虬枝引-无章节名: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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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次去的是嘎城。嘎城某建筑工地发生一起事故,一个架子工从高空坠地身亡。建筑方处理后事遇到困难,联系不上死者家属。死者生前多次说自己来自营盘镇一棵树,于是建筑方求助营盘派出所确认死者身份。老孟便给乔风打电话,并说给路费和适当的误工费。乔风和刘云说了实话。

    老孟由营盘走,乔风从皮城出发,两人约定在嘎城会合。和去牛城不同,乔风的心极为沉重。不仅因为那个一棵树的人已经死亡,还因为老孟的话。你代表的是一个村庄,老孟的话如珠子击着乔风耳膜。去嘎城辨尸是不可推卸的责任。如果此前乔风只感觉一棵树对自己的重要,现在乔风也意识到自己对一棵树的重要。乔风绝无荣耀感,笼罩他的是辛酸和忧伤。

    老孟先到一步,在火车站接他,乔风受宠若惊,孟所长,你怎么亲自来了?老孟开玩笑,你亲自来了,我不得亲自接呀。上车,乔风问,现在就去?老孟说累了吧?先歇歇。乔风忙说不累。乔风不由自主地急躁了。老孟说到这儿就得听他们安排,放心,少不了你误工费。乔风辩称没那个意思。老孟把乔风带到一家豪华宾馆,乔风走进装饰气派的房间,不安地问,住这儿?老孟说我在你隔壁,一会儿喊你吃饭。乔风没住过这样的房间,这儿摸摸那儿瞅瞅,然后在镜子里久久凝视自己。家里有镜子,乔风很少照,此时看着镜子里那个人,有种不真实的感觉。那个人是他吗?

    中午陪老孟、乔风吃饭的,一个是嘎城的公安,一个是包工头。包工头不是想象中的肥头大耳,小眼睛尖下巴,脸上始终挂着笑,似乎刮都刮不掉。乔风等待包工头或公安介绍那个摔死的架子工的情况,但两人一直说别的。乔风不停地喝水,嗓子还是冒烟。他看老孟,老孟似乎不急。乔风几次欲插话,都被包工头截住,包工头夹一筷子,这是嘎城的特色菜红烧大肠,多吃点儿。

    去殡仪馆的路上,包工头方说起死者。死者到他工地没多久,当时正缺架子工,就留下了。死者一口很重的乡音,包工头没听清他的名字是杨子、梁子或强子。至于死者从什么地方来,包工头更不在意,他是从其他工人嘴里了解到杨子、梁子或强子从什么地方来的。老孟问,你们不登记?包工头说,有时登记有时不登记,偏偏他就没登记,不过,我的工地以前从没发生过事故。

    乔风看到躺在冰柜里的死者,尽管整过容,但面目模糊不清,根本无法辨认。几个人都盯乔风,乔风心扑扑乱跳。他在脑里费力搜刮、捏合,却想不起与死者相近的人。乔风为难地看看老孟。老孟让工作人员打开冰柜。乔风往近凑凑,寒气迎面扑来。盯半天,依然无法辨认。包工头问,认识不?是不是你们村的?

    乔风没说是或不是,回答不知道。

    老孟问,认不出来?

    乔风摇头。

    包工头说,那就不是喽,如果是,你一定认识。

    出了殡仪馆,乔风问包工头,工地在什么地方。包工头问干啥,乔风说找那些工人问问。包工头说既然不是你们村的,和你就没关系了。乔风无言。晚上乔风没跟他们一块儿吃饭,他胸口被冷冰冰的东西堵满。老孟说,也好,你自己随便找地方吃一口,辛苦你了。再有一棵树的消息,我会通知你。包工头拿出一个信封,说是乔风的路费和误工费。乔风不知这钱怎么由包工头出,看老孟一眼,接过来。回屋一瞅,整整一千。来回路费不过三百,那七百算误工费。有点儿出乎乔风意料,但乔风并不惊喜,钱有点儿烫,他几乎捏不住。一个人傻坐半天,直到钱变凉,他揣进怀里。没偷没抢,这是他应得的。仍想着冰柜里那个人,也许他永远等不到家人了,家人也永远寻不到他的踪迹了。老孟说过,找不见家人就按无名尸处理了。

    很长一段时间,那个雪白的冰柜躺在乔风脑里,生了根一般,掀都掀不动。很长一段时间,乔风不得不歪着脖子,那是在豪华房间烙了一夜饼的代价。刘云笑乔风没享福的命,每天给他揉捏。乔风不辩驳。那个想法可能烙饼的时候就有了,只不过他当成自己的想象和梦魇。在歪着脖子走街串巷期间,在刘云半娇半嗔的揉捏中间,那个想法再次涌起。他看清了,明白了,但他说不行,毫不客气,毫不留情。像什么呢?像一个浮在水面的葫芦,屡屡摁下屡屡冒出,而且他越用力,它的冲力越大。他被打败,对手立在面前。

    他想回村去,回到一棵树。荒唐不是?可笑不是?疯了不是?早这样,还出来干啥?在皮城立稳脚不容易,不只是时间问题。还有,刘云和他不仅是同居关系了,而是没领结婚证的夫妻。刘云怎么办?丢下她?她一无所有,把希望全寄在他身上,他怎么可以这样?领着她?她会跟他回去吗?他能给她什么样的日子?她不跟他回去,他一个人孤零零回来干什么?

    乔风一次次质询、说服自己,但毫无用处。他着魔一样,一边劝说自己,一边在想象中疯跑。那么,还是和刘云商量商量吧,看看她什么意思。这一关难过,所以乔风迟迟没有开口。

    某个晚上,刘云进屋就愤愤地骂,欺负人,真是太欺负人了,人有钱就不讲理。那个干瘪老太太再次挑起是非,说刘云骂她的狗,让刘云道歉,不然就让物业辞退她。刘云越说越来气,她故意找茬,我凭什么道歉?偏不!机会来了!乔风说,人活一口气,凭什么受她欺侮,甭理她!刘云问,她干吗这样?我确实没招惹她。乔风火上浇油,她是地主老婆啊?我敢说,你这次低头,她下次还会找你麻烦,她算瞄上你了。似乎浇错方向,刘云的火没有燃得更大,反趋于熄灭,口气明显弱了,我看她是寂寞,找个茬和人说说话。乔风冷言道,有吃有喝寂寞啥?刘云说,有钱人也可怜,别看她住那么大房子,出进就那条狗陪她,我从来没见过她的儿女。乔风说,你怎么替她说话?刘云说,其实她心挺好的。乔风看出刘云已经妥协,怒冲冲地制止,决不低头。刘云担心地问,辞了咋办?乔风语速极快,辞就辞了,大不了回老家。刘云摇头,说什么气话。乔风说,我没说气话,我想好长时间了。刘云盯住乔风,难怪……你真想回去?乔风郑重点头。刘云问,我怎么办?乔风说,跟我回去,村里的日子也不错——刘云打断他,村里好,当初跑城里干什么?乔风说,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没有比较怎么知道?刘云问,这么说,你决定了?乔风说,这不是和你商量么?刘云态度坚决,我不回,费那么大劲儿才跑出来。乔风问,你不愿意跟我在一起?刘云说,是你不愿意跟我在一起,我以为你能指靠呢,说那些话全是骗人的,我真是傻,还想给你生个孩子。刘云被抽空似的,歪靠在床沿,神情凄怆。乔风说,我没骗你,只是……怎么说呢?我不是说这儿不好,可心里乱得不行。刘云说,你非要回,我不会拦你。乔风问,那咱们就分开?刘云说,是你要分,我不拴你。

    乔风选择沉默。他不敢说得太决绝,想法毕竟是想法,他自己也很怀疑。更重要的,他不想和刘云分手,不仅仅喜欢她,而且有一种难以言说的依恋。

    乔风挑起事端,自然主动平息。闹别扭对谁都不好,言语不投,就让身体说话。刘云推乔风一把,别了,我怀了咋办?乔风笑嘻嘻的,也许早怀了。刘云叹气,让你坑了,早知这样,我不摘环儿了。乔风说,我没那么坏,不是和你商量么?刘云说,坏又没写脸上。乔风耍赖,那我就再坏一次。后来,乔风摸到刘云的眼泪,说我不提了,别这样。刘云说,你不提不等于你不想,我早看出来,你的心不在这儿。这么下去,你会出问题。乔风说,也许已经有了问题,我也不知道咋回事。刘云突然搂紧乔风,别甩下我,求你!乔风的心重重疼了一下,突然像刘云一样泪流满面,连说不会的不会的。

    那就不提了吧。

    如刘云所言,不提不等于不想。两人在对方心里占着位置,早就如此了。可乔风不会因此把一棵树逐出。刘云自然瞧得出来。这次是刘云主动提出,你实在想回,就回吧。乔风立即中套,问,你呢?刘云说,我能养活自己,想找个男人也不是难事。乔风僵僵地说,我不想和你分开。刘云叹气,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咱俩怕到头了。乔风摇头,不,还是别提了。

    吴大愣再次成为刘云的说客。吴大愣似乎比刘云还痛心,身在福中不知福,你他妈脑子真出了问题,去医院瞧瞧吧,我只你这么一个老乡,你要是疯了,我连个说话的人也没了。吴大愣摸摸乔风的头,你到底咋想的?是不是收破烂时间长了,脑袋全堆成破烂了?你掏掏呀?别把自个儿霉了。乔风诉说对秀珍的内疚,对女儿的思念,自己的恍惚,一次次的寻找,那个雪白的冰柜。吴大愣说,我明白了,你受刺激了,不治还真是不行。乔风怒骂,你个驴,我说的你一点儿不懂?吴大愣毫不客气,你才驴,我的话你懂多少?

    乔风和刘云争吵,是因为刘云要带他去医院。尽管她轻描淡写,乔风的火还是蹿出老高。显然,这是吴大愣的馊主意。乔风不去,坚决不去。刘云说,只是瞧瞧,你怕什么?乔风恶恶地说,我疯了,你想怎样就怎样吧。刘云说,我是为你好。乔风说,我不要这个好!

    冷了两天。第三天晚上,乔风挡住看电视的刘云,我有话对你说!

    刘云说,我也有话对你说。

    乔风怔了怔,你先说。

    刘云说,你先说。

    乔风说,不,你先!乔风意识到什么,想起两人在一起搭的日子,有些难过。

    刘云说,我去过医院了。

    乔风神情骤然抽紧。

    刘云说,我怀上了。

    乔风眼睛瞪大,惊喜半天才扑出来,真的?

    刘云点头。

    乔风大声说,太好了!

    刘云说,该你说了。

    乔风迟疑一下,还是说了。他想回村盖两间房。刘云用别样的目光看着他,看来,你还是要回,什么也拽不回头。乔风强调,只是盖两间房。刘云冷笑,你不回去,盖房干什么?哄鬼也不信。乔风说,我琢磨了,必须盖两间房,这是为了咱俩的将来。你想想,这几年咱俩搬了几次家?拆一次搬一次。以后皮城的平房会全拆掉,到时候去哪儿住?楼哪住得起?所以现在必须准备个住处。盖两间房心里踏实,算个退路。再说,过年过节回去也有地方住,不然就得住店。房子在那儿也是一笔资产。咱不可能在城里盖房,人总得有个自己的窝,哪怕是空的。这是乔风心里话,这几天他反复思量,刘云不跟他回,那他就盖两间自己的房。他必须寻个安慰。回与不回,是下一步的事。

    刘云目光慢慢缩回,若有所思。乔风看出她被说动,趁热打铁:你怀了,咱更得多一手准备,村里盖两间房没几个钱。

    刘云问,一定要盖?

    乔风说,不做这个事,我的魂怕是真要丢了。

    刘云长叹一声,好吧……小区那边咋办?地盘不会让人抢了?

    这也是乔风的担忧,但他说得相当肯定,不会,我和物业签了协议,不用多久我就回来。

    两天后,乔风回到营盘镇。七月份,正是旅游旺季,鸳鸯湖到处是人,当地揽生意的,外地游人。湖面是冲浪的快艇和轻摇的小舟,湖边则是卡丁车和驴马世界。一个妇女追着乔风,劝说乔风骑她的马。她说别人一小时三十,我收你二十。乔风再三说不骑,妇女咬着他不放,追出足有二里地。乔风说,你甭浪费时间。妇女说,二十块钱大哥何必看在眼里,这样,我再添两个油馍给你。乔风不解,妇女前后瞅瞅,往前挺挺胸,随你摸。乔风愣愣,喝道,滚!妇女策马离去,“疯子”两字在空中飘荡。

    乔风选好地址,买了顶帐篷,交了王老五打井的订金。第二天上午,王老五在“院子”里打了一眼压水井。白花花的水流出来,乔风眼睛湿润了,捧着水猛喝几口,把头伸过去浇了个够。下午,乔风去林场买了一棵柳树苗,路过镇上,买了一瓶酒、一箱方便面和相关生活物品。树苗细细瘦瘦,和村里原来的那棵虬枝古树自是不能相比,但立在那儿,一个村子的轮廓就出来了。几十年,上百年,一样会枝繁叶茂。乔风似乎望见了盘盘曲曲的枝条在空中伸展的样子。乔风的眼睛放着光,谁能想到这是他种下的一棵树?有了这棵树,他的村庄就不会再消失了,这个叫“一棵树”的村子也就有了根基。房子盖好,乔风还打算立个村碑。

    那天晚上,乔风异常兴奋,几乎把一瓶酒喝光。睡在自己家里,醉了又何妨?晕晕乎乎,朦朦胧胧,乔风在如风的想象中倒地。半夜,乔风起来小解,回头却怎么也寻不见自己的帐篷。怪了,他走出没几步,莫非帐篷会飞?不但帐篷不在,那棵刚栽的柳树也没了踪影。怎么回事?乔风拍着脑袋问,难道他没睡在帐篷里?

    放眼望去,四野空空,唯有残月挂在西天。

    原载《中国作家》2009年第6期

    原刊责编 李双丽

    本刊责编 关圣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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