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1213与961312-我们爱过又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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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

    爱情和生命一样,如许变化,至今尚未成形。

    她审视着那每一个男人,她与那些人之间,仿佛都成了陌路。

    而在这本书里,最主要的那一个,已经消失于她的生活,他只是她的匆匆过客。某个无从追忆的夜晚,她和他开始了聊天。平淡乏味的婚姻生活暗藏波澜。她的前夫掩耳盗铃,他们仍然一起参加朋友聚会。但变数,见风就长。

    她的眼神出卖了她,一个女人的眼神,常常做给一个男人看。她的眼睛深处蹲伏着欲望的小动物。他走过去笨拙地抱住她。

    她在地铁里跟前夫说了,她想一个人过。他穿着特别有生命力的橙色T恤,但他迅速萎缩了,她惊讶于自己的冷静与无情。

    她和他,也只过了一年。

    津津乐道,关于这一年的平淡。

    过去的爱情在那里吱嘎作响,一直响到今天,有一两次,也会响进梦里。每一个时刻,爱情都在一去不回。

    她的腿长得真是不太漂亮。

    由于这双腿,每年冬天买靴子的时候不得不四处搜寻,如果她有一双正常的腿,就不用费那么大劲了。

    她的腿,十分粗壮,像唯一不能跳的动物大象的腿,大腿与小腿、小腿与脚踝之间没有过渡分明的曲线,看起来好像打过气一般。可是她的上身接近完美:脖子修长,没有因不良坐姿与不良背包习惯产生的斜肩现象,后背瘦削但并不过分,腰部至臀部曲线柔美。上下身比例明显不协调。因为上身纤瘦下身才显得格外粗壮,尤其小腿。是否过粗的衡量标准是:量量脖子的周长,正常的小腿围度应该与之相近。多出十一公分?显然就是了。

    此外她的脚非常小,三十四码半,脚背有点儿胖,脚踝也有点儿宽,真的只有一点儿。因此,她不知道应该去什么鞋店买长筒靴。每家鞋店她都进去,一次又一次试穿。可遇而不可求。啊,有那么一双,尖头,长度及膝,皮质硬挺,为了体现粗犷的风格,靴筒设计得很宽松,套上了,不轻松但终于,完全遮盖了小腿肚,跟不太高也不太细,尺码大了两号,总是遇到这样的问题,垫鞋垫吧,感觉不舒服可没别的办法了。

    这双靴子她穿了两个冬天。今年这个冬天开始不久,她从地铁走出来,走到马路上的时候,就是百盛广场旁边的那条陕西南路,左腿软了一下,左边的鞋跟,不没有掉,钢勾芯松动了,这不算什么,她打车回了家,拎着它去了修鞋摊。接着是右鞋跟掉了。然后是脱胶。差不多该扔掉了。她打算买新的靴子但是,没有时间了。

    天气阴沉。下起雨了。冬天的雨,要说冷,还真是冷,这种可怕的阴冷已经持续了好几天。这天凌晨,上海中心气象台徐家汇观测站的温度计显示数值为零下4.6摄氏度——今年入冬以来的最低值,加上凛冽的寒风助威,上海的气候就是这样,比北京还冷,这不对,怎么不对?北京屋里有管道暖气,没错,可是出了门就,这样的天气如果没有重要的事不会有人愿意出门。

    尽管如此,她还是打算穿那条中长及膝鱼尾形的牛仔裙,道理简单,她穿来很好看,因为她的臀部圆翘,撑得出效果,以至人们的视线被此吸引不会再往下移动。总而言之,实在是太冷了。一双修补过好几次的靴子,绒线长围巾与黑色大衣,它们起不了任何保暖效果。哆嗦着,她为了什么事?

    贝塔斯曼书友会

    新生代都市爱情小说五作者上海读者见面会

    十二月十日。十四点。周六。图书中心二层报告厅。

    因此,她不能随便穿点什么,足够保暖了就去,非得精心打扮一番不可,正是在这个下午,她见到了那个男人。什么样的男人?唉,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不是什么大人物,但也不是一个普通人。这次的见面很平常,没有直接发生,可日后追溯起来,还是可以追溯到这一天,这一天导致了,导致什么?接着往下看好了。

    1

    她就是这副样子,呆在房间她的那把椅子上,椅子不在房间四个角落中的任何一个里,在与墙壁呈直角抵着的乳白色长方桌子和黑色书架之间,离阳台门不近,离房门很近。头微微前倾,对着电脑屏幕上一排接着一排的黑色宋体字,五号,不加粗。这样子从稍远一点的侧面看过去,别人只可能认为她在工作。如果坐在她的正对面,有时可以看到她的眼睛慢慢眯起,向左,总是向左,头部微微上扬。她确实感到会心的快乐。之所以让人产生她在工作的感觉,是因为她正不停地击打键盘。打出一些可以换成钱的文字与MSN聊天,声音上几乎是不分彼此的。这样一来微笑就被声音压住了。

    这是深夜,十一点左右,她正在网上聊天,话题即兴,有些是百说不厌的,电影片段或者故事梗概,有非常灵验的持续性效果。是击打键盘本身让她无法昏昏欲睡?总而言之,她每天晚上的时间大半花在了MSN上,只要F一登录她就开始间隔性持续不断。她之所以间隔性持续不断是因为F总让她觉得谈话得心应手,她在天蓝色对话框里妙语如珠但还是得耐心等待F的回应,同样F每天总是在夜深人静时候才开始和她聊天,F一天中几次登录但总是和她在深夜开始,她看见F登录时的心绪,也总是同样。

    他站在她背后,没有任何身体接触地看着她看着的电脑屏幕。有天晚上她突然开始考虑,她确实还是头一回考虑这种问题,他站在她背后,并不亲密搂住,这和她间隔性持续不断地和F聊天之间有什么关系吗?他在看什么?他想看到什么?

    把对话框最小化,她转过身,黑色书架与漆成乳白色的靠背椅之间的空间很小,她仰起头盯着他。这么晚了还不睡?我要睡了。嗯我,就来。她看了一秒钟他的背影。突然一下子觉得自己对F有些恋恋不舍,这个念头产生后她感觉到,那其实已经不是头一回了。

    关闭对话框,退出MSN,关机,都是一些非常简单的事情。和F结束同样很简单。我睏了,先下了。一个蓝灰色“沉睡的弯月”图标飞快显示,现成的。

    并不特别感到,尽管有些,只不过是一个网友,见过几次面,在酒吧,仿佛历历在目,她确实很想再和F说些什么。一个男人,不算什么,只不过是个不相熟的朋友,个子很高,戴眼镜,为什么要答应他这么早睡觉呢?

    2

    你走路的样子,怪怪的。能具体形容一下?大概是:两只手在两边向外摆动,比较大幅度的。然后腰,腿都相应地摆动着,幅度比一般人要大一些,像《筋疲力尽》里的女主角,最后出卖了情人。她的步子更大了些,这是因为她穿着一双平底球鞋,或是因为她想起了F说过的话。几百米之后,走路的速度开始放缓,被击中了,疼痛,脚后跟,脚趾尽量往前,左躲右闪,踮起,最后还是回到原处,算了,找一家药店或是超市。

    一旦超薄柔软的邦迪牌轻巧创可贴被胶带固定在了磨破的伤口处(没法按使用说明先清洁和消毒伤口),就跟一旦走出和他一起住的房间来到外面一样。夏日的傍晚,将近六点,天还亮着。她在F身旁走着,既没有因为脚后跟上的伤口分心,又不在考虑F将把她领向何方(她总会回到她和他的家),一副无拘无束的样子。她抬起头看着F,F伸出右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这只手没有继续下滑。几个小时前,上午,她的右手轻柔地在自己脸上按摩,打圈,上下左右,为了更好地吸收护肤品。拍打两颊,不是因为感到了疲劳(虽然她整夜失眠),活血,有益美容。同样是这只右手,在她赤裸的身体上按摩着,想抹去一些,皱纹或是脂肪,不仅仅出于自恋的。不管怎样的女人,在刚开始的几次约会之前总会有些刻意,她摸着自己的脸颊,心里想着是否应该化妆,然后打开了粉盒。

    刷睫毛膏。她看到镜子里面自己的脸。她想象得到仍旧平躺在床上的他,她甚至根本想都不用想,对于平躺在床上的他她了如指掌,不用推开虚掩的卧室门她就看得清清楚楚,而且她所想象的他和躺在床上的他一样,仍在熟睡。

    她在想,我也许不应该再和F单独见面了,我应该约上其他一些人,她想,我也许不应该再抱着等待发生些什么的念头继续和F单独见面了,她想,我应该试着戒网而不总是等着F。

    而且,我不能把自己的时间,有限的,交给,我更应该把它们花在写作上,奉献于写作,可是那有什么意义呢?比起,这句话她不想想下去了,她甚至连想都不应该想,可她还是想了这个问题,也正是因为她想了这个问题所以才不想想下去了,好吧,就算她想了这个问题,我就是想了,又怎样呢,她心里想,不就是。

    比起和F交往得到的快乐,写作又算得了什么呢。她清楚那将是更有限的。

    你要出轨了,这可是婚姻中可耻的行为,可你现在不正期待着么,自己就是这样一个人,不节制的,很快就会有闲言碎语了,还是安定的生活,也许那样更好一些,最好的办法就是现在,洗干净脸,回到他的身旁躺下,可我已经化妆了,为什么镜中的女子看上去如此?我总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你的生活,怎么都像小说一样,是的,这就是我的生活,她最后上了一层唇彩。

    脚后跟的伤口已经止住了出血。在这个地方出血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因此她并没有阻止F为她掏出两元五角钱买下八片装的创可贴。这是F第一次为她花钱,她用了F的钱,这意味着什么?单从度量衡的角度上解释,F恰好有零钱。不过,她和F的关系显然。她蹲下身子,当着F的面裸露出伤口,分别贴上创可贴,都是因为这双平底球鞋太新的缘故。

    早上出门时她一边穿鞋一边犹豫,它曾经磨破过她的脚后跟,没什么,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她曾在F的小屋里呆过,他们仍将只是分别坐在不同的椅子上,他们只是想说话而已。鞋子,再说吧,穿也穿上了。她看了一眼钟,要迟到了,再想也没什么意义了。

    3

    我本来应该呆在家里睡懒觉的,她想,睡懒觉是一件很舒服的事,但是几个星期以前,在她楼下的住户开始了装修,电钻,七点半左右响起,总是接近这个时候,反正一直,直到她起床,冲一个热水澡。为什么他却能继续睡眠呢?不,我就不可能,这就是我为什么这么早出门的缘故。没有装修噪音的户外让我感到心情舒畅,我并不是很想和F,目前的这种状况,说不完的话,就好比是,反正一直说下去,直到我觉得兴味索然为止。赤裸的手臂,碰触,开始时肯定是无意的,慢慢地,不像被风吹动的帘子那样,小心保持着可以碰触的距离。琴弦滑动,优美流畅,但是手指破了,需要戴指套,她感到左小臂朝外一侧的肌肤有些微涩的疼痛。和F,是的,非常渴望,不,我永远也不会有这种渴望的,我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渴望呢,啊?我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渴望呢?我,他爱我,他要是知道你想离开他,他会疯的,和他呆在一起,安全的无微不至,有时让我感到有些不自在,我并不是很想去开始一件什么,我对目前的这个状况已经感到非常满足了,她曾经问过F,一般完成全部过程,大概需要多长时间?通常是一到两年。她一边想着,一边在路上走着。她通常睡到将近中午起床,现在,早上九点多钟的太阳照着她,热,但是还不至于像正午,汗水随着脚步到来,时间还长着呢,就从现在起,直到不再和F见面吧,目前暂时不会发生什么。你心里真是这么想的吗?

    4

    1) 心幻想;2)性幻想;3)柏拉图式虚拟交往;4)性爱虚拟交往;5)柏拉图式真实交往;6)轻微亲昵(拉手);7)次中度亲昵(拥抱);8)中度亲昵(抚摩);9)超中度亲昵(接吻);10)次重度亲昵(裸体抚摩);11)重度亲昵(湿吻);12)次深度关系(任意一种非交媾式性行为);13)深度关系(一次交媾);14)超深度关系(多次即兴交媾);15)直线关系(有规律交媾);16)抛物线关系(交媾渐弱);17)平行线关系。

    5

    她穿了一件朱红色的连衣裙,不收腰,有腰带可以从后面细细勒起但是她不,没戴胸罩,她真的希望自己是一个发育不良的小女孩,矮的,胸部有一点隆起,肋骨清晰,头发胡乱。她的个子确实不高。她走出了常熟路地铁站。

    从地下到地面有两种方式,一种是走右边的大理石楼梯,一种是站在左边的自动扶梯上。自动扶梯与楼梯相比,颇为单薄,站在它上面的人,因为可以一动不动地呆上一小会儿,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她跟他们一样。

    自动扶梯的尽头,地面向左延伸出一个“肯德基”,她想,F也许还没有起床,我还是先去买点什么吃吃,快到十点半了。当然,您还可以选择我们这里的早餐,不过只有海鲜粥一种了。

    “肯德基”的斜对面,华亭路淮海中路路口,有一间报亭。她从未转到报亭的正面看上一眼,她不买报纸,什么报纸都不买,除非,她想把一整张大钞换成零钱,递过去一张纸币,换回一堆,里面肯定有些硬币,不能马上离开,得数数清楚。在它的背后,红色油漆的门板上,常常靠着一至两位摩托车司机,拿着报纸,随便什么人愿意坐他们的车他们就,转到报亭的正面,然后两手空空地走回自己的车旁。马上就会离开。

    她站在其中一位的面前,不想说话但她还是告诉了他她要去的地方,就停这里谢谢,短短的几分钟,最多只有十分钟,可是当人们急切的时候,短暂的时间就会显得漫长。她只是希望她能快点到达。她的右手反过去抓紧摩托车杠,上身挺直,目不转睛地盯着即将被经过的马路。

    6

    喂——?嗯——我在了。嗯。她背对着大门,她明明听见了从木头地板上发出的声音越来越响但她还是,背对着大门,鼻梁不高因此不得不,经常伸手向上推一下架在上面的墨镜,门在背后打开了。

    要喝水吗?给我来一杯吧。你用我的杯子吧。白色陶瓷的,不再是几天前那个夜晚的橘色、蓝色或者红色,可以任选但是是塑料的。F在后来的短消息里告诉她,他想,抓她的手,但结果只让手掌一直热着。有点迟疑,为什么没跟你一起上车呢?F小小地懊悔着。她其实在心里等过他,但她还是迅速离开了,回头看了看他,他没有动。

    现在她懒得动了,阳光洒在她脸上,因为沙发就在窗下。这个时候,其实和平时这个时候没什么两样,风把窗帘掀起,但是是她,坐在了沙发上。沙发旁的银灰色电脑桌上,有台台式电脑,她就是被夜间坐在这里的F吸引,最终来到此处。不饿,不累,微微有些汗,懒洋洋地趴在窗台上。说些什么好呢?这可不是她需要想的。

    F的个子很高,身材瘦削,胡子看上去只有一天没理,一边向她露出微笑,一边向后伸着懒腰,两只大手,相对她的而言,摊开,压在床上。他们各自都眨了几下眼睛。F面前的她,头发是褐色的,眼睛是黑颜色的,因为戴着隐形眼镜的缘故,眼白有些偏蓝,化妆品使她看起来比真实光彩照人,年轻的,因为出门前刚洗过澡,肌肤洁净,全身上下的体毛几乎看不出,不是天生就是光溜溜的,靠了一把雪青色的Shick女用剃刀,制造了身体的光鲜。如此地貌似纯真。F会感到激动兴奋吗?

    7

    苏珊?桑塔格真正喜欢阅读的是科幻小说。她自己似乎也写小说。看过茨威格《象棋的故事》吗?她思索了一会儿,没有,为什么值得看呢?尼古拉斯?凯奇真是个有趣的家伙,他太喜欢猫王的歌所以就娶了猫王的女儿,他拍《我心狂野》,是大卫?林奇的作品吗?是的,就是那部。哦,那部我看过,好像得过戛纳电影节大奖的。对,里面的歌,就是凯奇翻唱猫王的那两首歌,真是他自己唱的。你刚刚说他娶了猫王的女儿?可三个月后他们就离了婚。

    翻到第一页,看第一段话,翻到最后一页,看最后一段话,如果两段都很精彩,那么这本书,我就买下了,比如这一本。她接过F递来的一本书,法国影视教材,《剧作练习》,打开,翻到第一页,她其实没有多大兴趣印证,他就在她的对面,穿着一件白T恤,上面有灰色的两只瓶子,他的眼睛,算了,还是看第一段话吧,“通常,每次拍摄工作结束时,人们在制片厂的垃圾箱里总会看到影片的剧本。它们的样子又破又皱,肮脏不堪,显然已是废弃不用了。实属罕见有人保存这样一份剧本,更为罕见有人将它们装订或是收藏。”那些从她面前经过的词语她一个也没读进去,手指已经翻到了最后一页,看最后一段话,“好与坏,‘大团圆’与‘黑色’,开放与封闭……不管怎样,影片的结尾应该是无可辩驳的。但遗憾的是,并不是所有的影片都能做到这一点。”

    拇指压在书的封面上,指根向下,指尖向上(严格说来应是指头),剩下的一边各四个,和封底呆在一起,以相同的虎口高度牢牢卡住那本薄薄的小册子,这样的左手与右手,被蹲在她面前的F的两只手一把捉住,看来F要直奔主题了,过渡统统省去,不再需要。

    四只手一起搁在朱红色的裙子上,硬挺的质地,没起一丝褶皱,其实不必用这么多力道,她不准备逃脱,F不会不知道吧。F在双腿发麻后坐到了她的身边,有两三次,她想用自己的嘴唇接触F的嘴唇,但F用其他的亲昵动作过滤了,她察觉到了他的谨慎,他在试图放缓进展的速度,那么好吧,她放弃了和他接吻的念头。

    那天下午将近一点多钟,F给了她第一次高潮,他们配合得还算默契,头一次就能达到如此默契的配合让F感到吃惊,于是他们相互看了看。从莞尔一笑到尽量忍着不笑,第二次高潮就这么过去了,就像,翻开一本书并立刻找到需要的某个段落一样。

    8

    她从地道里露出,徐家汇广场上人来人往,阳光已经不再熠熠,但还有些余辉。她穿了宽松舒适的滑板裤,平底凉鞋,在高跟鞋与窄小的裙摆之间急促穿行,正是所谓的脚下生风,走向人行天桥。她离F很近了,还有一条横马路,红灯亮了,她被一只晒成褐色的坚定的胳膊挡住了。

    公园纪念碑背后的阴凉处,F坐着,耳朵里塞着耳机,目光投向她一路走来的方向,更遥远的,她不断接近但是仍然无法看清F的神态,没有变化的神态,似乎正在想着什么。微笑着向同样微笑着的F走来,一个可操作的场景,但F无休无止地看着却没能看见,算了,她没法再微笑了,F的目光就在这时碰到了她,并在她身上停顿了下来。她从有落日余光的地方向阴暗的也是更阴凉的地方走来,朝着F快速地走过去,一下坐在F的旁边,一个花坛的边缘,与F靠得很近,F转过头来,看着她,将耳机的两边都摘下,塞进她的耳朵里。音乐,显然适合下午,跳跃的节奏,类似飞速走路很欢快的球鞋,不是变得,而是一直是。欢快的音乐倒是让她变得安静下来。

    坐着聆听,感受这种节奏,拿下另一只耳机,塞进F的左耳里。需要细细品味,至少得做出这副样子来,即使F正爱着她,也是一样。她的眼睛看着地面,走路时也往往如此,并不放眼更远的街道两旁,因此欣赏风景或欣赏橱窗成了被独立出来的项目。当然,风景或橱窗,是可以尽情享受的。

    这个位置位于公园入口处,再往前走,下几级阶梯,可以看见一个人工湖泊,岸边列出的一溜长椅上坐满了人。继续深入,绿色的草地,没法说它很美但确实可以联想起湿润和温馨,他们在小路拐弯处衔接的草地上坐了下来,很快发现坐进了黑色小飞虫的包围圈,如此稀薄但仍旧被包围,F只坐了一分来钟就躺下了,枕在自己右手提起,左手抓住背带绕过脖子取下的黑色挎包上。

    这是一个因为正仰面朝天所以,除非把眼睛闭上只能看着天空的男人,是一个把黑色头发修剪成圆弧灌木丛形状的、胳膊交叉在自己胸前的年轻人,戴着眼镜,看得见天空的浅蓝逐渐加深,也许在思考着什么。

    犹豫不决,到底躺下还是坐着,她转过头去看了看F,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看着F,他们俩就这样你看着我我看着你。F支起上半身,吻她,她笑了,将身子重新坐直,抬起头,天上的云,有一朵跑得飞快,其余慢慢腾腾,与此同时,在她的目光中实际无法展现的一间屋子,不到一公里之外的,在她的眼前闪现,他正坐在苹果机前,背影、拥抱、昵称,与他有关的一些细节,跟着那朵云一起,一掠而过。随后她的脊背,就在F的注视之下躺到了草地上。

    9

    ——我想,一个人过了。

    ——你说什么?

    早上的地铁车厢,她和Z紧紧地挨在一起,Z低下头,离她更近了。再说一遍。我想,我们还是分开吧。再说一遍,Z说,再说一遍。如果是在家里,Z一定会抓住她的胳膊摇晃她,也许还会用上很大的声音。但她还是慌乱了。我觉得我还是适合一个人的生活,她显出歉疚的表情,每一颗泪水都充满了不得不伤害Z所带来的痛苦,在他们周围,好奇这个动作以不同方式改变着空气的流动方向,最终波及到她,她把头低到了Z的胸口,那是一件橙色的T恤。她先到了站。今天晚上你早点下班吧,我想跟你谈谈。Z沉默。跨出车厢后她回头看他,发现大量的盐分使朝气蓬勃的新奇士橙萎缩了。

    晚上十点多,Z和她面对面了。

    凌晨两点,他们终于躺下了,在同一张床上。平躺,没有背对着他但是头转向另一侧。她醒了好几次,有一次她无意识转过头,发现他睁着眼望着她,他一直没有睡着吗?她在水越兑越多已经变得相当稀薄的黑暗里清楚看见了泪水流淌。她将自己的整个身体向他移了过去。她轻轻地叫他的名字,最后她忍不住再次叫了对他的昵称。

    在将近中午时她起床。Z已经不在了。

    10

    电话响了。离婚?你知道这词是什么意思吧。知道,结婚证,红色。离婚证,更深一点的红色。不至于吧,他说,要是她坐在他的旁边他一定会瞅她一眼但是她呆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哪家没有一点问题不都照样过下去了?可我不想这样,她说,是我,我不适合婚姻这个形式。沉默。我跟谁都不合适。也许一个以写作为职业的女人可以另当别论?

    他突然哭出了声,她有点手足无措,绕着办公桌走,不止一圈,然后坐到椅子上,用了用力就让,椅子转了转圈,转到面向楼下的玻璃窗口时就停了下来,从这个窗口可以俯视一些拉了电灯的大排挡,办公室在七楼,她专心地审视地面上的大排挡,每个都有香辣小龙虾出售。她坐着,等着,一会又站起来,他的泪水敲着,打着,击着她,她的身上散发出一股微微的汗酸味,还没来得及洗澡,他应该站在厨房里的水槽旁,背靠着银色不锈钢的边缘,电话贴紧耳朵,一旁的金鱼缸,水泵声非常响亮,可老是在重复同一个频率。我恨你,恨你,恨你。她和他还住在一起的日子,他偶尔也会抓住她向她撒娇(难免把她弄痛),他已经三十三岁了,撒娇的时候那张脸显得,眉毛,不是从眉心开始分别向上扬去而是正相反,向下垂挂,非常苦相,她同情地看着他,拥抱他,吻他,给他他想要的爱抚。他要是有孩子的话应该很喜欢孩子,如果是她和他的孩子那他就会更喜欢但是,她叹了口气,他突然止住了哭声,你旁边有其他人?

    什么,你说什么?F不在她的旁边但却在同一套房子里的另一间。我是说,你爱上其他人了?她想喝水,要喝一大杯水,她感到口渴得要命。我能不能先去上个厕所?好吧,你好了后打过来,他说。然后,她去上厕所,心情过于,需要坐下来慢慢。上完厕所以后,她还是感到口渴得受不了,又一口气喝了一大杯水。胃部鼓胀了出来,她感到脚步沉重,推开另一间小办公室的门(连接部件有些生锈了,需要用些力),F坐在黑色皮革转椅上看书,在开口说话之前,她咧了咧嘴,F看着她后她才对F说,对不起,他还会打过来。她在巧妙地暗示F,F应该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吗?

    你怎么不再打过来了?我等你你怎么不再打过来了?她一边听一边继续保持一声不吭。你听见我说的话吗?我在问你你是不是爱上谁了?是。她不可能一辈子和F在一起但她能一辈子和他在一起。刚才喝下太多水了她真想放声大哭一场,嘴里却说,是。也确实是这么回事。那就是说你下定决心了?他说。腔调变了。你真的要这么做,你真的要这么做!你真的要,这么做?正是,正是这样,但她沉默。换句话说,他并不是在问她是否真的要这么做,而是在。

    是谁呢?他问。他需要一个答案但他说话的口气完全没有刨根问底的意思。是F?他在她说出答案之前就马上补充道。她承认了,同时眼里仿佛看到他正抓着她的肩膀用力摇撼,那两只有力的手也许会就此上移,直至她的脖颈。多长时间了?沉默。我明白了。沉默。在一起与分开只是为了不同的占有,他说。她把这句话默记了下来,在挂上电话之后反刍了一遍,写在了笔记本上。好吧,他说,你走吧,走吧。她的手仍在乳白色的电话机上放了一会儿,然后她把电话机推到一边,桌面突然就空荡荡了。沉默。她重新抬起眼睛,一根根地看着她的手指,摇摇头,把电话机又拉回原处。

    总有一些晚上像这个晚上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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