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国:纸上的文人-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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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将汉字转换成繁体竖排,民国的时光就可以回到我的身边。我在竹林村村民邢建民的叙述中回到了1942年8月葬礼的现场。邢建民的父亲邢宝忠多次向儿子描述过张季鸾陵墓的三件陪葬品。白铜水烟斗、白铜盆、麻将牌,这三件张季鸾生前最爱的日常生活物品,在与张季鸾的肌肤相亲中被打磨得闪闪发亮。

    我相信邢建民的描述是历史真实的见证,那三件带着张季鸾体温的陪葬品,符合一个报人的性格和喜好习惯。但我怀疑,那个已经去世了的老人的描述,一定有无意中的遗漏。张季鸾那支写了三干篇社评的毛笔,一定是陪葬品的首选。国民党的蒋介石和共产党的毛泽东,都会让一个以办报为追求的报人,在另一个世界里延续他的脚步。只有那支羊毫,可以让他微笑,金钱无法寄托他报国的理想。

    40亩的陵园被72年的漫长时光侵蚀,消瘦羸弱得只剩了一亩见方。1942年的士兵无法阻止我们这个时代的牲畜进入,一个连的兵力不是一万头种猪的对手,发情期种猪的躁动和咆哮,如同侵华日军,随时有冲出栅栏暴乱的危险。

    张季鸾墓地的南面是挂着种猪场牌子的牲畜世界,东侧却是人的天地。那些砖窑厂里的工人,挖泥捣浆,点火烧窑。猪粪的臭味和烟火的熏炙,让张季鸾的后人听到了炽章先生灵魂的痛苦呻吟。

    当张季鸾的棺木揭开,一缕新时代的阳光照进泥土的时候,这个死去了73年的民国报人,只以几根嶙峋瘦骨的姿态迎接那些陌生的面孔。漫长的时光,让那些来自国共两党的颂词都腐朽了,已没有人能够记得“报界宗师、文坛巨擘”“功在国家”“国士无双”这些高入云端的政治描述。

    在张季鸾的遗骨被装入蛇皮袋,即将启程回到他的故乡榆林的那天,恰好是他诞辰120周年。这个有陕西省记协主席、西安日报社社长等人参加的迁灵活动中,所有人都被猪粪浓烈的臭味熏晕了。这个时候,历史用“报人”这个称呼还原了张季鸾的真实面目。

    徐铸成先生在诠释“报人”这个词的时候,极其严肃庄重。他说:“我以一家之言,为季鸾先生写一篇小传,定名为《报人张季鸾先生传》,以怀念这位杰出的前辈、本师。为什么不加‘伟大’、‘卓越’这类的形容词?我认为,报人这个称谓,就含有极崇敬的意义。我国近代新闻史上,出现了不少名记者,有名的新闻工作者,也有不少办报有成就的新闻事业家,但未必都能称为报人。历史是昨天的新闻,新闻是明天的历史。对人民负责,也应对历史负责,富贵不淫,威武不屈;不颠倒是非,不哗众取宠,这是我国史家传统的特色。称为报人,也该具有这样的品德和特点吧。”

    回到家乡,回到最后的安息地,后人应该在张季鸾的墓中放一支用羊毫和竹竿做成的笔。钢笔、圆珠笔、签字笔,甚至电脑键盘,这些现代的书写工具,虽然迅速、方便、流畅,但都不能让民国的报人写出有骨气的文章。

    如今这个时代,除了目标直通润笔的书画家们,谁还在用毛笔抒写心灵,针砭时弊,或者表达情谊,叙说温暖?

    笔,用最轻软的羊毫,写出了最坚硬复杂的文字,它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战斗的武器。陪葬,是人类悠久的丧葬传统。在黄金、珠宝、陶器乃至鲜活的奴隶之外,我们还可以在腐朽的棺木中看到笔的影子。在一个笔墨逐渐淡出日常生活的时代,与张季鸾相伴的那支笔可以通往历史的深处。和张季鸾同时代的陈布雷,也用了一支派克笔作为他未竟理想的寄托。可惜的是,由于派克名笔用了一个象征财富的“金”字命名,以至一介文人的坟墓成了盗墓贼觊觎的对象,最终失守。

    陈布雷是个一生同蒋介石紧密相连的文人,民国史上许多脍炙人口的锦绣文章,彩虹一般出现在他的笔下。以至江苏作家叶兆言在距陈布雷遥远的另一个时代里,发出由衷的赞叹声:

    江苏作协很长一段时间都在颐和路二号办公,隔开一个门牌号,就是陈布雷公馆。很漂亮的一幢小楼,铁门紧锁,从旁边走过,我忍不住会想起当年的主人,想到他绞尽脑汁,想到他写的那些奇妙词句,铿锵有力,金属铸造出来的一样,扔地上都会有声音。

    说老实话,文人混到陈布雷这般境界,确实不容易。人生的成功莫过于富贵,莫过于尽其所用,想想我们的那作协,也算是个养文人的地方,有时候也会有些虚名,有点蝇头小利,可是诸位的笔力与陈布雷相比,真是小巫见大巫。

    莫言成为诺贝尔文学奖得丰之后,为了排除干扰,保持写作状态,经常毫不留情地拒绝了许多文学邀请。中山大学90周年校庆活动,就诚恳地邀请了莫言前来演讲。所有的理由,包括朋友的私谊等,都在莫言的坚定之下铩羽而归。然而,当莫言收到了谢有顺教授用毛笔竖写的七张纸的长信之后,这个中国当代的杰出作家,就毅然飞临广州,站在演讲台上。我想,是毛笔和繁体竖排的汉字,最终打动了这条山东汉子。

    有朝一日,我要去广州,在谢有顺教授的书斋里,看一眼那支写出七页纸书信的毛笔。我要考证,这支毛笔的文化传统,来自唐、宋、元、明、清和民国的轨迹。我虽然是一个握笔的人,但我已经多年没有见过用于书信写作的毛笔了。用毛笔表演书法,是我们这个时代的风尚潮流,每一个人的身边,随处可见,但用墨汁洇染的书信,却凤毛麟角一般难觅。如今的毛笔,已经无法写出民国的文章了。因此,在一个键盘泛滥的时代,我应该拨开尘埃,寻找一支毛笔在一页名为《大公报》的纸卜走过的轨迹,眺望一个瘦骨嶙峋的书生,用一生的光阴凝成的四个大字:文人报国。

    张季鸾的一生,就是一张纸的一生。张季鸾的命运,像一张纸那样薄,但纸上的文字,加起来比一座山更高。

    责任编校 谭广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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