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暖-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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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家时,我发现衣橱里少了好多我丈夫的衣服,我突然感到一种尘埃落定般的轻松,从此就我和她,也挺好。我平静地走进厨房,想给自己下碗面条。我敲敲公子哥敞着的房门,那里头又增添了不少骷髅,好笑的是他居然弄来颜料,给那些骷髅一律涂抹上阴森森的暗绿色,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做。他转过皮椅,面对着我。

    “吃面吗?”我笑着问。好吧,我们即将不再是一家人了,应该客客气气的。

    “吃吧。”他点点头。

    我进了厨房。我们的厨房装的是欧派橱柜,姜黄色的,不过我并不喜欢蒋雯丽关于有家有爱有欧派的广告,没那么简单的。

    我烧开水,把清水面放进去,水再次开时把面条捞出来放进清水里。再重新烧水,水开时把打散放了调料的蛋花放进去,面条放进去,切了葱花末,起锅前放进去,一锅香喷喷的鸡蛋葱花面条就好了。我自己盛了一碗,端到客厅,公子哥从卫生间出来,我听见马桶抽水的声音。

    真好,能吃能拉,这孩子不用愁的,青春期叛逆,很正常。

    我看见他从卫生间出来,顿时僵住了,他手里拿着那个油亮的琥珀色盒子——她待的盒子——公子哥端在手里,盖子打开,朝下在手上磕了磕。

    “你包里的这盒子好看,赏我吧,装我的骷髅们。操,里面是什么鬼粉,你擦脸的散粉吗?一盒骨头渣子!”他朝我晃晃盒子。

    我端着面碗,感觉有种急速向下坠的眩晕。

    “东西呢?”我无比虚弱地问,抱着一丝希望。

    “倒了,马桶抽水冲了。”他说。

    我手里的面碗应声落地。我失魂落魄地进了房间,坐在床边。我发现膝盖上的两只手神经质一样抖起来,我握紧了双手,整个人却抖起来。我使劲用双臂把自己箍紧,身体却疼起来,说不出具体哪里疼,手、脚、眼睛,或者别的什么地方,那疼令人五脏俱焚。我有种想呕吐的感觉,冲进卫生间,马上又冲出来,跑进厨房,埋在洗碗槽里红头涨脸地干呕。

    我觉得无法再在这个家待下去了,一分钟都不愿。我找来皮箱,心急火燎地收拾衣物。我发现我的东西其实很少,一口皮箱装满,一个大纸袋装进去几双鞋,这个家几乎就没有我的痕迹了。

    阳台上那些花暂时无法带走,不过我不会丢下它们的。

    那只空骨灰盒我也带走了。

    我搬了两次才把皮箱和纸袋搬到楼底下。

    是的,我回到了陆嫂子留下的那套小房间里。她的衣物,她用过的饭碗筷子,喝水的杯子,饭桌上散落的药片,都在。我在阳台上发现几团她的头发,她把落发卷成拇指大小的小团子,塞在一个割开了口子的矿泉水瓶里,有好几卷。握着那只矿泉水瓶子,我身上的痛才一点点散去。

    我开始收拾房间,把她的衣物收起来,整理好放进我的皮箱里,然后把我的衣服挂进她的衣柜里。这里将暂时是我的家了。

    我给我的丈夫发了条信息,告诉他我已经搬走了,若他愿意,随时可以解决他迫不及待想解决的事情。信息发出去后,我感到一阵钝疼从心底蔓延而来,我们无能为力的事情宛如数不尽的忧伤。

    夜晚已经来到阳台上,我打开屋里所有的灯,还感觉有些昏暗,我打算明天换瓦数更大的节能灯,使屋里更明亮些,尽可能照亮那些阴暗的角落。

    我进了厨房,开始准备我们的晚饭,我觉得她依然存在于这间房子里。她叫李寻暖,享年44岁。

    原载《青年文学》2015年第12期

    本刊责编 杜凡

    作者简介:陶丽群,女,广西百色人。创作小说、散文等文学作品。有小说、散文被各类选刊转载,以及入选年度排行榜。小说《起舞的蝴蝶》改编成同名电影。鲁迅文学院十五届、二十八届高研班学员,中国作协会员。

    创作谈:隐痛围城的孤岛

    陶丽群

    文中的岛是真实存在,一座奇特而善于孕育不幸的浮岛。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时,那座岛因为独特的地理环境,在当时拐卖妇女成灾的年代里,简直就是一座无须看守的牢房。廉价的外地妇女被拐来给岛上娶不起本地媳妇的男人当老婆,面对四面环水的村庄,来自全国各地的女人们一筹莫展,没有任何逃跑机会。这些女人从一开始就被打上“物品”的标签,明码标价,买来后用戒备和棍棒强行抹去她们上半辈子的记忆——出生地、父母兄弟姐妹、家乡风俗、口音,等等,强行给她们灌输新的生存规则和生活状态。岛上被拐卖来的女人大多数选择承受伤痛、接受新的生活。在新的家庭里,家人只关心她们是否安分生活、生儿育女,没有人关心她们内心作何感受、有何想法。

    一座布满隐痛的孤岛。

    李寻暖是极少数的特例,不愿意屈服现实,被拐来之后寻求种种方法试图回到家乡的亲人身边。她秘服草药避孕、私自造船欲偷渡出岛,败露后又和岛上很多男人暧昧不清,故意败坏自己的名声,最后主人家终于对她彻底失望,放她出岛,让她自行回家。然而更大的不幸却在她获得自由时降临了,在她千辛万苦和家里联系上并向家人求助时,却发现导致她被卖往异乡的,不是万恶的人贩子,而是自己的母亲,母亲亲手把她给卖掉了。这个女人在获知真相之后,终于死心塌地在异乡过着半娼半良的非人生活,草草离世。

    而“我”的母亲,这个八面玲珑的女人,主动努力融入新生活,自以为可以比同类女人要过得好些,不料却遭遇婚姻致命背叛,最后选择出走,谁都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看不起李寻暖,但和李寻暖最终殊途同归。父亲没有因为“我”失去母爱而给予更多关爱,很快另娶新欢。“我”最亲近的两个人——母亲和李寻暖的离开,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留下厚重阴霾,在儿女情感上,总是带有恋父般的、想要得到长者爱护的不正常的取向,最终也导致婚姻结束。

    一切不正常的开始,最终都导致不正常的结束。

    我时常会想,假如李寻暖屈服下来,假如“母亲”也屈服下来,结局会不会更好一点?很快我就发现假设不成立了。世道每一次文明进程,无一不是由少数具有反抗精神、追求自由与爱的有识之士缓慢推进的,也许他们最终没有落得好结果,但他们的精神之光却照亮了前进的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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