翻译。景随后创办《第一晋话报》、《晋乘》、《汉帜》等报刊,宣传革命,抨击君主立宪谬论。1907年初梁启超在政闻社成立大会上鼓吹君主立宪,景跟宋教仁、张继、黄兴等一起,受同盟会指派,将梁赶下了台,后来他在中篇白话小说《罪案》中对此做了生动描写。景回国后在北京创办了三种报纸,最有名、时间最长的是《国风日报》,被称为“清末资产阶级革命派在北京创办的报纸”,其地址曾被清廷官府搜查。为此,辛亥革命后孙中山颁发勋章。后景提倡“无政府共产主义”,国内的喉舌《学汇》专刊就载于《国风日报》,每天一期。他又是世界语的积极提倡者,《学汇》鼓吹尤力,景亲自把爱罗先柯的《世界语者之宣言》翻译发表。鲁迅曾任教的北京世界语专门学校,景是积极发起者,陈廷璠所写《创办北京世界语专门学校的提议》亦载于《学汇》。以后景致力于国学研究,在考《红》治《易》上成就突出,其所著《石头记真谛》为“红学”索隐派集大成之作。有人把景跟章太炎相提并论,有“南章北景”之称。从1906年6月章太炎到日本,至1907年景从帝国大学毕业回国,景和鲁迅同在东京约一年半。此时鲁迅尚未听章太炎讲《说文解字》,但前往拜访不是没有可能,两人相见即在此时。鲁迅是后来所用笔名,当时用原名周树人,所以景在《悼鲁迅》诗开头说:“庐山真面无人识,鲁迅原来却姓周。”景梅九可能是鲁迅所接触的第一个山西人。鲁迅后来在给许广平信中说高长虹“似是安那其主义者”,当因高跟景梅九关系较好,误为二人思想相同,以致有此推断。
如果说景梅九跟鲁迅在日本东京见面细节不易证实,那么,另一个姓景的山西人景耀月就很可能是鲁迅冲破同乡圈子,开始跟外省人特别是北方人打交道的一个重量级人物。景耀月,芮城人,1844年生,比鲁迅小三岁,是“推翻满清,建立共和”的民主革命的积极参加者。辛亥革命成功,南京临时政府成立,蔡元培任教育总长,景耀月以同盟会中坚干部名义出任次长(各部大都如此)。鲁迅经许寿裳推介,到教育部任职,成为景耀月的“部属”。蔡元培北上接袁世凯南下,部务即由景耀月代理。许寿裳在《亡友鲁迅印象记》中写道,景在部扩充自己实力,欲拉鲁迅到身边而鲁迅拒之,遂产生隔阂,景于是在报请大元帅府任命的部员名单中划去“周树人”三字,但被南返的蔡元培制止。鲁迅对民国成立后资产阶级革命派的作为感到失望,1961年请同仁陈师曾治印,嘱刻“俟堂”二字,据许寿裳解释,意思是因受到景耀月排挤,乃以“君子居易以俟命”自命,并跟陈师曾“槐堂”的室命相匹配。后鲁迅以“唐俟”为笔名,亦由此而来。
景耀月使鲁迅看到了山西人不好的一面。两年后,另一个山西人梁善济(1861年生于崞县,进士出身,留学日本法政大学)当了教育部次长,此时教育总长为汤化龙。汤和梁都有立宪派的渊源,合组过民主党、进步党,是后来“研究系”的元老。有景耀月坏印象在先,现在来了一个“立宪派”,鲁迅的心情可想而知。1914年5月12日,梁善济到部就职,鲁迅在《日记》上写道:“次长梁善济到部,山西人,不了了。”这是鲁迅文中第一次使用“山西人”这个词,表示山西人跟其他地方的人有其不同之处。接下去说“不了了”,有贬义。这自然包括景耀月在内。梁善济刚到部就有此印象,显然以对山西人总的看法为基础,并非出于对梁本人深入了解所做出的评价。
还有另一件事发生在山西人身上。鲁迅初到教育部,属于“同司同室”的有山西人冀贡泉。冀为汾阳人,亦留学日本。所谓“同司”,即社会教育司;所谓“同室”,即同一个办公室。冀为科员,鲁迅1912年先任佥事,8月任科长,正是冀的“顶头上司”。冀回忆说,他们两人“同桌办公”,都喜欢看书,无公可办时就各自埋头读书。1913年初,在山西执政的阎锡山联合康有为、梁启超、严复以及外国人李提摩太、庄士敦,由贺长雄、李佳白等发起,在太原文庙成立尊孔社团“宗圣社会”,由书画名家、时任设在文庙的山西省立图书博物馆馆长的柯璜具体承办。柯起草了一份成立缘起的文件,送到教育部备案。这正是鲁迅这一科应办之事。冀贡泉在回忆中说:“记得有一天,我上班稍迟了些时,一进门就听到他们大笑之声,且分明是他的声音。他是不轻易笑的,但我一进去,他们就不做声了。我追问了他们为何这样态度?最后他说:‘怕你不好意思,我们笑是因为今天才收到的一件公事。它是从你们山西来的,你看了就会知道。’”这件公事便是要求批准成立“宗圣社会”的呈文。鲁迅说:“这名儿就可笑了,更不要谈内容。”又说:“我们笑尽管笑,研究还要好好研究,你也应当细细打听一番,不要怕给山西人出丑,出丑是中国人的。”据《宗圣汇志》一卷四号载,同年夏天,临汾县一宗圣社员拟办一书院,呈文到部,亦有批示,批文在“应即准予立案”后,也说到“惟书院名目不合”,应予修改。尊孔与反孔之争,从维新运动以来就已经存在。“反孔”符合时代潮流,当时视为进步,但主张者人数少得多。而崇圣、尊孔,却具有极大社会势力,即使那些“革命党”,也有为数不少的人把崇圣、尊孔挂在口头上,推行不遗余力。山西人不免保守,民国刚刚成立,就在山西这块土地上打出了“宗圣”的旗号,所以鲁迅说这是“给山西人出丑”,给中国人“出丑”。鲁迅后来成为新文化运动的一员闯将,这次的笑谈乃是“五四运动”前鲁迅反对孔儒学说、反对旧礼教思想的反映。
冀贡泉在教育部工作,跟景耀月任次长是同一时期,在梁善济就任以前。虽然冀和鲁迅两人都喜欢埋首书中,但既然同处一室,各自谈论本地情况就是不可避免的。冀的故乡汾阳是“晋商”发迹地之一,跟“晋商”大本营榆次、太谷、平遥、介休等地相邻,可以想见,鲁迅有关山西人善于经商、爱财如命等方面的知识,冀贡泉当是最主要的介绍渠道,而且是在民国初年。爱财的另一含义,是唯利是图,或说求利而忘义。现在加上保守,这就是民国刚刚诞生时鲁迅所了解的山西人。冀本人是留日出身,属知识分子,跟商人不可同日而语,所以鲁迅跟冀的关系自不一般。1913年4月27日晚上,教育部社会教育司同仁10人在前门外劝业场小有天饭馆举行宴会,为即将离任回山西的冀贡泉饯行,鲁迅是其中之一。以后冀贡泉到京,鲁迅都要宴请。如在1915年8月6日、1916年7月21日的《日记》,鲁迅都有跟冀共饮的记载。
在教育部任职的山西人,还有崞县(今原平市)人狄桂山。狄在普通教育司任主事,1915年元旦曾到鲁迅所住绍兴会馆拜访。
跟冀贡泉同事一年多,引来了另一些山西人。1914年2月5日,山西人翟用章投考知事,持已离开教育部、此时在太原的冀贡泉的介绍信,请鲁迅作保。鲁迅答应了。八个月后,同年10月15日,冀贡泉本人和另一山西人到北京办理律师手续,又请鲁迅作保,鲁迅同样慨然允诺。《日记》云:“出律师保结二:冀贡泉,郭德修,并山西人。”1915年4月3日,鲁迅再为山西人景万禄、白尔玉作保,投考知事,不过这次是由好友许寿裳先生介绍的。第一次为翟用章作保,也有许的介绍。许寿裳何以会介绍山西人请鲁迅作保,不得而知。鲁迅为别省人作保,《日记》极少记载。三番五次为山西人作保,给了他了解山西、熟悉山西和认识山西的机会;这些人麻烦鲁迅,自不会空手而来,虽然《日记》未记,但以中国人情之常,很可能带有礼品。如冀贡泉1921年10月2日就送汾酒一瓶,以后的高长虹、荆有麟等熟朋友都有礼品相赠。汾酒是山西人赠鲁迅最多的礼品,除冀外,高长虹、唐诃等都几次以汾酒相赠。1923年7月,鲁迅和周作人“兄弟失和”后,心情郁闷、悲愤,以至病了一场,连饭也不想吃。这年11月8日,鲁迅“夜饮汾酒,始废粥进饭”,汾酒竟有如此奇效!有的人,带来了家乡特产闻喜煮饼,鲁迅尝过,味道甜美,这就成为《孤独者》中那个细节的原始材料。
在跟山西人不断交往的同时,山西的“历史文物”和古代山西人的著作又先后进入鲁迅眼中。鲁迅收集了许多山西古钱和碑帖拓片,对明末清初著名学者、反清义士傅山遗留下的文物和书画,更有着浓厚的兴趣和爱好。
民国初年,鲁迅因失望于辛亥革命,理想破灭,长期住在会馆里抄古碑,辑古文。1912年鲁迅到北京不几天,即从琉璃厂购得唐王绩(河津人)《王无功集》。1913年3月27日,鲁迅辑录谢承《后汉书》毕,写出《谢承〈后汉书〉序》。序中说“清初阳曲傅山乃云其家旧藏明刻本,以校《曹全碑》,无不合”,又据《困学纪闻》所载“傅山自云其家”几种古籍“寇乱亡失”,说:“然他人无得见者。”从此引起对傅山的特别关注。同年11月8日,在琉璃厂有正书局买得石印《傅青主自书诗稿》一册,两个月后收到二弟周作人寄来的竹坨抄《傅青主持》(“持”,原文如此,当误)一册。1927年底,鲁迅在《日记》后专门写了一篇《西牅书钞》,共五则,其第一则云:“严元照《蕙櫋杂记》:近见徐昆《柳崖外编》载傅青主先生一帖,语极萧散有味,录之于此云:老人家是甚不待动,书两三行,眵如胶矣。倒是那里有唱三倒腔的,和村老汉都坐在板凳上,听甚么飞龙闹勾栏,消遣时光,倒还使得。姚大哥说,十九日请看唱。割肉二斤,烧饼煮茄,尽足受用。不知真个请不请?若到眼前无动静,便过红土沟吃两碗大锅粥也好。”纯然白话一篇!鲁迅在《日记》后附《书账》是常例,而写《书钞》却只有这一次,其重视程度不同寻常。
鲁迅收购的其他山西文物,有刻有“长子”、“襄垣”字样的小币,有印有“安邑化金”的圆足布,有《大云寺弥勒重阁碑》拓片(按,大云寺在猗氏县仁寿寺),有《潞州舍利塔下铭》拓片,还有“山西新出土”的墓志拓片等,分布南北各地,难以计数。山西是古物之乡,面对这些古物,就是面对历史,面对人世沧桑,面对整个中华民族。那是人类生命的永久的记忆。鲁迅在观察着、研究着历史,也在研究着、认知着山西。
另外,山西的一些去世的人,也会影响着鲁迅对“山西人”的看法,比如《隔膜》中所写的冯起炎。鲁迅说:“冯起炎是山西临汾县的生员,闻乾隆将谒泰陵,便身怀著作,在路上徘徊,意图呈进,不料先以‘形迹可疑’被捕了。那著作,是以《易》解《诗》,实则信口开河。”鲁迅又引其结尾处有似“自传”的“十分特别”的话:“臣……别无愿求之事,惟有一事未决,请对陛下一叙其原由”,原来冯起炎在姨母家“见一女,可娶,而恨力不足以办此”,又在另一姨母家“见一女,可娶,而恨力不足以办此”。有此“二恨”,“若以陛下之力,差干员一人,选快马一匹,克日长驱到临邑,问彼临邑之地方官:‘……’,诚如是也,则此事谐矣。二事谐,则臣之愿毕矣。”鲁迅说冯生员“何尝有丝毫恶意?不过着了当时通行的才子佳人小说的迷,想一举成名,天子做媒,表妹入抱而已”,然而署直隶总督袁守侗却称其“狂妄”,判处“从重发往黑龙江等处,给披甲人为奴”。鲁迅写此文是揭露清代文字狱的,但其受害者却是这么一个小文人,我们在痛恨清王朝的封建君主专制可恶的同时,也会感到冯起炎这么一个山西人的迂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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