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1213与961312-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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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一天,一个男人从一扇黑色的铁门里走了出来。这扇黑色的铁门安在一幢老式洋房的暗红色砖墙一隅,并不居中。俯视上海市地图,洋房的地理位置倒是不偏不倚,正在市中心。这是一个身高中等,体质瘦弱,两只手很白但很小的男人。二十七八岁的样子,没结婚,没有女朋友,此时脸上没有表情。这是下午。

    这个男人穿着一件黑色T恤,外面是蓝黑小格子长袖衬衫,袖管挽到肘关节。一条黑色牛仔裤。红色软牛皮靴从裤管底下伸出头,就像废墟里招摇了一丛葱绿的狗尾巴草,拆迁现场随处可见这样的——引人注目。他在房间里一气睡了十五个小时,现在他一边走路,一边不断地按着脑袋。他有些头痛。前一天白天他在床上做爱,前戏与高潮,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断断续续了近七个小时。终于一个人的时候他感到了腰酸,某个地方裂开了。真不想再这样下去。

    在离洋房不远的一个小饭馆里,透过底楼沿街的玻璃橱窗可以看见一只只艳红的小龙虾摞成一个虾堆,五六根深红的鸭脖子并排放在一处,流线各不相同,它们的主人生前也许就这样貌合神离。这个男人看了很长时间这两种食物后,走进了店堂。那儿只有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是老板,一个人占据了一张方桌,孤单单地走向睡眠深处。女的是老板娘兼厨师,一身白工作服,很胖,发着呆。他要了两斤小龙虾,一根鸭脖子,重辣,一瓶啤酒。

    ——龙虾怎么做?香辣,干煸,椒盐?老板娘问。

    香辣。门后有一道狭窄的木头楼梯,他边回答边蹬蹬上了楼,被质量很差的涂料搞得坑坑洼洼的房间空空荡荡,光线不算太好,虽然朝街的一面全是玻璃。除了他外再无旁人。他坐下等着,两只手放在桌上,之前它们被分别塞进两侧的衣兜里此刻因为重逢而惊喜地纠结在一块儿。他坐的位置正对固定在墙上的一架电视机,目光瞬间被此吸走:一个头发微秃但还没真正全秃的中年男人正时而对着旁边几位精心化过妆的女士时而对着镜头说着一件有关大象粪的故事。他声称德国帕德伯恩动物园(字幕在两秒钟后紧急跟上)的一位饲养员,给一头便秘的大象一口气服下二十二包泻药,然后站在它的身后观察是否有效,大象的肚肠开始了剧烈蠕动,粪便如山泥般倾泻下来,该饲养员未能及时躲开,竟然被活生生淹死。

    在想这件事是否真实时老板娘端上菜来,她放下托盘的时候说了不少话,龙虾是我们的特色,我从十五岁就进厨房啦,不过龙虾倒是最近刚开始烧的,火嘛,来,吃吃看我的手艺。但这个男人一声不吭。这个男人不爱和陌生人多说话。他张开大嘴,往里丢进一只小龙虾,很快吐出壳。在喝下一杯啤酒后他拿出了手机。他开始说话。

    龙虾吃完以后他吧唧了一下嘴,随后他渴望知道时间,他没手表,手机屏幕显示为15:34,他往窗外看了看。在他视线齐平的地方他看见了一截法国梧桐树干,此外有些树枝在摇摆,看来风不大。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有一些,汽车一辆接着一辆从他眼前消失,这是一条单行道,除了一往无前再无退路。一次一辆警车开过,红蓝警灯的转速太快,难道不会像游戏中的飞碟一样,唰一下就?门在这时被推开了,他转回头。一个高大、强壮的男人,牛仔外套懒懒散散一边高一边低,胡子已经两天忘记刮了,紧挨着他坐在了另一把椅子上。这个又高又壮的男人就像头大象,就叫他大象好了,看了一眼空盆子后他转头向楼下喊了一句,于是又有两斤龙虾摆在了他们面前。

    先前的那位现在嘴巴空了下来,他开始跟大象说话,洁白的牙齿在闪动,用的是“高露洁”并且一天至少两次?姑且这么猜测吧,这样说来,他长得还真像那位海狸先生。他们交换了一些手势,一些目光,海狸的说话声音很低,电视音乐又一刻不停,大象只好抬起屁股,用一只脚勾住椅子腿往他那边挪了挪,再挪了挪。他们说了些什么?我们无法听清。我们只能看见他们的表情,说的人很平静,是的,只有嘴唇在动,大象,他的嘴也在动,香辣龙虾消失了,一些不,一些如果,一些也许,一些不知道,几乎没有是的,概括起来,就是一些怀疑的问号,粗暴的感叹号被吐出,偶尔飞快地瞪一眼对方,眼睛睁得大大的,看来,这位大象性格优柔寡断。算了,一切看行动就好。

    他们再一次叫来了胖胖的老板娘,海狸想在裤兜里找张钞票出来,他抬起右边屁股的时候大象在自己上衣兜里翻了翻,还没等他抬起左边屁股,一张大面额的人民币已经被掏了出来。让大象付了账海狸有些不好意思,但也只是说说而已,等他把零钱胡乱数数后装回口袋,他们就一前一后,慢慢地下楼了,消失了。堆满龙虾壳的桌子很快被清理干净。将近傍晚六点了。

    2

    照片上有一个女人,背景是一个以绿色为主的花园,最上方的边缘切进一抹蓝色天空。女人穿了一件白底咖啡色小圆点的连衣裙,裙摆在膝盖以上。看着这个女人的姿态和脸庞,不难联想到美丽动人这一类的词语,应该有很多男人愿意围着她转,为她做些什么,阿旦就是其中一个。

    故事发生在一年之前的初秋时节。那个女人,穿着一双秀气的白色高跟凉鞋,怀里抱着一只小猫,轻快地在一条铺了石板的人行道上向前走着。人行道很久没有得到护理了,有些石板翘起来,有些石板凹下去,有一块就在她的脚下活动了,怎么那么糟糕?

    阿旦有一辆天蓝色的轻便摩托车,流线型,具有运动气质,那天他把自己闷在意大利跑盔Arai RX-7RR4里(从淘宝网上以接近原价二分之一淘来,顶级),可是,车子出故障了,这是经常的事。当它出故障时,他就只能推着它步行,那天就是这样来到了那条人行道的另一端,他把车留在了那里,说好过半小时再来,然后遛遛哒哒往前走,看见了一只火红的小猫。

    这个已经被固定在过去记忆中的景象如今再次被呈现出来,必须具备当机立断的勇气,细节的铺陈加上想象,尽可以敷衍得洋洋洒洒,但其实,整件事的经过非常简单。他抱起了猫,还给了她,过了一会儿,他就知道了这只名叫“红阿比”的猫比他那辆小蓝车还贵,据说这种阿比西尼亚猫是古埃及被崇拜为“神圣之物”的古埃及猫的后裔,在陪她走了一段路,再次经过路口的那家修车行后,他就知道她叫喜客了。他们走了半个多小时,地面仍旧时有高低不平,但她全都巧妙地躲开了,一直走到一栋花园洋房门口,透过雕花栏杆可以看见草地和大树,鲜花和喷泉,她向他转过身来,她穿着白底咖啡色小圆点的连衣裙,喏,就是照片上那件,对他说谢谢,再见。她没有邀请他进去参观,但是地址他记下了。

    从他们那次分手到她睡到了他的床上,“红阿比”又大了半岁,这种猫,身价随年龄增长每况愈下,他后来又见过它一次,就在那一次,他被它的亲热破了皮,流了血。

    他自己租的地方离她家不算太远,二十分钟的摩托车程,足以把他从“上只角”扔进“下只角”,一幢邻近游乐场的老式公房里。那里的住户来源大致可归为两大类:土地被征用后进了城的本地农民以及他们基本局限于“近亲”繁殖出的枝枝节节,买不起房或买不起更好房的年轻蓝领和白领。阿旦的身份属于前者。

    每隔一天的早上五点半,他从家里出发,走上二十分钟路后换上一套制服,此后一直到晚上十点,一小半时间坐在办公室,面对一排监控器,黑白的女人、男人、小孩在一长条一长条的货架间穿行,可以通过某粒旋纽仔细看清某条大腿。一大半时间在那座巨大的超级市场里走来走去。需要穿过干干净净的音像区,接着是落地镜和挂在架子上可以旋转的衣服,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人们纷纷站上传送带,升入生鲜、食品区。间隔开上下两条传送带的,是一包包精心堆放的零食。有时他会小心地从某个人背后出现,然后,突然抓住对方的双手。高声的侬有毛病啊,调低音量,对不起我错了,有时附加泪水,不过对他来说,只不过是。接下来是语言的无情碾压,笔录,收下一笔现金。第二天的整个白天,他都用来睡觉。晚上六七点钟时他出门,他总是去固定的一家饭馆吃盒饭,不过喜客可能改变这一切。

    这么小的屋子,她说,你就住在这里?

    这是一套一室半的房子,厨房认得他,相当整齐美观的一套餐具已经做好了为他心碎的准备但他,总是装作视而不见。冰箱就和刚从始发站开出的地铁车厢一样空空荡荡,里面放着几罐碳水化合物。卫生间的塑料桶里扔着胡乱脱下的衣服,他把它们一直留在那里直到再也找不到干净的衣服,尤其是内裤,而这总是发生在喜客敲门之前,好在楼下五十米处就是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现在是下午一点,他已经干干净净趴在了阳台栏杆上。一点过五分,被大红墨镜遮去半张脸庞的喜客被两根幼细的鞋跟支持着向他走来。他从阳台上消失了,我们看见他打开了音响,旋即光顾了一下卫生间里的镜子,紧接着出现在门边,在白嫩的食指按下因为不同手汗而最终由白转黄的门铃前一秒就,她在他面前了但他还得再等一秒,墨镜被小心翼翼地装进镜盒再装进拎包,好了,他可以张开手臂了。

    可你还是不知道阿旦长什么模样。一个男人,一米七四的个儿,膀阔腰细,实际比想象略胖,很少给自己买衣服,不是一个时髦角色?是的,但这不妨碍什么,关键时刻,外贸小店里的便宜货和名牌一样,都得反个面儿堆到地上。

    3

    金色的布面扶手椅上堆满了衣服,有些滚落到了地毯上。从衣服的层层叠叠可以初步判断,这是冬天,天很冷。这些衣服属于一男一女,他们在靠窗的白色单人床边停了下来,那床单,工整地压出四个棱角,留有洗衣粉的痕迹,经常吸收着那些从不同身体大同小异部位渗出的液体。几分钟后,娇小的那一具身体被另一具大致覆盖了。这种覆盖长时间地处在一种不稳定的状态。

    你那里是弯曲的,他用极低的声音说道,仿佛他们身下的床单长了耳朵。她伸出手指按了按自己的右小腹,我感觉到你到了这里,它居然是弯曲的,会不会很奇怪呢?我喜欢,就像我喜欢你的卷发一样。那就好啦,她说。不过,也许你不适合生孩子。因为不能确定,他说完立刻皱了皱眉。他们搂抱在被子下面。他们两个,名叫秋刀和泡芙。

    秋刀是个面带笑容,头发浓郁之人,十岁起开始在妈妈的镜子里发现白头发,严格说起来,只是一半,一半白一半黑,黑的在下,白的在上。泡芙有一头长长的卷发,依照一定规律向内弯曲,接着向外隆起,一波连着一波,连一个角都没有,这就和她的性格一样,柔和宜人(据说动物界的法则恰与此相反,比如说,赛马,如果您对此十分注意,您将发现:在马群中只占百分之五到十的卷毛马,由于性格急躁,在赛马中占到了百分之二十五)。和像她这样的女孩相处完全不用忧心忡忡,除了默默无声地落泪,不会再有更激烈的反应了。

    自童年时代起,秋刀就对侦探小说(仅仅局限于日本)表现出浓厚的兴趣,爱屋及乌的缘故,十九岁那年他成了F大学外文学院日语语言文学系的学生:在一个可容纳三十人的小教室里,他和泡芙平行坐在第三排,中间隔着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过道。大学生活十分平静,晚上六点,他不时出现在第三教学楼的某间自修教室里,那里离新生宿舍最近,他将独自度过十点半熄灯前的几个小时。在遇见泡芙几次后他开始为她预先占下一个位子,就在他的旁边。正是同一个秋刀,几星期后也负责起泡芙热水的提供,替她打来饭菜,以忙乱的动作修理应急灯,用自己近视的目光监视并疏散着那些因荷尔蒙分泌过头而盲目扫射的同类们。剩余的时间秋刀一般在宿舍上铺自己的床上度过,靠着枕头和被褥躺着,每一次他都有条不紊地看着角川书店一九九六年一月二十日发行的第三十六版角川最新国语辞典第一页上的每一个词条,他力求精准,完美,尽可能一字不错。一般而言,在他看到第三页时他就无可避免地开始昏昏欲睡。当宿舍出现其他人的时候,他就以强打精神的目光最后瞥一眼黑色的小字,随后用手指有力地把辞典合上(红色塑料封皮,山田俊雄·石绵敏雄编),为此他备有诚品书店纪念书签一枚。拿到毕业证后他仍没背完あ部,整整三十七页,太多了。

    秋刀学会了用日语阅读但从不看教授规定之外的任何日语读物,他拥有一款当时最先进的电子词典,泡芙花了一个暑假的时间为它亲手缝制了一个面子为织锦缎里子为全棉布的口袋。不太用得上,不过秋刀总是把它们一起装进上衣的口袋里,如果那里有口袋的话。

    毕业后他们经常利用地铁走到一起,三年来他们认真地筛选免费杂志上刊登的各个地点的广告,将近一半他们亲身实践了:有的整晚只有他们一桌客人。有的门上挂着电线缀着灯泡(好几个已经不亮了),门后却是昏沉沉黑鸦鸦。有的明亮气派,路边两元一大杯的珍珠奶茶在奶黄色的艺术纸上以花体字的形式出现,35元。偶尔上电影院,不时去宾馆开房。

    有天晚上,他们微微挺着胃从一家贵州餐馆离开,四处寻找空车的红灯时看见马路斜对面更大面积的一扇红漆大门。他们进去了,他们被红色包围了,此后他们经常在这间名叫堂会的酒吧见面了。这个去处离他们两人各自的住所都不远不近,他们仍然和父母一起住。堂会位于幸福路(一条小马路)十三号,在两家相邻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和一间水果铺子中间。穿过一边是木头桌椅一边是卧榻的过道,就从一个竖着的长方形走进一个横着的长方形。它有着混凝土的表面,一个长长的,既不多彩也不镶嵌的吧台是最热闹的地方。在白色的泡沫跑去大半杯之后,那些金色的液体才从龙头里一泻而下。在这个长方形的右下角,沿顶点展开的扇型舞台从水泥地面上升起,被牢牢固定。舞台背后平整地再现了切·格瓦拉炯炯有神的黑色头像,并为他配备了一副用来收听音乐的耳机。在他的下方,是驻场乐队乐手们的名字。

    不会有人在这里打起瞌睡。在不够亲昵的人们中间,轻声交谈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几乎每个人的面前都有一只杯子,当它变成空杯子时它就会被收走,有的人把手臂支在桌上有意无意地保护着它,但年轻的服务生在座位之间穿行,干净的手指准确地降落,带走。只能再要一杯了。

    由于墙壁不够隔音的缘故,它身后的居民区一到周末晚上十点,就被浸泡进震耳欲聋的噪音里,噪音玩着花样,摇滚、爵士、电子,有时是深情款款的乡村民谣,但噪音还是噪音。被110召来的警察和愤怒的居民(通常是穿着睡衣的中年女性)一起,透过半开半闭的大红门,看见的是红色光线和发红的年轻人。这个时候走进这个空间,有如走进了一片不算茂密的森林,必须侧着身子,才能在人与人之间穿行而过。倘若这时谁身上的手机开始振动,这个人就不得不一直穿过过道走到门外,通常这个人都会忽视沿着过道靠墙摆放的两张大床。在其中一张上面的角落里,缩着秋刀和泡芙,他们的背后是红色的纱帐,纱帐的背后,一些龙飞凤舞的字帖让人百看不懂。他们面对面坐着,肩并肩坐着,一个坐在另一个怀里,动词不变副词忙碌,只有在需要喝点什么的时候才会往外挪挪屁股,床沿边上固定着一张小方桌,上面有他们不加冰的西柚汁和加热的干姜水。夜幕刚降临他们就坐在那里,为时过早,就连音乐还没真正清醒。他们说着话,他们怎么有那么多话要说,方桌想到,每晚每晚都在说。他们的话语互相交融,抽去骨头的声音互相厮磨,就像没有腿的美人鱼走路,没办法斩钉截铁。除了他们的嘴和手需要一心几用外,他们身体的其余工具几乎都在休息,几乎不动。他们下地的时候上半身会抖动一下,双腿交叉得太久了,每一夜,留在那里的除了两只空杯子,还有一两次的湿润和勃起,这种感觉让他们不同程度地累积着爱情。

    偶尔他们也放弃自己舒适的阵地,转移到烟雾腾腾的前方,吧台附近在周末会聚起相当多的外国男女,既有年轻丰满的,也有年老肥胖的,醉醺醺的英语让他们高兴地以为自己还在自己的家乡混着,他们笑着叫着,带着某种炫耀的成分扭动起他们天生比黄种人更为圆满的臀部。这时台上的乐队显得尤其任劳任怨,手指与琴弦或者鼓棒融为一体,乐器与乐器之间的配合干净利落整齐划一,所有声音都像是从流水线上一排排走下来的,起着广播体操音乐的作用。有一次泡芙在那里遇到了一高一矮两位,他们恰好站在她的左右,高的那位自顾自喝着啤酒(只要杯子一空他就要求调酒师给他再来上一杯),矮的那位和蔼可亲地对她说了些什么,肯定是英语,但她没听懂。在英语方面,由于身处外文系的微妙缘故,她幸运地逃过了大学英语四级的折磨,因此她只能以一个高中生的水平凑合着听或是对付出几句,而她一开口,日语的句法与单词就急不可待地抢先奔出。他们牛头不对马嘴地对起话来,翻来覆去的力不从心之后她终于还是弄明白了,对方原来在极力劝说她试试他嘴上正叼着的一枝卷烟,它散发出的奇妙香气让她顿时联想到了有关名词,于是她礼貌而坚决地说不,于是矮个子用一种伤感的猎物落空的微笑看看自己的高个子同伴。

    泡芙和秋刀,这两个可以在酒吧呆上一整晚却决不喝酒的青年男女,看着他们眼前被麻醉得手舞足蹈的人群,觉得自己就像吧台上方悬挂着的一长列玻璃杯般冷静。当乐队结束所有演出后,他们回去的时候也就到了。情欲或者冲动,从未真正在此点燃过。此外令人惋惜的是他们之间从不说日语,因此无法判断,他们对日语一级词汇量的绝大部分是否仍旧熟悉。对于这个国家,秋刀只保留着五六个推理小说家的名字。

    4

    PQ几乎是上海酒吧的代名词,有最漂亮酒吧的美誉。这里的“漂亮”有两层涵义,一是装修漂亮,红色的高脚椅、红色的沙发、红色的天鹅绒靠垫、红色的大幅油画,以及暗房般红色的灯光。二是人们在这儿可以见到最多最漂亮的老外男女。在去萨布酒吧之前,海狸就在这里工作。

    一个周末的晚上,一群陌生的男人走进这个红色的空间。为时尚早,还算安静。他们的大衣底下穿着西装,没有看酒水单就直接点了“皇家礼炮”,他们边喝边聊,其中一个最为高声,他对另一些人讲述了他在“外滩三号”的请客故事。越来越多的年轻人走了进来,女孩子们化着闪闪发亮的妆,越来越喧闹了。这群男人们一个一个离开。最终剩下的一个,坐到了吧台前,和吧台后的海狸离得很近。

    他就是那个讲故事的人,他为自己打工,他很和善,他一边说话一边抖着脚,因为他认为这样可以让时间过得实在点。他邀请另一个下班后一起吃点什么,在二十四小时营业的港式茶餐厅里他又讲了很多故事。一个女明星(海狸看过她演的片子)主动追求他但他拒绝了,他已经结了婚但这不是理由。他在原先法租界的地盘上有一幢小洋房。他最近刚去过巴黎。接下来他们开始互相了解。你不该在PQ打工,这个男人边说边用中指点击桌面,那里Gay很多,他的脸上浮现出隐秘而默契的微笑,我想一定会有很多人凑过来和你搭讪。搭讪,海狸重复道,好像他不明白这个词的意义。搭,讪,就像我刚才那样。海狸向他投以惊讶的,疑惑的目光,这时一位打着哈欠的女孩走到他们桌旁,放下一盘菠萝油,两碗红肠+酿青椒+车仔面。你知道它为什么叫冰火菠萝油吗?男人问道。海狸看了看,稍大的白盘子里盛着两只普通的菠萝包,一只白色小瓷碟紧贴在一旁,里面是两片不能说厚的牛油。我不知道,他老老实实招认。是这样,刚出烤箱的菠萝包滚烫,男人拿起一个,这个不够热,他摇摇头,牛油倒是冷藏的,总之,就是这样。海狸边吃边点头。

    你不需要换个环境吗?男人突然问。我没有更好的地方可去,海狸咕哝。收入如何?马马虎虎。他们一定剥削得很厉害,男人低声咕哝。没什么,海狸微微地抬了抬额头,反正我也用不了多少钱。不行,不行,这个年近四十的男人说。行,有什么不行,海狸说。我能帮你,男人说,他突然兴奋起来,身子往前倾,眼睛发光,我介绍你去我朋友那里上班,工资肯定比PQ高许多,你去看看吧,先去看看,既然已经提到了,你要喝鸳鸯奶茶吗?他把桌上的立牌轻轻地推了一下,它以接近四十五度角侧向海狸,你喝杯鸳鸯奶茶吧,这是这里的招牌。是啊,没什么不可以,海狸说。他们一人又要了一杯鸳鸯奶茶。喝下一口海狸就有些后悔,可可粉的味道太浓了,他更想要一杯清茶但他什么都没说。

    当他们突然发现窗外薄薄的蓝色亮光时,他们决定离开。男人摸摸口袋,站起身来,付钱,海狸等着他一起迈出玻璃大门,并打算礼貌地点头告别但是不,男人坚持,他拦下一辆出租车,先将海狸送回了家,然后朝着另一个方向离开了。

    大象迷迷糊糊地盹在沙发上等着,他们拥抱,海狸的嘴是苦的,皮肤上粘着隔夜发酸的汗水。海狸冲澡的时候大象大声问了一些问题,它们和热水、海飞丝怡神舒爽型(天然薄荷)去屑洗发露、力士海洋活肤浴露一起,哗啦哗啦落在瓷砖上。海狸几乎听不见,几乎没有听。他在想那些有趣的事情。

    在上海徐汇区曾经是坟山的一块棚户区里,一个男孩在父亲的唉声叹气里从医院被抱回了家。其上有一个姐姐一个哥哥,靠在国有企业作工人的父亲养活一家五口。能吃饱,但是吃不好。初中毕业后,他像在那个地区出生的大多数孩子一样,放弃了前途不明的学生生涯。十七岁时到社会上寻找出路,第一份工作是在街道工厂做会计,月薪三十一元二角五分。打了半年工的他拿出所有积蓄在家门口开了一家小面馆。他很快就发了财,财产翻了几倍后,他成为义乌小商品集团中的一员。低价买入一批,再以更高一些的价格一件件卖出去。这些小百货在这个贫困的区域里具有实实在在的诱惑力。其中一部分利润为他后来的日本之行作出了保证。买卖在读书的幌子下得到了日本人民的支持。那个映照着明晃晃阳光的奶白色表墙后面,四张半塌塌米大小的阴暗房间里,旧的货物不断消失,新的货物不断出现,理着小平头的他为义乌小商品的远征扶桑做出了贡献,这些远征也是他财产令人惊奇增长的秘密,目的是,杀回上海,在上海繁华的市中心开设一个饭店。根据营业额的显示,表明他再一次受到了热烈欢迎。接下来的两家分店同样很得人心,显示出他有美食家的天分。此后他受到股票的引诱,开始更有效地积累资本。

    他发了大财。他最终宁愿定居在他吃过苦头的棚户区(那里已经成了高尚住宅区)其中的一幢花园洋房里,洋房的实际地理位置离他长大的那个地方很近。他仍旧谨慎地管理着他拥有的饮食公司。然而,满头肥皂泡的海狸不知道的是,一年前,这个男人的财产开始枯萎,现在很难说什么时候它们会真正死掉,甚至无法肯定它们是否一定会死掉,但是,应该做好一些准备了。

    两天后的星期二,天色将黑,距离PQ酒吧将近十三公里的萨布酒吧黄褐色皮革门被左右推开了,牛皮靴底咚咚敲打着木头楼梯一路往下,老板在吧台边抬起头,是一个陌生男人:他告诉了门口服务台后站立的男生他要找谁,得到了指点,因此他就直接进来了。他要见老板。

    我就是,老板承认,找我有什么事?

    我是——这个陌生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老板,并凑过去用食指点了点中间那行手写体——他的朋友,他对我说,你这里正缺一个调酒师。那是一张紫色的纸,过了油,尺寸和普通名片不一样,四条边基本相等,最上面一行用黑体字印着某某股份有限公司,最下面一排是一连串数字。

    啊,老板拿过名片看了看又还给对方,是的,请坐,老板说,给他倒杯水。

    不用了,我叫海狸,啊,谢谢,陌生人向另一位瘦个女孩点点头。

    你来得正好,我们这儿正缺人手,不过,老板一边站起来一边说,他有没有跟你说过,我们酒吧有点特别?

    这没什么,我不反感,而且我觉得,这完全可以理解。

    她们喜欢上我这儿来,你知道,这点特别有名。据说有中年保安把她们分开,你可以想象吗?

    那些大惊小怪的酒吧是很蠢的。海狸说。

    而且也不人道。她们是不能分开的,除非她们自己想。今天,老板朝手腕低了低眼睛,嘿,不是星期六,你见不到她们。

    5

    一星期有两个下午,喜客来看阿旦。一个香喷喷的女人,确实太香了,但从没让人感到过头晕,这就是化学合成与天然原料之间的区别。有时是一些鲜花,有时是一些食品,有时是几件衣服,即使信用卡被刷爆,这些零钱她还有。她不知道阿旦并不喜欢她这么做。他气愤地发现他是个穷光蛋,他不想承认这一点但她总在用事实证明,最终只好,但是,这种状况难道没有办法得到改变?

    他们每次相会的时间都很短,不超过三个小时,所以她从不建议他们去其他地方,此外的时间同样被塞得满满,喜客有着各种充实的社交活动。

    从阿旦家出来,必须走过一条窄长的小马路才能走上主街,地面总是干一块湿一块,两旁挤满低矮的小店铺,它们摆出一副螳臂的姿势,背后是一些灰色的五层楼房。频繁出现哥哥妹妹的嘹亮情歌完全遮蔽了不太自信的叫卖声,堆在路边的垃圾上叠加了炸鸡的油香,蜡黄的头发与平庸的手艺一起,靠在旋转的霓虹灯管旁。看到一辆出租车了,她紧赶几步打开后座车门,长长地透出一口气。

    他不该住在那里,坐在自己家里舒适的沙发上她想。她喝了一会儿咖啡,这时汤力水推门进来了。今天忙吗?

    ——就那样,汤力水回答,你知道的。你今天过得怎么样?

    喜客微微地耸了耸肩。我看中了一双鞋,鞋面上装饰了一只粉红色蝴蝶结,在脚踝骨那里绑带,可是没有我的尺码,都太大了,我的脚真是太小了。汤力水的视线并没有因此光顾那双34码的小脚,它们来到了打开的冰箱里,一个依云矿泉水的瓶子上。在喝下一大口后他建议她去别的商场看看,同时他发问,今天晚饭吃什么?真的,也许别的商场会有,那些营业员,我看着就来气,不是围着你转就是爱理不理。喜客站起来,向厨房走去。

    汤力水留下了,在家的一部分时间,他呆在客厅里沙发旁的扶手椅上看报直到晚餐开始。其余时间他喜欢呆在自己卧室里,这是一个几乎每晚都会独自睡在自己卧室里的男人。周一到周五,他在七点四十五分起床,上厕所的时间根据共同度过的印刷品内容决定,《(中文版)国家地理杂志》和《21世纪经济报道》总是让他的双腿失去知觉,他用它们站起时立刻感到麻如针刺。接下来他刷牙洗脸,特别注意水温的调试,25-30度,既不刺激牙根也不刺激毛孔。打开热水器放满一杯温水后他立刻关上水龙头,洗脸时再次电子打火。水不能白白流走。随机决定是否使用黑色方形的BARUN剃须刀以及四瓦的震动对付自己的上唇和下巴。然后他为自己准备早餐:厚切片面包两片,颗粒型花生酱四勺,两分钟。一杯脱脂牛奶。一边进餐一边继续阅读。这一切之后他出门,向停放在隔壁弄堂里的斯柯达2.8走去。

    九点,他跨进一幢有着冷冷金属光泽的大楼,这幢大楼离静安寺不远,离相反方向的几个互相攀比的顶级商场同样不远。早上八点半到九点之间,两处入口都有穿着深蓝制服的保安人员在等待,他们在小范围内闲庭信步,完全以貌取人(您的衣着越是讲究,套装西服领带,他们越是不多看您一眼)。

    汤力水一般从铜仁路上的正门进入,大厅里的照明灯具在雨天显得尤为光辉灿烂,那些绿色植物得到精心照料,在恒温的环境里不枯不败。没有漂亮的接待小姐阻碍脚步因此只能快步向电梯走去。两排六扇电梯门前,一些踌躇满志刚毕业不久的年轻人,将一腔理想中的热情谨慎地层层压制在西装或者西装套裙之下。几个睡眼惺忪衣衫起皱的男人对自己这幅疲惫过度的外表充满自豪,4A公司的背景使他们洋洋得意,虽然他们花费整晚仍旧没能想出一个让人兴奋的创意。

    电梯门在十九楼打开了,面对一条走廊,出电梯门往右,第一扇正对着的大块玻璃门,汤力水在此消失。电脑开机后他为自己泡茶,主要地浏览新浪网上的社会新闻后他收看邮件,删掉广告性质的那几封,打一些电话,处理几份送到他桌上的文件,这样大约就到了中午十二点。那时他将去大楼斜对面的“真锅”来上一客韩国泡菜火锅配黑芝麻白米饭,他从不和公司员工一起进餐,然后他回到大楼,从底楼的“星巴克”里端出一纸杯热巧克力后返回自己的办公室。他四十岁了,不,三十九,长着一只非常高挺的鼻子,鼻梁部分过于细窄,这个城市的空气污染又如此严重,那些微粒总是堵得整根鼻梁隐隐发青。还没秃顶,肚腩也不明显。西装衬衫领带皮鞋,式样和他手下近三十个男职员穿的类似,但比他们的贵几倍。

    眼下他坐在自己卧室舒适的大床上,在他眼前,一个年近三十的帅哥正向不远处的灯柱走去,在那里,一个长相酷似马特·戴蒙的金发小男生露出了羞涩的微笑。他们面对面了,其中一个,跟着另一个回了家。把衣服脱光,往床上一滚,男人的手指做得如此娴熟,这小孩,他快要憋不住了,汤力水笑着叹了叹气。要是根据美国联邦最高法院大法官们的判断标准,“一部作品是否黄色淫秽,要依据观看者两条大腿根部之间的反映”而论,显然这是一出肥皂剧,他的那里没有任何角度上的变化,但他的右手还是拱过松紧带,滑了下去。他有些出神了,他在想一个人,他的脸上显出淡淡的笑意。

    6

    这是一辆最高时速可达一百七十三公里的珊瑚白君威Regal GL 2.5,现在正在超车道上缓慢行驶(仪表盘上显示时速为二十公里),一个年轻的略施淡妆的脑袋凑在前风挡前。它离一个站在路边名叫秋刀的男人越来越近了。

    作为中高档轿车中配备最为齐全,性价比最好的选择,华夫虽然不怎么喜欢它肥硕的大屁股(在他看来这代表了某种智能上的欠缺),但还是为它的2.49升V6发动机付出了二十六万人民币(从实用主义的眼光来看,发动机无疑比外型或颜色更重要)。作为礼物它被送给了女儿泡芙,现在,它被带到了秋刀面前:澳洲优质软牛皮包裹的三人后座上,零零碎碎地分散着泡芙的化妆包,零钱包,瓶装番茄汁与针织外套。伸手可及的副驾驶座上是一份最新出版的上海交通地图。

    泡芙的交通法规知识掌握得很好(一百分),但她不太习惯教练员的不在场,在最初的这段路上,她的表现不怎么好,甚至可以说是犯下了不少错误:打了转向灯后不去并线;并线时减速;有一次别人试图并线,她拼命按喇叭,喇叭有点硬,她用上了不少手劲,再没更多举动了;眼睛死盯前方却不看两侧和车后,好了,就到此为止,还是换一个司机吧。

    秋刀没有什么驾驶风格,但是坐在他的身边,立刻使人感受到汽车,这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躯体,是舒适而安全的。沉浸在这样一个密闭的躯体里,看着车窗外在他们右方移动的自行车与行人,很有趣,但短暂的兴奋期过去之后,纹丝不动的空气就显得有一点沉闷了。因此现在,让泡芙稍稍寻找一下,许巍的这一张《时光·漫步》,灿烂、明亮,正合适,她跟着哼了起来,同时想,因为这是秋刀,不,因为他是男人。

    7

    大象和海狸还是孩子的时候就总在一起了。每年夏天他们一块儿去游泳,把鼻涕虫挑起来放在火上烤,躲在其中一个人的小阁楼上抽父亲的“红牡丹”,轮流抚摸对方并拿尺子记下尺寸。十八岁时大象因为动迁搬去了郊区,五年后他们才在街头再次重逢,又过了半年,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他们一起搬进了市中心一幢老式洋房的底楼。

    仍旧有鼻涕虫,一入夜就出现在水池壁上,厕所门上,过道地上,两个人都在的时候,总是海狸毫不吝惜地倒下一堆细盐,大象站在他背后看着,黏稠的黄色液体从它们身体里渗出,他们嘴里喃喃着恶心却都目不转睛。只有大象一个人的时候,他总是捏住袋子,先抖下一小撮,触角开始扭动,再抖一抖手腕,应该够了。

    开始时,大象给他们俩做过饭,都有些什么?唉你们知道的,就是那些了,香肠蒸蛋、番茄炒蛋,总之有一次,喝下一口金黄的榨菜蛋花汤后,海狸开玩笑,可以拿去杀鼻涕虫了。这成了最后一次。在一段时间里,他们虽然不再自己弄饭但一直互相照顾。

    自从海狸从家里搬走,另租了房子以后,他的父母就很少能见到他了,有时甚至一连几个星期都没有他的哪怕是一通电话。即使有,也只是几句平淡的寒暄。当他的母亲问起他的工作时,他就说自己是调酒师。这是真的。他喜欢海洋和天空,每次他都用各种不同的原料调制出类似的蓝色:黑、白朗姆酒,加橙汁加菠萝汁加柠檬汁,或者换一些,伏特加和干姜水,换成日本清酒与清柠汁似乎也未尝不可,重点是Blue cunacao,只有它有他脑袋里的颜色。就这样蓝下去。每次总能推销出去。这个职业既容易,又有每月将近两千的薪水,海狸有时感到奇怪,为什么大象不愿意干干这行。

    大象,很难想象那样粗壮的手指能够漂亮地运剪如飞,那年秋天他刚从一家中型理发店离开,进入大型理发店的代价是他的身份发生了变化,他不再是发型师而是发型助理。深夜回家后他开始抱怨,不是眼下而是过去,没有一分钱的学徒时代,每天却需要洗上几十个脑袋。然后呢?海狸问。在一旁看着学呗,大象说,同时等着海狸问他后来怎么剪起了头发。这总是错不了的。那后来怎么剪起了头发?海狸问,同时等着大象回答他说是自己觉得学够了就离开,找个离得远远的店(你知道,那些知根知底的老顾客不会放心把头交给他),然后进去毛遂自荐,老板指下一个人,当场剪,行就留下,不行就走。这也回回落不了空的。最后海狸跟着他一起唉声叹气了。谁都不想像别人那样,辛辛苦苦一个月却只赚两三千块钱,这太让人无法忍受了。

    不久,秋天结束了,大象还在抱怨。

    冬天的一个晚上,大象照旧等着海狸问他后来怎么剪起了头发,海狸却出乎意料地讲起了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本身没什么,这只是海狸在自己工作的酒吧里听到的一个——那个男人把它当笑话来讲。但这个很容易让人不再想起的小故事却让海狸换了一间酒吧,他比从前更晚回家了。面对大象他总是显得心不在焉疲于应付,话和微笑一并减少,有时失踪一两天,于是大象搬出了他们合租的老房子。他们几乎不再见面了。

    不过下面仍然是海狸讲述的故事。有一个男人,打算在贵州建一所小学。这个男人对贵州并没有什么感情,他是从网上看到这样的消息,贵州生活条件不坏,尤其是辣椒酱,很不错,你先听我往下说,你知道吗,那里的人均月收入才一百块,我家老头子告诉我,他毕业后就分在贵州,那时每年回上海过年,需要拉上来一平板车的年货,城里有钱可什么都买不到。

    不你别再打断我的话,总之,这个男人号召身边的两位朋友跟他一起捐钱,捐多少?这可不能一个人说了算,他请他们去了“M on the bund”,边吃晚饭边商量,最后他们决定,一人捐一千,他满意地买了单,五千。多么有钱,海狸说完点了根烟。大象没吱声。好了,我去洗洗。他没等大象就先睡了,大象在房间里转来转去,翻了翻几个月前的一本时尚杂志,特别留意了几款发型,抽了两根香烟,喝了一点啤酒,打开电视滚了滚频道。海狸已经睡着的样子,脸冲着墙,背对着他。房间里保持了一段时间的沉默,最后大象决定睡觉。他试着伸出一只胳膊揽住对方肩膀,海狸终于转过身来,从侧卧变成了仰面朝天,终于睁开了眼睛。大象看着海狸,海狸看着天花板,天花板上什么也没有,海狸什么也不说。我太罗嗦了,大象说,我让你厌烦了,你感到厌烦了。

    不是的。海狸说。你知道的,我就是这个毛病。我就是这个毛病。不是的。另一个重复。你是想说……大象没有说完他的句子,因为海狸又想翻身了,不过最终他只是将两条拱起的腿向左歪去,靠到了墙上。

    刚才你说的,酒吧里那个讲故事的男人,你觉得他人怎么样?海狸又一次打算睡了。哎,大象继续问,他人怎么样?就那样,海狸说。

    不再和海狸一起使大象感到了痛苦,他很喜欢海狸。他相信他也喜欢他。后来他们又见过两次。第一次是在地铁里,人群恰如其分地保持了他们的距离,另一次是在徐家汇公园,海狸笑容可掬,他几乎有点撒娇地勾住大象的袖子管,用一根食指,大象爱理不理,然后食指松开了,他们无声无息地回到各自的生活里。

    因此当海狸坐在小饭馆里拨通大象的手机时,心里还是有点,但一切都很顺利,大象立刻走出了那家理发店,穿过马路,两分钟后他坐上了一辆出租车,15:30,白色的“锦江”花了十二分钟把他带到了那间小饭馆门前。这间小饭馆的右边是一家熟食店,左边是一个杂货铺。他在熟食店的玻璃橱窗前迟疑了一两分钟。这儿有干丝、盐水方腿、红肠、叉烧以及从大到小,从头到爪排列开来的鸡、鸭、鹅各部件,尽头还有一架子的重庆特色凉拌菜。此外还有他最喜欢的烟熏田鸡。大象小时候曾经拖着妈妈的手,从菜市场买回田鸡后带到田野里放掉。高中亲自解剖了一只以后,他勉强同意家里的餐桌上出现清炒田鸡。如今,他可以一边看电视,一边把每根小骨头两端的乳白色骨节都啃下来。

    大象的工作时间和性质不适合点菜吃饭,但只要有机会,他就会去一些人均消费不低于一百的饭店。外带食物进饭店,似乎是不应该的。其实在这样的小饭馆里老板不可能因此而轰走一位顾客。现在是15:34,他两手空空,一屁股坐了下来。

    8

    一道一人半高的围墙保护着整套洋房,围墙外面的弄堂里头尾相连停着几辆小轿车:一辆宽大气派的旧君威、一辆03款雅阁。此外是一辆锈迹斑斑的助动车。应该还有一辆斯柯达2.8,此刻它正向杭州驶去。斯柯达不名贵,但看起来还大气。电动真皮座椅上,坐着主人汤力水,他几乎完全隐藏在了C柱之后。在他的黑色LV 系带小牛皮鞋旁边,右前座靠背后的搁脚台上,是另一双从陕南鞋店里淘来的41码棕色CAT休闲鞋。当他们在浙江展览馆大楼下车时,在离他们一百八十多公里的地方,汤力水家的门铃被一根迟疑的手指准确地按响了,将近两百平方的空间里开始回响起嘹亮的啾啾啾来。

    在猫眼黑了两秒钟后门锁开始转动,进来吧,喜客,怀里抱着“红阿比”,脸上带着动人的微笑,打开了房门。她现在已经习惯不在见阿旦时化妆了。化妆本身是件令人心旷神怡的事:在护肤品之上再涂一层防晒指数为30的紫色隔离霜(在色彩学中,紫色的对比色是黄色,因此紫色最具有中和黄色的作用。针对东方人容易出现的皮肤泛黄的问题,紫色的隔离霜能将之中和为白而粉红),用指腹拍打匀实,然后是粉,画毕深紫色眼线后将眼睑先涂上浅灰色底子,再在中央部位用浅紫色细心描画(这样能使眼睛看上去大一圈),随后用从“屈臣氏”买来的塑料工具将眼睫毛向上夹成卷翘(专业化妆人士喜欢选择一种银光闪闪的镀铬器具,它虽看似小巧却总让喜客联想到核桃钳子并因此望而生畏),接着浓浓地刷上价廉物美的深蓝色“美宝莲”摩天翘超长卷翘睫毛膏(49元,令睫毛增长30%,大胆卷翘30°)。这么一来,这双眼当即从她的脸上活了过来,神气活现顾盼流波。她的唇型相当完美,完全不用唇线笔。在用眉刷沾上些黑色刷刷两下后,挺拔的眉弓就此确立。最后是从发际向颧骨处扫出两抹晕红,好了,一切就绪。不过这付面具只有在“贵重物品,禁止用手抚摸”的公众场合下得以妥善保存,若是不幸遇上阿旦,各种品牌的颜色很快就会在脸上乱了套,最多不超过半小时。

    不过阿旦仍旧抱怨,她的唾液无疑略有些韩国产蜂蜜柚子茶的甜味,但她花半个小时层层叠加的护肤品带给他舌尖的却是复杂的苦味。不管他了。她转过身,枣红色真丝长袍像水一样轻柔,穿着拖鞋的脚步柔软而放松。

    他进来了。一进门,一盏黄色射灯照亮一小条过道,一盆龙舌兰指明通往餐厅的楼梯。他换上她递来的宾馆用一次性毛巾拖鞋,跟着她走进二十四只小射灯照明的近三十平方的客厅。三幅水墨画、一张颜色鲜活的意大利画家Mark Kostabi作品、一圈沙发、一张清末明初的北方条桌、两尊形态别致的汉代乐俑、果盆干花蟋蟀罐子、泰丝衬白布的窗帘。他们一起在沙发上坐下了。

    你来之前,我正在给“红阿比”吹风,它刚洗了个澡。它还好吗?我好久没见它了,它肯定认不出我了。它不怕生,以前我养过另外一种,一见陌生人就往床下躲。让我抱一下。“红阿比”噌地一下轻盈地落到了阿旦的怀里,他一边抚摸它一边看着她。她依旧非常美,在她身后,隔着一排玻璃大窗,看见的是一整片郁郁葱葱。

    他什么时候回来?明天晚上。她用一个微笑阻止了他的下一句话,别提他了,你来不是为了,尖利的小爪子就在这时在手背上抓出了两道血印,他被迅速带到厨房。自来水和肥皂的充分清洗并不让人感到舒适,然后是,她跑上三楼自己的卧室,坐在床上把整个床头柜抽屉抽出来,放在腿上翻看了一会,啊,找到了。什么?阿旦问。创可贴,她重新奔下楼,你要防水的还是一般的?防水的。等一下,她洗了洗手,回到他面前。

    他应该很有钱。是的,只是有点,你知道吗,他每次去签合同都喜欢带现金,很多很多现金,装在一只,你真的觉得没事?我没听懂,阿旦说。没什么,就是现在别人都用汇款了,直接帐号对帐号,可他就是喜欢实实在在的。像一个黑社会老大那样,打开密码箱,整整齐齐一箱子钱?是啊,就是那样。一个现金主义者?嗯,他从小就喜欢钱,只有数钱能让他笑出声来,你知道他小时候最大的理想是什么?是做银行窗口的储蓄员。他应该去做点钞机,你爱他吗?傻瓜,要不要去医院打针?打针?打狂犬病疫苗和抗狂犬病血清。这太小题大做了,我们小时候。小时候是小时候。要是我也有那么多钱,啊我真想把你带走。我们会有钱的,牛奶会有的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可我,一个小保安。不,是保安主管,你最近不是刚升了?我想,阿旦犹豫着,一只就够了。一只?对,一只箱子,阿旦用手概括出一个密码箱的形状,该有的就全都有了,房子、车子、结婚戒指,所有这一切,一只箱子里最多能装下多少钱呢?他很想知道这一点。问题不在这里,喜客说,我刚才说到哪儿了?对了,我觉得还是去一趟医院比较好,他们会重新处理伤口。不你别管它了,我爱你你知道吗?他不缺这些钱,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同意,但是,要是他发现箱子没了,老婆也不见了,他立刻就会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会报警的,要是出现这样的情况怎么办?她担心地问。会有别的办法,我来想,相信我,这并不那么难,总之,我们需要一只箱子。我觉得这样做太危险,她判断说。我能为你做任何事。你呀,你爱怎样就怎样吧,现在我只想。她的手指滑向他的乳头,这次她用了淡金色的指甲油,嘴唇微微张开。好吧,好吧,他只能把想法先放到一边,以后再跟她商量吧,他已经兴奋了。

    9

    一个周六的晚上,如果追求表述的精准,应该是周日的凌晨,泡芙感到了饥饿,她和秋刀一前一后推开堂会稍嫌沉重的木门,马路两侧的路灯黄色光线混合一旁便利店的白色光线突然出现在他们眼前,与此同时马路对面搁在铁架上的鸡翅经由炭火与孜然混合作用后发出的香气也微弱地向他们发出了信号。他们买了三串,站在马路边上。泡芙就在呲牙撕咬的时候看见一个男孩跟着推开了门,向烧烤架子走来。

    在堂会驻场乐队的几名乐手中,这一位名叫水银的,性格偏于内向,休息时间里,随着情绪的变化,他会跟酒吧客人中的一位或一群说上几句,简单地表示谢意,或者一起喝一杯啤酒。这种情绪的变化本身从外部几乎察觉不到。有时他快速地在过道与吧台之间移动,泡芙隐约看见过几次,她没想过他将去干些什么。现在他出现在她身旁,一个人,让她觉得他宁愿孤独地呆着,而不是和他的那些乐队朋友一起。她向他笑了笑,并且出于某种偶然的、不为人知的因素,将另一只手上抓着的一串鸡翅递了过去。秋刀感觉到了泡芙在忽视他的存在。也许她不是故意的,那就更危险了。于是秋刀走到了泡芙身后,把她整个揽进了自己怀里,仿佛他们两个的身体又一次融为一体。

    水银的身材不很高大,比秋刀略矮一些,确切地说是个骨头突起的瘦子。他仰起头,他只和秋刀说了几句话,并且每一句都非常简短。他告诉了秋刀最近一些演出的日程安排。随后他转过身,消失在马路对面的堂会门后。怀着一种又爱又嫉妒的心情(虽然直到目前为止,泡芙尚未有任何变心的迹象),秋刀松开了紧搂住泡芙的胳膊,转到她的面前,态度暧昧地看着她,然后问她觉得这个吉他手兼主唱怎么样。她摆出一副专心对付最后一只鸡翅的样子,在横着咬去鸡翅一边后,把鸡翅从细长的竹签上取了下来,开始慢慢地均匀地咀嚼。他耐心地等待着。她回答说不错,这不假,但远远不止这些,事实是她被打动了,在她听着秋刀说话的同时她仔细地倾听了他的歌声。在扔去两根骨头后她用拳在手心里的餐巾纸反复来回地擦拭每一根手指,最后是嘴。她说没什么,哪里的歌手都一样,他们唱来唱去都是那些老掉牙的崔健张楚,这是假的。现在她两手空空了,于是掠了一次头发,双手伸进口袋几秒钟后又拿了出来,右手中指被塞进了嘴里。她歪着头细小地咬了一会儿指甲,拿出来放在眼睛底下看了看,又放到牙齿上磨了磨后重新准确地插进上衣两侧的斜插袋。这些灵活的小动作结束之后她终于抬起头,秋刀仔细地看了一会儿她的眼睛,好像他过去从来没注意过它们似的,然后他突然扑向泡芙,抱住了她,我背你回家吧,说完转身背对着她,弯下了腰。

    一个趴在另一个的背上,他们几乎没再说话。走过一条马路后,泡芙终于让自己秀气的脑袋靠在了秋刀的肩膀上,仿佛这是一个和解的标志,然后她提出她想下来,这一次秋刀没再坚持。他们改成手拉手,仍是朝前走去。秋刀有意绕了一条稍远的路(这条路上惟独不缺少的是植物,以及植物根部不均匀散置的狗粪便),泡芙经常迷失方向,她更愿意跟着他走,而不是自己动脑子辨别。

    泡芙终于回到了家里,这时她的双腿已完全浸泡在酸软的感觉里了。一个可以预料的吻,连同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这些都让她微笑,她放弃了找出某张CD的想法。几个小时以前,水银以一种比原唱更为忧伤的感情演唱了那张CD里的几首歌曲。她脱下衣服,疲惫地向浴缸走去。

    站在镜子前用毛巾拭去其上的雾气后,她看见了自己不算漂亮但还过得去的外表,她摆出了一副忧伤的并且沉迷于个人世界的表情,同时试图通过镜子观察自己,结果让她感到懊恼,这种忧伤由于表现得十分书面化因而有着太多陈词滥调的特征,以致她在睡前最后一次想了想水银的表情,他的忧伤无色无臭无轻无重,正像睡眠本身,落在了她身体的外部,包裹住她,并逐渐向核心侵入。

    10

    海狸出了门,拦下一辆出租车,“嘭”地一声关上车门,报给司机一个地址,那里离得不远,堵车时间三分钟之内,车钱正好十元。

    大街旁排列着整齐的建筑物,色块与色块中间有一些低矮的招牌,颜色总是过于鲜艳,招牌四周滚了一圈没有光泽的小灯泡,只在入夜之后,它们才开始躲躲闪闪。在经过数家服装店、杂货店、药店和便利店后,空气似乎因为少了许多障碍物的缘故而变得清新了,它悠然自得地在这一带倘佯,并且不断身体力行地劝阻着经过它身旁的人们,慢一点,急什么。于是海狸让人停下了,到了,就在这里。

    车子停在马路边,栏杆后面站着围墙,围墙遮遮掩掩着一幢灰瓦白墙的小楼,小楼掩映在一排杨树背后。这一排九棵杨树是主人的得意之作。

    ——我来给你讲讲种杨树的妙处吧,主人建议,性感的女人并不靠全部裸露,稍微有点遮掩,更加迷人。倾听是有必要的,即使海狸已经非常了解,他提了问题,主人全都回答了。种树,一来可以使原本在车道上就能一览无余的建筑增加隐蔽性。二来,绿色的层叠增加了建筑的纵深度。三是考虑到整幢楼房的房型朝西,树荫可以遮挡太阳。最后是出于一个艺术爱好者的审美,杨树的落叶线条非常漂亮,别墅可以弥补在公寓里感受不到季节的缺陷,有了这样的植物,可以加强对季节变换的敏感度。然后海狸又问主人打算再种些什么。这要看情况,主人回答,年初刚种下五棵小苗,现在正打算在秋天再种上十棵。

    背影是一个男人和另一个男人,他们踏上其中一位从乡下淘来的老青砖小道,一片绿色的草地缓缓展现。草地上既有从河北运回来的门墩,也有从山西运回来的独轮车,还有四根矮柱组成的一件现代雕塑。他们在草地前沉默不语,这是一片很绿的草地,绝对平整,上面没有一只鸟。在沉默了几分钟之后,海狸看了一眼站在他身旁的男人,他正抱着胳膊:这是一个一般强壮的人,穿着灰色套头线衫。他们的目光碰到了一起。走吧,我们进屋。

    屋子里有很多房间,它们都很大,窗户大都落地。卧室里只有床没有椅子,床的一边是一排衣橱,另一边是窗,对面是电视机,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男人在床上坐下,拍一拍让海狸也坐。

    她不在家。米色的休闲裤管因为被盘起而向上收缩了。其实她经常不在家,他说,她下午总是出去。我相信她在和某个家伙睡觉。

    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海狸用关心、暧昧、几乎幸灾乐祸的目光看着他问。

    你知道,我并不生气。一丝不带感情的微笑使他的嘴唇在短短的黑色胡子茬下左右拉长了。

    你不会拿她怎么样?怀疑的口气。

    我不知道要怎么样。一边检查自己的指甲,一边慢慢地开口,还是讲讲你自己吧,他建议。

    没什么,海狸说,你都了解了,那些事情。

    下个月有件棘手的事情等着我去办,办完我们就能去外地转转,你愿意跟我一块去吗?也许你没办法请假。

    我能搞定,海狸做了个鬼脸。

    这可不一定,我那个朋友,不那么好说话。

    总之,海狸说,只要你想,我就可以跟你走。

    从卧室里流露出的微弱灯光洒在花园草地上。我走了,海狸说,轻轻地穿着衣服。男人仍在昏昏沉沉。不想吵醒他但是,海狸尽量不动声色地翻找,床裙也被翻开了,还是没能,算了,海狸光着下身穿上牛仔裤,站起来出去了。他重新回到露天,白天已成夜晚,站在老青砖小道上,他发现自己有点虚弱,浑身软绵绵的,他在草地前蹲下了,希望自己能适应一下,他没有注意到,此时草地上面,挨着他的脚不远,一只火红的小猫正盯着他看。两分钟后,他们先后发出了不太正常的叫声。带着两道没出血的血痕,海狸钻进一辆出租车离开了。

    11

    海狸和大象,我们已经很熟悉了,不用再介绍了。他们两人这天都穿了暗色的纯棉运动衣,非常合身,海狸在暗灰下显得更瘦了,大象在暗蓝下则似乎不太壮了。他们坐在大象家同一张沙发上,一个趴在另一个的胸前,如果你看过《同志亦凡人》,布莱恩和迈克,就常有这样的暧昧姿势,这样看起来,这两人,既像是搞同性恋的,又像,一个在为另一个掏耳朵。镜头再次推近,这次看清了,海狸耳朵下的脖子上有两道细长的红印。不过没出血,大象仔细观察后告诉对方。那还好,海狸坐起来,几分钟后,他们面对面地坐了下来,坐在一张腿脚有些松动的餐桌两边,用玻璃杯喝着淡得像水一样的“三得利”。他们沉默不语。

    这张餐桌放在客厅里,客厅很明亮。天花板上挂着落满灰尘的吊扇,墙上有一根日光灯管,灯管下面就是几分钟前妥善安置了他们屁股的三人沙发,上面堆着《上海电视》和随便哪一期的汽车杂志,角落里还有一只白色的冰箱。包了淡绿色墙纸的墙壁上挂了一张牛奶公司赠送的广告年历,日子因为节约成本而缩成了大号蚂蚁。已经无法再用的缝纫机上放了一台电视机,抽屉半开着,塞着包装袋已经破烂但是还没去掉的遥控器。

    他们在冥思苦想。他们在喝酒。他们谁也不看谁。我觉得能行,海狸一锤定音,不过我得先去学驾驶。你真想这么做?这毕竟是。但他要求我做这做那,海狸叫起来,他没付我足够的钱,他放低声音,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要求一点报酬,是不是?他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了他就应该付钱,足够我满意的钱,这是最起码的。是的,大象表示同意,我们这么缺钱,简直太不公平了,你能肯定他一定带着它们吗,随身,而不是一张卡什么的?能,海狸回答。好极了,你开车,我照顾他,肯定没问题,不过,大象用怀疑的口气说,不会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吧。依我看,只要他还在继续做生意,这样的事总少不了,海狸发表了自己的意见后喝光了杯子里最后的一点泡沫。但他会带多少呢?我就在他身边,海狸不耐烦地提醒道,他总会事先说点什么的。

    他们身后响起开门声。是我妈妈,大象宣布说,刚才她去买菜了。你来得正好,一起吃过晚饭再走吧。不了,谢谢,我要赶去上班了,海狸一边站起来一边说。

    他走下楼梯,推开绿色电子防盗门,一直走到漕宝路地铁站,在那儿他走上等待轻轨的平台,五分钟后轻轨来了,他走进去,发现才第二站就已经没有空位了,只好站着,把腰靠在座位隔板上,他看着他身边站着坐着的这些人,几个读着《新民晚报》头发有些油腻并粘着星星点点白色头皮屑的中年读者,背着大书包穿着制服的学生,有一个和他一样站着却从书包里拿出一本漫画书来看。这时一个瞎了眼的老太太被一个中年妇女搀扶着向他站的这一节车厢走来,老太太听天由命般向上张开着她的手掌,行行好吧先生。海狸及时躲开了,虹口到了。

    沿着S马路往前,走到与L马路的交叉口,那儿立着一幢气派的高楼,底楼霓虹灯已经漂亮地眨起了眼睛,居中镶嵌的白星尤其像那个著名LOGO因此,看起来也像一个鞋店。他顺着楼梯走进地下室,这里是将近五百平米的萨布酒吧。很大,也很高,包房门前和舞池边上挂着蜘蛛网形状的丝网,夜里十点以后,聚光灯将透过它们发出散漫的亮光。舞池不大,灯光频闪得厉害,只能背对它工作,即使定睛细看也看不清那些相互缠绕的身体。各种各样的身体。有时会停在他面前,要一杯什么。必须高声嚷嚷。有时奇怪地扭打起来。除了上厕所,工作期间他从不走出他的吧台,也很少跟他面前的女孩们说话,即使说也总是那些可以印在初级语言教科书里的对话,比如给外国人用的汉语课本第一课:你好!我叫某某。你呢?有时好奇会迫使他回答他给她们提供的是什么酒与什么果汁的调和品,一些名词,仅此而已。

    我听说你只调一种颜色的酒,老板拍了拍海狸的肩膀。你不觉得它们都很好看吗?海狸打量着面前的一只长柄阔边马爹利杯,在呈倒三角的孔雀蓝里,轻轻扔进一枚艳红的小樱桃。是不错,老板说,反正不会有P想要“金色凯迪拉克”,而T,你知道,他用抱怨的口气说,她们买一张门票,就会把一杯免费啤酒从头喝到尾。依我看,海狸在发表他的意见,有“百加得”、啤酒和红酒就足够了,你不能指望她们开瓶“黑方”。我知道,她们一点用也没有,但男人们会好奇,有他们付钱就够了,你看不出平常几十个男人就可以顶周末两百来个女人?真的,简直难以置信。这有什么,这到底还是个男权社会,女人,不管是T还是P,都是装装样子的,最终还得嫁人。坚持到底,不会有胜利。同意,但你至少应该试试其他颜色,老板婉转地提议,你是否可以,比如说,红色?

    12

    怎么样,他最近有什么活动?阿旦问,一边去拉窗帘,黑色硬质塑料环在银色不锈钢管上噌噌地滑动起来,太向右了,再向左稍微来上那么一下,阳光真是不错,他垂下手时有些恋恋不舍。

    然后他在喜客身边坐了下来,她在一点差十分时出现了,此刻正以心不在焉的表情翻着一本刚买的《ELLE》,这种表情阿旦似曾相识,对了,正同大卖场里推着小车跟在兴致勃勃的女人们身后的那些丈夫一样,麻木地散着神。好像没什么,她说,最近他回来得挺早。阿旦把屁股往后挪了挪,从她肩头上方和她一块儿看起了杂志。两个人同时看一本杂志并不是件想当然的容易事,节奏往往达不到步调一致,比如喜客正打算将介绍新款秋装的那一页翻过阿旦却立刻叫起来,等等,几秒钟后小声地,好了,你翻吧。几次之后(有时是阿旦催促喜客,你怎么还没看完?)喜客终于把杂志合上了。我们去吃点什么吧,阿旦于是建议,他打算带她去附近新开的湖南菜馆,或许饭后去附近的乐园转一圈。她站起来,又坐下了。还是你去买上来吧。

    回锅肉盖交饭。排骨年糕。阿旦汇报了最近一周大卖场发生的盗窃案件,然后将一次性饭盒收进垃圾桶,她几乎没吃什么,他只好自己吃掉了。然后他想亲她,但此时她起身去了洗手间,没有忘记带上《ELLE》。有些什么让人难以忍受了。她总是呆在他的房间里,她不反对但肯定不会跟他一起出门,毫无情调可言,他们之间肯定不会有任何结果。她走出来了,坐在他身旁。还是应该试一下。箱子仍旧在它应该呆的地方,但至少它可以在某个时刻,在他这里停留一会儿。他能靠这个得到她吗?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太好了。

    你打算怎么干呢?喜客的眼睛仍然停留在一些文字上,这些文字指出,三十岁的女人要想在生意场上捕获如意郎君,就得注意以下几点。我还没想好,阿旦把手指埋进头发里,你有什么好办法吗?我?喜客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她接着说下去,没什么,我只是不想再跟他这样过下去了,可是。可是什么?喜客没有马上回答,她开始脱起了衣服,她的声音因为经过领口的压缩变得微弱了,就像出租车上的收音机因为进入隧道而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一样。随着她平坦小腹,圆挺乳房,精致锁骨一一展现,她的脸庞紧接着重见天日,她的声音也随之重新响起,我想离开,我想跟你一块走,她强调。如果我们有钱,她抬起头水汪汪地望着阿旦,我们会很幸福的。是啊,得好好想想,我觉得不是那么难,阿旦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我只要逼他交出钱就行,他不至于不爱惜自己生命吧。喜客小心把握着眼神中将信将疑的分寸。真的,你相信我,美好的生活等着我们呢,他把她紧紧抱住了,同时在自己身上的纺织品上摸索着得以解脱的开口,你放心,我们不会有任何危险的。

    他们顺利地做了爱,她把两条腿放下的同时向墙里侧过身去,一个弯如弓形的背影,她的头发遮盖着她的脸,她就这样等着阿旦为她擦拭干净,好像是一道工序。这是不是只满足了她自己?阿旦虽然刚刚到达过顶峰却仍忍不住如此怀疑,只有他在她身体里的时候他才胆敢确信,他有一个位置。总之,他想,她的臀部实在珠圆玉润。于是他分别擦拭了他们两人,将卫生纸准确扔进饭桌旁的废物篓,去厨房洗了手,从冰箱里拿出前一天没喝完的柠檬健怡可口可乐,600ml装,眼下还剩下一点,气都跑光了,他的口腔里顿时充满了没有力气的甜味,他想新开一罐,想想又放弃了这个打算:他一个人肯定喝不完,喜客只喝鲜榨果汁,如果没有,她宁愿喝白开水。他回到床上穿上了内裤,打了一个哈欠,咧着嘴,露出牙,喜客就在这时转过身来。

    我不喜欢你这条内裤,她说。好吧我去另买一条,阿旦回应。你该穿得更好些的,像我一样,我觉得内衣比外衣重要多了,你觉得呢?是啊,我同意。还是我给你买吧,可你得穿给我看。

    13

    同一时刻,泡芙坐在一间白色为主的房间里一把蓝色电脑椅上,对着一台手提电脑的液晶显示屏也打了一个哈欠,她闭起了眼睛,重新睁开时里面充满了泪水。房间里有两扇落地大窗,正对着院子里一盆半死不活的硕大盆栽和只剩下一条活鱼的泥黄大缸,但从她坐着的位置看不见天空(秋高气爽的天气里常见的天真蓝色)因此她瞧了瞧屏幕最为右下角的时间显示:14:28。

    一天里的二分之一时间,泡芙在自己白底玫瑰花的被子下度过,剩下二分之一中的三分之一,泡芙用来工作,有人交给她一些文章,平假名片假名和汉字,她把它们翻译成防色狼秘籍,耿耿于怀的口臭,敏感肌肤的秋日邂逅等等等等。她工作的时候是她最邋遢的时候,打着圈的卷发不加梳理,在一件宽松的黑色薄绒运动衫和黑色带夹里运动裤下,她富有曲线的身体丝毫不见,长长的袖子管难以掩饰的只有她的十根手指头,它们没有指甲油,剪成平圆,便于打字。

    她的嘴从不反对她工作,因为在此期间,它将不断品尝各种食物。在她伸手可及之处,散放着一些小包装零食,再远一些的柜子里,更大的后备军团整装待发。这一天她开始工作不久之后,就被一种难以被山楂酪、雪梅棒、柠檬粒解脱排遣的烦躁情绪所左右,简直不能够一口气看完三行以上,或者一个字也没放过却完全无法一一明白它们的意思,这很少见,于是她走进厨房。这已经是老一套了,零食积少成多因此她并不感到饥饿,但既然已经到了这个时间,她为自己烧了一锅“辛拉面”,拌进一个生鸡蛋,想了想,又从冰箱里拿出一杯酸奶。她独自坐在餐桌前,浏览起一本时尚杂志,来自东京的搭配五彩斑斓但她仍然吃得意兴阑珊。

    洗掉锅子后她走进她父亲的房间,自从五年前母亲生病去世后她的父亲呆在家里的时间就越来越不固定,难得两人在家的夜晚,将罐头食品加热就成了她最主要的工作。眼下这间贴着粉紫色小碎花墙纸的房间已经十分明显地呈现出了一种分裂气质,微笑着的女人照片和花色繁多的衣服固执地守着自己的地盘却无奈地接受了房间越来越男性化的趋势。她的母亲如果直到今天仍然活着,将是一个腰腹部绵软赘肉松成一圈一圈但在束身裤的作用下仍然保持过得去的体形的五十五岁妇人,喜欢把自己扮得开朗。

    她在明亮的房间里站了一会,尤其对着那张没有整理的大床发了一会呆,她可以做些什么但最终她决定原封不动,于是又经由过道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在关闭着的沉甸甸的安静里她兜了一会圈子,忍不住抓自己的头发,也许问题就出在这里。

    在她家对面的商场里(远远望去就像是开在一个体育馆的看台底下,不能说应有尽有起码也品种繁多,至少被不同等级的衣料包裹的女人们都爱上那儿去),最近新开了一家发廊。主色为红,银色座椅面对银色镜框。她走进去,一些近似的、似是而非的发型向她转过身来,只有一个脑袋,正俯在比它略低的另一个脑袋的上部,这个脑袋是如此的专注,以致对她的到来没有任何分心。泡芙在这个脑袋的背后驻足良久,直到它转到了她可以看清的侧面,它属于一个穿着灰色休闲衬衫的男人。这个男人现在站了起来,简直是不同寻常的高大,好了,他转身吼道,4号,转回身,压低声音,您先去冲一下碎头发。一个年轻男人从他们中间一声不吭地走过。

    泡芙决定了,好吧,就交给这个全神贯注的脑袋。

    剪刀在她的头发上缓慢而仔细地来回清理,她的头稍微后仰,朝着那个脑袋发问。他们聊了几句,他知道了她的大部分时间是在家里度过的,只在傍晚时才出门。她知道了他喜欢看大片,但是不去电影院,总是买盗版碟。这里简直是太嘈杂了:周杰伦的双节棍,我只用双节棍哼哼哈兮,快使用双节棍哼哼哈兮;从附近写字楼里溜出的白领小姐,她们对洗头妹忘了剪去的尖指甲表示强烈抗议,或者指导着发型师应该如何如何,她们似乎个个对自己要什么了如指掌,只是方式、方言各异。男人女人同时讲着广东话、上海话、普通话,简直是嗡嗡乱作一团的语言“杂煮”,这个日语单词的联想迅速翻开了她将要完成的那篇长达一万字的“性·爱坐标轴”,这引起她一阵烦躁,虽然已经不太明显了,但她还是在座椅上,在一块黑色尼龙布下扭了扭屁股。也许这会引起理发师误解,泡芙试图平静自己,但在接下来的大半个小时内,她不再说话了。

    当天晚上在堂会,秋刀看了一眼泡芙剪到披肩的卷发,在建议她可以剪得更短之后话题很快来到了十一月的阳澄湖。农家屋嗯可以划船不错,我先去一下洗手间,泡芙把脚伸进鞋子里,踝关节左右碾动了几下,她站起身,两条腿盘久了,有点一瘸一拐。走过过道,沿着吧台上喝酒的一排后背走,和既调酒也做老板的男人双目对视一秒,他的上半身胸部以下前前后后,已经被各种各样的酒瓶子活埋,好了,到头了,转个弯,用力推开黑色的门。一个两个三个,排在她前面的一个男人两个女人回头看着她。她在原地停顿了几秒,挨个把他们扫了一遍,然后继续走。看样子是要插队?她走到洗手池前,大块的镜子紧紧抓住了她。门边的女人松了口气。

    好好的为什么把头发剪了?我不知道。可以低着头,仿佛是对着自己说话,甚至不用看秋刀一眼。在哪剪的?在……我去那里只是偶然路过。提问和回答泡芙都准备好了,但动机没有引发出任何好奇之心。

    轮到她了。她走进资源最大化时可供一男一女同时使用的厕所,地面有点湿气,薰香赶不走臭味,她站在一块干净的地砖上一动不动。门外排着队等的人不止一个,两个老外似乎意外重逢。两分钟后她扭动了抽水马桶上的下水开关,嘈杂之声顿起。她又回到了过道靠墙摆放的宁式大床上。

    老是要排队,她埋怨道,旁边其实还有一间屋子。那间屋子是他们的储藏室。但我讨厌和男人们等着进同一个厕所,为什么不男女分开呢?我要换个酒吧了。是啊是啊,秋刀堆出一个宽容又亲切的微笑,不过我倒喜欢这样。为什么?没有为什么。

    他们由此恢复了中断的谈话。泡芙描述了几个小时前在发廊里为她剪头的那个大个子,复述了翻译中的一段话。她经常应杂志要求翻译各种女性生活状况调查。有个女人,她的月经期是在每个月最初几天。秋刀在这时将嘴唇贴到了她的耳窝上。因此一到新年长假或是“五一”黄金周。在热气之下从脖颈到手臂再到大腿,她那复杂的人体结构中产生了嗖一下迅疾而过的快感,表面看来,那只是一些鸡皮疙瘩,泡芙感到无力,浑身酥麻,她僵硬地扭了扭脖子,往边上躲了躲,别闹啊,你听我讲下去嘛,她继续往下讲。她和男友就算去最浪漫的地方旅行也不可能做爱,她的男友就以这一点为理由提出。她的嘴唇被堵住了。

    14

    汤力水稳稳地坐在自己的屁股上,屁股陷进沙发里,正在翻看刚买的报纸。喜客半躺着,一只脚搁在沙发前的茶几上,正在用一把小锉刀修整指甲的长度和形状。“红阿比”没有一张自己用的沙发,喜客把自己的大腿留给它一小块,好让它舒舒服服地打盹。在一段时间里,我们只能听见报纸被翻动的声音,诺拉·琼斯民谣加爵士的低沉嗓门。后来汤力水开始叹气,同时脸上表情显出轻微的变化,于是喜客向他抬起眼睛,他用手指点了点报纸,无精打采地笑了笑。

    报纸由四叠构成,零敲碎打的时尚前沿,模棱两可的八卦新闻,千篇一律的口述实录,不切实际的职场指导,此外还有上足颜色的明星脸,用金钱砌出的豪宅设计。这堆纸张数量很多,干巴巴的动词,褪色的副词,难以捉摸的形容词,亲昵过头的助词,它们拼凑在一起可仍然缺少实质内容,不能指望从中榨出意义。汤力水放弃了读完它的想法。他转向喜客,打听晚饭的具体介绍,又建议她换一换指甲油的颜色,但他只得到了关于后者的强烈反对意见。他放弃了说服她放弃金色和银色的念头,站起身来,向门外的草地踱去。

    晚餐很丰盛,卡路里在热气里升腾,华丽的餐具让人情不自禁地联想到中产一词。汤力水蜻蜓点水了蔬菜沙拉,普通地光顾了煎三文鱼,特别地回味了黑胡椒牛柳,以至只能仓促地喝了几口奶油蘑菇汤——胃被完全撑起了。他又坐回沙发上,拧亮阅读灯,接着看起那堆报纸中的某一张。他看完半张报纸时喜客已经清理完了餐桌。她走上三楼,走进他的卧室,为他准备洗澡水。

    当热水开始“哗哗”流淌时,她转向那张大床以及其上的凌乱,并弯下了她优美的颈背。为了铺平床单,她挪开了双人长枕,一条黑色的CK内裤在她的眼皮底下出现了。

    很多男人都会愿意穿着这样一条CK,腰上有非常显眼的设计师Calvin Klein的大名,在她自己的卧室里,在阴暗不见日光的背景下,阿旦略显疲惫地靠在窗边,她递给他一条。但这有没有引起他的注意呢?她当时忘记观察了。她刚认识他那会儿他什么都敢穿,十元三条的格子平角裤,大卖场里的单色针织三角裤,也许它最终没被拿走。至于汤力水,除了使用高级丝光棉制造(94%)的MK莱卡平口裤,再没别的了。

    后来她站起来,离开了,回头看了看那张凌乱的大床,长枕底下还是那条黑色的CK内裤,她没有把它拿走。

    她走下楼,走向汤力水。他看到她向他走来就放下了报纸:洗澡水已经好了?她点点头。阅读灯暗了,她的脸上有一个微笑,直到发现汤力水已经不在客厅了。

    她回到了自己的卧室,这是一间宽敞的卧室,光线通过罩子过滤后倾泻下来,房间里充满橘黄的明亮和角落的阴影。尽管很干净,还是应该仔细清理。一个小时后,房间里已经一片狼藉,床头柜上的一份《完全生活手册》飞到了地毯上。床上覆盖堆积着好几层物品,完整的外衣外裤因为相对较重,沉在最底下,直接碾压米色床单上的银线条。几件连衣裙连着衣架努力忠实还原主人的凹凸有致。一些彩色袜子,一些单色内衣这里挂一条那里挂一绺。颜色与膨胀程度各异的胸罩傲然挺立在枕头之上。此外,沿墙摆放的鞋架上,一些皮靴倒下了,另一些将自身重量加在邻居身上。

    她在梳妆台前的软凳上坐下了,正对一面长方镜子和大量的护肤品,过了一会儿,她打开桌上的手提包,取出索尼爱立信T610,走向浴室,那里的光线暗得很柔和,在洁白的马桶座前她犹豫了几秒钟,最终决定,仍旧站在柳绿与洁白大块相间的瓷砖上。

    就这样,当阿旦待在他的房间里,躺在他的床上,准备在黑暗中消失(对从不做梦的那些人而言,睡眠就是死亡),这时候,电话机发出了次中音。

    什么样的裤子?

    啊,就是内裤,喜客回答,普普通通的三角式样。黑色的。

    黑色的,我有很多黑色的三角裤。

    是CK,必须是CK,有没有?

    他捂着无绳电话走进卫生间,又走向衣橱,最后是阳台,然后。

    没有,阿旦声明,肯定没有。不管是干净的还是脏的。

    好吧,我再找找。

    她很快切断对话,她想收拾残局,叠好,分类放进衣橱各个格子,但她没有太多力气了,她把床上的衣物拨拉到一边:它们乱七八糟地堆放成一道矮墙。然后一头倒向枕头。她那已经被手指弄得蓬乱的头发,形成了某种放射状礼花。

    此时隔壁的汤力水,身上什么都没穿,正把手伸向枕头底下,他把那条黑色的CK内裤拿到了眼前鼻子底下。他笑起来了。这条裤子是他付的钱。当另一个从浴室里出来时,他就等在门边,把这条裤子伸到对方手边。

    这是你的了,他说。

    我才不要呢,另一个回答。

    拿着吧,汤力水坚持,我喜欢看你穿它的样子,你会喜欢的。

    他们相持了一会儿,松紧带被撑开了,他发现另一个的脸微微有些红,真是个孩子,他想。他想再见到另一个可惜他最近都会很忙。

    15

    第三次转弯后,道路变宽广了,在一个灯火辉煌的商场前海狸下了车,没走中间的旋转门而是用力推开右边的玻璃门,他走进商场底楼,在创意发型工作坊门前停下脚步,有人为他拉开了门。柜台后的一个黄毛丫头向他抬起眼睛,你洗头还是?他的视线草草经过她鹅黄的衣服,一笔带过她粉红的眼镜框,毫不犹豫越过她染成金黄的碎长发,向店堂深处扫去。大象正坐在一个女人的背后仔细地梳梳剪剪,女人留着栗色的长发,卷曲得很厉害。我来找一个朋友,喏,就是他。很急吗?不急,不过。我知道了,黄毛丫头顺着海狸的手指看了一眼,你能等一会儿吗?或者先洗个头?

    海狸摇了摇头,慢慢向后退去,退到一把扶手椅上,扶手椅是银色镀铬钢管蒙上彩条帆布做的。他脚旁的书报架上插了一些杂志,这些时尚杂志本本烫了头,页页打着卷,幸好没有一本因此而秃顶。他翻了翻两个月前的,再翻了翻三个月前的,黄毛丫头请他再等一会儿。海狸等下去,一会儿终于过去了。大象迈着大象的坚定步子出现了。他默默无言地跟在迅速起身的海狸身后走了出去。

    刚才那个女孩子,你对她很有耐心嘛。大象一声不吭。于是在停顿之后,我只是路过这里,海狸说,我之所以进来找你,怎么说呢。闲着没事你就不会来找我了,大象现在仔细地观察海狸的脸,就像片刻之前仔细地观察卷发的起伏规律一样,说吧,怎么了。他要和我一起去旅行,海狸说。他会带着钱去吗?我想会吧。大象耸了耸肩,将一双手藏进裤子口袋。我们得开始行动了,海狸说。真的不会危险?当然,他那么信任我,这样一个家伙,我为什么要害怕?

    现在,他们一个坐在椅子上一个坐在床上,身旁亮着一盏落地灯,宜家的经典款式,黑色的灯罩,黑色的细管,安放在一个黑色的圆盘底座上,线条简单,聪明地不试图表现任何因此看起来既不丑陋也不吸引,某种设计观念的典范。房间里没有其他照明设备。窗帘拉上了。正在接受充电的手机在昏暗的地板上亮起了小红灯,像一只准备好的采访机。

    海狸麻将牌的身体靠着床头,我一点都不喜欢他,海狸继续说,他多少让我想起了我妈妈的那些亲戚,自从我妈妈没有听从我外婆的安排嫁给了我爸爸他们就。他看上去不像是个爱算计的人,大象拿起一张照片,他扎实的身体跨坐着一把转椅,下巴支在手臂上,它们交叉着,搁在六公分宽的椅子厚度上,我见过挺多爱算计的人,但他看上去和他们不一样。他以他的方式,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坐在椅子上的大象又看了看照片,同时摇了摇拖在地上的长长的双腿,不过他倒是让我想起了我们的小学老师,一年级时的班主任,总在暗示着什么可从不明说。是的,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他就是这一类家伙,昨晚我梦见他坐在汽车后排,真的,穿着西装,还有领带,紫色的,这点我记得很清楚,他坐在我们当中一动不动,你打算用一把玩具手枪还是一把真的瑞士军刀?现在手枪可以像真的一样。我们两个都看着他?那谁来开车呢?大象扭动着一边屁股,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包“中南海”,点燃后从桌上扫过来一只孔雀蓝烟灰缸,烟灰缸上有三个搁烟的缺口,其中一个边缘碎出去一块,是某个酒吧露天桌椅上的小道具。那是梦,梦里什么也不需要做。那钱呢?你有没有梦到我们拿到钱?剩下的事我想不起来了,对了,我真讨厌他家的猫,一只火红的跑来跑去的猫,应该替它绑上皮带,像狗一样对待。

    谈话继续下去之前他们各自抽了两三口烟。

    开车并不好学,今天一大早就起来了,开了不到四十分钟,还老被师傅骂,这个假充内行的家伙。可人家就是内行。你说得对,可我要都会了,我花钱请他干吗?他骂你什么?踩离合器,本来之后应该迅速将油门抬起,或者用他的话来说是跷跷板,同时抬起,可我老是右脚抬得比较慢所以。可以换一个吗?或者,揍他一顿?是的,海狸说,就是这样,揍他一顿,揍他一顿,可我还是得尽快学会,你知道,我们时间不多了。好吧。这就是大象的意见,这算什么意见。算了,海狸总结,在声音里掺合进疲倦,明天我还得早起,而且我想已经很晚了。

    他的整个人往上耸起了,然后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从床边站起来,转身去拿浴巾,它被塞在大象裆部与椅背之间,那个坐着的人也不再坐着了。我要走了。你可以住在这里。算了,大象叹了口气。你真固执,海狸说。大象机械地微笑了一下,先海狸一步走到门口,然后向他伸出手,这只手微弱地在海狸的腰上轻轻擦了一擦就结结实实地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真辛苦,一切都不容易,大象一边强调一边收回自己因为发热而潮湿的手。会有回报的,另一个说,你也有必要开始了,除了武器,还要考虑面具,路线,这也少不得,你要我帮你吗?不要,大象决定。

    他走了。

    16

    现在是下午,阿旦今天不用上班,喜客并不打算见他于是他,再没有什么事可做了。他端端正正在床边坐好,将电话握在手上,他的面前放着一本打开的小本子,一个俯拍的特写:瘦小,长条,左右对称,中间是黑色螺旋型塑料绳,看不到封面,推理可知它已经开始褪色,厚度应该有四十来页纸,印有灰色横线,一些简明图标一页里重复两次。一些潦草的汉字与阿拉伯数字,大部分不在线上。

    有些风筝需要拉下来看看了。查阅后他拨了第一个号码,回答他的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又尖又利索的方言。有着妻子一类的自信。喂,阿旦说,我找A。打错了,那个嗓音更尖地回答,没有这个人。你那里是——八个数字被迅速肯定了,但电话还是被女人挂上了。阿旦想了一会儿,然后向另一只风筝进发,这次接通了一个他熟悉的成年男人的声音。

    是老K吗?我是阿旦。是你啊,对方叫起来,你最近在忙什么?接下来他们进行了简单的情况交流,然后阿旦问,你手上还有家伙吗?有吧,老K迟疑地回答,你要干吗?我被人欺负了。被人欺负,老K又叫起来,怎么可能?当年你是我们特种班最厉害的一个,你不是开玩笑吧。总之,我需要一件家伙吓唬吓唬人。行,左轮小口径,老K说,一支一千四,子弹免费。

    阿旦搁下话筒,当他把它放回桌上,它就突然喊叫了起来。

    阿旦,喜客简短地说,我们的事他知道了,他拣到了我买给你的内裤。那怎么办,阿旦慌乱地问。看来我们得推迟计划了。可我却认为必须快点解决,最好是如期执行,我已经开始准备了,你帮我留心一下。我可以为你那么做,喜客让步了。对,对,要具体日期,他什么时候动身,我要得到具体消息。我试试看,他肯定对我起疑心了,你知道,一个男人有了疑心就。我明白,阿旦说,这真糟糕。是的,喜客说,很糟糕,你说你已经开始准备了是什么意思?没什么,锻炼,跑步一类。你不会伤害他吧?她在为他担心,她还爱着他,阿旦冷静地想到了这一点,我努力避免,如果他,如果一切都。那就好,我不知道,我不希望他受伤,我更不希望你会因此去坐牢,我不知道这是否可能,你觉得呢,阿旦?喂,阿旦?

    我在听着呢,阿旦说,我犹豫过,犹豫不决,但是,还有什么办法呢?无绳电话,所以没有那根黑色的,可伸长的,螺旋型的电话线,没有办法通过拉紧、松开这样的细节体现心情的复杂性,不存在迷宫于是,阿旦下了决心。这是正常的,我是说,对整个社会而言,这种流动性,金钱的流动性……对于你是不是支持,我一直没有把握,直到今天,我仍然不知道。

    我不知道,喜客承认,可我。拉长的沉默、模糊不清的表达,如果他和她面对面,她的一双大眼睛会很快地看看他,再移走,因此这就是喜客,阿旦对着他这边的空气打了一个小小的手势。

    在短暂的无语后话题被扯开了,当阿旦终于挂上电话,在床上躺下并打开电视时,在离他一千一百公里的地方,在一间自行车修理店里,一些金属零配件正在钻孔机上改头换面。

    17

    事实上,我们早已看到,秋刀和泡芙早就认识了。不过华夫对此一无所知,毫无察觉。两个月之前泡芙向华夫,最爱她最疼她的爸爸提出,她打算结婚了。这是一个打击。华夫有一个考察了近十年的女婿人选。现在他必须运用一切手段,让秋刀从泡芙的生活中消失。

    坐在椅子上,他接通了那个将他和秋刀联系起来的电话,他客气地询问另一位当天是否有其他更重要的安排?秋刀只有一个安排,是和泡芙的。他们定下了约会时间,定在中午十二点。出门之前他特意照了照镜子,他身上的西装很笔挺,如果把身体稍微向后倾斜,在他这个年纪完全不算什么的肚腩立刻神气活现起来,他冲着另一个自己满意地叹了一口气。

    秋刀看上去像二十岁刚出头,白T恤外面罩了件牛仔衣,因瘦弱而修长,板刷头,戴着一副墨镜,一见到他就取下了。

    华夫先生请您原谅,我不能按您的意思去做。我爱泡芙我不想放弃她。

    这可不光是你们俩的事,华夫说,他一心想着那位被他暗地里观察了近十年的男孩。

    我能理解您的一片爱女之心。这小子,他以为他知道什么?华夫摇摇头。通常父母对孩子的建议总是出于关心爱护,不过您对她这样的爱护她是否愿意接受呢?他居然想说服我,这可没门。

    我们感情很好,甚至。华夫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我们已经很亲密了,小伙子最后明确指出了这一点。

    你们这些年轻人真让我吃惊,华夫说。

    不这没什么,我们是真心相爱的。现在您还打算让我离开她吗?

    我明白,我也很感动,华夫以同情的口吻说道,但是,问题不在这里。

    那么在哪里?居然打破砂锅问到底!事情有些叫人恼火了,华夫把双手平放在咖啡桌上站了起来。

    您想让我离开她就必须告诉我真实原因。华夫犹豫了,在见秋刀之前,他希望自己表现得相当冷静,像一个父亲一样形象高大。你听清了,他重新坐下来,我的女婿我已经定下了,你不能把这件事告诉泡芙。我开始明白了,秋刀说,那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你不用管,华夫的口齿有点含混不清,不过你说你明白了,我想你肯定就明白了,现在你同意与她分手了吗?不,年轻的这位坚持己见,这不是泡芙的意思。真难办,华夫想道。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他问。泡芙告诉我您是位成功的企业家,秋刀说。不,其实不止那些,我没有让泡芙知道,如果有一天你莫名其妙挨打了,受伤了,我想她会很难过的,华夫以难过的声音说道,要对一个年轻孩子做这样的事情总是叫人心里难受。让我想想好吗?我会尽量尊重您的建议。华夫陪着他一直走到门口,他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了。我会给您打电话的,在他上车之前他最后说道。

    一回到家他就立刻扑向电话,我有事情告诉你。他说了好一会儿,电话的另一头,泡芙没怎么说话,这种沉默的表现弄得秋刀,于是他们见面了。

    两天后的晚上,秋刀拨通了华夫的手机。是我,他说。你想好了?华夫问,声音懒洋洋里头掺杂了少量的威严。我想过了,如果您执意要我们分开的话,我宁可把我这个故事和您说的那些话一起,去跟各家时尚报纸说说,那些报纸的口述实录栏目一定很满意这样的内容,好了,我说完了。于是他挂了电话,而华夫迟疑了片刻后才关上了手机。那一天,他都不怎么笑了,即使有那么一个两个,也不那么尽兴了。

    这就是华夫第一次取得的进展,

    第一次说服不成,然后第二次,后来又是几次,他坚持不懈。当人期待着什么,最后却发现每次都不得不失望而归,你知道,这会使有些人恼怒的。一切都已经计划好了,他想,干嘛还要继续浪费时间呢?他决定调整策略,用钱打动对方,毕竟,钱,对他来说,不难得到。果然,事情并不那么复杂。

    真的,钱是好东西,你读过那么多书应该很清楚,爱情嘛,那是很脆弱的东西。不,秋刀拒绝,我不能接受,您怎么能用钱来打发爱情呢?不过那是四十五分钟之前的事了。

    您有一百万吧?

    人民币?华夫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是,秋刀真心诚意地叹气,如果是美金当然更好,可我知道,您不会让我拿到更多了。华夫撕去缠绕一圈的镶金线封条,剥下烟盒的透明玻璃纸,这是他的习惯,摘去银纸盖子,从中抽出一根细长圆柱体,捅进自己嘴里并点上火。事情就快解决了,不用再为这伤脑筋费时间了,他的女儿将去想着别的男人。他装模作样地沉默了一会,同意了,最后他要求,秋刀不再和泡芙见面否则就,灾祸临头,这话我可得跟你说清楚。我会信守承诺,秋刀戴上墨镜,你真的不再和她见面了吗?华夫谨慎地问道。这是真的,为了能使您放心,我愿意告诉您,很快我就能拿到去德国的签证了,Hannover(汉诺威),在Niedersachsen(下萨克森洲),您听说过?那是个什么地方?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德国中心地,从世界上任何一个位置出发,您都能到达那里,据说有个湖,是当年希特勒让犹太人挖的,现在那个人工湖是那座城市最美的景观。这真是出人意料。啊,生活往往是这样的,秋刀说,他拿起桌上的手机,让目光飞快地掠过屏幕右上角的时间显示,我该走了。就这样吧,华夫说,他张口要补充点什么,但他改变了主意,又闭上了嘴,他的嘴唇很薄。秋刀注意到了这一细节,他微笑了,您不是想说再见吧,您刚才差点说出口?他说着站起身来,我们不会再见了。他朝他微微弯了弯腰就推开门出去了。

    18

    汤力水的办公室就像我们常见的办公室那么大,办公桌可以拿来打半场乒乓球,背后也就是沿街的一面,装有大面积玻璃和米白色百叶窗,至多往外推出三十度角。一般而言,人们习惯尊重中央空调,对需要工具才能打开的窗户插销保持视而不见的态度。有时汤力水的背后,玻璃的另一面上,会若无其事地出现一个面无表情的男人。从屋里往外看,这是一张被晒得黑红的脸。他身着蓝色工作服,坐在一个直接联想为秋千的吊板上(水曲柳木制成)挥舞着工具(依次为玻璃刮洗器,抹水器,抹布),在一根直径十八毫米,拉力为二十四万牛顿(合两吨半左右)的锦纶绳帮助下,每往上提一提,吊板就往下滑一滑,提多少,滑多少,提多快,滑多快。

    办公桌上有水晶镇纸,皮革记事本,电脑,一些用来乱写乱画的纸,上面布满数字,以及一丛小小的绿色仙人掌,它被点缀在一些粗糙而质轻的白色小颗粒卵石上,沙漠被萎缩异化成一只直径七厘米的白色塑料小桶。它太绿了,真假实难确认,不过白色发黏的汁液可以最后提供有力证据。汤力水坐在他的靠背椅里,向桌子凑了过去,并按下一组按钮。那些按钮凸起在一个凿有14×17个小孔的塑料长方形上,对着嘴前三个以利声音通过的小孔,他向其中输入了一组句子,然后等待着另一个声音从贴在耳朵上的十三个小孔里迸发出来。在这一过程里他自然地抬头,简略地四顾。有两堵整墙不加任何修饰,正对面的那一堵,竖置了一幅名为《数码》的水墨作品,令人想起“漏”、“透”的太湖石。画家放弃传统毛笔,以烟熏痕迹和焰洞变出一种“假”的书法,透过烧熏的“假”书法,显出底层的行草书。低沉的声音这时响起了,此后的五分钟内,汤力水一直低着眼睛,入木三分地看着写字桌板。

    第六分钟,办公室门被轻轻叩了两下,汤力水抬起眼睛,朝着门的方向,喜客推门而入。和汤力水一起出现时的喜客,无论衣着的式样和颜色,头发的造型,都与太太的身份很相符(这一幕我们可以通过电视剧,尤其是港产,构建完成)。

    汤力水向她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她向他的靠背椅走去,在左边扶手上小心地搁下了她圆翘的臀部。

    ——总之你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了?低沉声音最后来了个设问。

    ——我知道了,是我没处理好。汤力水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我会按时还上的。他放下听筒,它和那片凹陷吻合了。

    不走吗?喜客拍拍他的肩膀。

    就走。音色平淡而空虚。

    十分钟过去了,汤力水仍旧没有动弹,喜客趴到了他的肩上。他的视线,透过乳白色房门,一直向前伸去,他似乎希望别人认为他在沉思而不去打扰,但这是喜客,一个没有太多耐心等待的白羊座女人,她开始推他。

    你今晚打算吃什么?他终于转过头,瞧着她。

    日本菜?

    汤力水表示同意。她戴着他送给她的婚戒,这不是他送给她的惟一饰物,他敢打赌她一定摘下过许多次,她现在是尽可能美的时候了,他的视线毫无表情地往来于她S型的身体,法国牌子的脂粉。年复一年,她与衰老赛跑,她会被赶上的,这没什么,在他和这具美妙的身体之间始终有一堵墙,一堵不太高也不太厚,恰如分隔他们卧室的那一堵。它是慢慢筑起的,从他意识到人有男女两性开始,不透风雨。

    刚才是谁?喜客微笑着问。

    他把右腿架到左腿上,吞下一口口水。一个客户。某种不安使他身体发热了。

    走吧,她又微笑起来。

    19

    一些有如糖炒栗子的,面的、香的、甜的、虽然远离栗子机却仍因为灯光烘烤而保持微温的话语,进入他们彼此的耳朵。有些离题甚远,跨度长达二十年;有些前后颠倒,动词与主语不见踪影;有些刚走一半就改了道,好在没谁继续尾随而去。人们无法知道,一个人是否真的在听另一个人说话,重要的事实是在此期间,他们坚持着互相奉献,直至坚硬的无法继续坚硬。然后他们休息,肩并肩地仰卧,手指交错相扣,直至闹钟为他们响起。他们起身,稍稍整理了一下(地板上因此留下了定型水的点点滴滴),海狸穿上了他最爱的红色皮衣(新款,连一个插袋都没有),套上了一双定做的朋克皮靴,幸好住在一楼,不用担心有居民上来投诉自信的鞋底,大象穿得和前一天完全一样。随后他们各自喝下一碗浓酽的咖啡,太浓了,以致他们同时觉得嘴巴干涩发苦。然后他们迈着挺有力的步伐走出房门,这时一阵同样有力的“穿堂风”迎面打来,海狸甚至向后退了退,于是顺势,他回头望了望那扇黑色的铁门,好像他将从此远离。

    他们经过一个湿漉漉的鲜花市场,在拐角处的那家由西餐厅改成的“永和豆浆”里吃下了一些东西,然后走过一间百货公司,它的门前因为有片不大不小的空地成了广告促销以及相约碰头的重要地标。

    不久之后,他们在一条狭长的弄堂口停下了,它瘦长,灰色的两道水泥墙,墙面坑坑洼洼,颜色深浅不均,一面基部已散布青苔,另一面基部,野草正在小规模繁殖。墙后分别是别墅和五层一排的老式公房,一些有光泽的树叶懒洋洋地在其中一道墙顶上伸展。海狸在弄堂口等待着。大象在他身旁站了一会,离开了,继续向前走,一直走到十米开外,那儿立着一个漂亮的九成新红色亭子,梯形顶,高约两米,一米左右见方。这样的亭子在一些重要的街道上(实际也就两条,分别以一个六朝古都以及一场战役命名),几乎每隔一百米就有一个。无论站在人行道的哪一头,都能看见亭子侧面白色的四个汉字,公用电话。四扇中的三扇长方格门,红色方格内镶嵌玻璃,玻璃上紧贴着蓝色的中国电信LOGO(真像一头公牛的角)。朝街的那一扇,F4成员周渝民竖着左手食指,好吃就说WO!大象拉开门,走了进去。得往上跨一小步。

    拿起电话筒又不讲话是很蠢的,大象想,他抬起眼睛。银色液晶显示屏占据了电话机以上几乎所有的空间,上面指出:通话费和上网费分开计算,通话费用前三分钟每分钟五角,以后每分钟两角;上网费每分钟一角。钢化玻璃下端的三分之一处是百页窗型的透气孔,空气流通得不错,因为大象没办法轻松下来但他还没出汗。

    世界上第一只公用电话亭是在什么时候产生的呢?他突然想。这个问题一旦产生就不断重复。大象在想这个问题的时候海狸不在想这个问题,他看着大象拉开银色三角形门把手(稍弯,与虎口弧度十分吻合),看着一个庞大的身子塞进一个英国式红色封闭型电话亭(它仿佛成了一个关押人类的小笼子)就忍不住笑,他笑根本不是因为大象,而是。

    你了解英国的红色电话亭吗?承认吧你其实不太了解。这我应该给你解释一下。听我说。有个叫做贾尔斯·斯科特的英国人,在一九三五年画了一只红色的馒头顶亭子,一九三六年的一天,它们朴素而高雅地成批走上街头,义不容辞地担当起风光明信片的主角,大量到此一游照中的背景,儿童玩具或是旅游纪念品设计师们近在眼前的灵感。更准确地说,直到手机普及之前,可供人们以各种理由频繁使用的这一类电话亭达到了十四万一千个。它们寿命很长可好景总是不长。现在它们中的大半将被拆除(具体数字是七万六千)。它们将成为收藏家的玩物。也有人,主要是那些自以为拥有古典品位的家伙们,把它们放在花园里做装饰,让它们继续经受岛国的潮气,时晴时雨的多变天气。好吧,在重要的公共服务和商业成本之间,人们需要寻求平衡。算了,不管它了,谈谈让海狸忍不住笑的事实吧。

    事实如下:

    八月中旬的某一天,一些观众在爱丁堡皇家迈尔转悠,他们是爱丁堡文化艺术节的观众,他们都是英国人,他们对一个红色电话亭,怎么说呢,突然关注起来。一个人刚钻进去,其他人紧跟着靠到了他的身上,仿佛是靠着一个多年的老朋友。这些素不相识的志愿者们突然塞满了这个由十八块铸铁围成,已经有一百多年历史的狭小空间(高九十八英寸,宽、厚各三十六英寸)。类似一场杂技表演,两个小孩占据了顶部,女人们坐在男人们身上,男人们,他们只能缩紧肚子站得笔直。十分钟后,这里总共塞进了十四个人。空气不流通,非常热,非常多的汗,因为用力挤压很多人感到难受,没有受伤可还是难受,交换着叽叽喳喳的意见,谁也没在听谁说话。不过这是一项新的世界纪录。海狸一边仔细回味着细节一边张望着大象所在的那个方向。将近九点,汤力水慢慢走出了家门,他手里提着一个行李箱,他的身体朝着右面微微倾斜。他走上了人行道,人行道上空无一人。五十米开外,一个块头很大的男人正堵在电话亭里,汤力水继续往前走,三十米后他将把目光落到这个鲜艳的电话亭和这个名叫大象的男人身上。还有十米,这个男人穿了一条不用费脑子选择的班尼路米色休闲裤。五米,一双襄阳路市场拿来的“耐克”运动鞋。三米,一件掉了一粒纽扣的格子大衣。一米,他好像已经说了很久的话,因为他的脚边扔着几个烟头,左手指间刚燃起一支香烟,烟灰还不够长,不足以微微低下头。但是海狸就选择了这一瞬间喊了他一声,他毫无遗憾地从电话亭边经过,连望都没望上一眼。

    海狸靠在弄堂口的砖墙上,终于等到了,他懒洋洋地转身,跟着汤力水走进弄堂。大象用眼角的余光窥视着这一切。斯柯达速派2.8的优美曲线在“嘀”一声后放弃了抵抗:2.8升V型6缸30气门多点喷射发动机。Tiptronic自动一体式变速箱。225/45R17宽扁轮胎。真皮加热带记忆功能座椅。海狸建议由他来开车。要么在驾驶员旁边,要么在后面。海狸心里建议汤力水坐在后面,在后面实行计划会方便一些。他怕他拒绝,说啊不,不,因此他什么都没说但他为他拉开了后面的车门,汤力水果然把行李箱推上椅子,随后就钻进车里。一直往里钻,外侧的另一半位子空着正好带上大象,因此大象他,他把手指间刚夹上不久的烟头扔到了地上,他抽四元一包的“中南海”,吐出十毫克的焦油烟雾而不吸入所以他,并不心疼只抽过两口的那一支。他把外衣脱了下来,热,浑身发热,在他微微颤抖的右手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什么以后,左手上的外衣就搭到了右手上,在车子发动前他把自己一下塞了进去。海狸没有回头。

    大象真的很像大象。他一坐下整辆车都往下沉了沉。汤力水发出了一声喊叫,接着车厢里一片寂静。这是一种被尖利的硬物胁迫的寂静,决非某个商业会议上的。只有唾沫必须下滑时在喉咙上产生的刮擦声。海狸轻踏油门踏板,挂一档,速派的反应有些迟钝。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同时汤力水皱了皱眉头,他必须说点什么了。

    你们想要干什么?大象看着他却不给他回答。我知道你们想要我这只箱子,海狸,他是谁?为什么你不直接问我要钱?他的目光在大象的脸上身上快速移动,你们到底想要干什么?这是明知故问,因此速派一声不吭。这钱你本来就应该给我,是你欠了我的,海狸漫不经心地说道。我什么时候欠过你的钱?你心里清楚,海狸心里想着倒车的要点:车往右转方向盘向左打,车往左转方向盘向右打,我朋友会帮你搞清楚的,海狸恼火地说道。你倒说说看我对你怎么样?汤力水坚持道。挂上倒档,松开离合,方向盘还没来得及打,速派就往后一蹿,路边花坛里蔫蔫歪歪但还能看出本来面目的植物一下子露出了恐惧的表情。离合要慢慢松开,倒车时基本靠半离合来驱动,汤力水建议道,一点一点松开,全部松开,这尤其使不得,那样速度太快,像你这么个初学者容易发生问题。还要看后视镜,注意车后面有没有人或障碍物,也可以侧着身子朝后看,说着他把身子侧了侧,但是大象立刻贴了上去。新手就是新手,这开车,还是有点儿难度的,汤力水嘟囔。是啊,海狸转过头来看着后面。速派慢慢地向后倒。你这样开,会引起注意的,大象说。有人来到了车边,猛地拉开了车门。

    20

    阿旦,比海狸稍高一点儿,仅仅一点儿。恰好一百二十分钟前他从床上坐了起来,然后他把脚伸进拖鞋里沿着过道朝浴室走去。打开热水龙头后他跨进了浴缸。他仔细地长久地淋在水里,之后他刮了胡子,换上全新的衣服,BodyWild内裤,蓝色运动夹克,灰色运动裤,它们是喜客的礼物,它们很合身。虽然心情和平时大不一样,身上却散发出与以往一贯的ZEST活力柠檬香,此外还有仍在发散的热气。他在床边坐下,床上有个打开的月饼盒子,他从中取出一个白色绵纸层层包裹的小包。他试着扣了扣,然后把它放进裤子口袋里。

    接下来他打开了抽屉,上衣里面的插袋里多了几张一百面额的钞票,胸口的口袋里插进了一张上海市公安局徐汇分局颁发的身份证。挺刮的塑料封套在一次撬锁(自己家门)过程中变得皱折,虽然房门最终仍未打开(依靠打碎玻璃得以入内)。他就带着这些东西走出了家门。走出家门之前他的手指在电话机上停留了片刻,他想给喜客打一个电话。最终他什么都没说。在起床后的两个小时内,他一言不发直到。

    他看见汤力水被挤在了另一边的车门上。大象,他的右手还在离汤力水头颈不到五公分的地方,此刻硬生生把脖子扭向阿旦。方向盘的后面,海狸转过身来。把箱子给我吧,他向车厢后排的两位打了一个手势说道,那声调平静亲切得与他帮顾客拎起一件什么重物时说的一模一样。大象向他瞪了瞪眼,意思是说不,同时暂时放开了汤力水。对不起,箱子,现在在哪里?阿旦边说边迅速地把一只手伸进裤子口袋里,他再次拿出手来的时候车厢里一片寂静。他把它摊在手心里,没有立即扣住扳机,似乎只是以一种完全没有攻击性的方式展示,而且显得彬彬有礼,和我们在新闻中,或者在电影电视里所看到的那些抢劫犯形象完全不同,完全不声嘶力竭,完全不凶相毕露。唉,不得不承认,他还是带上了太多大卖场里的工作痕迹。各个厂家派遣过来的忠于职守的促销小姐们就是以这样的方式展示她们各自的巧克力、红葡萄酒、榨汁机或者不粘锅的。大象于是叹了一口气,海狸配合着做了一个鬼脸。

    还在他那里,海狸说。是吗?那你们?和你一样,大象生闷气,你看,我没说错吧,刀和枪就是不一样,这其实花不了多少钱,可你就是不听!确实,不贵,阿旦点头同意,才一千多块,他向海狸补充道。啊!海狸说。那么你们,同意我拿走这只箱子了?你们以为你们是谁?汤力水反抗,谁告诉你这些的?他挺了挺胸,立刻碰到了大象手里的尖锐,他的腰部立刻就放松了,更深地陷进座椅里。哎呀,你们还没解决他吗?阿旦吃惊地问道。车里的四个人暂时停止了说话。好吧,我自己来,阿旦以息事宁人的态度说道,来,把它给我。汤力水的手指抚摸着箱子盖,皱起了眉头。你想听听我朋友的手艺?阿旦用枪指了指大象,眼睛盯着汤力水,慢腾腾地说道。看起来汤力水觉得他的座位不够舒服了,他在座位上摇晃着,但是尖锐牢牢扎根在他的脖子上,并且更进了一步。他们僵持着直到汤力水,以一种不够自信的声音说出,等着瞧吧你们这些强盗,箱子始终保持沉默,它沉默地来到了阿旦的左手上。

    21

    打110,快开车追他!汤力水果断命令。那我们?海狸和大象面面相觑。听着,我们现在都是受害者,汤力水逐字逐字地强调,我不会举报你们的。大象两只手都塞进了口袋,海狸沉默不语。要怪只能怪你们运气太差,汤力水说道,这个计划是谁安排的?海狸,要是你告诉我你想要钱,我会给你的,左灯,左灯,你扳右灯干嘛?速派熄火了,大象的火却上来了。

    你到底会不会开车?都怪你,要不现在我们已经在路上了。那又怎样?钱还是会被那家伙抢走。你不磨磨蹭蹭他怎么可能有机会!扳灯挂档松手刹,慢抬离合!刚才还死气沉沉的速派“噌”地一下子蹿出一米来远,海狸“啊”地一声大叫,一个刹车,三个脑袋都往前冲了冲。我看还是让他来开吧。几秒钟过去,海狸打开车门下了车,在汤力水的体温里坐下。汤力水坐到了驾驶座上。他们分别向各自身边的车窗外张望,人群有来有往,晃动过他们的视网膜,大象尤其望了一会儿他们刚才耽搁良久的弄堂:一个女人正推着一辆童车从深处走出,童车里坐着一个男孩,毛发稀疏,怀里抱着一只泰迪熊,应该已经掉到地下很多次了。

    没有阿旦。

    此时此刻汤力水的面部表情十分平淡,他把手伸进上衣口袋,好一会儿,从那里摸出一支香烟。海狸,你可真不错,还有你们那位朋友,干得漂亮,真漂亮,当然啦,你们留下,是有点危险,你们本来完全可以把我带到荒郊野外,把我干掉,可你,谁让你车技不精呢?在这里,市区,想对付一个大活人还是有点困难的,好了,钱在你们同伙手上了,什么时候回去分都可以,这个计划还真不错。他回头看着他们,补充道,我就算把你们逮到公安局,你们顶多就是个未遂。

    不是那样的,海狸反驳,我们也不知道。他想说服汤力水相信,他们并不知道还有第三个,可是理由呢?理由在哪里?不得不承认,太巧了,实在太巧了,虽然他们其实真的对此一无所知,闻所未闻。我们没和任何人说过,海狸说,同时看了看大象,后者的呼气声很重,让人情不自禁联想起一个正在漏气的轮胎。这只是我偶尔冒出的一个念头,你看,我们甚至没什么像样的家伙。不过现在再说什么都是徒劳无功,他想,毕竟钱已经没了,一想到这一点他就无法不流露出沮丧的表情。

    这我就不明白了,汤力水说,总之,事情现在变得很复杂了,你知道我这笔钱是用来干什么的吗?他瞧着海狸,海狸瞧着大象,大象看着他眼前的一小块皮革。提问不出意外地得到了一阵沉默。

    这事说起来真有一匹布那么长,汤力水一边说一边皱了皱眉头,反正,我欠了一个老大的钱,但今天,我没办法信守诺言了,是因为你们,不过总得有个交代,你们和我一块儿去见他吧。

    如果我们现在就离开呢?大象缺乏信心地大胆设问,为什么我们不能一走了之?我们什么都没拿啊,现在这一切与我们其实没有任何关系,不是吗?

    是啊是啊,咱们还没认识,我叫汤力水,你叫什么?我叫大象,大象说。哦,大象,那我问你,我为什么要把它的翻盖打开呢?汤力水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只手机:摩托罗拉智尊A768,黑色机身,搭配亮银金属点缀,真是令人眼前一亮;最长连续录音时间可达十个小时,几乎和录音笔一样?是的是的,唯一的缺点就是,既不能在合上翻盖的状态下启动录音功能,也不能在录音过程中合上翻盖。反正,汤力水转回身子,把手端端正正放在方向盘上,我有证据表明,你们和我的一百万有关。

    他们似乎无话可说了,在没有任何异议的情况下,最大功率可达142kw的发动机转动起来了。

    22

    这么说,你同意了?泡芙抬起头看了看开始朦胧起来的天色。是他用钱撵我走,这个暴,他看了看泡芙的脸色,有些不太对头了,你父亲,秋刀改口,真让我惊讶。你走吧,泡芙说,我把一切都给了你,但有什么用呢?他不会让我离开他的。由于她的眼光落在了自己交叉相握的两只手上,秋刀于是把自己的两只盖在了它们上面,然后他的屁股往她那边又挪了挪。你不妨试试从你父亲的角度来想问题,也许他用钱来解决,只是想让我们远走高飞,他想眼不见为净,秋刀低声地坚持,又加了些力道握了一下她的双手。不他对我不满意了,在他看来一切都应该由他来决定,他有没有告诉你他为什么喜欢那个男孩?哪个?哦,你会去见他吗?你会去见他的,也许你会喜欢他。我为什么要喜欢他?也许他身上有一种东西,秋刀说,就像那个水银,我知道,这样的人身上总有一种什么东西。我觉得你在吃醋,怎么说呢?我知道,我看得出来,你对那个水银只是有点,我只是开个玩笑。我不喜欢这个玩笑,另外,不管怎样讲,是我嫁人,不是我爸爸嫁人。是啊,秋刀感叹,我倒觉得他还是希望你幸福的,你父亲,否则他为什么要给我一百万呢?秋刀迟疑了一下继续说,一百万不是个小数目,他应该知道这对我们意味着什么,在德国,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走呢?快了,一拿到钱就行,你觉得你父亲是个大手大脚的人吗?他经常白白糟蹋钱?我见过他买画,花很多钱买一幅他自己说看不懂的画,他害怕失去我,你知道的,自从我妈妈死了,那他就应该明白,拆散我们不会让你更爱他。他知道我爱他,真的,要是我跟你去了德国,他就见不到我了,他会恨我的,他还会恨你。我,秋刀说,你不用担心,倒是你,这样看来你只能偷偷溜走了。我是不担心你,我担心我自己,他可能派人监视我,泡芙有气无力地玩弄着自己的手指。所以你要小心,你得尽快办各种手续,只要你到了德国,他就没办法带你回去了,我们就什么都不怕了,秋刀相当严肃地说道,这就是爱情,爱情必须经受考验,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在说这话的时候他突然产生了一个疑惑:他们的爱情由来已久,却连一道裂痕的影子都没看见,就连争论也很少,这是不是说明有了更大的问题?你在胡想些什么,他很快驱赶开了那个念头,作为某种内疚的条件反射,他立刻换上了一种温柔的声调,他劝慰她,所有这一切,都是考验,将来,我们结婚的那一天,他只能接受现实,不是吗?然后,我们就穿得漂漂亮亮地回来,他看见你,会高兴坏的,那么,这件事就会过去了。他把泡芙搂进了怀里。

    我明白了。你真的知道该怎么做了?好,那你告诉我,接下来你会做什么?嗯,我想,你说他以后真的不会恨我们吗?于是秋刀退让了,要不,你就再好好跟他聊聊,看能不能说服他?毕竟他是你父亲,我不说什么了,我不会催你的。不过他的脾气,算了,还是按照你原先的计划吧,要是我妈妈还活着,她一定会舍不得我的,泡芙接着说,手指将风刮到脸颊上的头发理到脑后,重新靠上秋刀的肩膀,很快我们就能见到了吧。是的,就是先得分开一段时间。

    他们长时间地拥抱在一起,泡芙想,他们最后一次的拥抱会在什么时候发生,她希望自己能看着他远去,他自然也会频频回首张望直到,他们的眼睛无法继续看清对方的轮廓,那时她就转身,向自己的目的地走去。那天晚些时候,这些预想中的景象就这样发生了。不过泡芙在转身之后仍旧回望了一次,默然的人群已经将秋刀变成了一点,这一点和其他点在一起,漫不经心地不断变幻出不同形状。一切都会顺利的,现在就看她自己了。

    23

    海狸,有气无力地走在汤力水身旁。大象,下不了决心将他丢弃。这三个男人,前后稍稍错开的,在一些目光闪亮的少女,有黑眼圈的少妇中横着开出一条路来。事实上这只是我们所看到的,这些主动被动激发着男性本能膨胀的外表在这三个男人的眼中,只是一些绰绰的影子。他们穿过这座城市最大的广场,转入人流较少的街区。在那条街的中段,有一幢新式石库门房子,外立面包着红砖,汤力水仍旧揽着海狸的肩膀,走了过去。

    似乎是一处民宅,人们不能随随便便就走进去。门是黑色的,门口有两根濒于朽烂的木头立柱,狮子头门环只是摆设,得按门铃,叫人来打开大门,开门的是个中年男人,穿得像空调车上的售票员。他们跟着他走上四级台阶,之后有地毯等着接应,有一些局部值得一眼带过:大红描黑泰鼓。很白很白的墙,墙面斑驳残破。墙根一溜黑色鹅卵石。角落里立着枯竹。如果抬头,可以看到整个吊顶都被卸去了,裸露出的横梁被刷上了黑色间红的油漆,中间一盏水晶灯。“售票员”在此几乎未作任何停留,他们顺着黑色间银的楼梯登上二楼。如此阔大的转角是罕见的,海狸往一张靠墙置放的条桌上瞄了一眼,那上面粘满货真价实的古钱币。二楼空无一人,无纺羊毛纤维刷漆墙纸继续向上铺展,三楼只有一间房间。

    待在这儿,汤力水说,在这儿等我,不,过来,你们得跟我一起进去。“售票员”这时已经拉开竹子做的移门,一长排青砖墙前,一把缎面,红黑两色,绣了蝴蝶的宽大椅子上,一个年过半百的男人注视着他们。他的脸,十年前还是完美的椭圆型,眼下成了普通的圆型,不过,在他面前的三个男人眼中,他仍然算得上英俊,尤其是他的左侧面。他靠在椅背上,抱着胳膊,左小臂搁在右小臂上——在心理测试中这代表感性,室内很暗,他的眼睛很明亮,鼻子有点儿向右而人中向左,但扭曲得不过分。

    这是海狸,这是,汤力水看看身后的大个子,这是大象,海狸补充。他们把您的钱抢走了,汤力水说。这是你的钱,你欠我的,在没有到我手上之前它不是我的。这位上了年纪的先生开口了,吐字就和打字一样,有力,精准,为了找准,瞄准每一个音节,他的语速不快。我们没有,其他人抢走了钱。他们还有一个帮手,那人一定是他们的朋友,汤力水补充道,他手里有枪。他是你们的朋友吗?打字机再次有条不紊慢条斯理地开动了。那不是我们的人,我们就两个。就两个,汤力水重复道,我怎么知道你们说的是真是假?我不知道,海狸看着大象,后者一脸茫然,他也不知道,我们不认识他。是啊,你什么都不知道,汤力水抢白道。这是真的,海狸分辩道,我们怎么会知道。不管怎么说,你们还是谁,对我都用处不大,丝毫没有用处,钱,钱才有用,说着,上了年纪的打字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借条,他读到,二零零四年八月二十九日汤力水立,今向华夫借现金一百万元整,三个月内还清,付百分之十五的利息。逾期不还——汤力水,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我们交情不错。那可说不准,不过,华夫有些犹豫,你们可以把那个人再找出来。他有枪,汤力水指出。嗯,所以你们得小心些,现在你们可以走了,他宣布。

    他们谁也没说什么,就走了出去。“售票员”在大门口赶上他们,塞给海狸和大象每人一张纸,印刷水平就像电线杆上的招贴一样,在不足十六开大小的纸面上只有两行字,第一行的内容是宣称可以立即帮您解决一百万元以内的筹款问题,下面大大地写着联系电话,是一个手机号码,130开头,显而易见,这是一个如意通大众卡号(“如意通”用户可以通过拨打96831申请“如意通大众卡”优惠业务,享受无与伦比的超值优惠:所有手机不限网别,被叫免费)。

    24

    一捆捆棱边在喜客的拇指和食指上滑动,第一批棱边随后被安置在了轻薄的帆布上,支撑这些帆布的是一整块真皮,红色防震塑酯以压缩的方式嵌入其中。当最后一批棱边和围成一圈的榉木举案齐眉后,一个墨绿色的碳纤维外壳随即罩下。接下来她从抽屉里掏出一叠A4白纸,在靠近中间的地方抽出一张,然后她开始写起来。在手和手腕的简单组合动作之下,一些汉字迅速、沉着并且清晰地出现了:离婚协议书。(另起一行)汤力水,男,生于×年×月×日,汉族,住×市×路×号;喜客,女,生于×年×月×日,汉族,地址同上。咳,这些真他妈的没劲。离婚理由呢?没什么,不就是那句“性格不合,感情破裂,无法在一起生活”嘛,不过喜客在罗列婚后共同财产清单时笑了。她笑什么?有很多?其实不是这么一回事,她想起了她叔叔写过的一份离婚协议书。别卖关子,别卖关子,把那个叔叔的事情给我们讲一讲。好吧,就说点吧,就一点。那叔叔,从小成绩就好,中考考坏了,进了技校。不久文化大革命开始,说了一些话,为此遭受了一些非典型性迫害。他对概率开始感兴趣,自学,参加过国际规格的研讨会,现在他在一所中专当老师,数学老师。他喜欢打牌,可总是输。烟瘾大,一根接着一根。好了,背景就交代到这儿。一天晚上,他和婶婶(一个在当地女人当中鹤立鸡群,威风凛凛的厂医)一起上了床(喜客很喜欢她婶婶),靠在床头他继续抽烟,婶婶为此提出离婚。不过下面情节是喜客想象出的(但大致就是这么回事),她叔叔,突然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婶婶好像她婶婶。她紧紧盯着他你要怎么样她想。不过他,平静地披上外套下了地,他坐到书桌边拿起笔拿出纸,××和××今协议离婚。他又回到床上,既然我们离婚了,你就管不着我了,他拿起烟,换了个姿势继续。去年他们的女儿已经大学毕业了。不过喜客,她笑过之后很快就平静下来,她又读了一遍,每个字都没写错。这很重要,因为这是重要的。

    餐桌上有只花瓶,菱形,来自捷克的优质水晶玻璃(含24%PBO),波西米亚-皇家牌(人们燃烧波西米亚森林里的丰富橡木来熔炼波西米亚森林里的优质石英沙矿,从橡木灰烬中提取出的碳酸钾在溶于玻璃溶液之后就诞生了世界上最好的水晶玻璃),装了大半瓶凉开水和五枝白色的多头百合。几个世纪以来,波西米亚-皇家牌水晶玻璃难以枚计地飞向世界各地,飞向不同的国度不同的民族不同的文化传统生活里,现在它飞向一页纸,措辞非常客气,对汤力水说,现双方就自愿离婚一事达成如下协议,字小但看得清,工工整整,准确列出共同财产,有条理,事实上,完全不女性化,完全不情绪化,她认为事情到此为止了,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她直起腰,满意地发现,当阳光斜照到桌上时,纸上就会产生一个美妙的阴影。

    二十分钟之后她锁上门,在马路边她停下脚步,朝着一个街口后的一辆因为红灯而停滞不前的出租车打了一个手势,一个身材高挑的短发女子,上身浅蓝下身深蓝,它一得到自由立刻向她赶来,她钻了进去。坐在后排长椅当中接缝的位置(坐得很不舒服,不过她没在意到这一点),脑袋就在司机侧后方,手臂搁在前排副驾驶座的靠背上,这是为更好地指明道路摆出的姿势,不过其实她只是想告诉司机,去机场,而且是浦东机场。她浑身都在冒着香气。

    在接下来的数十分钟内,在一个装满纸币的名为Bellaix的沉重箱子陪伴下,她独自笔挺地靠在不太柔软的后排白色座椅里,头向后仰在椅背上。出租车上的收音机里正播放着一首懒洋洋的情歌,音响很差,懒洋洋里于是加进了一些尖锐的嚣叫,近似于某条柔软的被蚂蚁盯蛰了一口的大青虫。总是调不好,司机说,但不听吧,又太闷了。喜客抬起头看了一眼,他的后脑勺被一块透明的硬塑料罩子围住了,她没说话,只是把两边原本各自放下一半的车窗都向上提升了,一个接近密闭的空间(灰尘无所不在,它们会使皮肤,尤其是脸部的,毛孔变得粗大)。

    他们先在双向八车道中的一根上蜿蜒曲折地移动,随后升入半空。在普照大地的温暖的金黄色光线之中,她的神色并不激动,仅仅有些茫然。从卢浦大桥上下来后,她很快置身于一条笔直的,极为宽广的水泥大道上,四车道,此外还有非机动车道,这些只是这条大道的一半。她对路边一闪而过的各种采购市场,灰扑扑的水泥房屋很快就感到厌倦了。天气很好。她闭上了眼睛。再过几分钟,车子就将进入外环线。

    外环线限速八十码,不过大多数司机都急于将这片没有人气的荒地,连接成片却仍然平淡单调的绿色抛掷于脑后,如果对那几个隐秘的“电子警察”安装位置了如指掌,也许可以试试,将车速提高到一百二十码。

    25

    秋刀在为整理自己的行李而忙碌着。这是一个相当结实的行李箱,硬帆布,里面满满地装着秋刀反复取舍最终才拿定主意带走的一些东西。它们是如此之多,以致他必须最好地利用它们各自的身形,务必使每一个空间都被恰到好处地填上。他的思想有时集中在那些等待被挑中,带走的物品上,有时却因为在翻开某件东西时发现了另一件隐身于其中的小东西而暂时分神,至于一件一件挪动的过程则让他顿时联想起了小时候玩过的七巧板游戏以及一盒由九个彩色立方块构成的大熊猫拼图。

    现在让我们从箱子的左侧看起,首先是三本书(他暂时还没有海运的打算),大型德汉字典(上海译文出版社,桔红色外皮)、小型德汉汉德双解字典(外研社,绿皮)、《现代德语实用语法》(同济大学出版社,某种不太纯粹的白色封面。本书全面地叙述了现代德语的各类语法现象)。在整理出这些书之前他在书架旁伫立良久,他甚至翻阅了代表整个大学时代的日语教材,结果在二年级的教科书中发现了一张集体小照,他将照片取了出来装进了相册并对几年前的自己细细打量,结果他发现当时身穿的那件白色毛衣十分合体,十分衬人。根据这一结论他打开了衣柜,随后沮丧地发现一些不明出处的黄色小斑点已经彻底毁去了他对它的向往。

    接着是还没听明白的德国男女念的听力磁带和对应德文(撕下来)。圆珠笔和铅笔橡皮。在茶叶榨菜豆瓣酱与电动剃须刀拖线板之间随随便便地躺着一些城隍庙买来的大红中国结(这种打发德国人的小礼物近来由于普遍重复的频率过高开始向邮票和风景明信片转变)。右侧堆满了衣服,依照它们的大小轻薄层层叠加:厚外套。经脏耐磨的牛仔裤。挡风挡雨的风衣。毛衣。秋刀对于衬衫和T恤的怜爱程度可以说不相上下,但最终他毅然舍弃了前者。内衣四套。袜子(纯棉)一打。连接起左右两侧使之看起来融为一体的是厚厚一层的帽子围巾手套,支撑起它们茸茸身体的是两双舒适的运动鞋和两双拖鞋(塑料和棉的各一双)。最后是一些小瓶子和小盒子:克感敏(克感冒)、黄连素(疗腹泻)、螺旋霉素(防牙痛)、皮炎平(治虫咬),此外是用途多样的云南白药和风油精。

    这个箱子终于装满了,他从地上站了起来,它现在的体重是二十三公斤,一个超出规定却不至于遭到罚款的数字。可以休息了,他想为自己在中国的最后一晚安排最后一个节目。他穿上外套,卷了几张钱塞进裤袋里就走了出去。下楼梯时他明确了自己的想法:堂会。也许,如果对心灵感应的假设真的成立,那么泡芙将,他突然兴奋了。他快步经过一些大楼,一些黑色的拱型门洞,一些公用电话亭,一些垃圾箱,拐进了夹在中等身材的建筑之间的一条狭长的马路上,很快他站在了吧台旁边。

    他要一杯西柚汁。西柚汁被送到了台面上。不我不要冰块,秋刀斩钉截铁,我胃不好。一个男孩一声不吭地把它从他面前取走了,送进了吧台里。这帮家伙,光知道往里面掺水,他有点愤愤地想到,我可没那么笨,让冰块变成的水代替我花二十元钱买来的西柚汁。没有冰块的饮料被端来了,他喝了一口,未经稀释的苦味立时充满了他的整个口腔。

    他呆了一个多小时,周日,客人并不多,他盯着吧台上一只迷你玻璃缸里沙沙爬行的巴西彩龟头颈处黄绿相镶的纵条纹看了很久,缸里散掷了几枚一元硬币,他用右手的中指和拇指拈起一个,放进了自己的裤子口袋里。又过了一会儿,他走了出去。方形杯垫上,小半杯西柚汁被留下了。

    十五分钟后,泡芙来到了堂会门口,两套白色塑料桌椅上空空荡荡的,以往这里总会坐着一些渴望清晰地不费力地笑、说话的男人女人。她走了进去,入口处的长方桌边聚集着几个人,其中一个男人挥舞着裹着米白色麻布的胳膊,表情十分开怀,她认出他是这里的老板。她仔细地打量了每一位顾客,她一无所获,在里间同样如此,她在吧台边犹豫了一两分钟后,将一只圆圆的红酒颜色丝绒质地的高脚凳用脚尖拖到了自己身边,坐下了。柜台里,年轻的调酒师洗着几只杯子,他的动作比周五周六时慢了两倍。一粒明亮的小射灯洒落下来,将她的视线集中起来,一并汇合到一只巴西彩龟身上。她看着它眼睛后面的红色斑块,这是它适中的身体上最为鲜亮的颜色。

    在她的眼角余光里,水银提着吉他独自向舞台走去,一副实在无事可干了的表情。我还从来没有过这样一位朋友呢,他的生活一定很有趣,我想听他讲讲故事,比如童年,或者青少年时代,他不像上海人,他应该有很多女孩,可他为什么要对我讲故事呢?除非他对我有好感,或者他也想了解我,我有什么值得让人了解的地方呢?故事太少了,简直没有故事,没办法约会,因为我没办法先说出那么多话。也许他是个话很多的人,肯定有很多女孩愿意听他说话。许多个小念头此起彼伏地冒出来,大多数刚刚形成就自动夭折了,剩下的一些紧紧地联合成一个大念头,把她的脑袋向后压去,她正视了他(脑袋略向左歪着),同时觉得双腿僵硬了,晃来晃去的调酒师有时妨碍了她的视线,她的双腿就会在那时,在吧台桌下不耐烦地抖动起来。

    一个小时后,当泡芙启动君威,缓慢地绕过酒吧附近的一个绿地花园时,水银从舞台上下来,坐到一个短发,侧面看起来很像某位法国演员的女孩身边,以简短的语言和平淡无奇的口气,评论起刚才来自吧台边上某道辨认的、端详的眼光,他看了一眼后感到害怕,于是掉过头去,再也不看了(这种逃避也许和泡芙的匆匆离去有着某种联系)。那个女孩耐心地听了一会儿,把手伸进了自己放满化妆小物品的皮包里。

    秋刀这时已经毫无目的,他向自己家的方向走去,脚步拖拖拉拉,他仍然期待着能自动遇见泡芙。有几分钟他犹豫着要不要去泡芙家看一眼,在他犹豫的过程中他的双脚善解人意地放慢了前进的速度,最后他仍然回到了家里。

    他走进厨房,为自己倒了一杯酸奶,然后习惯性地望了望窗外,除了对面楼房几个亮了灯的窗户,没什么可看的,在那几个亮了灯的窗户中,有一个颜色尤其引人注目,浓淡合宜的紫粉红,他等了一会儿,没有什么人在那片紫粉红中出现。他把杯子放进盥洗槽,转身去小便,然后又回到了箱子跟前。

    他其实不用再打开它了。然而他反复地拉开它的腹腔,就像人们对一本书念念不忘一读再读一样。促使秋刀不断蹲下身子检查它的原因,主要在于它有限的容积。他无法断言在他目前所拥有的多过容积几十倍的物品中,哪一件东西一定是他不会需要的。多少次他查看着他的衣橱,在穿衣镜前搭配着这一件与另一件,他坚信一定存在某种最多可能性的搭配组合。最后他往箱子里塞进了一个镶有泡芙照片的相架(在塞进去之前,他仔细比较了数十个大同小异的泡芙)。这种亲密是一种直白的表示。而更神秘并且更深远的联系,存在于身体内部某个细小的核心里。他想他真的很爱泡芙,但生活却是。怀着复杂的颠来倒去的思虑他躺到了床上,它现在立在地上,一个饱满的长方体,它的体型决定了它在一屋子的家具中与众不同,不过到了明天,在贴上标签共同等待八千公里旅行的众多行李箱中,这个平行六面体的特征将因为共同性而被放置被排列最终难以一眼认出。

    闹钟响过之后秋刀很快就起了床,其实在闹钟执行公务之前他已经醒了,因为他的父母起得更早,他们小心翼翼的活动和努力压得很低的对话弄出了一系列窸窸碎碎的声响,细水长流般试探着敲击着他睡眠的壳。他穿上衣服走出房间,对着抽水马桶撒完尿后,却没有感到兴奋程度有所减轻。在刷牙时因为用力与反复,牙龈出了血,他谨慎地将粉红的泡沫对准圆圆的下水孔吐下。这天早上在淋浴房,他长时间地往自己身上涂抹着沐浴乳,不时沾些水混合,泡沫将他下巴以下的皮肤统统遮盖住了,直到有一个滚圆滚圆的肥皂泡轻飘飘地进了他的嘴,他才开始冲洗。摸着自己光光的两颊他走进了餐厅,强作镇定地告诉自己这一天和每一天都一样。

    一样的是他的母亲,她立刻送来了一杯低脂摩卡咖啡。他坐在靠背椅里,把“奥里奥”的两层掀开来,一丝不苟地舔去中间的巧克力夹心后,将它们合拢,浸入咖啡之中,慢慢地吃着喝着。在机械的吞咽(基本不用咀嚼)过程中,他环视着他熟悉的环境,环视本身毫无新意,他没有惊讶地发现任何能令他惊讶的东西。倒是太阳的进入,在地板上扫出一道灰尘之光,让他挪了挪屁股。他不怎么喜欢太阳。除了紫外线的缘故,还有十六年读书生涯里昏昏欲睡又不得睡去的痛苦记忆。咖啡终于喝完了,最后一口已经凉了,他把空杯子留在了餐桌上,回到自己的房间。他想打开箱子再一次核实,需要核实什么呢?也许这就是强迫症。他的双手趴在箱子盖上等了又等:我肯定是患上了强迫症,这说明心理压力过大,情绪长久处在一种紧张状态中,此外个性上可能也有某些缺陷……最终他以顽强的意志力离开了那只箱子。

    我走了,他说,十点半,时间差不多了,你们好好照顾自己。他说这话时有点心不在焉,他意识到自己对泡芙的思念,也许还混杂着他不愿承认的感激,而和泡芙在德国重逢的憧憬则在大脑更远一些的部位隐隐约约显示着。他不确定泡芙是否知道该怎么办,计划的草图已经由他打好了,但泡芙是否完成得了,似乎已经不太重要了。有了一百万,生活会容易许多。也许我该给她打个电话,他迟疑着向电话机望去,但她会让我面对些什么呢?稍稍想象了一下,于是他放弃了,他突然很想睡觉,再过两个多小时,他就可以好好睡一觉了,整整十二个小时。

    但他的父母没有注意到这些,他们忧心忡忡地看着他脚边的箱子。应该更热烈些的,他想,这样母亲就会流下泪来,他轻轻地带上自己小房间的门,然后拉上牛仔外套的拉链,他的父母抢在他的前面,抓住了箱子的把手。他们终于先后出了门。他的父母跟在他的背后,箱子使他们步履沉重、举止缓慢。

    不是周末,小区主干道上空荡荡的,植物因为高大,更因为间距不小的缘故,看起来十分孤独。一辆君威停在十月中旬暖洋洋的阳光下,车窗后面静静等着泡芙,秋刀一眼瞧见了,他突然感到一阵轻松,于是他迈着轻松的步伐向她走去,几分钟之前他还想起过她。她打开车门下了车,他们一起从丽江四方街上带回来的世界音乐飘散到了空气里,音量不高。看见她穿着他最喜欢的那条紫色羊毛裙,他开心地笑了。箱子和他的父母停在稍远一些的台阶下,他们呆呆地看着:一个年轻女子,二十来岁,栗色的披肩长发,打着卷,个头有些偏矮,有没有一米六?他们互相转了转脑袋,其中的父亲顺势看了看左手腕,十点五十五,很难平心静气地继续等下去了。

    这是我女朋友,她陪我去机场,秋刀解释。解释引出了四种微笑。泡芙一边笑一边向车后撤退,到了,她打开后箱盖后退在一旁。他的父母将他的箱子安放其中,他们小范围地推动它,调整它的睡姿。秋刀站在一旁做出一些想自己来干的动作,但没能插上手。

    随后,和以往一样,秋刀坐上了可以八向调节的驾驶座,于是他的父母问出了一些简单的问题,有的他回答了,有的他默不作声。君威打算动起来了,这时他看了看他的父母,他们互相扶持,构成了一幅令人羡慕的和谐的家庭风景画,也许这上面还会叠加出他和泡芙的身影,这使他又一次微笑了。他完全忘记了两个年过半百之人之间的哭闹、摔盘子、吵架和一份虽然撕烂却曾经真实存在过的离婚协议书,他曾经把这些作为某一类故事讲述给泡芙听,他告诉她他曾经在高三时为此离家出走过。不过不管怎样,天气真可说是相当不错。

    26

    要说阿旦干得干净利索,那真是恰如其分。一枪不发,因此没能听听老K的手艺,但这也没什么好遗憾的。此时,车里的三个人不再存在,另一些脸和身体纷至沓来,阿旦在高低略为不平的地面上充分施展了持久的耐力。自从他有了最初想法的那一天起,直到他将食指搁在冰冷扳机上顶住大象脑袋的这个早晨为止,他一直坚持长跑,早上五千米,晚上五千米。在他呆过的特种兵班里,他是当之无愧的长跑健将。

    此外他用了一个月的时间观察汤力水在办公室以外的生活,他发现了海狸的存在。出于谨慎,他同样观察了海狸的生活,事实证明,这位情人并不忠诚,大象的出现就是证据。有个傍晚他照例坐在“快可立”里,面前一杯不加珍珠的奶茶,玻璃墙那一侧,恰好能看清马路对面汤力水工作的那幢大楼。汤力水没有走顺水推舟的旋转门而是,一把推开了一旁沉重的玻璃门走出了大楼,紧跟其后的是某个使阿旦楞了楞的美女,喜客,她怎么也来了,阿旦想道。他的眼睛紧盯住他们两个手却高高举了起来,买单,同时把预先在心里计算好的费用放到了桌上。

    汤力水对喜客说了句什么,转身向大楼后的停车场走去,不久,一辆漂亮的金黄色速派2.8停在了正用鞋尖向外划着小圈的喜客身旁,在她和它中间有一只饱满的空易拉罐,她小心地避开它上了车。阿旦就在那时拦下了一辆出租汽车,在四个红灯之后跟着前面那辆速派停在了一座木头房子前,他一边不急不忙地掏钱包一边等待着。木制的店门前矗立着一座别致的日式木灯,一排小小的和式灯笼悬挂在店门上方。喜客走在前面撩开蓝布门帘的时候,汤力水跟在后面并伸手在她的臀部上轻轻拍了一下,于是喜客转过身来,她妩媚的微笑在阿旦眼前十分清晰地一晃而过。

    阿旦纹丝不动地看着他们消失,他觉得疲倦,尤其是两条腿,于是他坐在车里请司机将他直接送回了家。他的行动计划正是在那时酝酿成熟的。之前他曾反复犹豫过,作为一个保安主管,工作无疑是辛劳的;但一笔足够多的款子也会让他从此开始种种完全无法想象的动荡生活;如果不巧被逮住了,那么他只能独自一人承担,也许那就是整整几十年的与世隔绝。所以,放弃那个想法是应当的,也是必然的。不过喜客对待汤力水的亲热态度,也许那说明不了什么,但仍旧标志着,至少阿旦明确了一件事,他要以这样的一个行动向喜客实现某种承诺。这个承诺既可以是新生活的开始,也未尝不可是一个结束,他将独来独往。

    剩下的就是如何解决武器的问题。我们已经看到,阿旦如愿以偿。至于计划实施本身,他本打算聚精会神只对付汤力水一个,但多出的另外两位并没让事情变得更复杂,他就是以他一贯的平和与温柔毫无障碍地拿到了箱子。眼下他兴高采烈地将一根根生锈的栏杆接二连三甩在脑后,接着他拦下一辆出租车,让它奔驰了近一个小时之后,他来到了城乡结合部的一间旅社门口。整间旅社是由坚硬的水泥楼梯、白色无雕饰梁柱、三合板家具以及乡镇企业电器组成。围着浑浊的白色围兜的健壮女子拎着两只热水瓶一摇一摆地在他前面领着路,为他打开一个近似立方体的一面:有电视机但没有几个台,两张床的上方各安着一个半透明圆球,从里面尽力发出的光线类似一个近视患者极力眯眼所见,朦胧且模糊。洗澡间里有齐全的盥洗设备,但沐浴露和洗发液都有着可疑的鲜艳颜色(前者为桃红后者为翠绿)。莲蓬头摇头晃脑,即使拔成淋浴下面的水龙头也依然在不断滴水。

    在决定接下来的行动之前,阿旦打算就在这里住上一晚。为了这只箱子他已经几夜不曾睡好,此外还花去了他几乎所有的存款,这只箱子本身确实有些用处,但对并不喜欢旅行也不需要出差的阿旦来说,这些好处可以忽略不计,除非。也许有人早已按捺不住,但这不是阿旦。他将反复品味整个行动的无懈可击,从容地延长打开箱子的时间,这种从容本身足以令他感到幸福。

    他将箱子拎到靠窗的床上放下,窗的下面就是宽广的水泥马路,他朝着空旷的天边观望了一会儿,转身靠着窗台,低下眼睛,再次以完全不知情的好奇眼神仔细打量那只箱子,仿佛它从未在他手指下呆过。行李箱的藏青色外壳已经很黯淡,看起来结实,没什么特别之处,因为没什么特别之处所以完全不会引人注目,但它真的够大,足以容纳。他有些激动,他忍不住伸出手去。不。他离开那只箱子,向洗手间走去。为什么呢?为什么不立即打开?他回到床边坐下,把箱子拖到面前,打开。

    这是一个事先得知将装进什么的行李箱,但是眼下箱子里却看不到这些东西。在应该放置一百万现金的地方,现在整整齐齐码放了一个个长方体。它们因日用和夜用的区分体积有所不同。阿旦拿起一个,它不轻不重,这就引起了阿旦的某种怀疑,它很像……他手指颤抖地撕开了它的封口。共有五片,各自又有一个封套,他再撕开一个,一片以三等分方式折叠而成的长形,没有任何棱角的薄片在他的手掌上伸了一个懒腰。他小心翼翼地检查它,在其触感细腻的新丝柔网面上寻觅着某个头像,某种水印,总之,可能将人民币一百元券与此物联系在一起的某种符号。无任何符号可寻。表面是洁白的,一尘不染的。在解开背面的束缚之后,他看到了左右对称的宽大侧翼。显然,就该物件本身而言,没有任何不正常的地方,除了它那隐约可闻的清新茉莉香气之外,阿旦一无所获。

    几秒钟的停顿之后阿旦继续工作了,他的手指在品牌与品牌、颜色与颜色之间缓慢移动,如同走在市区摩肩接踵的衣料与衣料之中。他一包一包地拿起观看,然后将它们扔出箱子,起初扔得很缓慢,渐渐地越来越快速。最后他看见了箱子的底部,一块绷得紧紧、没有被任何粗暴动作揉出一丝皱褶的深藏青尼龙布,上面是品牌的英文花体字,斜向印刷。

    他站起身来,把箱子盖上,将它立在两张床之间的暗红色地毯上,回到床边坐下。五分钟后,以和弦方式演奏的刀郎最新作品《冲动的惩罚》将会在一只有着诱人橘子橙色的索尼爱立信T610上响起。如何解释这一箱子卫生巾的挺身而出,是需要一些时间的。好了,他在自己的手机键盘上按下了喜客的手机号码,在按下接通按键之前他已经做好了准备,他将在甜蜜的、尖锐的、低沉的、饱含哭音的,总之起伏不定的声音中移动,将他的经历慢慢展开,最后他将告诉她,事情不会总像人们希望的那样一帆风顺。女人的声音响起。是我,他说,是我。两个“是我”,一个更比一个快。话已停机。什么?阿旦再按,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停机。并不很远,也很清晰,却十分干燥,阿旦继续往下听,他听到了一些英文单词。在这个稳重的,好像来自一块冷淡的玻璃后面的女声中,小巧的NOKIA似乎突然冻僵硬了。这不可能,她害怕了?她还不知道他的状况,只要她相信他已经动手了,她会等待他。他一再地倾听那些词语,形成它们的不是鲜艳的活生生的嘴唇,也许曾经是,但现在它们是从一些机器里钻出来,他终于把这些冰凉的声音摔在了床上。

    不管怎样,他失去了她的消息。

    他和那一片很大很厚的白色长时间地呆在一起,任凭光线昏暗,寒气袭人。它们的包装光滑而洁净,温度既不比纸币更寒冷,也不比纸币更温暖。新鲜的纸币经常在人的手指上留下血痕,这些塑料包装,我向您保证,绝无可能。那他怎么会觉得喉咙酸痛、眼睛灼烫?最后他和它们,无纺布或打孔膜,绒毛浆或无尘纸,高分子吸水树脂和聚乙烯薄膜,热融胶,拥抱在了一起。他闭着眼睛,紧紧地搂抱着它们,漫不经心地,漠无表情地,漂游在一片抽象的海上,(就像一滴蓝色水珠,渗进每一层各自不同的结构之中,但是,正如广告所言,他被接住了,没能继续渗透下去)在那里,海浪正毫不留情地扇来一个又一个耳光,每一个耳光都可以决定他漂游的方向,在那个既无重力也无时间的空间里,有一次,喜客轻轻擦过他的身体,鱼一样游走。

    这也许更像一部小说,而不是一件真实发生了的事情。

    27

    秋刀娴熟地驾着车,他的胳膊直直地把着方向盘,身体并没有靠得很前,在驾校他样样都能完成得最快最好,因此在联想或者回忆到那些情景时他的嘴角浮起了一丝微笑:一个聪明人,没错,样子也好,斯文有条理,此外还有一百万,前途尚未成型。由此他想到了身边的泡芙,她很少使用这辆车但一旦使用,她总是坐在他身旁,她对他放心,就像她对他的方向感放心一样。是的,她什么都不用担心,她对他有信心是因为他值得信任,总之秋刀对七分钟后即将发生的一切毫无预感。

    七分钟后,一个男人,翻过一米左右的隔离带,试图穿过马路,“君威”发出了尖厉的刹车声,那个瞬间过去后,秋刀发现受到惊吓的男人没来得及逃走,而是成了一条搁浅的鱼,被抛到了车子背后不远的马路上,几乎就在同时,那具身体还来不及意识到任何痛苦就已经死去。紧跟其后的一辆白色面包车,完全不流线型的身材,却以反常的矫健与敏捷姿态,将车头向右扳去,绕过那具涌动着鲜血的身体,一溜烟地远去。接下来是一辆出租车,司机将自己的眼睛完全投射到了地面上,他,应该已经成了它,就在相距不到三米的地方,他唏嘘着,感叹着,他的眼神转开了但车子仍然驶得飞快。当他重新看向前方时他看见了似乎汹涌而来实则一动未动的“君威”后保险杠,它在他眼前令人恐惧地膨胀了,遮住了他所有的视线,他猛地踩下了刹车同时模糊地感到了害怕。

    比起老车型,Regal GL 2.5的后保险杠要厚重许多,好在表面的饱满和利索的线条稍稍减轻了沉重与累赘之感,它的配合加上巨大的惯性使得出租车前方用来挡风遮雨的玻璃全部碎裂了。两败俱伤。它原本打算去机场,结果却被送进了修理厂。

    方向盘仍旧捏在司机的手里,却突然改变了形状。在自己的制服里司机昏迷不醒,安全带把他牢牢地卡在了位子上,爆裂的玻璃碎片将他的脸上身上弄出斑斑血痕,在不久之后和另几位一起,被急送到了附近医院的床上,他虽伤不致死却也。至于特别喜欢一边把自己浸泡在浴缸里一边喝草莓酸奶的喜客,猝不及防地和箱子一起,从后座上一头冲了出去,她嵌在了两辆车中间,身体动了几下,她对自己拥有的那张美丽的脸是否会破相仍然隐隐担心,这也许是她自己明确把握到的最后一个念头,在它仓促地一闪而过后,她的喜好与她姣好的面容一起,烟消云散了。她再也不能在自己家的浴缸里抿嘴微笑。骤然,一切都停止了。

    快到十二点了,正在人行道上走,一个男人,五十九岁,穿着宽大的军绿色带帽子外套(襄阳路市场,150元)和灰蓝色牛仔裤(LEE的仿冒品,80元),没有固定的稳定的工作。他的脸色不太好,即使微笑仍然是蜡黄的,身材倒不瘦弱,甚至可以这么说,几乎没有脖子(幸好他不需要在那里系上根领带),让人有时会怀疑,那些呆在身体里面、把身体表面尽力向外鼓起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他刚从家里走出来不多久就停了下来,因为他看见了一只墨绿色箱子:它平躺在车道上,暗红色的液体正向它缓慢地逼近但还没蔓延到它的身上。他差一点儿叫了出来,我们能想象,他心怀恐惧。他没去看前面的那辆君威Regal GL 2.5。他看着眼前的这辆“普桑”,它的前半截已经没了,不过不管怎样,男人没有叫。他俯下身挽救了箱子的整洁与干净。四十分钟后他独自打开了它,他发出了一声由衷的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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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亮了。走在大街上的某个行人,男性或者女性,也许看见有个年轻男人在二楼的窗口拉开窗帘,不过似乎没谁特别注意。阿旦在窗前站了一会,此刻他孤身一人。这里的早晨有亮度但却没有光泽,几棵细脖子细腰的小树对整片灰色的水泥地面而言微不足道。汽车少而摩托车多,行人和上海市区接近凌晨时分的一般多,一片沉重的喧嚣。隔壁房间显然住了同样早起的客人,他能听见对方走动时拖鞋摩擦地面时产生的嚓——嚓声,没有其他不同的频率因此可以初步断定,对方和他一样,孤身一人。他有些渴望那是喜客。不过这是不可能的,他接着想道,同时更仔细地倾听。一声短促的喷嚏突然而至,穿透墙壁,打破了阿旦这份徒劳的幻想,喷嚏仍然没有停,它们越来越响亮,接连五个之后倏然消失。这有可能是一次感冒的信号,也可能是鼻炎的特征表现,更可能是两者的混合体。

    两分钟后阿旦出现在旅馆对面的马路上,阳光与前一天早晨一视同仁地照耀着他,他却表现出某种疲惫,他的嘴唇四周有一些灰白的痕迹,似乎活力已经在前一天被完全晒出体内。他向前方缓慢地走去,将会出现一条河,接着是一个公园。他走着但什么特殊的目的也没有。在水泥桥上有几个卖早点的乡下女人,都包裹在她们层出不穷的艳丽颜色里,一旁站着她们各自耸肩缩颈来回打量的男人。阿旦打算在第一个卖鸡蛋饼的女人那里停留,她看起来不像其他女人那样,哪样?没什么,他经过她的小推车时并没改变步速,他没有买她们中任何一个做出来的早点。

    他带在身上的钱不多,他本来就没有多少钱,他走到了公园门口,饥饿使他买下了四个包子,拿出一张票面为伍元的纸币付钱,老太太把一堆硬币倒在他右手心里。他试图核对,但是咀嚼使他分心了,他把它们胡乱塞进灰色运动裤右面的口袋里,在那里,一张一百元面额的纸币淹没在一些五十元和十元的纸币里,至于那些硬币,它们将拍打着他的大腿直到他发现,自己被人盯上了为止。

    汤力水,海狸和大象,为了这一天的到来开了好几次会,围着不同的桌子,有着不同的背景音乐(舒缓的钢琴曲、随意的爵士乐、走调的女歌手),全部由汤力水主持。每次会议都简短扼要,因为一旦把补充进来的新内容讲完,他们就开始互相发脾气。在喜客的遗物里他们小心地寻找线索。一些重复拨出的电话号码开辟出新的方向,最后指向了一个名叫阿旦的前保安主管。最终他们打定了主意,他们需要一个短途旅行。

    人们有足够的理由让阿旦痛苦不堪,生不如死,但这将是另一个下午的另一个故事。

    (发表于《上海文学》07年第11期,名为《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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