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木-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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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辆小型客船在不远处的码头上停下来,小桥将车上的两个大皮箱送到船上,然后,走到那木身边,对他轻声说道:“人死不能复生,让她安息吧!”

    那木抬头看了看小桥。

    小桥指了指远处的船,轻描淡写地说道:“带着李迎春小姐一起上船吧!对不起……”

    “你没有错,我跟李迎春都要谢谢你,谢谢你带我俩回到这里……”那木抱着李迎春有些费力地站起身,慢慢向船只走过去。

    那木内心中对小桥涌起了贴心的感动,他认为小桥是为了让他水葬李迎春才弄来了这条船。虽然小桥也有此意,但只要那木上了这条船,就跟安东县永别了,这才是他说对不起的真正含义。

    见樱赖在后面不动,小桥仍像昨晚那样跑过去拉住她,推着她一边往前走,一边用虽然很小但是却有力的声音劝慰她道:“那木正是伤心的时候,你应该体谅他才对,快跟过去啊!”

    见樱看起来无动于衷道:“他跟旧情人……我不去……”

    “活人还要跟死人较劲儿吗?我看你永远都长不大!”小桥丢下这句话,加快脚步走了。

    见樱想了想,只好跟上去并且冷冷地问小桥道:“上船去干什么?要水葬吗?”

    小桥点点头。

    见樱再次想了想,然后默不作声小跑着去追那木,在离那木有三两米远的地方又停下来。

    那木抱着李迎春上了船,见樱也跟着上了船,小桥最后看了看扔在海滩上的吉普车,车牌子正拿在他手上,然后登船径直走进驾驶室命令船长开船……这一天,苏联红军人驻安东县,驻安东县的日军缴械投降,新一轮的复杂形势下,安东县又要经受必须经历的蜕变。但这一切,都跟那木等人没有了关系。

    那木再一次进行漂泊之旅,上一次是被迫,这一次是被骗。

    没有了思想和灵魂的躯体,不过是活人纪念的载体,尘归尘土归土,谁人也无法逃脱这终极的宿命。

    那木水葬了李迎春,看起来很是平静,也许是因为最终能够与李迎春回到定情的地方而觉得安慰吧!

    海风粗粉,裹挟着咸湿的海洋之气打在脸上,带有厚重的质感。

    小桥陪在那木旁边,俩人站在甲板迎风处,看着不断被船头劈开的海面。

    见樱靠在一旁的船舷上看着这两个男人。

    在这个乱世上,哪怕是一瞬间的内心平静都显得如此珍贵。生离死别的轮番上演,若是在浓缩的时间内集中到一个人的身上,会产生怎样的残忍效应?

    就在那木与李迎春生死相别的这段时间内,其实也正是他与明珠从此天涯两别的分离过程。不同的是,那木与李迎春有了一个完满的告别,而跟明珠,注定要永远错过。

    不能见最后一面,对于那木来说或许只是一种人生无法弥补的缺憾,但对明珠而言,这无疑会成为终生无法愈合的伤口……明珠满脑子都在回响着那日在书房里那木跟她说过的话。他说,他会留下来,留下来……这是那木对明珠下的咒。凭着这样一句话,明珠找了他一夜。仿佛是有种感知一样,她觉得那木就在触手可得的身边,只要再向前一步,就能够见到他。可是,一步又一步挨下来,明珠每一次都抓了个空。那木不在这个城里,不在她的触摸范围之内了。

    没有预料的死亡,没有准备的离别,仓促的,不堪的,永远无法回首的……这样纠结这样不分轻重一股脑地涌上了明珠的心。

    十里长亭为离人,送了又送,等到这一腔的愁思化解在旅途的困倦中,分别也就显得不那么让人难以接受。

    如果那木从来都没有出现过,在波澜不起的平静中,明珠的等待就不会像此时这般惨烈。可是,如果那木从未出现过,也就不会有这十几年等待过程中的甜蜜苦涩交织相伴。亦苦亦甜,亦喜亦忧,用十几年的等待,明珠把一颗剔透的水晶心浸染成了五彩斑斓的绝世美玉,就在打磨的最后一刻功亏一签。耗尽了青春的热血,换来一个没道保重的离别,这简直逼疯了明珠……那木与明珠的新房十几年如一日地空着,看起来仍跟当年一样。一天天,仿佛是为了将堆积在心头的那份望眼欲穿轻轻拂去,明珠每天都要打扫一番。喜庆的红,热烈的红,如今,竟成了刺眼的灼热,烧得明珠体无完肤!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明珠跪倒在地,发出无尽的呐喊……明珠无法相信那木无声无息地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这一事实。她也无法再困守在那家那空落落的大宅,心空了,一切都是空的。干瘪的她甚至流不出一滴泪。

    临济寺的晨钟如常在这个时候响起。明珠仿佛听到了某种感召,或许佛祖可以给她些启示。仿佛出离了俗世的喧嚣登上了九重天外的异界,沿着依附天然山石铺就的不规则石阶,明珠一口气爬到山腰处的临济寺。

    雾气笼罩在山下,这座城被淹没了……明珠在大殿外停住脚步,因为她看到了藤原井。剃了一半头发的藤原井露出不属于这个年龄的天真幼稚之气,这种气质恰恰表明了他的凡心难了。他就那样看着明珠。

    “我以为可以放下对你的等待,所以决定落发为僧,但结果……你看到了,这就是结果。”藤原井抓了几把凌乱的头发,语气轻松地自嘲道。

    “那木走了。”明珠像找到家长告状的小孩子一样喃喃地自语道。

    藤原井想了想,很认真很严肃地回道:“还会回来的。”

    “真的吗?”

    “佛祖面前不打诙语。”

    明珠的眼睛终于在这个时候动了动,目光落在藤原井身上,而眼泪也在这个时候肆意地倾泻而出……那些等待的日日夜夜,等待的人都做了些什么?想了些什么?被等待的人一无所知,只有同样等待过的人才会了解。

    《庄子·盗踌》曾记载:“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后世以“尾生抱柱”来譬喻信守承诺。

    故事的后来写道,姑娘被父母禁锢家中后来逃脱,来到相会的地方,看到尾生的尸体仍紧紧地抱在柱子上,随后相拥着跃人江中。如此看来,因为有承诺去守,所以尾生抱柱而亡死得其所。

    明珠与藤原井空守的其实只是各自的心。但明珠宁愿是那木的“尾生”,藤原井也愿做明珠的“尾生”。

    这也许将成为仅存的为数不多的在传统士人精神浸淫下不甘被俗世污染的一方灵魂净土!

    直到日头当中直射,船仍在大海里前行,看不到岸,也看不到其他。那木这才意识到,这不是在驶回大东沟,很可能这是在驶向日本。他突然明白了为何小桥在李迎春说出去大东沟之前就已经向这里奔来,原来这一切都是有预谋的。想到这里,瞬间的血流量骤升让那木的心突然肿了一倍!

    小桥显然早就做好了这样的准备,他不急不恼,只是任由那木发泄,他的底线是只要那木不去影响船长驾驶,一切都随他。安全无误地将那木带回日本,这是小桥最后的使命。

    本来,小桥计划跟那木把酒言欢,然后趁着那木酒醉将他带上船。谁知其中加上了那木营救李迎春的一段,事情就在既定的轨道上添枝加叶地发展到这一步。

    “像你这样的人留在安东县,下场比李迎春还惨!你心里很清楚,不是吗?”小桥厉声质问那木道。

    那木不回答,又给了小桥一拳。小桥已经鼻青脸肿,但他还是没有还手,只是盯着那木。

    那木终于颓丧地坐在甲板上,喘着粗气难以平息心中窝下的怒火。那木知道自己留在安东县会面临的处境,但那是他的根,他的心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日本投降了,总该轮到他以那木的身份存活了吧?况且,还有一直痴痴等待他的明珠,难道连最后一面都不能见了吗?前几日他还曾给过她要留下来的远景与期待,可今天就这样一走了之,岂不是把明珠好端端的一生都葬送?

    想到这里,那木不禁心痒难忍,可是他不想认输,他仍要做最后的挣扎。

    “我可以跟你回日本,可你不应该这样骗我上船。先回去,我要跟一个人道别后才能走,否则误了她大好青春年华不算,还会误了她一生,你不觉得这比死还残忍吗?”那木平息了心跳,缓和了语气,仿佛害怕打草惊蛇会惹得小桥不信任一样,说出了这番话。

    小桥和见樱都知道他说的是明珠。小桥同情那木,这些年陪在那木身边,看到了那木几经起伏的人生和他身边这几个女人的下场,小桥在同情之余还涌起了一股无尽的敬佩。但这是他个人对那木的评价和私人感情,不等同于国家利益和决定。所以,小桥对着那木无奈地摇了摇头。

    “就算我求你,也不行?就这一次,不行吗?”那木终于按捺不住强压下来的感情冲动,语气重又激烈起来。

    小桥仍是摇了摇头。

    那木快速地站起来,很显然,不知道他想要对小桥做什么。但就在这个时候,只听扑通一声响。

    “见樱!”那木与小桥同时喊出声来。两个人扑到船舷边,看到海面上溅起了一股小小的水花,很快被船身行驶分开的波浪掩盖。

    那木看着小桥,是扣问亦像自言自语道:“真的不能再回去了,是吧?”

    小桥无言。

    那木对着小桥凄凉地笑了笑,之后猛然纵身跃人大海!

    小桥被这两个人突然跳海的举动给魔住了,他无法动弹,无法出声。在日本投降的这段日子里,有多少同胞因为无法回国而在苦苦挣扎,可这两个享受到如此优厚撤退条件的人,反而自寻死路。

    那木的学识和技术是日本军方的宝贵财富,这条船上所有的资料数据都比不上一个那木。因为这些不过都是已经定型的研究成果,而那木的学识修为还有源源不绝的发挥潜力。如果不是因为这个,那木和见樱也很难得到这样的待遇。

    见樱跟那木一样不想回日本,可她同样不能留在中国,更不可能回朝鲜。哪里都没有她的空间。

    李迎春死了,得到了完美的解脱,对那木来说成为永恒;明珠呢?甚至无法跟那木道声保重,继续要在回忆与等待中抗争终生,这让那木觉得是永远的愧疚;唯有见樱,她还活着,还活在那木身边,想一想以后的日子,见樱就喘不上气来。

    痴情的女子,自己画了个圈就把自己困了一辈子……见樱想起小桥说的话,活人是不能跟死人较劲的。想到这里,她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在人水之前的那一刻,见樱还在想,那木曾说过,她轻贱死亡,她不知道死亡的残酷。现在,她要亲自面对了,等尝过了死亡的滋味,她却无法再告诉他……那木与见樱,一个是满洲贵族遗少,一个是朝鲜李氏王朝的公主,在某些意义上来讲,有着同样的亡国亡家之痛,回不去,哪里都回不去,只能选择这样的终极归宿!

    那木一直惧怕死亡,所以苟且至今。但终究无法抗争心底深处的那抹归属感荣誉感。

    精神和文化对人的影响,超越了肉体的抗争,超越了生死!

    下沉,下沉,直到沉人海底……整个大海像是一个巨大的摇篮,载着无数的生灵。八月末的海水还残留着夏日的温暖,被海水包裹着的那木和见樱,仿佛回到了出生之前的母体里。

    等待出生和等待死亡在此时竟如此相似……最后一口气就要耗尽,海水的压力突然变大!憋闷的窒息的感觉瞬间充斥见樱的五脏六腑,紧跟着她连喝了几口海水。

    眼耳鼻口都被这咸咸的海水肆意灌人,一开始跳海的冲动,被一种与死亡面对面的恐惧替代。见樱手脚并用,慌乱地划着水。纵身一跃的从容变成了垂死挣扎的惨象!

    一心求死的见樱很快失去了意识……人水后的那木越来越清醒,理智逐渐回归到他的大脑中。就在这时,那木的手触碰到了一抹像水草似的东西,一瞬间,他划了两下水,紧跟着露出了海面。一臂之遥是若隐若现起起伏伏的见樱……甲板上,挤压出喝进去的海水,又经过人工呼吸,见樱缓醒过来。一时间,阳光是那样的刺眼,晃得见樱以为眼前的那木是自己死亡后看到的幻影。

    咸咸的海水让眼睛产生无比的酸涩感,见樱的眼泪大滴大滴地滚落。先是无声无息地流泪,紧跟着是抽抽嗒嗒的哭泣,然后,见樱失控地放声痛哭跌跌撞撞地奔向船舷!

    见樱趴在船舷上,却再也跳不下去。她回转头看着那木,大声地嘶吼着质问:“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为什么?”一连串的为什么喊出去,声音也越来越弱,直到这一口气用尽。

    嗓子眼儿被海水灼伤了,热辣辣的疼,见樱忍不住再次干呕起来。

    那木看着见樱,心痛得说不出话。他走到见樱身边,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将她整个人都裹进自己的怀里。见樱的双手紧紧地抓着那木的手臂,她颤抖着仰起头,却追随不到那木的目光。

    “一起活下去吧!”那木喃喃地说道。

    “活下去?”

    “对!”

    “一起?”

    “是的。”

    “可以吗?”

    “当然!”

    “轻贱死亡的我,作践生命的我,为什么要救这样的我?为什么不让我去死?为什么还要跟我活下去?”

    那木对着见樱淡淡地笑了笑,用手指轻轻擦掉从她眼角不断流出的泪,放到唇边伸出舌头舔了一下,然后说道:“跟海水比起来,你的眼泪是甜的。”

    见樱不知所以地看着那木,不明白这个男人在说些什么。

    “海水太咸了,别再跳。”那木再次抱紧见樱!

    池水太凉,海水太咸,古有钱谦益,今有那木。

    死过一次后的见樱,她无所嫌弃,只是看清了自己对死亡本能的恐惧,从而对生命产生了发自心底的敬畏。

    与其换个死法不如换个活法。

    那木与见樱紧紧相拥着伫立在甲板之上,海天一片辽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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