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敏

    作为一名懦夫，我的名字是永远地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了。

    父母给我起的这个名字，仿佛就是对我整个一生的讽刺，正如太子丹选我做荆轲的副手去完成那件特殊的使命，就是对整个使命的讽刺一样。不过，我想告诉世人的是，如果一个懦夫还可以被允许谈及勇气的话，我唯一的勇气就是，我还能在那种只有黑和冷的感觉中，作为一名历史的见证人，来描述整个事件发生的全部过程。

    那年太子丹从秦国逃回，在燕国都城筑起擂台招募勇士，我一连击败了二十八位对手。太子丹见状，叫人放出两只笼中饿虎和我相搏。我先下手为强，一把拽住一只老虎的尾巴，并高高地举过头顶将其当场摔死。另一只老虎被我的威力震慑住了，一动不动地愣在角落里，像猫一样地看着我。当时，台上台下，一片欢声雷动。太子丹激动地从座位上走到台中央举起我的手，高呼：“真燕国之勇士也！”

    从此我秦舞阳就成了英雄的代名词。

    我被提拔成了王宫的禁军校尉，天天跟在太子丹的身后巡游四方。真可谓威风八面。

    可朝廷内的那些老臣们根本瞧不起我，那个从秦国逃出来做了燕国将军的樊於期见了我连眉毛都不曾挑一下，却对那个从卫国逃亡到燕国的流浪汉荆轲格外殷勤。我心里很不服气。那天太子丹带我去造访荆轲。当时荆轲正在屋里摆弄一个模型。那是一座气势恢弘的建筑模型，有七层之高，精美绝伦。太子丹问荆轲在做什么，荆轲说他在研究一座大厦会如何在顷刻间坍塌。太子丹听罢，布满忧患的双目忽然亮了起来。

    “怎么讲？”太子丹问。

    “可否让秦壮士来捣毁它？”荆轲问。

    太子丹回头示意我将它捣毁。

    面对一个小小的木制模型，我几乎哑然失笑。杀鸡焉用牛刀！心里尽管不悦，但主子的命令不可违背。于是我提起脚用力一踏，它竟纹丝不动。接着，我操起一条长凳一阵猛砸，也一点儿都奈何不了它。我羞愧地站在一旁。

    荆轲说，这个木制模型是他花了一年时间才制作成的。它虽坚如磐石，但仍有一处可以动摇它的整个机构，那就是它的中心支柱。说完，他伸出手，从顶部抽掉模型的中柱，然后用长剑在桌面上轻轻一拍，模型一阵稀里哗啦，顷刻之间成了一堆零件。

    见此情景，太子丹躬腰及地：我千万次探寻奇谋抗击强秦，今日终于找到了。此天不亡我幽燕也！

    此后，太子丹以上卿之礼邀请荆轲到王宫共谋国事。如是三年。

    秦国的军队开始在燕国的边境线上云集。这一次，荆轲已不再推诿。他说一切准备基本就绪，只是需要最后一个条件成熟即可出发：他要等待一个朋友——只要这个朋友能如约而来，大功即可告成。

    荆轲的话让我血管膨胀，气息倒流。他从来就没把我秦舞阳当人看。可我敢怒不敢言。

    冬天来了，朔风劲吹，铅云低垂，太子脸上的愁云比天空的阴云还要阴冷。见主子焦虑不堪，我自动请缨去当荆轲的助手。经太子的鼎力推荐和说服，荆轲总算勉强答应带我去秦国完成伟业，但他常常站在风里向南张望，对他朋友的到来仍怀揣一丝希望。

    行动的日期最终定下来了。望着太子丹渐渐枯黑的面庞，荆轲一甩长袖，一声叹息：“也罢！”这样，我便跟在荆轲的身后，踏着他“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歌声，过凛冽的易水河，向泰国进发了。

    一踏上秦国的土地，我的骁勇、我的傲慢和我对荆轲的不满都烟消云散。面对干军万马组成的森严壁垒和关卡，荆轲没有丝毫的惊慌，他那张脸毫无表情，他的目光如磐石般坚定。

    在等待秦王召见的那些日子里，我觉得时间仿佛静止了。秦人天天都在杀人，那些从各国押解进来的囚徒成群结队地被活埋处死。到处都可以看见招魂幡在风中飘摇，荆轲却依然泰然自若，和那些秦国官吏应对如常。他白天饮酒，晚上酣眠，一副无牵无挂的样子。

    秦王召见的日子终于到了。那一夜我翻来覆去无法入眠。那一天，我在浑浑噩噩中被荆轲叫醒。当我提着装有樊於期头的匣子，跟在荆轲的身后，一步一步地走向咸阳宫时，我看见一颗黑色的太阳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三干名着甲壮士严阵以待，刀枪矛戈遮天蔽日。踏上死亡之路以后，我的腿已经不大听使唤了。我唯一的办法就是低着头，这样才可以勉强走进秦王的殿内。

    后来发生的事不用我来描述了，相信史书上记载得更加清楚。记忆中，当我从昏眩中还未醒过来的时候，我只是依稀地听见荆轲的匕首插进铜柱的锵然之声，还有他放肆的大笑。

    秦王不屑杀死一个懦夫，就将我扔在咸阳城外的荒郊上喂狗。等我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时候，荆轲被五马分尸的消息已昭告天下。我捶胸顿足悔恨不已。是我这个懦夫让真正的英雄功败垂成，遗恨而去！

    当我冒死从城门上盗走了荆轲的人头，躲过追兵逃回燕国时，燕国早已城破国亡。

    我把荆轲的人头交给了他的好友高渐离。

    高渐离看了我一眼说：也罢，知耻亦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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