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说是黑狗了,事实上谁都有软肋,而黑狗的软肋除了兔鼠之流,还有蛇。有一次她骑马看到一条蛇,黑狗叫了两声,立即绕开了。在这一点上,黑狗比不上猫和公鸡。猫和公鸡见了蛇就攻击,经常把蛇打得头破血流狼狈逃窜。但是,放牧的人不可能带着猫和公鸡去放牧。而猫和公鸡又最容易被狼和狐狸袭击。
月儿古丽说:“小时候我经常骂黑狗窝囊废。白长了一副身材。可是骂有什么用,黑狗就是不敢与蛇斗。这一点,我始终想不通。”
江南说:“这样的事情,你一个小姑娘如何能想通呢。其实草原上的事情和天下的许多事情一样,没有永远的强者,也没有永远的弱者,它们都是在一种相对公平的环境里依存。”
月儿古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是啊,牧人的生活何尝不是这样的。
“我们南方蛇多了去,我对蛇倒不是太怕。”江南笑嘻嘻地说。
月儿古丽看着他,心里想,这个看似文雅柔弱的人,其实挺勇敢的,至少他是不怕蛇的。
一个多月后,江南能站起来了。刚开始都是月儿古丽扶着走,慢慢地也能一瘸一拐地走路了。有时候他心里着急了,月儿古丽就把他驮在白龙马后面到草原上溜一圈。一个夏天就这样过去了。
这段时间,江南又写了很多诗,每次都先朗诵给月儿古丽听,月儿古丽又读给全家人听,大家感到非常幸福。
一次他们坐着在草地上看云,月儿古丽好奇地问:“你知道牛羊的奶汁为什么和白云的一样,都是白色的吗?”
江南摇了摇头,憨厚地笑了。
“你说云朵是蓝天上的牧群,白云就是天空的奶汁。天空的奶汁落在草原上,青草发芽了,草木生长了,牛羊吃了青草,奶汁自然是白色的……”
江南非常吃惊,觉得月儿古丽的这句话很有意味。他心里一直在想。青草在牛羊肚子里怎么就变成白色的奶汁了,是有些奇怪?
这是个多么天真的问题,又是多么的诗意啊!草原上很多事情都很神奇,都很有诗意。
这年秋天,村里听说江南是个知识分子,想让他到小学当老师。铁力克问江南是否愿意,江南觉得在他家白吃饭也不好,就同意了。
江南走路还是不方便,再说从草原到村里也有十几里路,月儿古丽每天早晨骑马送他到学校,下午再把他接回来。
后来学校给他腾出一间房子当宿舍,让他住下来,免得冬天不方便。
那段时间,月儿古丽过几天就去一趟学校,给他带去吃的东西。
月儿古丽发现,跟江南住学校的还有两个老师,一个王老师,年龄大点,还有一个年轻的张老师,人长得很标致。文文静静的,像个城里姑娘。她突然想起,给她教汉语的王老师就找了一个城里姑娘,长的白白净净的,说话娇滴滴的,看上去非常可爱,王老师非常喜欢她。后来听说那姑娘家是县城的,王老师就调到那里去了。
月儿古丽还注意到,那个文静漂亮的张老师,好像对江南很好,尤其是她看江南的眼神有另一种感觉,具体是什么感觉,她自己也不完全明白。月儿古丽莫名其妙地烦恼起来。那种感觉,好像是自己的什么东西就要丢失了,或者就要被别人拿走了。她很痛苦,心里也有些沉闷,不像以前那么开朗了。她想对江南说些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又没有了。自己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一次,她大着胆子问:“张老师是不是城里人?”
江南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就想知道。你说说看,她漂不漂亮?”
“还不错,人很随和。”
“这么说你看上她了?”
“嘿,你个小姑娘家,也不害羞。”
“哼,我都十七了,还小啊!”
月儿古丽说到这儿,脸突然红了。
江南看时,脸儿粉红的月儿古丽,含羞地看着他,那眼神里有无限的柔情和心思,让他不敢直接面对。
自从月儿古丽把他从盘山路边救起到现在,一年多来,铁力克一家人对他太好了,尤其是月儿古丽,他一直把她当作自己的妹妹。有时候,他感觉月儿古丽对自己完全超过了妹妹对兄长的感情。他对月儿古丽呢,也好像不仅仅是一种简单的兄长对妹妹的感情。说心里话,月儿古丽太纯洁了,太善良了,她是草原上最美丽的姑娘,她的美丽简直无可挑剔。但是,这不是一个简单的男女感情问题,这里有许多不可逾越的事情。最重要的,还是自己的身体。
这些年来,他总感觉自己的身体被一种莫可名状的疾病缠绕着,他经常感到身体不舒服,浑身乏力,感觉身上的病症在加重。每当他想到这儿,自己又矛盾起来了。心里说,不能乱想了,不能乱想了。
从那以后,月儿古丽每天来一趟,江南说她别太累了。可月儿古丽说,不行,家里人也不放心。就这样,她每天上午准时来,给他做好午饭,吃过饭后再给他做好晚饭,然后再回去,风雨无阻。
时间久了,学校的老师和学生都知道了。每次月儿古丽走进学校,孩子们就喊上了,“江南老师的白龙马来了!江南老师的白龙马来了!”月儿古丽听到了,脸上就有些发热,心跳加速,但心里挺幸福的。每当这个时候,江南就快快赶过来说,去去去,小孩子家乱喊啥。江南一出现,月儿古丽就开心地笑了,她的笑脸非常可爱,像铺了一层灿烂的阳光。
令月儿古丽别扭的,倒不是这些孩子,而是学校的老师。
月儿古丽每次到学校,她总感觉他们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那种眼神,好像是怀疑,好像是不可思议,好像是另外一些什么,所有这些都让她心里很不舒服,让她感到紧张、压抑,甚至窒息,让她实在受不了。只有江南出现时,她才能迅速从这种紧张和压抑的困窘中解脱出来。江南匆匆赶过来,一边接过马缰绳,一边问,渴了没有?累不累?这时候的她,心里暖融融的,仿佛乌云散去,阳光又照在了她的脸上,让她找回了自己,找回了自信和自尊。她感到,江南来了,就好像她找回了自己的世界,找回了这个世界的全部幸福……
学校的老师对江南也心存疑问,有时也问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张老师更逗,每次看到月儿古丽来了,她就对江南说:“啊,草原上的云朵真好看!”
有一次张老师问:“那个月儿古丽对你一往情深,她真的十分可爱。”
江南显得很不自在,没有说话。只是叹了一口气。
“要是可能的话,你们就一起离开这里,到你们南方去。到了那边就没什么事了。”
江南摇摇头,始终没有说话。
村里有人传说江南和张老师关系怎么好的事情。这话是哈森告诉月儿古丽的。月儿古丽听了二话没说,连夜就去了学校。
那天晚上刚好下了一场小雪。江南和张老师,还有王老师在一起玩牌。他们玩的是“争上游”,谁输了就在脸上贴张纸条,以示惩罚。江南手气好,赢得多,张老师贴了满脸纸条,像个唱大戏的,她还故意摇头甩脑,惹得大家捧腹大笑。
月儿古丽进来的时候,王老师刚好去上厕所了,屋里只有江南和张老师还在互相说话逗乐。月儿古丽的突然出现,让江南大吃一惊,以为家里出什么事情了,赶快问月儿古丽。
月儿古丽看到江南和张老师那副高兴的样子,一时怒火中烧,原本被寒风吹得发紫的脸儿,现在又是气又是羞,脸上紫里透红,她呼呼喘着气,任凭江南怎么问,她一句话也不说。
张老师感觉气氛不对,她赶快抹下脸上的纸条,招呼月儿古丽先坐下。月儿古丽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
张老师从月儿古丽眼睛里好像看明白了什么,她隐约感到这姑娘今夜为什么而来了,她既吃惊,又不敢相信。在这种场合。她觉得难为情,脸色很难看。她看看江南摇摇头,又给他打眼色,然后就出去了。
江南又问:“这么晚了,你来这里干什么,晚上危险。”
“我们草原人的心都是亮堂的,真诚的,干什么事不会扪着自己的心”。
“我干什么了?”
“干什么了你自己清楚。”
江南现在是有口难辩,他大声说:“你不要无理取闹。”
月儿古丽看了他一眼,气冲冲地扭头往外走。
正在这时候,王老师进来了。他看到满脸是泪的月儿古丽,问江南怎么回事。江南摇摇头。王老师要江南去送一下,说,天黑了,一个女孩子不安全。
江南出去的时候,月儿古丽牵着马站在月亮下面。
今晚的月色非常朦胧,黑黢黢的天上只有一小块月牙,发着微微的亮光。地上有一层薄薄的雪。夜空中,时而有星辰闪烁,那微软的光芒一闪即逝。
月儿古丽站在半轮残月下低声哭泣。江南走到月儿古丽身边,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自从他们认识到现在,他从来没有看到月儿古丽哭过。月儿古丽哭得这么伤心,让他心里非常难受。
月儿古丽打小就受到铁力克的疼爱,也可以说是娇惯,自尊心很强。她几岁大的时候,每次铁力克回家,她总第一个冲出毡房,一边亲昵地喊:“阿爸,阿爸回来了”,一边活蹦乱跳地跑上去与铁力克亲热。铁力克一把抱起,亲着她的小脸说:“我的小月儿,我的小月儿。”那股亲热劲儿,让弟弟们都嫉妒。有时铁力克来兴致了,还把她放到马背上。小月儿可高兴了,踢着小腿就想让马跑起来。长大后,月儿古丽经常悄悄骑枣红马,要是她的弟弟们,铁力克肯定要教训他们一顿,但对小月儿,他也没办法。枣红马是他的宝贝,小月儿也是他的宝贝。
长期以来。她在家里是有特殊地位的,受不得气。这一点,江南心里非常清楚。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安慰她说:“好了,月儿,不要再哭了。”
月儿古丽哭得更伤心了,“你,能对着月亮发个誓吗?”
“发什么誓?”
“永远不要违背自己的良心。”
“我……”
江南噎住了。他不知道该如何说。他更不知道为什么要说,应该说什么。他站在那里不说话了。
“看看,你的心不是透亮的。也难怪,你不是我们的族人……”
“跟那没有关系……”
“那跟什么有关系?人的心是不一样的?”
“不是。我是说,我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你说是张老师?”
“当然,还能有谁。”
月儿古丽一下抱住江南,“现在,你的心和我的心在一起了。”她高兴极了,把脸贴在江南胸口。她感受到江南的胸脯里“突突突”的心跳,她感到一阵幸福。
江南没有拒绝她,任凭她享受着这种安慰。他也是第一次与姑娘拥抱,他将月儿用力搂了一下,月儿一双圆乎乎的乳房让他心跳加速……
过了一会儿,江南说:“月儿,你应该明白,我们是不能在一起的。”
“我不在乎,反正我要和你在一起。”
“那样会伤了你阿爸阿妈的心的。他们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不能辜负他们,那样我的心也不会安宁的。”
“他们的事,我会说通的。几千年前,汉人的公主也嫁到了我们草原上。”
“那是封建社会,是和亲,是政治需要。”
“我不管那些,反正我的心属于你了,你发誓,永远不能违背……”
“啊,这个。你先不要着急,让我再想想……”
“你还在想她?”
“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这个问题比较复杂,毕竟我们还不一样……”
那天晚上,月儿古丽没有回家,两个人在江南的宿舍里说了一晚上的话。
第二天一大早,月儿古丽就回到草原上。祖力洪问她怎么回事,一晚上不回来?月儿古丽没有说话。祖力洪一看月儿古丽垂头丧气的样子,觉得不对劲,对铁力克说:“是不是她和江南……”
铁力克说:“你别瞎猜,我看不会。一个喜欢白云的人,他内心也和云朵一样干净。他们不会做傻事的……”
祖力洪点点头,轻轻叹了一口气。
有人把这件事传到亚里坤的耳朵里。亚里坤是铁力克的二叔。铁力克的父亲活着的时候,是家族的长者,时常行使一些族长的权力,比如婚丧嫁娶、节日活动等等,他都要出面,象征性地主持一下,向一家人说些祝福的话。铁力克的父亲死后,亚里坤就自动承担起哥哥的长者义务。
亚里坤让儿子叫来了铁力克。亚里坤说:“铁力克,你阿爸走后,家族的很多事情我得操心啊。”
“是的,叔叔,你说的对。”铁力克说。
“听说月儿古丽和一个汉族人在一起,草原上传得沸沸扬扬,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是那么回事,叔叔。他是个诗人,去年他在路上病倒了,我们把他救了。现在在学校当老师,月儿古丽是去给他送吃的。”
“他真是个诗人?”亚里坤惊奇地问。
“没错,叔叔。他写的《草原上的云》非常好,我们都感动了。”
“就是你上次弹唱的那首?”
“是的。那天许多人都感动了。”
“嗯,不错,看来他对草原是很有感情的,要不然怎么能说出我们牧人的心里话。”
“是的,叔叔。他喜欢白云,总是看不够。”
“看来他确实是个诗人……”
亚里坤沉默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地说:“白云是天空的灵魂,诗歌是草原的灵魂。天空没有了白云,就像进入了黑夜;草原上没有了诗歌,就像我们生活里没有了盐。天空不能没有白云,草原上不能没有诗啊!”
“草原上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诗人了,唉!我们应该善待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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