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汉清和段老四一样,也打了一辈子的鼓。不过,他却是正儿八经的专业鼓师。
莫看段老四地位低下,但他从来不怕人。他就是怕唐汉清。唐汉清的鼓打得比段老四好,段老四在鼓打得好的人面前就有些自卑。
那年,红卫兵搞“牛鬼蛇神”大游行,把全县的“牛鬼蛇神”全集中了起来。
大游行安排了一辆大卡车开道。请了八个人打锣鼓。段老四出身苦,根正苗红,被红卫兵选为锣鼓队打鼓指挥。段老四兴奋得一夜睡不着,特意削了一副手电筒子粗的大鼓槌。谁知,第二天段老四来到游行队伍边一看,就突然不肯上车了,说是打不得鼓了。临阵退缩。红卫兵十分恼火。段老四先是百般支吾,不肯说出个子丑寅卯,后来被逼急了,就就地一滚,嚎啕大哭了起来,一身的泥巴一脸的泪水,就是不肯打鼓。红卫兵无奈,只好临时换了个人上车,胡乱打了一通锣鼓算了。
其实,那一班常跟段老四在一起打锣鼓的伙计心里都明白,段老四突然不肯上车打鼓的原因,是因为他在游行队伍中发现了唐汉清。唐汉清胸前挂的大木牌上黑笔书写着“打倒黑文艺的鼓手唐汉清。”
段老四一眼就看到了唐汉清,不由地一愣。唐汉清也看到了段老四,并且注意到了段老四手中新削的那对大鼓槌。俩人就那么互相对视了一小会儿。唐汉清眼里满是傲然、讥讽……段老四眼中却是惊谔、惭愧……然后,段老四的眼光就畏缩了,再然后段老四就不肯上车,不肯打鼓了。
本来,在1954年湖口县成立青阳腔剧团时,段老四和唐汉清是同时被招编的。剧团里对所有招编人员进行了一次业务汇报会。会上,唐汉清只打了一通鼓条子,段老四就告退了,跑回澡堂子烧水不肯进剧团了。
当年九王庙打场子,段老四以他的粗犷豪放、气势恢弘的“谷龙”锣鼓赢了唐汉清的细吹细打、精致绝伦的彩莲船《鄱湖渔风》锣鼓。但邱是出庙会,当然是越热闹越好。现在进剧团,演的是正规的大戏,打的锣鼓全是上了锣鼓经、戏曲谱上的技巧性玩意儿,段老四是野台班子草台锣鼓,上不了台摆不成谱。有唐汉清在剧团,哪有段老四打鼓的份。段老四当然是知趣而退了。
唐汉清对打鼓的痴迷并不逊于段老四。他一岁时就跟着爷爷唐秉正学打鼓,按部就班,因循渐进,冬练三九、暑练三伏,是啃烂了几本锣鼓经,打断了一捆鼓条子的乐园真弟子。所以在汇报会上,一阵鼓条子就吓跑了段老四,稳稳当当地坐上了湖口县青阳腔戏剧团东场的首位,名字经常出现在剧团演出剧照的指挥位置上。
不过一般人看戏,是不大注意指挥的名字的,他们的目光都是追着主演主角的名字。只有段老四十分注重“指挥唐汉清”五个字,每每看着海报上的这个名字,段老四心里就会涌出一股莫名其妙的滋味来。段老四常去看剧团演出。但他是专门来听唐汉清打鼓。有时幕间休息。唐汉清也下台来和看戏的熟人说话,老远地望着了段老四却装作没有看到,正眼也不瞧一下。而段老四则马上红着脸低下了头。到再度开戏时,唐汉清的鼓就打得份外地精神,特别地有韵味儿。打得段老四心中又是佩服又是怨恨,暗暗地骂道:“这家伙,打给老子看呢!哼,看你还神气得了几年?”
倒真让段老四说中了,唐汉清很快地结束了打鼓生涯。
唐汉清艺途顺坦,家庭却不那么和谐。他中年丧妻,一个人拉扯着两个儿子。大儿子在剧团唱花脸,娶了个花旦老婆。老二考大学连考三年不中,一时又找不到工作,在家吃闲饭。这些年戏剧不景气,唐汉清一家拿钱的人都在剧团,全守着百分之七十的工资过日子,实在是艰难了些。钱不凑手,心里不痛快,花旦自然免不了敲边溅沿,发些牢骚。花脸大儿子本惧内,也帮着挤兑老二。老二血气方刚。于是叔嫂交恶,兄弟阋墙,家里的战争不断。唐汉清万般无奈,一咬牙提前退了休,让小儿子顶了职,在剧团里管服装,算是多了个再拿百分之七十工资的人了。
唐汉清退休回家,一心只想烧饭带孙子,让家里少几份烦恼,过几天安静的日子,自己算是与鼓条子彻底告别了。他却是没有料到,他的老对手却不让他放下鼓条子,还要他重操旧技。
段老四找上门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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