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深处-沉沦与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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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我去监狱探访郭于敏之前,也曾打监狱旁边路过,知道是关犯人的地方。除了墙头绕着铁丝网,跟别处没啥异样,都是个“单位”。可探望之后,感觉就大不同了:那墙、那门、那黑漆漆的大铁锁,都觉冷硬、威厉、沉寂寂的重,锃亮的镀光锁环,仿佛发着寒光、锁着冷气。

    天堂和地狱,我此前总觉是空渺遥远的距离,这时却顿觉连得那么紧,仅隔一堵墙、一道槛或一扇门。

    谁会想到呢,阔别三十年,竟在这鬼地方重逢。我印象中的他仍是插队时的样子。那时,他高中毕业被选进县委机关。虽是打杂的差使,却比我们下乡强多了。他常到汇龙村来,找宁立本和石光亮玩耍。穿着雪白的衬衫,乌黑的长发飘洒在头上。我们呢,在村里没条件洗澡,头发干巴巴地粘着片儿,见天干活累得要死,懒得洗衣服,总是脏兮兮的、皱巴巴的。每次来,他骑着崭新的自行车,“永久牌”的,漆亮的钢架,轮圈和辐条一闪一闪发着耀眼的光,真让我羡慕得慌。

    我大概知道,他后来考上省农学院,跟钟梅韵分手后恋上苏琪。毕业分配到省委办公厅,一直混到正处级。接着到郐县挂职,干了几年县委书记,被提拔为省建设厅副厅长。入狱前是正厅长。在我们那群朋友圈儿里,数他混得最牛气。我见过他当厅长时的照片,西装革履,仪表堂堂。

    跨进监狱的大门,我脑子里的他仍是照片的模样,怎么都想象不出他穿上囚服、剃个光头会是什么样子。

    我是以记者身份去探访的,可直接走进监狱会见犯人。通过门岗室时,狱警突然伸出胳膊拦挡了下:“且慢,手机掏出来,里面不能带这个。放这儿,就放这儿!”这才猛然意识到,现在不是去拜见“郭厅长”,而是去探访囚犯。这是另一个世界,一个没有自由的世界,包括探访者,通讯也要受到限制,不能随便打电话的。

    监狱的院里很开阔,有树有花有草,不是想象的那么沉寂。一些囚犯在干活———我没留意都在干什么———一律光头,穿着灰囚服,低着头走路慢腾腾地,有些呆滞木讷的样子。他们见我是个“外边人”,眼睛猛一闪亮,转瞬即失,就像死灰中的火星,忽闪下灭了。我稍觉凄冷,不由想,“郭厅长”也这样么?

    我走进值警办公室,狱警挺客气地让了座。我递过支烟,他友好地一笑,接了,可转脸露出职业性的严肃,对另一个值警发话:“去,把郭于敏带进来!”

    一个“带”字,我猛觉不适应,但马上反应过来,哦对了,他是囚徒,不是“郭厅长”,不配用“请”字的。过了会儿,门外响起脚步声。我站起来准备迎接,但郭于敏并没推门进来,而是先听到一声口令:

    “报告!”

    “进来!”

    经过报吿批准,他才出现在眼前。倒没剃光头,留着短发(监狱对剃头并没硬性规定),满脸胡楂,一身囚服。我不由一怔:他的短发和胡楂已花白了,五十来岁也该是这样,可比着照片上满面红光、焗着油的乌亮长发,明显苍老许多,像个老头子。他对我并没显出太多热情,仅是微笑着握下手,笑得倒很自然,看来对这处境也适应了。

    “坐,你坐你坐。”

    我先给他让了座,也留意没说“请”字。他仍站着,没敢坐,忽一转身说:“我给你们倒杯水。”说罢端起桌上的茶杯,先为狱警续满了水,很恭敬地捧过去,低声下气地说:“陈干部,您喝水。”在监狱里,犯人对所有管教人员都称“干部”,以示尊重。类似老百姓去行政机关办事,对工作人员都称“领导”一样,有点巴结的味道。然后,他才拿过一个纸杯,准备给我倒水。

    “你坐,我来吧。”

    我抢过杯子,让他坐下。他仍没敢坐,瞟了一眼值警。意思是,我可以坐吗?值警摆下手:“你坐吧,坐吧。”他得到允许,才挨着我坐下来。

    我说不出的滋味儿。这还是曾经呼风唤雨的县委书记和厅长么?不,那影子早已剥得净光。他给普通狱警倒茶,都带着巴结的样子。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先问下日常生活,比如吃得住得如何?身体怎样?其实都是废话。监狱,关进来的人是接受改造,苦熬刑期,吃得住得又能怎样?但他瞥了一眼狱警,不敢说别的,只说:“都还行,都还行。”

    到这一步了,不“还行”也得行。但对他来说,最难受的还不在于吃的份饭量小、粗糙、没油水,也不在于住的窄拘,拉屎撒尿都受监控,而是跟偷盗、打劫、强奸之类的罪犯关在一起,对他是最难承受的痛。说到这个,他忽地闪出了泪,声音发起颤抖哽咽:

    “都是些社会渣子啊,你能想象到……”

    是的,我能想象到。他是有“身份”的人啊,跟流氓无赖关在一起,甚至遭受他们管制、打压和戏弄,能出现什么情景呢?当然不难想象。他平时不抽烟,我只管递上一支。他也想解闷儿,没拒绝,但拿烟的动作很笨拙,不是夹在两个指头之间,而是五指并拢地捏着捂在嘴上。他猛抽了两口,呛得一阵咳嗽,憋出两眼泪。

    2

    我听说过,他是在发表讲话后被“双规”的。

    那天,召开全省城乡建设工作会。他讲得很精彩,台下阵阵掌声。讲完后,他微笑着轻点下头,算是对掌声的回谢,这叫尊贵派儿,轻点下头即可。然而,他走出会场门口,一辆面包车在等着。为给他留面子,等参会人员散尽,车里人才跳下来,很礼貌地跟他握了手。

    “郭厅长,我们是省纪委的。有个事,得请您配合调查一下。”

    那人说着已拉开车门,摊开右手,做出“请上车”的示意。他脑子轰地一下,蒙了,刚在台上的神气顿然散尽,脸皮嗖地拉长下来,两腿软软地迈进车里。头被车门顶沿碰了下,一缕长发抖散在脑门上。很难想象,刚从主席台下来,碰上这茬事是什么心境。

    那是他最狼狈的一刻。他说,当时脑子轰地一片空白,凭着直觉,他预感到出事了,也意识到要调查什么事———前些时,房地产老板胡世魁犯了案子,而他在一年多前,为谋求正厅长位子,去给管组织的省委韩副书记行贿。当时拿不出那么多钱,便以儿子出国上学的名义,向胡世魁索要了一笔巨款。此刻,他立即意识到,很可能是被这个案子牵进去了。

    面包车在大街上穿行。他望着窗外熟悉的街景,故作镇静。他很清楚,这事若坦白出来意味着什么。他开始打主意,先是坚决否认,实在扛不住呢,便说是“借”的。他幻想着,韩副书记会出面干预来保护他。但他不知道,中纪委早已接到举报反映韩某贪赃卖官,正悄然开展外围调查,他自身都难保,怎来保护他呢?

    面包车正行驶着,忽见一辆电动车横穿马路。司机赶紧急刹车,幸亏没撞上,车里人都吓得惊叫。他脑子急速地盘算着如何“配合调查”,竟没注意到这个,木头人似的,咚地往前座后背上撞了下,没感觉。

    进入调查后,办案人员连夜轮班审讯。大灯泡照着。他打不成盹儿,精神高度紧张,以至疲劳发木,感觉脑袋就像长在别人头上,自我意识无法控制。对那笔巨款,他做了坦白交代,细节说得很详实,捎带着,把逢年过节收的财物还“吐”了一堆,包括两盒高级月饼和一箱苹果,都没漏掉。

    他搞不清是在什么地方“配合调查”,只知是个宾馆。吃住条件倒不差,却睡不着觉,更吃不下饭。糊里糊涂过了些天,明显消瘦、憔悴。后来移送到看守所,他不糊涂了,知道已进入司法程序,下步,等待的是判刑。

    从进看守所那天起,他的身份已经变了。“配合调查”时,办案人员还称“郭厅长”,在这儿,便直呼“郭于敏”。这多年,他随着职务变化,满耳都是郭处长、郭书记、郭厅长的叫,猛听见直呼其名,有点儿不习惯。

    从宾馆移送到看守所,他已从厅长沦为犯罪嫌疑人。

    走进看守所大门,先得检查随身物品。接着进入医务室,衣服全脱光,称体重、量血压、问病史,然后还得一丝不挂地转几圈儿,看有没伤残处。说是健康检查,实际是建个身体状况档案,就像寄存物件,看看接收前有什么破损处,得标记清楚,万一发现有什么毛病,证明不是在这儿弄坏的。

    此前,他享受着正厅级待遇,定期进行健康检查。漂亮护士引领着串科室,医生点头微笑着:“郭厅长您坐,请坐。”临走,院长还会讨好地送些常用药,当然不用掏钱。在这儿,统是冷冰冰的脸,他被命令着脱个精光,还得把兜里的东西全掏尽,一分钱都不能带进号子里。至于掏出来的东西是否还归他,鬼知道呢,也不敢多问。

    随着衣服扒光掏净,他强烈意识到身份的转换。面对众多审查的目光,他难堪至极,不,那不是把衣服剥得一丝不挂,而是剥去了厅长的尊严,一点儿不剩。

    他被送进了监房。狱警离开后,不知是必要程序,还是牢头有意戏弄,说是还得检查,让他再次脱光。妈的,哪儿是检查啊?分明是侮辱性地给个下马威。牢头喝令他光溜溜地转圈、蹦跳、蹲站。据说有的犯人进来,牢头看不顺眼便使劲日弄,直到他累得蹦跳不动。

    所有犯人跟着牢头起哄,就像耍猴儿。他很无助又不敢抵抗。还好,牢头不知是见长得文弱呢,还是这天心情好,没狠劲发难,仅让他转了三圈,蹲站和蹦跳了几下,便把堆在地上的衣服往他眼前一踢:

    “去你!以后记着,听老子的!”

    几经折腾,他彻底没了厅长的尊严———不不,他是囚犯,连普通公民的人格尊严都被剥夺了。牢头原是小包工头,手下领几个民工,走乡串村揽些泥瓦匠活儿。有次瞄见个婆娘很迷人起了淫心,夜里翻墙去强奸,犯了案子。就这么个牢头,堂堂厅长得听他摆弄。他蹲下身子拾衣服,鼻子一酸,唰地淌下两眼泪滴在冷硬的地板上。

    3

    案子的起因是这样。那年春节前,省建设厅长已到退休年龄,过罢年就要卸任。他当副厅长才刚三年,资历浅了点儿。可这次机会抓不住,再耽搁几年,即使升了正厅,下步升副省级就没了年龄优势。他的野心不是混个正厅了事,还有下步、下下步。为这个,他向胡世魁索要了那笔巨款,去给韩副书记“拜年”。祸根儿就在这儿。

    但谈起这桩案子,他不说是想往上爬才惹的祸,反倒怪命不好。好像有种神秘力量支配着,使自己遭此一劫。实质是,他把责任转嫁给外部力量,逃避面对自己的真实动机。也许能减少些悔恨,心里好受点儿?这样的话,也好。

    我压根儿不信命,可眼看他沦落到这境地无法较真,总不能说:“这不怪命,全怪你自作自受!”这叫什么话?我只能跟着点下头:“是是,这是命。”

    他似乎受到鼓舞,试图进一步证明是“命”,说,往省委大院送那笔钱时,其实很不顺。他跟韩副书记的秘书联系过几次,秘书总说:“已跟领导说过啦,等着吧,随时电话通知你。”他等了好几天。

    这期间,他母亲因跟儿媳苏琪合不来,孤身在县城住。寒冬腊月天,老人咳嗽得厉害,整夜睡不成觉。他晚上跑回去过几趟,送点儿药,然后再连夜赶回省城。据说,省委正酝酿干部调整方案,年后就要正式研究。春节一天天临近,他怕那张存有巨款的银联卡送不出去,错过这班车。为这,他眼看母亲病得不轻,不敢在家照料。

    接连几天,他一直守在办公室里,专候着那个召见的电话,以便随时跑过去。领导是不会老等着他的,万一赶迟了错过呢?他在办公室等候得心神不宁,坐会儿站会儿,摸摸这动动那,以至引发焦虑性的生理反应,频繁去撒尿,但却多是在小便池旁呆立会儿,半天挤不出一滴尿。他去了无数趟厕所,仍没等到那个电话。

    他很感懊丧,心想,早知白等几天,还不如在家伺候老娘呢。想到母亲,他转念恼恨起老婆来。前几天,他是不敢远离省城,想让她回去照料母亲。而她根本不愿伺候婆婆,多年都这样,大吵一架也没把她督回去。此刻,他从厕所出来,拉着裤子拉链边走边嘟囔:

    “这臭婆娘,真她妈的指靠不住!”

    他回到办公室往桌前一坐,重又陷入等待的无聊和烦躁。突然,电话铃响了,他赶忙抓起话筒,以为是那位秘书打来的。但不是,却是胡世魁打来的,说是约市建设局的王局长吃饭,想请他出面作陪。八成是说立交桥投标的事,想揽个大工程。他正烦呢,没心情应付这场面。胡世魁又逼了一步:“哎哟喂,我是扛着你大厅长的面子,才约定了王局长。你不去,我下不来台呀。”

    他烦这种商人习气。刚给你个好处,转脸就得求回报,得再帮他捞一把。可人家刚送来那么大一笔钱,如今还在口袋里装着,让你赏脸陪吃顿饭,好意思推辞?他烦得直拧眉头,却对着话筒故作爽快:“好好好,老弟的事,再忙也得去,一定去!”

    那晚他喝多了。倒不是为给胡世魁办事,而是心烦,借酒解闷儿,一杯接一杯往肚里灌。散罢席,他已醉得站立不稳,踉跄地走出饭店门口,猛地打个趔趄,咕咚跌倒在台阶上。还好,没伤着骨头,把脚崴肿了。

    次日上午,终于等到韩副书记召见。他走路还瘸着,步入省委的办公楼时,他是扶着楼梯扶手一瘸一瘸爬上去,又一瘸一瘸走进领导办公室……后来,那笔巨款果然使上了劲儿,过罢春节不久,他接任了正厅长。可他万万没想到,刚坐上厅长位子一年多,屁股没暖热呢,竟被“请”进了那辆面包车,从此再没回头。

    他回忆着整个犯案过程,越想越觉是“命”。

    他说,春节前那些天,若在家伺候母亲,错过那次“拜年”机会,不躲过一劫吗?或者,那钱几天没送出去,有足够时间去琢磨:“为争一官半职,赌这么大血本值得吗?”可那几天想这想那,偏偏没想这个!他甚而觉得,那次跌伤也仿佛是神谕:“我把你腿弄瘸,看你还去跑、去送不?”可他竟没惊觉,硬是瘸着腿去找罪……

    “命啊!”他哀叹,“眼看,那路走着磕磕绊绊。可我咋迷迷瞪瞪,梗着脖筋不拐弯儿呢?”

    “人嘛,谁没三昏四迷哪?”我说。

    “可我觉得,像是小鬼迷着的。这是命。”

    “嗯嗯。也许、可能、大概……是命吧?”

    4

    他被判处八年徒刑。按他交代的犯罪数额,本应是多判几年的,但他“配合调查”的态度很好,把韩副书记供了出来,牵出一串买官卖官的大窝案。这叫有“重大立功表现”,予以轻判。说到这儿,他苦笑了一下。

    “没想到,我苦苦追求功名,最后竟立个这功!”

    “不说这个啦。只说,下步咋打算?”

    “到这一步了,能有啥打算呢?”

    他低头掰弄着指头。说,打算嘛,眼下只能是在里面积极表现,争取多创造些加分因素,积分多了,可以减刑。这让我感到凄酸。他这些年春风得意,总想着“下步、下下步”。可此刻,期望值已跌落到这地步———多积些分,争取早点出去,就剩下这点儿想头了。

    在狱中,他毕竟是有素质的,“干部”们让他管理图书室,并负责编印狱中小报。这就轻松些,不干重体力活。但回到牢房,跟那些社会渣子混在一起,他是孤独的。正好在图书室有些便利,他读了些书,也思考些问题。他说,晚上听着号子里的犯人打呼噜,老睡不着,不停地想这想那。白天呢,趁在图书室偷闲的空儿,把晚上想的记下来,日积月累,竟写了三万多字的感言。

    这是我没想到的,但不觉意外。

    据我所知,在狱中写作的人并不少见,我曾读过几本这样的书,比如波伊提乌斯的《哲学的慰藉》、莫尔的《纾解忧愁之对话》、陀斯妥耶夫斯基的《死屋手记》等等,都是在牢房里写的,很有思想深度。孤独,更能使人走进心灵深处。当排除了外在纷扰,才能与自己的灵魂相遇,与神秘的宇宙相遇。我对他写的东西感兴趣,提出想看一下。他答应了,暂时没法给我,监狱里有很多限制,没那么随便。

    一个多月后,我才看到那份文稿。那是他利用编辑小报的电脑在键盘上敲出来的。这也是“改造”的成果吧。在狱中,他不光学会亲手写文章(多年都是靠秘书),还学会了用电脑打字———五十出头的人,学这个不容易呢,得下番功夫。

    我读着这些文字,走进了他的灵魂深处。

    5

    从他的狱中自述里,我感知到他对母亲很孝顺。自小,他的家全靠母亲撑持。父亲是个老实疙瘩,在乡下当邮递员,见天骑辆自行车跑邮差,很少管家里事。在他眼里,母亲就像家里的顶梁柱,父亲却像根戗柱子的棍儿,不顶大用。

    母亲特要强、能干。困难时期连肚子都吃不饱,可她把家打理得很体面。在小伙伴中,他的衣服总是最好看的。母亲手巧,很会过日子,经常到县城外的地里挖野菜,回来拌点儿面,能把野菜做得有滋有味儿。省下些口粮变成钱去买些布料,很便宜的那种。她会反复比比画画,剪裁出挺别致的款式。针线活做得很细道,有时熬几个通宵,缝出件很出样的衣服。她是宁吃苦受累,都不让儿子在外露出穷气。他也知道,母亲支撑这个家不容易,便努力不惹她生气。

    但在婚事上,他却伤透了母亲的心。

    打小,他就跟钟梅韵家同住一个大杂院。母亲打心眼儿里喜欢这姑娘的漂亮、灵气、有教养,可钟家有名望不敢高攀。他呢,记事起就喜欢跟她一起玩耍。最早应是在上初中时,他开始对她有了种懵懂的向往。他时常忍不住朝她身上偷瞟,对上眼又顿感害羞、发慌、脸红。这时,他是刻意逃避着她,却又趁她不在时偷看她的课本、作业、课堂笔记,或触摸她的凳子、桌子、文具盒。这样,似乎能间接地满足下想跟她亲近的欲望。但说不上是爱,多半儿是对异性的好奇和神秘感。

    上高中后脑子复杂了。他对她有了爱慕甚或暗恋的情愫,也意识到家庭背景的落差,自觉配不上她。这很苦恼。有次,他进教室门时不经意跟她撞个满怀,就像被勾了下魂儿似的,心里咚咚狂跳。那天竟半夜睡不着,老回味着碰撞的情景想入非非。这又使他感到懊丧,因为自度“配不上”的懊丧,就像碰着个红滴滴的酸梅却吃不到嘴的感觉,心里有股酸酸的味儿。

    他说不清,她是什么时候爱上他的。在对爱的感知上,男生往往比女生迟钝得多。他只记得,那天清早去县委上班后,突然收到她一封信,很短几句话。说是省剧团来县城演出,让他帮她买张好座位的门票(这用帮忙么?分明是借故拉扯下)。其实在女孩儿细腻、敏感、诡秘的心灵里,对他已不知萌动了多少情思和心计,才想到写这样一封信。而他的反应显然迟钝,当真以为仅是帮个忙。

    他也隐约觉得,是否有点儿别的意思?但不敢确信。会不会是自作多情呢?不过这封信让他激动,很激动。他把它偷偷塞在枕头底下。每天晚上,他都会悄悄掖进被窝里———不是看,而是捂在心口上暖,捂在鼻子上嗅,他嗅啊嗅,总觉上面散发着她的脂香和体温,把信纸都揉皱了。

    自从这次“帮忙”后,她开始跟他有了来往,以至渐渐约他一起去看电影。直到这时,他仍不敢告诉母亲。怕万一不是那回事,让母亲空喜欢一场。他孝顺,怕伤了母亲的情感。忽然有一天,母亲为他换洗床单时发现了。她立刻意识这信里头好像“有点儿啥”,或是更希望“有点儿啥”。她惊喜地告诉了丈夫。老郭木木的、蔫蔫儿的,趔着膀子直撇嘴:“噫噫!做梦哩,人家会看上咱?”

    是啊,人家会看上咱么?母亲的心嗖地一凉,也不由疑惑是做梦。她不敢问儿子,怕被证实是梦。有天中午,她发现儿子脱衬衣时口袋里掉出两张电影票。顿然,她又不由朝“有点儿啥”上猜想,会不会是这俩孩子相约去看电影呢?她这下留意了。当天晚上,她悄悄躲闪在影剧院门口,想跟踪证实一下。

    她猜对了。

    电影散场后,儿子跟钟梅韵走出影剧院。她慌忙躲在一棵梧桐树后边,不眨眼地盯着。街上渐渐冷清下来,他俩走在梧桐树的阴影下,并着肩,却保持有距离。母亲在后边踮着脚尖儿,躲躲闪闪跟随。她直替儿子着急,咋不靠紧点儿呢?她不知道,儿子是卑怯着的,不敢碰她。母亲恨不得跑上去把他俩撕拽到一起,急得直跺脚:“靠紧点儿呗,拉住手呗!这孩子憨呀,真憨!”

    他俩确定恋爱关系后,钟梅韵每次到家里来,母亲总会紧挨着她坐,恨不得搂进怀里去。老是把她的手摁在自己膝盖上,舍不得松开,嘴里叫着“闺女、闺女”说不完。着实,她是把她当成亲生女儿看的。

    后来,他俩同时考上大学,母亲高兴极了。钟梅韵的母亲因病早逝,母亲对她就像对亲生女儿般体贴。给她做了一床新铺盖,还添了几件新衣服。钟梅韵很不好意思,可母亲说得很贴心:“有啥不好意思的?我就当打发亲闺女上学的。你妈不在啦,我不疼你,谁疼?”

    万万没想到,后来儿子竟跟“闺女”闹掰了。

    她不知道,他俩在大学期间发生了什么。儿子当然不敢对她说真情,怕她责骂,反倒说,钟梅韵不愿跟他“处”了。她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想极力挽回。于是就像下赌注似的,不惜豁出多年积蓄,去买了枚昂贵的钻戒,并亲自送到华原大学去,想拢住“闺女”的心。这时才明白,原来是儿子想攀高枝,嫌弃了自己称心的“闺女”。当场,她就气得差乎发疯,死活不肯罢休,把那枚钻戒硬塞给了钟梅韵。

    但这是徒劳的。当儿子把那枚钻戒送回家时,她气得牙齿哒哒响,半天说不出话,睡了一整天没起床没吃饭,也没怎么骂他。她是彻底绝望,骂的力气都没了,老半天,才咬着牙扔下一句话:

    “作孽呀!走着看吧,你会后悔一辈子哩!”

    6

    “当时,看着母亲气成那样子,我也动摇了。”他在狱中自述里写道,“可回学校后,面临着毕业分配。我一想到留不到省城,就可能像程守义那样,分到乡下当个农业技术员。那情景,让我不寒而栗……”

    他说的“那情景”,钟梅韵也给我谈到过的。

    那是大学毕业前的最后一个寒假。七七级是年底毕业,开学后仅剩一年。那天,宁立本约他去汇龙村玩耍。刚下过场大雪,有半尺厚。他俩咯吱咯吱登上邙山岭,去看雪景。岗岭上一片茫茫白雪,几棵老树,光秃秃的枝梢,压着冰冻的雪块儿。偶尔看见一串爪印,野兔留下的,这是雪地上唯一的生命痕迹。忽然发现有处半人多高的土围墙,顶上铺着层塑料薄膜。寒风凛冽,那薄膜呼呼掀动;风卷起地上的雪,刮到土墙那儿挡下来,围起没膝深的雪堆,有些雪是吹进了曲曲弯弯的墙缝里,看上去就像挂着纷飞的白纸条。他猛想到出殡时的白幡,很阴森的样子,不禁打个寒战。

    那时,乡里刚尝试大棚种植技术,先在这搞个试点。他们好奇地走了进去,见到了农业技术员程守义。他正蹲在地上,握着小铁铲给蔬菜松土。巧了,他正好跟自己是校友,从省农学院毕业后,分配到这地方,一干十多年没挪窝儿。

    他打量着程守义,才四十岁出头,看上去竟有五十多岁,胡子拉碴,头发已花白,乱蓬蓬的,像被鸡子叨过似的。风刮日晒出的,满脸粗糙得像树皮。他顿感一阵心酸。从这位老校友身上,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命运。难道,这就是我毕业后的归宿么?

    这对他是种强刺激。寒假过后,他的情绪糟透了。夜里老失眠,做噩梦,经常梦到一片茫茫然的雪,狂风凄厉,掀翻了大棚,把他压在下面,喘不过气。有时,还梦见荒魂野鬼,穿着纸样薄的寿衣,张牙舞爪,飘飘忽忽地朝他走来。他吓得想逃跑,可腿软,怎么也站不起来,惊恐地尖叫……他弄得精神疲惫、紧张、恐惧,有时出现恍惚。那次,钟梅韵约他去公园,正是在这当儿。

    在公园那个岗丘上,他对她说,邙山岭上“鬼哭狼嚎”,其实不是他实地看到的情景,而是梦境。他的精神已近乎崩溃,恍惚错乱,把现实和梦境都混淆了。他显得那样狂躁,因为根本镇定不下来。结果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那是他俩分手的节点。

    当时,钟梅韵并不知道,他其实已跟苏琪处上了恋爱关系。在这场变故中,很难说,他对苏琪到底有多少爱,又有多少利用的成分?他是有野心的,总想出人头地。留到省城,才可能有更大的发展空间。可面临的情况是,留省城的希望很渺茫,毕业后极有可能分到乡下去,遭遇程守义那样的命运。他很感沮丧、绝望,也很无助。

    这时,他就像在大海上漂泊,在峭壁上攀爬———他在很无助地挣扎,并感到力不从心。苏琪的出现,就像漂来的扁舟,能带他驶向彼岸,就像峭壁上的藤条,能使他借力攀援。他抓住了她,获得一种力量的感觉。

    也是缘分。苏琪在汇龙村插队时,他就认识。后来又考上农学院,偏巧她在那儿当图书管理员。不过,他当初爱慕着钟梅韵,对她压根儿没往心里去,嫌她长得像“乌鸡”还有些怪毛病,比如自视高贵、娇气、任性。但眼前处境一变,当他为毕业分配焦虑时,好像忽然发现她的价值。膨胀的功利欲望,使他对她曾经看不惯的德行,在野心鼓动下,成了可以容忍可以忽略的方面。

    但苏琪对他是真心的爱。

    当年插队时,他每到汇龙村找同学玩,骑着崭新的自行车,长得那么精明、英俊、一身帅气。她就很乐意跟他搭讪,当然不一定是爱,可能仅仅是好感。当时,她是省城的高干子女,未必会爱上这位县城的小伙子。但此时他是大学生,而她仅是高中毕业。那年头儿,大学生很让人羡慕,而他又是大学校园的佼佼者。这情形下,她对他原有的好感激发为爱,倒是很自然的事。

    起初,她每见他到图书馆借书,眼睛总会猛一闪亮。放电?像是。她显出异常兴奋,对他特热情甚至是殷勤。她像小鸟儿似的哼着小曲,飞进林立的书架里,忙着为他找这书那书。内心深处,也许已洋溢着那种青春的萌动?

    苏琪的父亲是省里的领导干部,她母亲是棉纺厂工人。父亲随着地位不断攀升,渐渐嫌弃当工人的结发妻。离婚后,找了个年轻漂亮的老婆。但作为父亲,贪恋新欢对女儿是有愧心的。苏琪呢,正是抓住了父亲这根软肋,逼着他为郭于敏帮忙,设法让他留省城。有次,她对他表白说,为了让他留省城工作,不惜跟父亲闹翻脸。

    “老爸若不把你安排好,我就跟他没完!”

    “可他是你爸呀,没完,还能怎的?”

    “我闹!去他办公室闹!让同事看看,他勾搭上那女人,连女儿的事都不管。不信,他能支住老脸!”

    她为他豁出去了,竟对老爸使出这样的狠招。这让他吃惊,也感动得热血奔涌,他猛地把她搂进怀里一阵狂吻。可是接着,苏琪谈到领结婚证的事。他又忽地泄了气,软不拉塌地松开手。不是说,他没打算跟她去领证,而是他跟钟梅韵实在难以割舍。更麻烦的是,母亲对苏琪根本不认可,很让他为难。

    但苏琪不依不饶,多次催促领证的事。

    这可以理解。她是真心地喜爱他老怕抓不紧。他犹豫不决,她越发不放心。在她看来,他太优秀了,爱上这种男人往往伴着敏感,比如,她跟他并肩走在大街上,老遇见有些女子朝他身上瞟。这时心里就很矛盾,一方面,证明自己爱的男人有魅力,她嘴角上挂着得意的微笑,像是说:“这男人是我的!”骄傲吧?可另一方面,又总有种隐隐的不安,万一被哪个女子瞟着瞟着勾走了呢?有些“瞟”他的女子分明比自己漂亮得多,敢保他不动心?

    临近毕业,她更怕他毕业后不在身边,多了“被勾走”的机会。这使她的防备心理更甚,以至产生爱的恐惧。最牢靠的法子——领证,那就把他拴牢了,只给别人剩下“白瞟”的份儿。

    这样一来,两码事竟扭在一起。他催着她去找老爸帮忙,她趁机催逼着他去领证,像是说,我这边答应去求老爸帮忙,你那边得跟我去领证。但这不是交易,不是的。她是太爱他了,急想把他拴牢,获取爱的保证。

    也是的。她若不图跟他结婚,凭啥逼着老爸为他帮忙呢?这要求不过分。他无路可退,因为这是关键的一步。仿佛,眼前是天堂而身后是深渊。退,便意味着像程守义那样,到乡下当个普通农业技术员。冬天,也得蹲在冰天雪地的大棚里。这对他是无法接受的残酷,简直感到恐怖,太恐怖了。

    打心底说,他对钟梅韵的爱远甚于苏琪,可这对他的前程已构成障碍,或者说,顾及情爱便意味对野心的否定。但青梅竹马式的爱情,不是说割就能割的。他也很纠结,这个选择太艰难了。这时起决定作用的是性格。凡有野心的人多是进攻型性格,它带有蔑视人情的冷硬和孤注一掷的果敢。当情感与进攻目标构成冲突时,他会更倾向于轻淡情感而注重目标,甚至不惜使用各种手段。包括,对爱的利用。

    野心的心理基础是狂妄自负。他觉得自己有足够的资质,可以图谋不凡的前程,没有这种自负便撑不起野心。是这样,无论仪表还是才智,他都自认优越超群。而高估自我又强化着他的野心:“我什么都不比别人差,凭啥甘居人下?”他决不甘平庸,决不!若像程守义那样子,会把他难受死。因为那不是他的性格。

    他把自我臆想为超凡人格,去抵制在他看来属于平庸的情感,这样想:“愚蠢!留恋儿女情长,是成不了大器的!”他以勃勃雄心去对抗真实情感,并借此为自己开脱:“我这样做是有点儿无情。但也恰恰证明,我不是那种没出息的男人!”但实际上,这是在自欺。因为他对她的爱是深刻的,不是几句豪言壮语就能抵消。他是想跟她分手,多次想,却下不了狠心。而这又使他感到沮丧,仿佛证明了自己其实很一般、很平庸。他为此懊恼甚至憎恨自己心肠太软,不狠。

    他内心发生激烈冲突,以至扭曲为一种古怪心理,一种近乎变态的心理———不知怎么想的,他竟使出自残的法子。那天,他拿起把锋利的小刀,闭上眼,发狠地一咬牙,朝手腕上猛地一割,鲜血喷涌……很难说,他是以自残来报复自我?还是证明自己果敢?抑或是种实验?好像割肉都下得去手,割爱又算得了什么!

    他终于横下条心,提出跟钟梅韵分手,同时答应跟苏琪去领证。他想,不过是狠下心的事,就像壮士断腕,闭上眼咬紧牙,疼一下就过去了。

    7

    直到领证的前几天,他才第一次把苏琪领回家。

    到这份儿上,母亲是挡不住了,生米已做成熟饭,乐不乐意都得认。那天,她是憋着气备了桌饭菜。可她猛眼看见苏琪竟打个愣怔:长得黑,粗糙,跟她喜爱的钟梅韵相差太远。她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于是在客厅应酬过几句,很勉强的几句,便去厨房准备饭菜。郭于敏跟过去搭把手,趁机悄声问:“妈,你看……苏琪咋样?”母亲瞪了他一眼,从牙缝里挤出句狠话:

    “咋样?我眼瞎啦,看不出咋样!”

    他没敢吱声,只管低头洗菜,内心是有委屈的。没错,钟梅韵是比苏琪漂亮。可他要搏击沧海,需要借船扬帆,漂亮脸蛋儿顶什么用呢?他反倒认为,自己这样不光是图前程,也是想给母亲争光。他相信,母亲到时自然会理解,会的。

    后来,他确实给母亲争了光。

    借助岳父的影响力,他毕业分配到省委办公厅,多少名牌大学生都进不去的。有了这个平台,仕途一路得意。母亲也着实活得很体面,至少外人看来是这样。她一直在县城住,逢年过节,县里的头头们总会登门拜望,县委书记、县长见她都亲切地叫“阿姨”。那么多县城的老人,几个能有这体面呢?

    但她跟儿媳一直合不来。倒不是嫌她丑,这个就认了。不能忍受的是,苏琪从小惯养得一身娇气。当年插队时,她就看不惯乡下人的粗鲁土气。后来每到婆家来,都是吃顿午饭就走,没隔过夜,总嫌婆家脏啦、穷啦、土啦什么的。其实,她母亲跟父亲离异后,家境并不比婆家好到哪儿去。但她总觉自己是大都市人,瞧不起小地方。长期的城乡差别,使她有种优等公民的优越感,至少对乡下人带有歧视性的潜意识,一种浅薄的偏见。

    母亲也不愿到省城住。儿媳坐月子时,她去侍候了些天。苏琪呢,一丁点儿活都懒得干,拿婆婆就像雇佣的老妈子使唤,却从没叫过一声“妈”。倒不是一点儿不知礼,而是总有距离感,觉得叫“妈”别扭,或低了身价似的。当婆母的争这个,很憋气,凑合着侍候到满月,再也不肯多待。从此之后,就很少登过儿子家的门。

    母亲实际是享个虚名,别人看来很光面,可她一肚子苦水谁知道呢?十多年前,丈夫死了,她宁肯孤守在县城老家,都不愿搬到省城住。郭于敏心里牵挂母亲,不停地两下跑。常常,他希望苏琪一块儿回去,可她总有理由推托。每次回老家,邻居们老问:“媳妇哪?没一块儿回来?”他每听见这话,都觉很没面子。

    为侍奉母亲的事,他跟苏琪吵过无数架。越吵,苏琪对婆母越反感,总觉是她在挑拨儿子。久之,她对婆母甚至有种对抗情绪。偶尔回趟婆家,跟当客似的,越发懒得不成样,从不下厨房。吃罢饭,连碗筷都懒得收拾,往餐桌上一推,便坐到沙发上看电视或逗儿子玩耍。婆母像用人似的忙活着做吃做喝,仍听不着媳妇叫声“妈”。在婆母看来,这不是一声“妈”的事,而是对自己身份的认可和尊重,是对自己辛苦劳累的回报。但她没得到这些,等于对自己是种不对等、不公平的苛待,自己的人伦情感受到伤害,备感委屈,一种说不出口的委屈。

    自然的,当她对苏琪灰心丧气时,很容易联想起钟梅韵。是种自然引发的比较心理,或是在遭受冷遇中更愿回味曾经的温馨。那时,钟梅韵仅是儿子的女朋友呀,每到家里来总帮她做这做那,不停叫着她“阿姨”。叫得很甜,带着暖心的甜,她听着心里热乎乎的甜丝丝的。强烈的对比,使她越发怨恨苏琪,有时忍不住想出口恶气,便冲着儿子抱怨:

    “要是梅韵那闺女,会这样吗?”

    这种唠叨多了,指不定打哪儿跑风漏气,扫进苏琪耳朵里。而对一个女人来说,老公曾经的恋人本来就是敏感点,因为总有种深隐的警戒心理:“他俩会不会旧情不断呢?”就像抢了本属别人的东西,总怕再追上来纠缠似的。婆母偏又老拿钟梅韵跟她比,这更使她不安,难受,以至懊恼。

    她也心知肚明,郭于敏跟钟梅韵实际是有真情的,若非自己插一杠子,肯定会结为夫妻,肯定的。而自己把他夺了过来,虽是获胜者,但不全是情感的占领,还掺杂着某种价值利用的成分。于是,这种胜利总觉不那么踏实,或是形式上占有了他的身体,并没垄断他的心灵。毕竟是“青梅竹马”式的恋情啊,真能割舍得一点儿不留?她对此一直心存疑虑,就像心头一片疑云,总有些“不清净”的潜意识。

    事实也似乎印证了这一点。婚后不久便开始吵架,渐渐成了家常便饭,小打小闹不断。按说,夫妻吵架是常有的事,但麻烦的是,这种“常有”中夹着“不清净”的因素。她越发怀疑他仍牵挂着那个“她”:好像在他的心田里,“她”的地盘被挤窄了,才容不下她的全部,只能接纳好的部分,而对差的部分粗暴排斥。有时吵到恼处,她会不经意把这想法冒出来。

    “你是不是还想着她,后悔了?”

    “就是后悔啦,又怎的?”他赌气地对呛。

    “后悔还不晚呀,你再去破镜重圆呀!”

    他被她呛住了,气得歪着脸无言以对。因为实际情况是,钟梅韵被他害苦了、伤透了,多年都不搭理他,怎可能“破镜重圆”呢?但,当他跟苏琪越闹越僵,不免会逆反为对初恋的眷顾。就像他母亲,也会产生那种对比联想:“若是钟梅韵,会这样儿吗?”这样一想,他是有点儿后悔,真的有点儿。但这是自酿的苦果,只能咽进肚里去,除非赌气时冒股烟儿,还不敢往深处说。

    结婚多年后,他跟钟梅韵之间的紧张渐渐缓和下来。高中同学时常聚会,她去,他也去。那些事已淡了,才搭上腔有话说。偶尔,她有什么事需要帮忙,他都会尽力去做。那次,石光亮因征地的事请区领导吃饭,让他作陪。他本来是招待建设部来的客人,提前安排好的,却宁肯把招待上级部门的饭局推掉,也得去捧这个场。不光是看石光亮的面子,多半儿是奔着钟梅韵去的……是眷念旧情呢,还是对她的愧疚补偿?抑或后悔中寻回点儿已逝的慰藉?好像,都有点儿。

    那晚他喝多了。不是为给石光亮捧场,多半儿是因着“黄区长”当众戏辱了钟梅韵。他很郁闷,才狂喝了那多闷酒。按说,她是别人的老婆跟他无关。不,不是的,毕竟是初恋情人啊,曾是属于自己的女人。仿佛,她身上融着他已逝的部分生命,此刻却被人践耍了、亵渎了。这使他有一种由旧情连带或延续出的羞辱感。他对她的那种眷恋的心理,忍不得她老公之外的男人冒犯。可石光亮都不介意,还一味讨好巴结“黄区长”。而他是她的什么人呢?轮着他去当保护人么?这关系很别扭。他憋着气没法发火,不停地喝酒,闷喝。

    他喝得晕醉,回到家里吐了一地酒糟。苏琪很恼火,不光是恼怒一地酒糟,还有些醋意。“给老情人办事,真够用心舍身的,竟喝成这样!”她这么想着嘟哝着。他呢,醉得一塌糊涂,已听不清老婆在说什么,更顾不着她的感受。只记着,钟梅韵委屈了、生气了,仍为她难受、为她抱屈,嘴里不停地醉骂着那个黄区长”。

    老婆继续嘟哝:“还回来干吗?去跟老情人睡算啦!”

    他继续替“老情人”愤骂:“妈的,那小子真个鳖孙!”

    8

    苏琪对他的疑惑并非多余。

    尤其是,他到郐县当书记后,常常一连多天不回家,总说县里忙,走不开。但有时回市里开会也不往家里拐,她就不能不多出个心眼儿:他是不是跟“老情人”约会了?有几次,她偷偷翻看他的手机,却连钟梅韵的影子都没找着:没发现有她的通话记录,也没短信来往,甚至连通讯录里也没存她的号码。

    可翻着翻着,不经意却发现另一个女人的短信,居然称他“亲爱的”,话都酸酸的、麻麻的。她当即气得浑身发抖,咬紧牙隐忍住故作不知道。她暗自设法打探,结果大出意外:万万没想到,身为县委书记的他,竟会勾搭上个宾馆服务员!本来,她一直怀疑他跟初恋情人有瓜葛,谁知,“这个”倒没啥,却发现“那个”有点啥。

    那个女子叫傅回雪。

    苏琪是个有心计的女人,她把对方的名字、身份、模样都打探清楚了,却一直不露声色,而是悄悄跑到郐县跟踪了几夜。那晚,果真在县宾馆的房间里抓个正着,当场捉了奸。幸亏宁立本从中调和,极力劝说苏琪冷静克制,才算把这事捂住。

    至今,“捉奸”闹剧已过去几年,郭于敏也似乎与傅回雪断了关系。而实际上,他跟她的隐情并没了断,只是顾忌社会影响,为了遮人耳目,一直掖着藏着的。入狱后,什么前程呀、地位呀、名誉呀、社会影响呀,对他都统统无所谓了。到这境地,他才不再刻意回避,并写进了自述里。我去监狱探望那天,他也给我袒露过,但仍不愿深谈,我也不便深问。

    当时,我以为他爱上傅回雪,大概是迷上她的年轻漂亮,贪恋新欢罢了。或是跟苏琪的情感冷淡,寻求另一种情感依赖。其实都不是。当我读罢他的狱中自述,当我进入他的深层心理,才惊异地发现:他最初对傅回雪产生爱的萌动,居然仍跟钟梅韵的旧情有关联。这似乎很怪诞,但情感世界就这样难以捉摸。

    他的自述里写道,在郐县当书记那阵儿,见天忙得团团转:办公室里老是谈工作的排着队;出了门,屁股后头跟一群说不完事的人;没完没了的应酬,经常一顿饭串几个场子。他是累,真累。没法子,只得让县宾馆(也叫政府招待所)预留个套间,有时累得招架不住,便躲进去偷闲歇会儿。那个房间,经常是由傅回雪负责打理。每见他来房间休息,她进来送个果盘,或倒杯茶便出去了。县委书记跟小服务员没什么可多说的,偶尔搭讪几句。好久,他都不知她叫什么名字。

    有一天,他随意问了句,她也随口答了句:“我叫傅回雪。”他警觉了下,觉得这个名字不俗,好像有什么来历,便多聊了几句。她一直是站立着回答,两手垂搭在腹前,呈立正姿势,像是郑重地向领导汇报。她显得羞涩拘谨,好像怕衣装不整齐,时而拽下深红色的上衣襟,实际是下意识动作,紧张得慌。

    她“汇报”说,她父亲是郐县知名的高中语文老师,特喜欢曹植的《洛神赋》。给她取名时,正巧“傅”姓与“宓”同音,他联想到《洛神赋》里赞美的宓妃:“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由此取出个名字来。“文革”期间,父亲因是名师被打成全县教育界的“反动权威”,见天批来斗去,被迫害出一身病。她初中毕业那年,父亲便因病早逝。家里留下个寡母带着她和弟弟,日子很艰难。她勉强读完高中,上不起大学,托人说情到宾馆上班,打工赚钱,供弟弟上学……说到这儿,她突然打住了,是意识到,领导只是问名字的来历,并没让“汇报”家庭情况啊,是不是太啰嗦了?她咬着下嘴唇,露出羞愧的一笑。

    这是他俩的第一次长谈,也就十来分钟的样子。傅回雪说罢给他续了杯茶,毕恭毕敬地放到桌子上。接着微笑着点下头,走了出去。

    我不知道,他俩从何时开始相爱,又经历了怎样的过程。但从他自述里看出来,这次谈话对他是有打动的。他发现,傅回雪的身世居然与钟梅韵很相似。在河洛县,钟梅韵的父亲也是最知名的高中语文教师,“文革”中打成“反动权威”,在全县到处挨批斗……这仅是个偶然巧合,其实没什么值得感动。但奇怪的是,打这之后,他每看见傅回雪总会不由联想到钟梅韵,仿佛她就像她的影子似的。这种潜意识很固执,一直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

    实际上,两个女人并没多少相仿处———当然,都很漂亮,皮肤一样细白,但傅回雪纤弱苗条,瓜子形脸,留一头披肩长发;钟梅韵明显胖些,是长圆脸,留齐耳短发,多年都这样子。年龄、体态、面相、发型都分明有很大差异。他总觉得,她有哪点儿像她。也许是气质?都是出身书香门弟,很有教养的样子。这倒有点儿像。但还有很多“不像”呢?他忽略了,或是更愿忽略差异而强化相似,借此维持一种能够诱发某种心理暗示,从而获得替代性的情感慰藉?他在狱中这样描述:

    在傅回雪身上,我总觉有钟梅韵初恋时的影子。她长得是不像她。认识很久,我都没把她跟她联系起来。可是,当我得知她的身世时,好像忽然发现她俩有些相似点。这些“点”的巧合碰撞,把我沉寂多年的那种情感激活起来。每看见眼前的这个她,总想到远逝的那个她……

    人的情感世界就这么复杂、微妙、诡异。我琢磨着,也许是他对钟梅韵的恋情太深、太深了。尤其是,当他跟苏琪的关系陷入困境,当他悔恨这场功利性婚姻酿造的苦果,当他回顾起那位真爱的初恋情人,是怎样的隐痛呢?于是,他对她的眷顾就像根敏感的神经,稍有个契合点触碰,便会牵动自发的联想。并在这种联想中获得某种情感寄托。再说直白点儿,他是把自己对钟梅韵的眷恋情感,嫁接到了傅回雪身上,使她成了那种未了情的替代实现。也许是这心理?可能是。

    这样的话,他起初真正喜爱的不是傅回雪,而是臆想中那个影子的替代。当然渐渐就不是了;久之生真情,她已融入他的情感世界。他跟苏琪的裂痕不断加深,家庭温情的缺失,更把他推向另一种情感依赖。

    傅回雪至今没嫁人,一直等着他。

    但他从没想过跟她结婚,不是没想过,而是顾及仕途前程。官员跟老婆闹离婚,与中国的官德文化不相容。他忌讳这种负面影响,怕耽搁了“下步、下下步”。傅回雪多次提出:“咱俩结婚吧。要不,我这算咋回事儿呢?”他无奈地叹口气:“唉,你知道的,还有个老婆在那儿呢。”她质问:“眼看你俩闹成那样子,死活过不到一块儿,还维持着,不活受罪吗?”他又叹口气:“唉,处在这位上身不由己呀。众目睽睽地盯着,得注意形象不是?再说,我还想往高处走走,不忍着点儿,咋整?”

    但这又是个困局。当年,他跟钟梅韵是为攀高枝、奔仕途而分了手。如今,他跟傅回雪的隐蔽恋情又是怕影响仕途,弄得掖掖藏藏、不明不白。

    就像个轮回,他重演着循环的悲情剧。在对傅回雪的态度上,他的价值取向,仍是宁肯委屈真实情感而去维护虚妄的野心。但这种关系能维系多久呢?最终又会是什么结局?他不知道,不敢想也不愿想。仅有个自欺式的模糊意念:走着说着。

    9

    那次“捉奸”不久,他怕苏琪再来找碴儿,就说是把傅回雪清退回老家了;实际不是,人不知鬼不觉地,他把她安排到省城的一个事业单位,由临时工变成了财政供给,俩人一直没断来往。他在自述里袒露,她在省城有处小套房。他不断到那儿去,直到出事前都这样子。

    那些天,他已有不祥的预感:极度紧张、恐慌,经常丢三忘四;有时开过房门,会把钥匙忘在锁眼里;有时清早挤了牙膏去撒尿,晚上才发现牙膏还在牙刷上,竟一天没刷牙。不是健忘,是精神恍惚错乱。

    他想过,应该把那笔钱退出来才对。但那是笔巨款啊,哪儿弄去?自己已被提为正厅长,总不能翻脸去向那位领导讨要吧?家里的积蓄呢,买房子和供儿子去美国读书,已花去大半儿。剩下的,在苏琪手里攥着,很难掏出来。

    发生“捉奸”那事后,苏琪怕他跟傅回雪继续暗中勾结,想从花钱上卡住,要求他把每月工资全交她手里,必须的。他呢,犯了奸科被拿捏住了,只得答应照办。这样子,苏琪自然把钱抠得很紧。他想退那笔巨款,试摸着问,存折上还有多少钱?没敢张嘴要呢,就被她一下子堵住了。

    “弄啥?给那小妖精买房子,还是买汽车?”

    他舌头打不过弯儿,本想说明不是给“那小妖精”,而是退赃款,却又怕女人嘴贫,万一说漏了口风。他只得抱着侥幸心理,寄望“那哥儿们”不会把自己供出来。就这样一误两耽,多少天过去了。

    他被“双规”的前几天,夜里连做噩梦,出冷汗。他不断给国外的儿子打电话,不明说有什么事,怕儿子不安。却叮嘱这叮嘱那,跟交代后事似的。他对母亲更不放心。万一出事“进去”了,谁照料她呢?无奈,他对苏琪透出了自己的忧虑。说得很含糊,只说有人找他的事,意思是,自己若有不测,恳求她照料母亲,结果又讨了个对呛:“你妈不是喜欢钟梅韵吗?让她去伺候呀!”他气得肚子鼓胀。为了母亲强捺着性子表白说,钟梅韵多年都不搭理他,能有什么瓜葛呢?这倒是实话。真的没有。可这话又把傅回雪引出来了。

    “老情人不行,找那小妖精呀!”

    他彻底泄了气。那几天,他想摆脱下烦躁心境,专门回老家住了三天。每晚,都坚持给母亲洗脚、揉脚。母亲泡着脚问:苏琪咋没回来?”他支支吾吾地推说她忙,回不来,却不敢说真情。母亲呢,其实心里很明白,儿媳不管忙不忙,都不肯轻易回来。她怕儿子难堪,轻微叹了口气没再吱声。他心里难受极了,深埋下头继续揉脚,不敢抬眼看母亲。迟了会儿,母亲也许是没话找话,或是对苏琪不满又想到另一端,忽然又问起钟梅韵来。

    “梅韵呢,她还好吧?”

    “是啊,都挺好的。”

    “那,你们平时还见面吗?”

    “偶尔见,不常见,都忙啊。”

    “唉!是,都忙……都忙。”

    母亲叹口气又打住话头。他明白,母亲仍萦绕着那个远逝的梦。那是她一辈子的郁结,在肚里闷着吐不出来。在这件事上,他不光伤害了有着“青梅竹马”真爱的恋人,也伤害了含辛茹苦的母亲。而这是他此生最爱的两个女人,使他背负着良心和孝心的叠加沉重。他感觉,就像两把刀同时扎在心上,撕裂般的痛,但他没法说、没法说。自酿的苦酒啊,说什么呢?只能独自咽进肚里。他眼里不禁闪出泪花,怕母亲看见难受,就尽力把头往下低、往下低,逃避母亲的目光。他又往洗脚盆里添加些热水,想让母亲多泡会儿,也多给她揉会儿脚。似乎以此来代偿对母亲的愧欠,但太微不足道,可他能做的,就这了。

    他焦虑着那件案子,很想给母亲倾诉也给个预告,让她有心理准备。又怕她担惊受怕,想了几想没说出来。他对母亲伤害够深了,不忍给她再添新愁。他想着,这也许是最后一次侍奉母亲。他想哭,真想痛哭一场。

    夜深了。他给母亲揉过脚,亲手铺开床被,帮老人脱了衣服,打发她睡安稳才去另一个房间躺下。次日清早,他坚持要给母亲梳次头。看着母亲满头白发,他在背后默默擦了几次泪。然后陪着母亲吃过早饭,才恋恋不舍地告了别。走出大门,他扭头扫视下老院子,心头罩着不祥的预感:“也许,这是最后一次告别?我再回不到这个家了。”他迟顿了下,迈着沉沉的脚步走向轿车。他拉开车门,猛又转过脸,朝母亲深情地看一眼,说了句暗示性的话:

    “妈呀,我若有事回不来,您得多保重啊!”

    母亲愣了下,似觉这话有点儿不对头。没等反应过来,他已钻进车里,勉强挤出一丝微笑,给母亲挥了挥手。刚扭过头去,眼泪忽地滚了出来。

    10

    那几天,他推说有别的事,几乎没回家。其实是不想见苏琪,来气。苏琪刚跟他吵过架,也正怄着气,心里话,你不想回来就甭回来,倒省心。但她没想到,几天后他再也回不来了。双规”地点是保密的,她连他在哪儿都不知道。

    出事的前夜,他是在傅回雪那儿度过的。

    他已打探到风声,精神高度紧张、惶恐。白天强打精神上班,夜里跟傅回雪待在一起。这时,已不是情感或性欲需求,而是无法独自承受焦虑。在疯狂的缠绵折腾中,获得一时麻醉来对抗焦虑,并试图消耗体力达到疲劳入眠。可合上眼噩梦不断,他在梦中时而抽搐时而惨叫,甚而失声痛哭。

    傅回雪觉出不对头,连问到底有什么事。他起初不想说,后来实在憋不住。这档子事对别人不敢说,对冤家似的妻子没法沟通,对母亲又怕她担惊害怕。他憋得太难受了,就像涨满的池水,急想找到个安全的排泄口

    他比她大二十多岁。相识时,他是县委书记,她是打工妹;如今他是厅长,她是一般事业人员。年龄和身份的差异,在心理上总有种隔层的感觉。傅回雪呢,对他更多的是尊重。相爱很久,都一直叫他“郭书记”,后来才改称“老郭”。从没直呼过他的名字,她叫不出口。

    此刻,他似乎已经不是厅长,也没了年龄悬殊的意识。他本是个强势男人,这时却变得极度脆弱。他就像孩子寻求母性温存,依偎在比自己小二十多岁的女人怀里。剥落了地位、身份、年龄等一切外在的掩饰,裸露出一个活脱脱的真实男人。他一任性情奔涌、喷发、倾泻。他泪流满面,以至哽咽得说不下去。

    “如果有那一天,小雪啊,你可怎么办?”

    他说着把她抱得更紧,似乎马上就会失去她。傅回雪吓傻了,浑身瑟瑟发抖。他显得异常脆弱,甚至可怜。这触动了她柔软的心肠,对他更多是悲怜。她淌着泪,试图用身体去温抚他,这实际上是种母性的本能,就像安抚可怜的孩子。她跟他并肩靠在床头上。她抖索着手,来来回回上上下下,不停地抚摸着他的头发、他的脸庞、他的胳膊和胸膛。之后,她依偎着他半躺下来,把脸紧贴在他胸脯上,好久好久没动静,泪水滴湿了被子头。

    相识以来,他帮过她很多忙,设法把她调到省城,对她弟弟上学和安排工作都尽心关照,等等。她连连感动。也不可否认,一个成功男人的地位、阅历、才干以及自信的风度,对青春女子是有征服力的。她对他感动、欣赏、爱慕、敬仰,以至产生情感依赖。觉得他就像座山,雄壮坚实的山,靠着,她有种很有力量的踏实感。当她对他投入全部感情时,年龄和地位的差异感渐趋淡化模糊,或被爱的情感消融、混淆了。不少人给她介绍对象,她在情感上都难以接纳。她感觉,心灵已被他全部占有了、塞满了,别的男子已无法进入,无法代替。

    可这座山突然要倒塌,现在或即将。她顿觉没了依靠,仿佛自己也轰然倒垮了、瘫软了。她真的浑身发软,没了一点儿力气。也顿觉忽地悬了空,无处着落无处归宿,轻飘飘地找不着感觉。她真的没了感觉,脑子一片空白,一直哭、哭。忽然,她腾地坐了起来,挥手抹了把泪,接着紧抱住他的肩膀,蹦出句果决的话:

    “我永远爱你!不管到哪一步,都陪到底!”

    11

    他被“双规”了些日子后,进入司法程序移送看守所。

    刚被丢进看守所的牢房,他跟乌七八糟的囚徒融不到一块儿。那些家伙被圈得百无聊赖,变着法儿日弄他,欺生,寻开心。这样下去当然不行。求生本能迫使他必须改变自己,设法跟他们厮混到一起,去适应这种环境。

    牢房里一群光棍汉囚徒,无聊中最想的是女人。心理和生理欲望无法满足,靠嘴皮子发泄,过“嘴瘾”,这几乎是男犯人中的监狱文化,是种特定的语境。他要适应,就得跟着学说粗话酸话臊话。他时常讲黄段子,有时实在挤不出来便临时编造,能让大伙儿听着“过瘾”就成。

    他的高智商派上了用场,那些黄段子不管是记的还是编的,都让大伙儿听得很过瘾。他还讲些奇闻趣事,他们也觉蛮有趣。逐渐,他几乎成了话语中心,大伙儿统统佩服。都说,到底是厅长见识广。就连那个牢头,也开始称他“郭大哥”了。

    有时,大伙儿觉得黄段子有点儿虚,想再听点儿实的,便统一要求:都得讲些自己的臊事。挨个儿讲,谁若不讲呢?妈的,把脑袋摁在牢里的尿桶里闻臊气!这规定出台后,泥瓦匠出身的牢头率先垂范,他竟拿自己强奸村妇的事大吹一通:如何翻墙啦撬门啦摸着黑扑上床啦……就这些流氓行径,他讲得有声有色,其中也有想象成分,比如,他说那女人的肚脐眼儿圆圆的,屁股上有颗痣什么的。黑灯瞎火的屋里,怎能看清这个呢?显然是瞎编的。

    郭于敏当然也得讲,不然同样会遭到惩罚。但他不想谈自己的老婆,太伤心;也不愿谈傅回雪,他虽不是官了,还存有“官德”的意识。即使沦为阶下囚,仍忌讳谈隐蔽的异性关系。这就看出人跟人的差异:牢头连强奸的事都不觉丑,而他对隐蔽的情人却说不出口。尽管同是囚徒,却绝不是同类。

    他讲了跟钟梅韵的初恋情。

    但他讲得不“臊”,却是靠曲折动人的故事吸引人。囚徒们坐在通铺上,听得直瞪眼,憋着尿都不想离开。时而,他们不禁朝铺板上“咚咚”捶两下,替他后悔着急:哎呀呀,这么漂亮的娘儿们怎就甩了呢?咚咚,捶捶铺板。

    他为迎合这帮无耻之徒的贪色心理,有意把钟梅韵吹得像天仙。说着说着,不知是联想到傅回雪了呢,还是想卖弄学问。他把傅回雪名字中暗含的诗句搬弄出来,套用到钟梅韵身上。说她的身姿“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这显然是瞎吹,因为《洛神赋》里描写的宓妃,身姿是纤细轻柔、婀婀娜娜的样子,而钟梅韵的体态明显偏胖,根本不是那回事。但他只管吹,让囚徒们听得直咂嘴,还有滋滋溜溜舔舌头的声音。

    在此之前,曾有囚徒问过他老婆长得咋样?他不愿谈,仅说:“长得不咋样。”此刻,有的囚徒不由好奇:“噫!这么漂亮的妞,咋甩了哪?偏去娶个‘不咋样’的?”他仰起头,盯着六米高的顶棚,叹了口气。

    在这个群落里,谁都不笑话谁丑陋,说话都很直白。因为最丑陋的罪恶勾当都亮了底儿,还装什么蒜呢?他也没必要虚伪、装正经,很直白地坦承:自己就是想出人头地,想借助老婆的家庭背景往上爬!

    这话,对热衷仕途的人不难理解,但对没当过官的囚徒却不可思议。有个惯偷犯,嘴角下有颗黑痣长着几根毛,牢里都叫他“一撮毛”。他经常在公交车上掏包,有时还趁势摸下女乘客的大腿或屁股。此刻,他想着“仙女”,嘴角淌下股涎水儿,顺着黑痣上的毛往下滴,他咂巴着嘴唇惋惜:

    “噫!要是我逮着这美人儿,给个县长都不干!”

    “县长都不干,你干啥?”另一个囚犯故意挑逗。

    “就搂住她睡觉。连明彻夜地睡,睡一辈子!”

    一撮毛喷着吐沫星子直吼,还“咚咚”捶着铺板,很亢奋的样子。号子里轰地一阵浪笑。忽然“叭叭”两声响,牢头猛扇了他两耳光:“滚一边儿去,哪轮着你插嘴!”哄笑戛然而止。在这儿,牢头的权威比单位“一把手”厉害得多,他是用拳头打出的威。一撮毛捂着热辣辣的脸,不敢吱声。牢头接着命令大家:谁有啥屁,都先憋着!听我批讲批讲。”这家伙当过包工头,真有点儿领导才能呢,把囚徒们都整治得服服帖帖。他一发话,谁有啥屁”都不敢放,全听他“批讲”。

    “我说郭大哥呀,你真傻B!”他批讲道,“人活在世上,见天日出日落,一半儿白一半儿黑。可你舍了美人换丑婆,混个正厅级。白天很牛气,晚上呢?你跟她躺到床上,不搂她吧,是你老婆,搂她吧,心里难受得慌。这样子,等于一半儿牛气,一半儿难受,抵消了不是?再加些烦心事,还剩几分快活?”

    他猛一愣,没想到流氓有流氓的逻辑。

    “我说郭大哥呀,人哪,精明过头反成傻瓜了。”牢头真把自己当“领导”了,他尖锐地指出,“你是只嫌乌纱小,舍了美人又坐牢。好像很能折腾,其实赔光打净。我说你是傻B,没错吧?”

    他“咝”地抽了口气,只觉这话是有毛病的,可脑子猛地转不过弯儿,想不出错在哪儿。是啊,错在哪儿了呢?他一时找不着攻破口,只得沮丧地苦笑了下,顺着牢头的话音,老实地点点头:“是是,我真傻B!”

    那晚,他失眠了。不时想到当年在那公园的岗丘上,钟梅韵想拉住他,而他那样狂躁,暴跳了一通……那是他终生悔恨的一幕。后来,他在自述里这样感慨:

    “如果可能,我真想把这二十多年从生命中掐去,再链接到岗丘上那个原点,重新做次人生选择。但这怎么可能呢,除非梦里。”

    他久久难以入睡。看守所不配发枕头,他把衣服叠起来当枕垫。他睡不着,以为是头枕得低,便把棉囚服折叠起来垫在头下。还不行,仍呆想个没完。隔壁是死囚犯的牢房,关押着一个抢劫银行、杀了两条人命的重刑犯。要杀头的,晚上睡觉照样戴着脚镣手铐。他透过牢门的探视窗,偶尔听见隔壁传来镣铐的抖动声,哗啦———哗啦———。他听着,只觉冷冰冰的阴森可怖。那阴冷可怖的镣铐声,就像砸在他的心上,很沉重。他想着隔壁那个抢劫杀人犯,不由嘟哝了一句:

    “人啊!见天争这抢那,到底图个啥呢?”

    同室囚徒们打着鼾声,牢里死沉沉的静。当他静下心来去叩问灵魂,当他隔离尘世喧嚣去反思往昔的浮躁,当他超越功利目的去审视真实的情感,他不得不承认,这辈子,真正打动自己、真正值得去爱的女人,仍是那个初恋的她———钟梅韵。

    他决计抛弃她时,曾割了手腕下狠心,以为不过像割肉一样,“疼下就过去了”。这多年来,他一门心思想着“下步、下下步”,不停地追逐。那段情确实渐淡了,也似乎“过去了”。可这会儿,当浮躁狂热追逐都成泡影,他就像做了场梦,突然惊醒了。才又发现,那种“疼”其实仍没过去,依然烙在心灵深处。

    “走着看吧,你会后悔一辈子哩!”

    他忽然记起母亲这句话,痛愧地把头往墙上撞。黑漆漆的牢房里,他半靠在床头上,不停地擦着泪,忍不住低声呜咽:“妈啊,怪我没听您的话,也把您这辈子害苦啦,儿子不孝啊!”

    12

    正式判刑之后,按规定异地服刑。他离开了看守所,被送到另一个地级市的监狱。这儿,全是已经判刑的囚犯,都很陌生的囚犯。

    很意外。他刚来第二天,竟碰见个熟人。此人是他在郐县当书记时的老部下,居然在这儿相遇了。他跟他不在一个牢房,放风时碰见的。按说,异乡遇故人该庆幸才对,但问题是,这地方不对。想想看:他往日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很尊贵的派儿。而他总是对他点头哈腰,满脸奴相。此刻一对眼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穿着灰不拉叽的囚服,被狱警赶羊似的呵斥着。什么感觉?尊严扫地,羞惭不堪。

    这位老部下叫贾顺才。

    他刚去郐县当书记时,贾顺才是县“目标办”主任,负责全县的工作目标考核。他新官上任雄心勃勃,提出要“跨越式”发展,把郐县打造成现代化的“卫星城市”。这就得“革命加拼命”。他创造了“白加黑,两奉献”工作法———要求全县干部除了白天上班,晚上还得加班,周末两天不休息,统统“做奉献”。为此专门抽调一帮人督察,由“目标办”主任牵头负责,见天带着人明察暗访,吓得各单位都不敢马虎。有的实在没那多事,晚上和周末也得守候着,不是忙,而是应付督察。

    贾顺才督察得力,受到他的赏识,后来让他当建设局长。他更积极表现,晚上都睡在办公室,专门在周末开会或去工地视察,以表现出他是坚决落实“白加黑,两奉献”的。这干法,多次博得书记大会表扬,说他是最勤政的干部……却没想到,如此“勤政”的干部居然经常进歌厅、泡妞、养小蜜、下赌场,这玩儿法没钱不行,他为此大量挪用公款、索贿受贿。结果玩儿砸了,弄个无期徒刑。

    至今,他已服刑五个年头儿。郭于敏碰见他时,完全变个人似的。无期徒刑,已使他因绝望而麻木,甚至有些变态,连脸皮都不要了。反正就这一堆儿肉,该吃吃,该喝喝,熬到死完事。他见到老上司,也露出玩世不恭的样子,大咧咧地抡起胳膊,朝他肩上啪啪拍了两下,嬉皮笑脸地打了声招呼:

    “哈哈,咋弄的?你老弟也进来啦?”

    贾顺才比他大几岁。过去,他见他总是缩着膀子“书记、书记”的叫,就像乖儿子看见老爸。而今,居然拍着肩膀称“老弟”。他猛地不适应,仍放不下上司架子。贾顺才歪着脖子看了会儿,见他满脸沮丧,竟以职业囚徒自居教导起来:

    “我说老弟呀,这地儿呢,嘿嘿,是没待在外边美。可走到哪儿说哪儿,对不?”他教导老上司说,“我刚进来时也这样儿,愁眉苦脸的。待过几年后,你猜咋的?!习惯啦,就这回事儿,慢慢熬吧。再说,你不就判了八年吗?我在这熬到死哪。你才八年嘛,算个啦!”

    贾顺才说着又抬起手想拍肩膀,准备再鼓励下。他倒退了一步,没让他拍着。他虽是囚犯,但在老部下面前,仍有种潜在的尊贵意识。可贾顺才居然对他像训导小孩儿似的,这令他难以忍受,心里话:“你算老几呀,教训我哪!”他很反感、鄙视。

    他调离郐县不久,就听说贾顺才犯了案子,难以置信。因为在他眼里,他是位很“勤政”的干部,晚上和周末都在忙工作,怎有工夫去跳舞、泡妞、赌博呀?直到这时他仍很纳闷儿,忍不住问了几句。贾顺才抖动着肩膀大笑几声,朝他狡黠地眨眨眼,说出句很露骨的话:

    “实说了吧。当时嘛,哈哈,那都是确你的!”

    他说的“确”是郐县方言,相当于“欺骗”或“耍弄”的意思。当时,督察组为落实“白加黑,两奉献”,多是在晚上和周末查岗。正常上班时间,一般用不着检查。贾顺才钻了这个空子,刻意在晚上和周末尽力表现,却逮着上班的空儿,溜到一边干那些丑事,把书记耍了。此刻,他不以为耻反倒得意地辩解:

    “不光是我。恁多干部有几个老实的?哈哈,都是变着法儿确你哪!”

    他惊愕地大瞪眼。在郐县当书记时,下属们见他都特乖,多是点着头“对对对、是是是”。这滋长着他的自以为是,以至形成种错觉———他意识不到是权力赋予的尊威,反以为自己本来就高明,因而也总是最智慧、最正确。这使他越发膨胀着自负,于是更刻意显摆自己的高明,以证明确实高明……这时竟突然发现,原来恁多看似老实的下属都是“确”他的!这使他恼羞叠加,气得两手发抖。贾顺才呢,却露出得意的神色,好像“确”得很成功。他耸了耸肩膀,两手一摊:

    “嘿嘿,我是给你老领导交心嘛。也叫向组织坦白,对不?”

    他直盯着贾顺才两眼冒火,但不是他发火抖威的地方。此时,他跟他一样,都是被管制的囚犯,连发火的资格都没有。他突然觉得,这位熟悉的老部下很陌生。他还是贾顺才吗?怎成这样儿了呢?卑鄙、无耻!

    13

    他走进自己的牢房一屁股蹲在铺板上,气得半天缓不过神儿。在郐县那几年,贾顺才是他最赏识最得力的干将。刚才仅几分钟的会面,就把他多年的印象打破了,彻底打破了。他愤愤地嘟哝着:“真把他看瞎了,看瞎了!”

    他也认识到,那种“白加黑,两奉献”的工作法不近人情。谁家没个事呢?总得给人家留些照顾家的空儿呀。干部不是铁打的,白天黑夜连轴转,受得了?可当时他陶醉于展示自己的工作魄力,不管这个。“我这样定了,你就得跟着干!”他还组织一帮人搞督察,贾顺才就是牵头干这个的。

    他抓了一批不老实干活儿的坏典型,统统公开曝光严肃处理。这样一来,周末或节假日,没人敢擅自不上班或开小差。万一被抓住就倒霉了,谁不怕?几下子,便把县城改造的“新高潮”掀了起来,霎时轰轰烈烈,不分白天黑夜和节假日,都不停歇地大拆大建。整座县城,到处冒着灰土土的狼烟。

    几年间,他在县城建设上搞出了名堂,成了全省的样板,因此被提拔为省建设厅副厅长。可是走后,县财政塌个大窟窿:乡间公路照样坑坑洼洼,农村中小学校舍仍是破破烂烂———不久发生了学校倒塌事故,砸伤多名学生,还夺了女孩儿王小希的命……有人把这账算到他头上,说是他“好大喜功”落下的。他对此很生气:妈的,有些人真不厚道,刚走就跟着屁股骂!

    他不会也不愿反思自己,或者说,他已没有反思能力。因为总是被人奉承,滋长了太多的自信,以至有种自恋倾向。在他的自我认知里,更多是自我欣赏,总觉自己高明、正确。相应地,也弱化了自我反思的能力。

    “哈哈,那都是‘确’你的!”

    贾顺才这话使他惊觉了,就像一直陷在自鸣得意的梦境里,突然被惊醒。他意识到,自己是活在被吹捧的假象里,这才不能不反思:难道,贾顺才过去那多看似“效忠”的行为,都是在“确”自己?他坐在铺板上恼丧至极。

    牢房门口蹲着个五十来岁的囚犯,叫赵石头。一个老实巴脚的农民,因偷牛犯了案,刚关进来的,正蹲在那儿抽闷烟。他平时不抽烟,这会儿闷得慌,便走过去借了一支,燃着,重回到自己的铺位边坐下,继续寻思着贾顺才“确”他的事。

    忽然,他想起被开除公职的一个副科长。

    那是贾顺才负责督察时,抓住的第一个“坏典型”。他至今仍记得他的名字,叫刘福祥。上班时间,他在网上炒股票,正巧被贾顺才抓个正着。这是不对,也说不上多大的事,怪他不长眼,碰到“点儿”上了。

    起初,他没打算开除他的公职,就这点儿事,给个处分得了。可贾顺才极力建议,要从重处理,否则“镇”不住人。这迎合了他的心理,正想杀一儆百呢。他头脑一热,做出个冲动性的决定:当即宣布开除刘福祥公职,发文通报全县。这一招很见效,干部们见新任书记动了真格,都吓得吐舌头。从此都乖乖地白加黑,两奉献”起来,不敢马虎。

    事后没几天,刘福祥到他办公室求饶。一个老实腼腆的小伙子,看见县委书记吓得直哆嗦,不敢进门。后面跟着他的母亲,硬把他推了进去,他哆嗦着说不成话:“我叫刘刘、刘福祥,就是上班炒、炒股票……”母亲一步冲上来,朝儿子叭叭扇了两耳光:“你这死鬼!见了书记,还不快跪下赔罪?跪下!”

    刘福祥犹豫了下,知道公务员不该对领导下跪。可他吓蒙了,随着母亲的喝令,扑通跪到地上。书记火了,猛拍下桌子:站起来,不像话!”刘福祥一惊,本想站起来,却被母亲摁住了。这位乡下老母亲已七十多岁,很瘦弱,就像刮阵风都能被吹倒,她为儿子不惜舍上老脸,也跪了下去,苦苦哀求:

    “郭书记呀,您开开恩吧。他爹死得早,俺熬寡供他上完大学,落个饭碗儿。难呀,真难呀!您就看在俺老婆子面上,饶他一回吧,俺求您啦!”

    他慌了,一位跟自己母亲年龄相仿的老人给自己下跪,承受得起吗?他赶紧去搀扶,老人死活不肯起来。他为难了。他孝顺母亲,这种本能的情感使他不禁同情这位母亲,于是心软了下,嘴也软了。答应:再考虑考虑。

    但过后不久,他便觉不妥,因为抓这个“坏典型”刚产生轰动效应,紧接着又蔫儿了,以后说话还有权威吗?可是本能的良知,使他内心深处同情那位老母亲。是维护权威还是关照人情?两难的选择,就像撕裂着他的灵魂。他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时而坐到沙发上,时而坐到老板椅上。他不抽烟,便不停地喝茶。似乎茶水能冲淡内心的焦虑,或是借此缓解内在冲突的不安。

    实质上,他是在双重人格的冲突中权衡取舍:作为自然人,他以孝子的情感去体谅那位母亲;而作为县委书记,他又扮演着特定的角色,疏离了自然人的情感。而在双重人格的对立中,自爱心理使他更倾向于维护本职的权威,或是职业本能更关注于政令的严肃,这就意味着:他多半儿是活在一种角色里,活在一种臆想的自我幻象里———他把自己臆想成铁腕人物,并极力展示铁腕形象,不能容忍情感的软弱。甚至,他更愿以无情去见证自己的强硬,只有这样来事,才更像“铁腕儿”。

    他意识到自己做错了,至少是盲目和过火了点儿。但他宁肯错打错来,也要维护“角色”的权威。

    最终,他仍坚持把刘福祥开除公职,但心里并不坦然,扪心自问:“我忍心出此狠招吗?不忍呀。可我是从大局着眼,为推动工作才这样的!”这是个理由,却并不能安抚自然本心。那位母亲老在脑子闪现,每闪一下,他内心里都有种揪揪的惶惑、忐忑。不过这种状态很短暂,事后忙碌起来便淡忘了,渐渐不揪了。他狂热地推动“大手笔”的县城建设,看着到处都是铲车、推土机、卷扬机、搅拌机在咕咕咚咚、狼烟冲天地大拆大建;看着大家对他的号令不敢怠慢,都在“白加黑,两奉献”地干。他感受到了自己的权威,感受到了自己的魄力。这鼓动着他的激情,仿佛满怀着干大事业的豪气。这时,那老婆子的哭喊哀求已算不得什么了。

    可是几年后,他偶然听到个消息,说是刘福祥被开除公职后,很惨。母亲气得一病不起,不久便病故了。老婆嫌他是“坏典型”又没了工作,离婚了,撇下三岁的女儿,靠他打工养活,日子过得很艰难。乡亲们看不下去,时不时给他女儿送件衣服,或送些牛奶水果什么的;女儿上学后,书包和文具盒也都是乡亲们送的……

    这事是他入狱前不久听到的。那天,他跟傅回雪一起吃饭,她忽然说到前几天回老家,在公交车上听见有个婆娘唠叨这件事。那婆娘是刘福祥的村里人,说得知根知底儿……他听罢一愣,刚扒进嘴里的面条,猛地噎住了,直打嗝儿。

    他已不是郐县的书记,那事也早已过去,按说不必太在意。不不,恰恰是已经过去,也恰恰是他已不再担当那个角色,就像个局外人,才有了旁观者的清醒。当他以纯粹的自然人的情感去审视那件事,再次触动了本能的良知。那碗面条,他最终没吃完,实在咽不下去。

    那晚,我直到半夜睡不着。

    他在狱中自述里写道:

    当我得知,刘福祥落得那样凄惨,心里愧恨不已。接连几夜,每闭上眼,总觉那位母亲在眼前晃动。她就像个幽灵,在我对面下跪着,伸出两只干瘪的手,号哭着替儿子喊冤。我刚蒙眬入睡便又惊醒,一身冷汗。

    此刻,他坐在牢房的床沿上,不停地抽着闷烟儿。刘福祥原是贾顺才抓的坏典型,也是他极力建议从重处理。而他也确实有显示权威的冲动,贾顺才的建议迎合了这种冲动。他欣赏并采纳了他的建议,竟做出那样偏激的决定。当时,只以为他是维护自己的权威,为自己献计效力。刚才见过贾顺才后,他原有的看法顿然颠覆了:“敢情,在这件事上,贾顺才也是‘确’我的?”他越想越憋气。妈的!竟让一个上班时间进歌厅、泡妞、豪赌的人,去抓个玩电脑的当祭品。而他为显示“铁腕儿”的魄力,拿着鸡毛蒜皮的事大兴讨伐,把个老实人害惨了……他有种沉重的负罪感,叠加着被人耍弄的羞辱感。他气得两手瑟瑟发抖,把半截烟灰抖落在床沿上。

    他甚至感到很痛苦。是的,自以为高明的人,居然办了件蠢事,而且是被他认为不高明的人耍了。这对他是种耻辱,是比一般人更难忍受的耻辱。此刻,他恨自己更甚于恨耍弄自己的人。他愤愤地朝地上呸口唾沫,是“呸”贾顺才,更是“呸”自己。他把烟头腾地摔在地上,溅起点点火星。

    14

    他移送监狱后,结束了隔离状态。这儿,跟在看守所不同,经过批准,亲朋可以来探望。看守所是绝对不可以的。第一个来探望他的是傅回雪。很久没见面,当他出现在她眼前时,她惊呆了。

    此前,他总是一头焗油的长发,西装挺括,皮鞋油亮。看上去总是那么年轻、精神、风度翩翩。可此刻穿着灰不拉叽的棉囚服,就像身上罩个棉布桶。他特意刮了胡子,脸皮是光净了,却灰土土的消瘦、蜡黄、憔悴,一头短发,花白的茬子。这是他吗?怎苍老成这样啊!她顿然涌出两眼泪,赶紧捂住嘴,怕哭出声。

    隔着厚厚的玻璃,她拿着话筒不停抽咽,肩膀激烈抖动。玻璃很透亮,面对面,却像分隔着天堂和地狱。他俩都把手掌摁在玻璃上,没有温度,冰冰的凉。

    她怔怔地打量着他顿感陌生,仿佛他突然老了许多。这种心理后果,使她强烈意识到年龄差异。本来就相差二十多岁呢,以往只是被痴爱的情感忽略了。此刻好像心里一凉,冷清地意识到这个事实。但这仅是瞬间的异样感觉。她的手紧贴着玻璃,抖索着往下滑,一点点往下滑。她哭得说不成话,极力稳定下情绪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她又凸显出母性的本能,边抹着眼泪,边像怜爱孩子似的叮咛:

    “有几件换洗的衣服,我都带来啦,刚交给值警。他们说,会转给你的。天冷了,别忘加衣服……哦对,我还带了些钱,也转给值警啦。牢里的饭不好吃,他们说,里面有小卖铺。你买些小食品,贴补贴补……”

    他眼里闪动着泪花,看着玻璃墙一片模糊,几乎看不清她的脸。他揉揉泪眼,不停地点着头,哽咽着说:“你也保重,保重。”

    在此之前,他顾及自己的身份和社会影响,对老婆苏琪早已厌恶透顶,却极力维持着婚姻假象。而对傅回雪这种婚外情唯恐泄露。到了这步境地,名誉、地位、权力已统统与他无关,更没了“下步、下下步”的想头。他平时刻意维护的公众形象、影响、舆论也统统无所谓。他甚至有种破罐子破摔心理。反正就这了,想怎么地就怎么地。他进入监狱后,把傅回雪的关系索性公开,是不愿再这样不明不白下去,太委屈她了。他已下决心给她个名分:“出狱后就公开娶了她,又怎的!”他真的这样想,也决计这样做。

    此刻,他更被她的体贴深深打动,心底涌起一股热流。情不自禁,他脸颊上淌下两行泪,握着对讲话筒的手剧烈颤抖,脑子一阵热晕,说话语无伦次。傅回雪的脑子也麻木了,近乎无意识。就这样,他含着泪嘟哝,她擦着泪应承:

    “你真是我的女人,我的好女人。”

    “嗯嗯,我是你的女人。”

    “等着我呀,小雪。”

    “嗯嗯,我等着你。”

    15

    监狱离省城一百多公里。苏琪曾来过两次,他都拒绝会见。这不意外,若不是顾及社会名声和影响,他早就跟她翻脸分手了。如今没了这些顾忌,他已下定狠心跟她离婚,于是进入监狱后,他坚决拒绝跟她见面。可是有一天,他突然听说苏琪自杀的消息。很突然。

    他大为震惊,伴着极度惶恐。

    他很容易想到,苏琪的死跟自己有关。明摆着,她是被他拒绝后自杀的,怎能与他没关呢?回避不了的事实。此前,他是恼恨她才赌气地不见她。却没料到,这样会把一个女人逼上绝路。面对如此悲惨的事实,他不管有多少理由,都无法逃避良心的谴责。他不可能无动于衷,因为良心在颤抖。

    那几天,他老想象着她吊死的模样。晚上,黑漆漆的牢房里,总觉她的阴魂在眼前飘晃。忽儿,不知什么东西掉在地上,咣啷一声,把他吓得猛一抽搐。那个偷牛的赵石头,老是深夜缩在墙角抽闷烟儿。他只觉得,那烟头忽闪忽闪地,像鬼火似的阴森可怖……他连夜失眠,偶尔打个盹儿立即噩梦袭来。梦里,苏琪总满脸是血,有时朝他圆瞪着眼吐着舌头,两手是长长的指甲,像鸡爪似的往他脸上乱抓……他几次惊叫着醒来,两脚在铺板乱蹬,那是梦中逃跑的动作,醒来仍在持续。

    更难堪的是无法面对儿子。

    那天,从美国赶回来奔丧的儿子料理完母亲的后事,来监狱探望他。父子俩已两年多没见面,该有多少话要说啊!可隔着玻璃都泪流满面,说不成。儿子长得仿他,白净英俊,很文气。可此刻头发蓬乱,没心绪打理。衣服脏兮兮的,胳膊袖子上沾着几片污渍。如果有母亲照料,会这样吗?没娘孩儿啊,可怜,太可怜了。

    他看着儿子一阵心酸。二十来岁的孩子啊,孤身漂泊在异国他乡,远渡重洋回到家里,父亲蹲监狱,母亲又死得那样惨。这对他心灵的摧残简直难以想象。他想安慰儿子,但说什么呢?他握着话筒,嘴唇哆哆嗦嗦地抽搐不停。

    苏琪临死前很痛苦,经常通过网络跟儿子聊天、倾诉。儿子曾几次来信,劝他跟母亲见见面,说她的精神都快崩溃了,让他安慰下。可他执拗不见,硬是僵成这结局……不用说,儿子对他是有怨恨的。但孩子长大了,懂事了,隐忍着巨大悲痛,不忍再刺伤已成阶下囚的老爸。他抽咽了半天,才忽然迸出一句话,那话不像是从嘴里说出来的,更像是肺腑里撕裂个缝儿,拌着苦水喷发了出来:

    “我妈苦啊。她死得惨啊,太惨啊!”

    “我知道,我我……我对不起你妈……”

    他的心腾地紧揪起来,惊慌错乱,惭愧地不敢正眼看儿子。一直以来,儿子对他有种崇敬感。这下,仿佛伟岸的形象顿然击垮了,粉碎了。他从儿子冷漠的眼神里,感觉到儿子对自己的怨恨和鄙视。他分明感觉到这一点,而这是无法承受的。

    他成了阶下囚后,在世人眼里已尊严扫地,也就罢了。但儿子的鄙视,对他的自尊是彻底的摧毁。他撕不下当老子的脸面,本能地为自己辩护。他把责任尽量往苏琪身上推,以减轻自己的负疚感,顾下做父亲的脸面。他强调,苏琪自杀的原因主要是有精神病,导致自杀,并且不乏这类事例。可他刚解释几句,便被儿子打断了:“别再说了,我什么都明白,都明白!”

    “可你妈……精神上确实有……”

    “是,我在网上跟她聊天,也感觉到她精神不正常。”儿子噙着泪说,“可她为啥会这样?她太苦闷呀!我真可怜妈妈,可怜她啊!”

    他张了张嘴,想再辩解几句,可自觉没了底气。他已感觉出来,儿子真的长大了,有了独立判断的能力,糊弄不住了。儿子没直接指责他,但对母亲的悲怜,分明意味着对他的强烈不满和谴责:“爸呀,我已二十多岁的人了。有些事,心里都清楚。”儿子欲言又止:“可……可我不想再说,不想再说。”

    “说吧,儿子。有话别憋着,爸能承受得了。”

    他心疼儿子,怕憋得难受会憋出病的。马上还要返回美国读书,这样会让他更不放心。他宁愿让儿子痛骂自己,把怨恨发泄出来。但儿子真的懂事了,眼看老爸这处境,不忍再说别的。他握话筒的手颤抖着,另一只手的大拇指甲抠着窗口的水泥台板,下意识地抠着,不停地抠着,像是要把怨气掐进台板里。好久,他仅责问了一句:

    “爸呀,你不觉得,自己太自私了吗?”

    儿子说得很平静,那是尽力克制着的,口气并不激烈。对他却是猛烈一击,他的身子不禁摇晃了下,两手激烈颤抖,话筒碰击着玻璃墙,哒哒响。

    16

    那夜,牢房的灯早熄了。我根本躺不住,独自靠着床头发呆。

    他在自述里写道:

    作为父亲,眼看儿子可怜巴巴,可隔着玻璃墙,我为他抿抿头发或提提衣领都不能。会见时间有限,除了哭,竟没说几句话。我老想着儿子那悲凄的眼神,心里一直揪着,紧揪着……

    黑洞洞的牢房里,有个烟头一闪一闪。他知道,那是赵石头在抽闷烟。这个老实农民,连老婆都看不住,被别的男人勾搭走了。留下个儿子,他既当爹又当娘地拉扯着。儿子倒争气考上了大学,却备不起学费,他没法子,去邻村偷了两头牛。老实蛋子干这事也不利索,牛没卖出去呢,就戴上了手铐。他不停地抽闷烟,不是为自己坐牢难受,而是仍为儿子发愁。学费还没着落呀,咋弄呢?

    他同情这位老实人。犯罪归犯罪,却是为儿子筹学费。穷啊!实在没法子,才逼出这蠢事。而自己呢?恰巧也说是给儿子筹学费,却是借故索要巨款为买官铺路。当他向胡世魁索要那笔巨款时,当他在办公室等待领导召见时,当他瘸着腿去省委大院“拜年”时,可曾想到儿子么?没有,压根儿没有。当时已近春节。儿子独自在国外怎么过年呢?他连这牵挂都没有。他只想着自己提拔的事,脑子被官欲塞满了,把亲情都挤没了空儿。

    “爸呀,你不觉得,自己太自私了吗?”

    儿子这话直刺他的心。那些天,他不光没想到儿子,连母亲的病也顾不上照料。他在办公室苦等着领导召见的电话,屁事没有,闲得百无聊赖。以至不停地上厕所打发时光,却没想起给儿子打个电话,也不敢回家看望母亲……此刻,他看着闪烁的烟头,直愧不如偷牛的赵石头。这老实蛋儿,是为儿子去干个蠢事。他倒很精明,是去干投机钻营的精明事,却把老娘儿子都“精明”得没了影儿。

    数日后,他收到儿子从美国发来的信件。

    打开信封,里面抖出几张打印的材料。字体缩得很小,显然是为了减少信纸的厚度,便于邮寄。原来,那是儿子跟妈妈的部分聊天记录。儿子是对他有怨气,当面不忍多说,竟通过这种方式让他看看,妈妈临死前是怎样的痛苦!

    他眼睛已昏花,阅读缩小的文字很吃力。他读了几页,手就止不住颤抖起来。在这份QQ聊天记录里,苏琪诉说了很多委屈,说他只知一味恨她,却忘了,当年是怎么进省委办公厅的?为了他,她不惜跟老爸大吵大闹。而他跟傅回雪那档子事,对她是怎样的伤害?进监狱后,她作为妻子被拒绝会见,又是怎样的绝望?一连串质问。那些问号就像锤子敲击着他的良心,引发他对灵魂的叩问:

    “也许,我真的太自私了?”

    他开始反过来想,觉得苏琪也有不少好处。比如,每次回县城老家,她也知道给婆母买些好吃的,或是买件新衣服。不能说不懂孝敬,只是太倔,不会说甜软的话,也不习惯喊“妈”。但公道地说,母亲的脾性也特好强,还老拿钟梅韵对比,这对她是有委屈的。可他偏袒母亲,老是怪罪她,总觉她固执,偏激,不通人情。有时还怀疑她精神不正常,或是更年期。当他读着QQ聊天记录,才感知到她所承受的精神压力。而这,他从没体谅过。

    聊天记录里还夹着一封信。儿子用钢笔写的,仅三页纸。在这封信里,没有提及母亲的死。也许是太伤心,不愿触碰这个话题,或是顾及父亲的处境,不忍再过多地怪罪他,给他增加负疚的心理压力。多懂事的孩子啊!

    的确,儿子很懂事也很优秀。他已在美国读完本科,考上斯坦福大学的人类学研究生。从信里能读出来,他成熟了,而且很有思想。谈到父母的关系,他尽管对父亲有不满情绪,但并不偏激。说得很客观,也很理性。他是上高中就到美国去的,已习惯吃洋面包。对家庭和婚姻的看法,也明显带有西方人的观念。

    父亲,我尊重您的独立人格和自由选择的权利,并不苛求您必须固守传统的婚姻观。我早就看出来,您和母亲根本没感情基础。不停吵闹,别别扭扭。但我不能理解,眼看在一起难受得要死,为何还要勉强凑合?

    恕我直言,父亲。我不认为您是恪守传统道德,更多是顾及仕途前程。否则,为何入狱后公开拒绝了母亲?您一直被名利缠身,表面似乎叱咤风云,其实心灵备受羁绊。如今身陷囵圄,反倒心灵自由了。您不再谋求功名,也就不需要再束缚和包装自我,不是吗?

    他被这话猛刺了下。接下来,儿子也不回避他跟钟梅韵、傅回雪的关系。聊天记录里显示,母亲都给他谈过的。父亲也会读到,无需再回避。

    父亲,您不觉自己很可悲吗?我知道,您当年对梅韵阿姨是真爱。但您为追求虚幻的存在,宁放弃真实的自我。不可悲么?

    后来,您又遇上了傅回雪。我对此不愿做道德评价。只想问一句:假若您还是厅长,即使爱她,肯公开娶她吗?我想不会。因为您太在乎自己的声誉和形象,宁牺牲她的尊严和为人妻的权利。当然,您现在不顾忌这个了,我妈也不在了,也许会跟她结婚。但您可曾替她想过,年龄差异和出狱后的处境,能给她真正的幸福吗?对她未来的命运,您真正关照了吗?

    有个很现实的问题。她生孩子不?您出狱后已年过花甲,且不说是否有生育能力。即使生了,您既没工薪收入,干别的又这把年纪,如何养活?不生呢,等于剥夺了她做母亲的权利。女人没做过母亲,至少不是全然的生命。这个,您为她想过吗?

    父亲,那天从监狱出来,我很后悔说那句话。说您自私。因为我知道,您这辈子活得很累,很不自由,甚至没有独立人格。真不该再刺伤您。可那话过分吗?若是过分,怪儿子不懂事,您见谅。

    他读着这封信,只觉句句尖锐,就像一根根针直刺心底。他默认,自己实质是这回事。他喜爱傅回雪,却又顾及自己的地位和名誉,委屈着她。出狱后,他是打算跟她结婚。但情人关系很单纯,婚姻就复杂了,要面对很现实、很碎屑的生计。这样的话,能给她真正的幸福吗?是啊,能吗?

    17

    隔着监狱会见厅的玻璃,当他对傅回雪说出那句话,劝她去嫁人,该是怎样的难堪呢?他一直深埋着头,怕触碰她的眼神。他也怕她看清自己,他的脸都扭曲了,很难看。他只嫌玻璃太透明,最好是模糊些,使彼此都看不清对方的脸。

    “你咋能说这话呢?”她惊讶地瞪大眼。

    “我是为、为你着想。”他结结巴巴。

    “为我着想,把我塞给别的男人?”

    “不不,哎呀,这怎么说呢?”

    “我哪点儿做错了吗?对不住你吗?”

    “你你你……听我说,听我说嘛。”

    “我不听,不听,就是不听!”

    他料想到她会激烈反对,事先曾想好了套说辞,此刻被搅乱了。他想说的是:出狱后,自己已不是众人仰慕的厅长,连公职和工资都清了零,会连累她。当然,他也想过谋生的事,比如做点儿生意什么的。但对这行当不摸门儿,也没本钱,能做什么呢?他心里没谱儿。

    他也怀疑自己的身体。再蹲几年牢,是否还有那种能力。假若无法让她做母亲呢?自己有儿子而她却没有。公平吗?他进一步想,即使能再跟她生个孩子,抚养也是个事。这很现实。而且出狱后,可能孙子都该上学了。自己又抱个喊爹的小毛孩儿,是不是有点儿滑稽?

    他翻来覆去想了几夜。情感上,他对她实在难以割舍,就像剜心的痛。他强迫性地克制情感,尽力保持理性。他也疑惑,自己是否真的太自私了?他一遍遍自我警诫:“不能光顾自己,得替她想想,替她想想!”他强迫自己“替她想”。是呢,她正处青春年华,应该去追求自己的幸福。如果真心爱她而不自私的话,就不应给她一个泥泞坎坷的未来,把她绑定在他自顾不暇的老车上,去奔一条艰辛颠簸的路。这样想,对他是残酷的,但又不能不这样想。理性地说,也应该这样想。

    傅回雪压根儿没这心理准备,苏琪死后,她甚至已把自己当成顶替的妻子。突然听到这话,只觉一盆夹着冰块的冷水劈头盖脸泼下来。不,是砸下来。把她“砸”蒙了,顿觉浑身的血都凝固了。忽然,她双手捂起脸猛一转身冲出了会见大厅。他看见,她的肩膀激烈抖动,跑得跌跌撞撞……

    接连几天,他的心情一片糟乱。

    他强制自己平静下来,打算给她写封长信。可写得很艰涩,他陷入情感和理性的尖锐冲突中,拿不准该写什么。表达对她一往深情的爱?真实情感是这个。但又觉得不是这意思,而是想劝她去追求自己的幸福。他内心就像撕成两半儿,对立并纠结着。他连写几个开头都觉不妥。写了撕,撕了写,垃圾篓里弄出一堆撕碎揉烂的废纸。他的心也被撕碎、揉烂了。最终,总算确定了开头的一段话:

    小雪:

    写这封信太为难了。分明难舍难弃,却说分手别离。就像隔着玻璃墙相见,那么真切那么贴近却无法牵手相依。那不是道玻璃墙,而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一道天堂和地狱的分界线。

    说出那句话时,对你,对我,都是难以承受的残酷。但现实明明白白,除非故装糊涂,无计自欺回避。

    那句话很违心。多年情缘已融入彼此的生命,怎忍切断?但我是真心为你着想:你正是活力洋溢的追梦年华,为我放弃选择独守寂寞?你早该享有做母亲的天伦之乐,待我刑满把生育佳期错过?你有自由放飞的广阔空间,伴我落入困笼苦熬消磨?这不公平啊!于我是自私,对你是残酷。

    纯真的爱应是超越自私,更多关照对方幸福,而不是捆绑于残酷。这样说,好像我是标榜自己高尚。不不,我很感愧疚,委屈你这多年。

    那天,你哭着走了。我痛感心像掏空了,没了魂儿。我是真诚劝你嫁人,不愿拖累你的幸福。但又不敢想象,假若有一天,你果真成了别人的新娘,而我在婚车队的路边巴望。或者,遥想着你投入别人的怀抱,而我在寂凉的夜里孤枕难眠。那时会是何种心境呢?我怀疑,自己能否承受得住……但这不是能不能、愿不愿的事。面对现实,情感拒绝接受,理性必须担当。

    我的灵魂仿佛撕作两半。其实脆弱得痛苦不堪,却装作理智坚强。我不知怎么走进牢房的,只觉一路飘忽,两眼茫然……

    18

    几个月后,我再次到狱中探访了郭于敏。

    这次有了很多话题。我已读过他的狱中自述,袒露了他难以启齿的隐情,呈现了真实的自我,已没什么不可说的了。我希望跟他谈得深些,他也愿意跟我倾诉。

    本来就是老朋友,现在还是。他在监狱很寂寞,遇见老朋友特想倾诉。也恰是寂寞,才能展开心灵与神秘生命的对话。漫聊中,我连递了几根烟,他都抽了。边抽边不停地谈。似乎不是排遣寂寞,更是倾诉寂寞中的思索。就像自己的“思想成果”,很想掏出来跟我分享。我感觉,他有种表达欲望,好像是这样。

    他说,牢狱里苦是苦,心倒静了。回想起过去那些事,就像做梦闹闹腾腾过去了。比如,他反思到“白加黑,两奉献”的事。说,当时是想干番事业,好像是“恨工作”才这样。现在想来,实质是把自己的狂热施加到他人的遵从上。这样是显出自己的工作魄力,却忽视了人情关照。他也不再记恨下属们“确”他的事。说,那做法本来就不合人情,也不合《劳动法》。下属们屈从他的权威,不“确”,又有什么法子呢?他说到这儿苦笑了下,是自嘲的笑。

    他还谈到“大手笔”搞县城改造的事。说,自己当时也看到乡村道路坑坑洼洼,中小学校舍有很多危房,好多贫困户缸里没粮……当场很心酸,但自己是为全县人民造福,集中财力干大事啊。至于,哪条路坏啦、哪座教室破啦、哪家米缸没粮啦,都是些琐碎事。没心思管,也管不过来呀。就是说,他是热衷“干大事”而不屑过问具体的民生“小事”……但这解释让我困惑:如果是为“干大事”而漠视对具体生命的人文关照,那他声称的“为民”理念是否抽象、空洞了点儿?或者,在他满怀“干大事”的激情中,是否也有陶醉于角色的欢欣表演,而凸显个人英雄的成分呢?

    谈了些工作上的事,又扯到个人感情上来。

    我更想知道,他跟傅回雪的事怎样了?他告诉我说,那封信发出后,她有一段时间没来,是在怄气。但不久又来探望了。她压根儿不提那封信,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他也没再提。其实心里都明白,那是个敏感点,彼此都在刻意回避。可她每次走后,他看着她送来的东西,很感动又很困惑。

    “这事,你到底咋打算?”我问。

    “我不能太自私,得替她想想。”

    “那,她会答应跟你分手吗?”

    “我不知道,也许……谁知道呢?”

    “但她若不肯嫁人,咋办?”

    “是啊,咋办?你说呢?”

    操!他没了主意却把球踢给我了。也许我是旁观者清?但作为局外人,多是按一般的理性认知去分析,才好像更“清”点儿。可情感这档子事,往往不合理性,它很微妙很诡秘,指不定哪根筋牵着呢。你把不住脉朝哪儿说去?想了想,我只得含糊其词,用上老子的观点,顺其自然罢。这样说,等于没说。

    聊到最后,我提出想看下他儿子发来的聊天记录。因为我对苏琪的死一直很困惑,不知她为何走向绝路,深层原因到底是什么?不管是出于友情或人道悲悯,我都想关照下。他犹豫了下,因为里面涉及一些隐私。但他对我接连两次来看望很感激,也是朋友般的信任,最终还是答应了。

    我准备告别。顺便问,家里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他紧握着我的手说,没啥的。儿子在国外读书,也长大了能自理,倒不很操心。最惦记的是年迈的母亲,不知她近来身体怎样。我立即说:“我一定去看望阿姨,会关照的。”仅此一句,他的眼泪唰地涌了出来,连声说:“谢谢,谢谢好兄弟!”

    会谈房间跟他的牢房在同一层楼上,走廊当间儿隔道铁栏门。我起身告辞,他把我送到楼下院子里,陪着走了段路。走到一排修剪整齐的冬青绿化带那儿,似乎是犯人活动区的分界线,就不能再往前送了。这时,他忽然想起件事。说,清明节快到了。他有个远房侄子在市里工作。托我捎句话,让他去给婶母(苏琪)的坟上烧些纸,上炷香……我稍一愣,有点儿意外。他像是给我解释又像自哀自叹:

    “唉!不管怎的,夫妻一场,我对不住她呀。”

    我当即答应。并说,愿陪他侄子一起去。我真的同情苏琪,觉得应该去凭吊她,去关照下她的亡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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