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枪记-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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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说,大满那孩子没脑子,你跟着他会吃大亏的。

    从前我和大满去偷农民的西红柿和黄瓜,都是大满提议的,他说有一个好办法可以让我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农民菜地里的东西拿到手。我只同意做危险性较小的事情。大满把我领到大河边,两人做了分工,他往上游走,我往下游走,他在上游钻进农民的菜地里摘瓜摘菜,扔到大河里让它们顺水漂下来,然后他若无其事地打着口哨走出菜地;我在下游从水里捞起漂下来的瓜菜,若无其事地装在筐子里提走,我们到了安全的地方平分。

    我父亲和麻脸女人计划去抢一个弹药库,没有成功,后来弹药库被另一些人打开。城里的大事大满总是第一个知道,他站在我家门外用口哨给我送暗号,从口哨里听出大满在呼我父亲的名字。你妈有野汉子哩大满,你又在骂我爸爸,他拉着我往弹药库走,人们把枪支从弹药库里运出去,未及运走的子弹箱垛在地上,上面标着一千发的字样。大满率先打开一个箱子盖,里面是排放整齐的纸包,抖开纸包,一排排金灿灿的子弹真叫人欢喜。大满一把一把往口袋里装,跟着我也揭开了一箱子,与大满比着速度往口袋里装子弹,顺手又拿了一些弹夹。我们离开弹药库,到僻静的地方把子弹一颗一颗插到弹夹上去,我插满6个弹夹,大满插满5个。正在我得意的时候,大满掏出一枚铜质的雷管,说二蛋你有这个吗?说着话,他拉动雷管上的引爆线,把雷管扔到远处,咣的一声炸起一团火光。

    共和国缔造者们创办的学校里发生枪战,两股武装势力你攻我守,从头天下午打到第二天下午。枪声响起以后,有人在石坊下面挑着一担水,子弹把他的一只水桶打开一个窟窿。枪战结束后,大满打口哨约我,我们挎上筐子胆战心惊地走进那所学校,有人打手势要我俩过去帮他把地上的自制手榴弹提到操场上面的窑洞上去,提完手榴弹,大满问那人,说我们能不能扔两个手榴弹耍一耍,那人让大满把一筐手榴弹提到硷畔上,往下面一个空院子扔,我捂上耳朵看大满扔了一个,但没有响。那人叫大满捡回扔出去的手榴弹,给大满演示怎样投弹,并把一颗手榴弹投到下面炸响,大满学着他的样子拧开保险盖,拉动引爆线,把手榴弹扔下去,爆炸声响过之后,刺鼻的浓烟从下面冒上来。我和大满把一筐手榴弹扔完,那人夸大满有胆量,说窑洞里还停放着两个死人,问大满敢不敢看,我们走近窑洞,踮起脚从窗洞往里照,果然看见炕上躺着两具血乎乎的尸体。我们把弹壳和弹片装进筐子里到废品收购站卖掉。大满想把一枚雷管加工成烟嘴,他想用钉子和石块把雷管打通,打了几下雷管突然爆炸,把大满炸得满脸是血。

    大满比我更懂得怎样生存下去,多年以来,他一直提着一个遮盖严实的篮子,盛着白生生的蒸摸偷偷地到街上去卖。当年卖蒸摸差不多像现在贩卖鸦片一样,是被禁止的。当年直到以后,人们从生存需要出发,权衡了生存和风险的利害关系后,始终在进行着一些黑市勾当。

    我母亲告诫我别跟大满瞎混,说大满没脑子。那时候大满要我和他去乡下收购鸡蛋,到外面去进销服装。他叫我和他一起穿紧身的喇叭裤。我担心被人骂,后来经不起他再三劝导就穿起来了,结果我们一走到街上就碰到了王家三儿,三儿冷眼瞅过来,我就像犯了罪一样躲着他的目光,但还是没有用,三儿以所长的名义要我们跟他去派出所,并喝令我们把裤子脱下来,他说:“你们羞先人哩,穿球得怪里怪气,小流氓习性永不改。”我把裤子脱下来,三儿拿过去扔到庙堂外边,我下身只穿一条松垮的短裤。三儿要大满脱,大满不脱,他争执说:“我为什么要脱?我的裤子是自己花钱买的,又不是偷来的。”三儿说你自己花钱还想上天哩。把大满逼到墙角脱了他的裤子,大满里面什么都没穿,瓷实的腿股之间吊着一个灰溜溜的小东西。三儿冷笑着说,看老子管了管不了你!

    三儿给大满一条花裤衩让大满穿上,然后把我们一起驱赶到街上去。

    “日你妈呀!”大满站在街上高声骂,“日你姓王的亲妈呀!”

    回到家,大满越想越气恼,大满说我们已经长大了,还被别人这么欺负,不报此仇枉为男人。他做了一个复仇计划:往三儿家门上扔狗屎,用石块砸他们家玻璃,打闷棍等等。后来又把第一个计划推翻。他想起自己还藏了一颗手榴弹,说他决定用手榴弹给三儿一家伙。

    等大满把计划做完了,我说,你什么也别做,几年以后也许我们有权利让三儿赔我们一条裤子,并且给我们道歉。

    大满说,谁耐烦那些事情。

    大满真是个没脑子的家伙。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我和他上街去溜达,又碰上三儿,大满小声骂:“三儿,我穿你妈的花裤衩哩。”三儿哪里肯受,扭住大满就是几个耳光子,打得大满口鼻流血,大满用头抵着三儿:“王家的儿,你打死我。”三儿拳脚一起来,把大满打得满地乱滚,我从近处摸了一块半砖,照准三儿的额头砸下去,三儿捂着额头倒在地上挣扎去了。

    母亲把我和大满藏起来,派出所很快就派人来抓我和大满,没有抓到,他们把我母亲带到三儿那里,母亲给三儿二百元医疗费,三儿说你收起来,给你一天时间,明天捉不到你儿子,就抓你去坐牢。和尚跑了,庙跑不了。

    母亲回到家里没有过多地责备我和大满,她说你们逃,今晚就逃。她打开那只紧锁的柜子,摸出那支枪,用一件旧衣裳包起来。“等着我,”她说,“我要把这件东西还给人家。”

    多年来,母亲一直把家庭的不幸迁怒于满脸麻子的女人,并怀着深深的仇恨。我为这支枪担忧过,但我不曾和母亲交涉,我知道和枪一起锁着的是母亲的沧桑和机密,这是一个绝对的私人的空间,它也许对我母亲的生存十分重要。

    母亲带着枪出了门,我和哥哥,还有大满都远远地跟在她身后。她过了东门焉牌坊向东城门走去,出了城门是一片阡陌纵横的菜地,蛙声在菜地间此起彼伏,我母亲走进菜地,走到大河弯曲的地方,那里有一间破烂的小房,亮着微弱的灯光,小房的四周垃圾成堆。

    “你是×××不是?”母亲在破房子里大声问。

    “是。”

    “我来还你一件东西,认识这支枪吗?恶魔,你害死我丈夫,这还不算,你还害惨了我儿子,害惨了我们全家,你没有资格再活在世上!”

    母亲声泪俱下:

    “老天开眼,我儿子们都长大了,是两个争气的儿子,有骨气的儿子!恶魔,你去死吧!以一个母亲的名义,我要把你打下地狱!”

    母亲抖开旧衣裳,端平了那支粗糙的枪。

    很久以来,我一直可笑地认为,以我们的不幸遭遇,有人会给我们一定的补偿,有人会允许我们从生存的需要出发做一点出格的事情,但我们从未被允许。这使我觉得自己的渺小和微不足道。而那天晚上,我发现我创造了奇迹。许多人仅仅是因为活着就创造了奇迹。妈妈是个奇迹,我也是。我们比别人想象得有价值。

    我哥哥比我和大满快一步走进了破房子,他夺过妈妈手里的枪:“妈妈,让她活下去,谁都有资格继续活下去。”

    出了破房子,我们和母亲来到大河弯曲的地方,那里有一汪清泉,深不见底。

    我哥哥把那支枪在一块青石上一断两截,把残肢扔进水里,水波激荡,水波复如明镜。一轮皓月在水波之间奔涌而出。

    责任编辑:刘全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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