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断断续续地下着细雨,王得去一个远地方出诊去了。是一个好机会。
王宗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悄悄地出了镇子,向笠帽渡走去。
那天晚上,在迎到亭少爷,从渡口往回走的途中,王宗按照预先设计说把钥匙丢在渡口了。少爷说,那你快回去找。王宗独自回到渡口,把渡船上的东西转移,然后飞跑着追上镇老爷他们。
王宗并未按原计划把东西藏到渡口附近的一座荒庙,而是向相反方向跑,把东西埋在一座废窑基的某个地方,那个地方长着一片带刺的枸桔李丛。从废窑基回季府有一条小路。这条捷径为王宗节约了不少时间。
要说王宗干得天衣无缝也未必。王宗找钥匙回来时身上多了一种好闻的酸涩味儿。这是他从枸桔李丛沾上的。可惜谁也没有在意。
雨中的田埂承受不起拐杖尖滑的端部,王宗走得十分艰难。和亭少爷一样,王宗的世界如今也是一个颠沛摇晃的天地。想当初。王宗的行动真是轻捷如狐。
王宗不悔,他强迫自己相信世上是没有十全十美的事的。
废窑基在细雨中如出浴的女人。那片枸桔李丛青翠依旧。
王宗的心脏狂乱起来。
他对自己说,王宗,没出息,你已在庞爷那儿败过一次,败就败在最后一着棋子。你又慌了,慌什么?
为了压迫骚乱的情绪,王宗命令自己摆出一个蹲着拉屎的架势。冷眼难防,一个跛子冒雨走到这种地方来总是引人猜疑的。
王宗发觉他不能实施这个计划。因为他只有一只脚,没法蹲下来。他的思维还不是单足人的思维。
他改作了一个撒尿的架势。借此了望四周。
太平无事。
他终于向枸桔李丛走去。这片布满棘剌的灌木曾经无数次地出现在他的梦境中。棘丛中箭一般射出一只鸟来,张皇失措,逃之夭夭。
他的目光死死盯住了棘丛中的某一处,他的身体不顾一切地向那里接近。棘刺在他身上划开一些血痕,他也浑然不觉。单足人下蹲太难,他便扑倒下去,双手不停地扒拉,榉子活像狗獾在捕捉田鼠。
那包沉重的东西在湿土中触目惊心地出现。
王宗呻吟了几声。他确信他抱住了以后全部富裕快活的岁月。他很想就这样拥抱着它多躺一会。
走出棘丛时他浑身沾着泥浆,穿着沾满泥浆的蓑衣犹如一只垃圾堆里的刺猬。想到这样会引起路人注意,他走向一个蓄着雨水的水凼,打算稍稍作一些清洗。
“轰”的一声钝响,然后世界突然哑了,世界突然变作黑色。
他的后脑上着了一个沉重的打击。他扑倒在水凼里。本能使他在完全失去知觉之前拚命翻滚了几下,否则他会憋死在这个混浊的水凼里。翻滚中,他约略看见了那个黑吃黑的家伙,是个汉子。醒来之后,他也没多想“是谁”这个问题。这对他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失去了那包宝贝。
他死一样躺了好久才挣扎着到了河边。他拄拐站在河边,看上去就像一个看守庄稼的稻草人。
人能变成鱼吗?他不知在问谁。
他并不想投水自杀,他忽然非常想回家去。他没有家,也不敢到姐姐的坟上去,他想去的地方就是那个河边的草棚子。这很奇怪。
他这么想着,七姑就摇着一条小船出现在梅子河里。好听的故事大多免不了有一些巧合。
七姑,七姑,我是王宗啊。
王宗!王宗你怎么在这儿?
不要问我什么,求求你不要问。你把我送回去吧。
回去,去哪里?啊,你的脚怎么了?
把我扶上船。别问,好了,你摇船,我指路。
小船到达那个茅棚时,雨不下了。可毕竟已近黄昏。
王宗,这地方?为什么到这儿来,我们回去吧。
回去,回季家去?
不是,到我家去,在马村。我本来就是去马村。
你离开季家了?
没有,我是回马村看看房子漏不漏雨。
七姑,听我一句话,离开那个老鬼吧,回家,回马村去。对了,我现在知道我到这里来要做什么了。你扶我上岸,到茅棚去,我要去告诉你一个绝招。
就在这个小茅棚里,王宗把煨鸡的作法传授给七姑。他反复讲了几遍,一遍比一遍完善。
鸡的肚子里放进火肉丁、鲜肉丁、笋丁、香菇、鸡肫和调料,当然还要加点香料,不用茴香,太俗,就用丁香,不必多。鸡身上包一层网油,再包一层新鲜荷叶,然后涂上泥。不用一般的泥,用酒甏的泥盖研调而成。然后把这个泥团放到文火上去烘烤……
这是什么鸡?七姑问。
王宗想了一会,说,就叫它教化鸡吧。
七姑听错了,听成了“叫化鸡”。
王宗说,七姑,你以后就卖这种鸡,从提篮小卖开始也是好的。以后有了钱就开个店。
七姑说,王宗,你聪明,你天生是个大菜师。我答应你,离开季家。那是个鬼地方。
七姑就说起这三个月来季家的变故。
七姑给少爷送饭之前,镇老爷都过一下手。少爷病了,而且一天重于一天。一个月前,少爷像一条咸鱼一样死在浴池里。七姑后来听陆胖子说过,镇老爷曾向陆胖子讨回了那包预备药狗的砒霜。少奶奶怀孕了。按照少爷的病程算,这很可疑,可镇老爷一点也不怀疑,高兴得不得了。陆胖子已经离开季家了。
听过这些故事,王宗先像哭一般笑,然后又像笑一般哭。最后就躺着说起了胡话。家贼,家贼,都是家贼。
七姑发觉王宗不对劲,要把他弄回船上去,却怎么也搬不动。七姑跑出去想叫人帮忙,可荒野茫茫,哪有一个人呢?
七姑回到棚子里时,王宗已把灶上那罐浓浓的盐水喝光了。他手里奇怪地握着一个鸡蛋。
王宗光了上身躺下,把鸡蛋递给七姑,说,七姑,来,给我来个鸭蛋滚。
这是个鸡蛋。七姑说。
滚啊,把蛋在脊沟里滚啊。王宗说。
七姑依着办,王宗就安静了。他咕哝着,王得,你当郎中好了,我就当个大厨师,出名的大厨师,到处有人请我呢……
七姑不知王得是谁,说,王宗,你会当大厨师的。
王宗梦呓般地说,做坏人是很苦的,王得,千万别做坏人。
七姑说,王宗,我不是王得。我是七姑。
王宗翻过身子,仰睡在七姑腿上,将头拱在七姑胸口,呢呢喃喃地说:娘,娘。
风吹进来,茅棚里飞起许多黑色的鸡毛。
如今,凸园是早就湮没了。
叫化鸡还在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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