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镜子做了一个微笑,嘴才闭上一会儿就不得不张开了。畅快地呼吸了几口气后她把注意力转移到了两条腿上,把自己从椅子上撑了起来。她在房间里慢慢走着。行走的路线因为其实有限的家具:床、电视机柜、两张电脑桌、藤摇椅、餐桌、一只大行李箱而变得蜿蜒。在两扇落地窗前她转身,前一天的晚饭原封不动地摆在她身旁的餐桌上,早已在四个大大小小的微波炉圆盒里变凉。她认为自己看起来平静,每一步都稳当,不过她整个人都顺着脑袋向左边歪斜,像在练习某种神秘的功夫,让人以为她想这样一路斜着上墙。经过好一番细长的行走,她在门边停下了,从门上拿下钥匙,过了一会儿她想起来,自己正在屋里。
她把窗帘拉上,窗外是晴朗的四月(27度),她把身上的睡衣脱了,在床上坐下,把头顶在膝盖上。这时电话响了,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她最要好的女友。铃声很响亮,但她并不在意。我一个人,留在这个阴暗的房间里,孤单地,我不需要别人打扰,这样,我的睡眠就会开始了。她拿过床头柜上的闹钟,离她出门,还剩下四个小时。唉,她忍不住又想下床照镜子,脸色不会红润,眼睛有点儿肿,也许眼白上还有血丝,真糟糕。
她感到脑袋右边的疼痛边缘在钝化,这艘船,终于驶进了平静的水域,不再上下起伏,但她还是晕船了。很快就会上吐下泻。于是她又穿上了睡衣。睡衣散发出橄榄油味。F说过她现在的皮肤比他刚和她一起时还好,更滑了,橄榄油确实不错。
厕所在走廊里,她走过去,她的身体仍然向左倾斜着,我是多么轻盈,就像一根缀了几片叶子的枝条,被风吹动了。她不喜欢在夜晚进入这间厕所,老洋房里才会有的鼻涕虫像是这里真正的主人,在白色的瓷砖上匍匐。它们不是唯一的,还有黑黄相间的蜈蚣。她向Y提起它们时,他对她没被蜈蚣咬过表示了小小的惊奇,我很好奇,她说,于是Y开始说了。很小的时候,也许五岁?六岁?记不得了。夏天的夜晚,有风,而晚霞就在半小时前还那么灿烂,火烧云遮盖了整个西边,到现在依然记得。我的父亲早已摆好他的工夫茶具——只等待炭火把水烧开。还有潮剧。在那个年代,我家里就有了一台三洋牌录放机。它总是在我没有选择的前提下播放着只有父母才喜欢的那些剧情。我,短裤子?应该是的,夏天嘛。没有谁能在那个几乎可以称作热带的地区穿着长裤不被人讥笑的。它一定是在那里的了。它就那么咬了我一下,这我很确定,因为它咬我的那刻我正看着它。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更没认为它的毒素可以让我整个晚上无法入眠。我用手指拨弄了它一下,就在那一刻我彻底地感受到了它的出击。啊,真可怕。这样,Y与蜈蚣的故事就讲完了。但在这个立体直角梯形的厕所里(这对它们来说真是巨大的古堡),上楼的脚步声在另半边的顶上轰响,它们一伸一缩地前进,在古堡内消耗着自己的生命。一次她起身后发现一条鼻涕虫已经从侧面爬到了马桶座圈上,震动立刻从她的小腿窜上,穿过她的两根锁骨,击向她的脑袋,很快原路返回。
她扶着水箱干呕了四五次,在那上方横贴了一张A4纸,上面打印了两行字:请勿将废纸扔进马筒(对这个错别字她总想拿支红笔圈出来)里,以免引起堵塞。她的头颈与肩膀一起抖动,没有人听见我,就算现在F在屋里也不会听见,他镜片后的眼睛看着电脑屏幕。她曾经抱怨过他。她对自己什么都没能呕出来略感失望。她打开门,在走廊的水斗前站着她躬着身子的新邻居,在网吧工作的不知姓名的女孩,右手拿着牙刷,左手腕上搭着一条粉红格子毛巾。她经过她的背后,走回自己的房间。很快她又有了便意。我的体重正在做减法,时间就是以这种减法方式向前移动的:现在是上午十一点。她坐在马桶座上撑开木板窗,为她烧饭的绍兴阿姨在窗前走过,一秒钟后她听见钥匙哒哒转动门锁,整幢洋房的这扇底楼大门不好开,得用钥匙捅上好几次。
把门推开,她从厕所里走了出来。阿姨眼中的她与往常一样,穿着睡衣,头发纠结。她努力平稳地移动双腿,它们发麻了。尽管她心情不好,她还是微笑着打了招呼。我想再睡一会儿,她用她飞快的语速说,你今天不用进来收拾屋子,也不用烧菜了。好,你真(客气?爱睡懒觉?)阿姨的下半句话还没有整队出发她就关上了门(刺耳的响声)。小姐那我走了,阿姨大声地说(小姐这个称呼很不恰当)。
如果允许她进屋,她一定会把盖子一一打开:酱烧鸡翅已经凝胶成了一个大圆饼,这么好的香肠炖蛋,把已经发黄了的蒜苗放在鼻子底下嗅嗅,再用一根手指撬开微波小饭锅上的塑料盖,哎呀你们怎么什么都没吃,她的语气会不太高兴。是的,我尝过,味道真不错,可我们昨晚有饭局……哦,阿姨会心不在焉地看她一眼,同时迅速地将它们并进一个大碗,算了小姐我中午就吃它们吧。
她用手抹了抹脸,把自己的两条腿蜷缩到胸前,我的全身都被痛苦笼罩了,但我其实没有资格痛苦,一个人不能为她愿意的事感到痛苦。但现在,她身体上的每一寸地方都挤满了痛苦,请让我进去,理智冷静地提出,但痛苦以它们各自的方式阻止了它。它没法回到她身体里了。在它离开后,她开始感觉到了身上痛苦的重量,它们压迫着她,她向下滑去,地板毫无铺垫地接住了她。红褐色的地板,去年夏天F从后面抱住她,他热热的呼吸吹着她的后脖颈,“中南海”的烟气不时从她侧面飘开。那时她还刚和他搬到一起住。夜晚她在嘴里嚼着口香糖和他一起散步。离他们住处不远有一片拆迁到一半的废墟,一些房子的轮廓还在,到了中段能看见灯光,一次一个穿睡衣的女人在阴暗的墙角无声地闪过,她抓住他的手。最后他们回到这间房间,把灯打开,她喊。他们以每天做爱的方式庆祝她恢复自由。
室外的明亮与室内的寂静。能使寂静变得更强大的是黑暗。她躺在地板上,白色的天花板明亮地打断她,这时我并不真的痛苦,她的眼前出现了Y的脸,一张小脸,脱离了粗壮的脖子飞到了天花板上,像石膏像一样泛着冷光。凸出的眼睛和向后退的前额。一张扁薄的小嘴。她坐起来,那张脸无声地掉下来,和手机一起被她握在了手中。
几个星期前Y来看过她一次,他看到的她是另一副样子。那时她去机场等他,站在机场大巴的指示牌下。他当时看见了她的墨镜、出了油的前额,普通的雪纺连衣裙外面披着一件深褐色牛仔短外套,他在几千公里外记住的是她的杏仁眼。她用飞快的速度说话,他歪着头盯着她的嘴(像一个好奇而疑惑的孩子),这非常容易地使她低下了头。直到他们并排坐下(她就贴在他身边,他可以清楚看到她没有化妆的眼睛下部紫色的血管),陌生感才被经由血液传送的冲动冲淡。
他说他迷恋我的身体,我的皮肤那么光滑,我的小腹紧绷绷的,我可以支撑他奔跑很久,如入无人之境,他怎么创造出这样一个词语,她一边寻找他的号码一边想,我这就告诉他,我去看他。
11:00-13:00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她就对有限度的疼痛着迷,它们奇怪地让她兴奋也让她麻木。事后她认识到停不下来的危险,她在身体里另外装了一个自己,后者会在这样的时刻紧紧盯着前者的疼痛,介入、穿透并终止。不过这另一个总是在匀速地旋转,有时转到了另一面,完全没有任何警觉,鲜血于是渗出,于是那个走神的家伙把鼻子用力向上皱起,然后迅速转过头来。她开始寻找“创可贴”。
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创造的疼痛越来越少,穿着高帮大头鞋的脑血管痉挛频繁前来,它踩踏她的大脑,从左半区走到右半区,把她五颜六色的小念头碾碎,她只好把书和碟,还有写作扔到一旁,她不得不这么做,它紧跟着她。
她平静地把手机放在一旁,喝下刚热过的木瓜牛奶,又倒了半杯温水,然后脱下睡衣(这件红色的睡衣是F前女友给他的礼物,她穿着太长了),把脚从红色的卡通狗头拖鞋里拔出,在床上躺下。自从她在飞机上服用过“去痛片”后,每次她都把它白色扁平的小身体一个接一个塞进大头鞋的缝隙当中。它们慢慢多起来,融化出的白色粉末覆盖了鞋子要经过的所有地方,它有强劲的腐蚀性,鞋子和那上面庞大的身躯变小了,不再来回踏步,渐渐地,一片白色。
有一次,她塞进太多白色了,它们失去了界线的概念,大脑挡不住它们了,它们有力地一片洁白地向她的心脏蔓延,一个符号,一个向左优美抬起屁股的箭头隐隐出现,它神秘地显示了她的想法:撤消键入。她没有想到死这个字,她只想用手在胸膛上抓个洞。她呕吐,她想,我得睡一会儿。她从周五傍晚睡到周日下午。
她把被子往上提了提,没有F温暖的身体,她感到冷,早晨她就因为冷而睁开了眼。此外嘴很干。在酒吧里她对F说完她的经历后,嘴同样因为干而微微张开了,啊我的,他叹气,这样就开始了持续一个多月偷偷摸摸精密计算的见面。他们常去的室内是浅绿的茶餐厅,她身上的红色裙子在绿色长时间的浸泡下变得模糊,就像长了一层绿毛。偶尔他们去免费开放的公园,光秃秃的草地围着迷你人工湖,那一小圈水见证了它们的哀伤,它们总在抱怨,头发还没长长,就被剃成寸头。他们轻声细语。他们手牵着手。在她的丈夫Z茫然地望着她之前,她在家里看上去还是老样子。但她把她细小的鸟一样的乳房交给了F。还有吻,但她回忆不起来,它们都有些什么味儿。
也许我该出去走走,公园里有树,有盖了草皮的小土坡,她开始洗脸,瓶瓶罐罐一个接一个响,不同气味的护肤品通过她的手指跑到整张脸上,她整理背包,钥匙咣啷落到最底下,牛皮钱包厌恶地看着轻浮的润唇膏滚来滚去。最后她穿上漂亮衣服出门,脸上涂满油腻腻的防晒霜(否则黑色素会一小格一小格地填进毛孔),被墨镜遮掉一小半。可我能看见什么呢?天气热,人们在树荫下坐着,谁也不会抬头看看天,天也还是老样子,一大盆食堂里的蛋花汤,找来找去就那么几朵云。她把被子裹得更紧了。
我想出去,可我哪儿也去不了,Y这会儿应该坐在饭桌边上,他的妻子坐在他对面,小家庭那种程式但还温馨的场景,她对他轻松地说着话,他抬起头看她,他不会把眼睛骨碌碌转起来,他总是目不转睛,听完一段后低下头,继续拨弄那些碗里的菜,他在我面前也这样,而我,我在这里,在被子里,强忍着不哭出来。她的眼睛里渗出了泪水,她睁大眼睛,这样她向上看了,天花板的白色没有变化。
两个月前,她被邀请到雷州半岛采访,就在那里,她与Y上了床。他刚进入她就泄了,她没有对他提出不满,她犹豫地推测,他疲倦过度(有这样的迹象),她继续挑逗他,她的努力失败了,求你让我睡觉吧,他说,我没法动脑了我在胡说八道。她忍受了那一晚,她失眠了,因为她年轻,身体充满活力,一旦点燃难以熄灭。第二晚他们又在一起,她还想试,还想与他再做一次。勉强及格。
他们依依不舍地分开了,他继续和他的妻子生活在一起(六年恋爱加七年婚姻),她背着行李回到家,F带她去了离家不远的餐馆,饭后他们像以往一样并排在人行道上散步,散步时他揽着她的肩膀,她微笑着告诉他,她喜欢Y。他把眼睛低下,好像在回忆,然后用比Y尖一些的声音告诉她,他曾经在类似的活动中见过他。她等了几秒钟,等他继续问下去。他像父亲一样把右手掌搁到她的脑袋上。一段无声的行走后他们走进了房间。很快F进了浴室,水流哗哗响起。那天晚上他们做了爱,他冲撞她就像用力推动秋千,荡到最高点时她将F换下了。你就是想以这样的方式证明你的魅力。几天后F说。她没有为自己辩解。
她的眼睛慢慢地合上了,眼睑一放松警惕,泪水就溜了出来。她把双手叠加在自己的肚子上,这样她想起了七年前这个时候。大约这个时候,她怀孕了。不知道是男是女。那男孩瘦,脾气不错,但是过分清秀,总被人望着。由于这个缘故,他们的爱情里进了别人。矮小瘦弱的她骑着自行车和女朋友去了医院,两个月的肚子,反而让她看上去更瘦了。她一直没哭。终于有一天,在商场她看见了他,广播里大声播放着歌曲,这个陌生的、几乎被她遗忘的身体和她擦肩而过。她心不在焉地继续在楼层里闲逛,刮宫钳飕飕地来去,她只好进了洗手间蹲下来,那天她哭了。
也许下一分钟,她把餐巾纸轻轻地按在眼睛上,也许下一分钟,她叹了一口气,开始自己对自己小声说话,他该醒了,快回来了(这样的过程重复着上一次失恋后她的所作所为)。但是许多个下一分钟后,房间里仍然寂静——饮水机隔一段时间就会哄哄响起来,桌上的黑色手表小碎步前进但却纹丝不乱。我怎么还是会哭,她从鼻子里笑出了声,我得振作起来。她从床上下来,走到后间的衣柜前,脱去睡衣(就堆在靠墙的几双高帮靴上),开始试夏天穿的裙子。她把头发用手指弄蓬松,拖鞋换成低跟凉鞋。皮肤迅速发凉了。她定下三套,把这些衣裙叠好装进包里,包括一副珍珠项链(这是F的新年礼物)。
8:00
这天早晨八点多钟,她因为冷睁开了眼。她发现F没有回来。很难清楚地判明她睡下时是否已经为醒后的这种结果做好了心理准备,她一直等到凌晨四点才上的床,她觉得自己应该预感到了什么,但她心情还算平静。她把床头柜上的手机拿起来打开了,一分钟后嘟地一声,一条信息在她眼前出现——宝宝,我大概要出轨了。他终于也这样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时间是五点三十四分十七秒,我睡下没多久可我关机了。她把手机放在自己胸口上又平躺了一会。弄堂里开始响起不同的鞋子声,声音远远近近,伴随远远近近的言语声。你买了点什么菜?一个女人高声地问了一个问题。一条鱼……另一个女人低声的回答越走越远,狗在隔壁小屋里汪汪地接了上来,这条黑色小母狗的声音恰似一朵黑色的蘑菇云,高高升起,笼罩住其他声响。就在这片完整铺开的蘑菇云下,混在一些细碎的小声音里,她的脑袋被偷偷地打中了。疼痛在痉挛的血管这边原地小跑步,冲一次,冲不过去,再往回跑几步,再来,她忍不住了,把脚垂进拖鞋里,我该吃点药下去了。
她让药滑进胃后照了镜子,她头发耷拉,粘成一卷一卷,因为药的缘故,下气有点接不住上气,她微微张开嘴,结果看到了自己干巴巴的舌苔。F到底是跟哪个在一起呢?不会是她吧,他昨天晚上和她一起吃的晚饭,后来又一起去了酒吧,她真是不漂亮,她总喜欢和我分享同一个男人,大学里,我那时跟她说得太多了,我说的时候怎么没注意她的表情呢,后来我听到了他们在一起的消息但我没恨她,我曾经很喜欢她,唉我还是不会恨她不过,也许不是她?不我的推理有问题,她有男友了他们住在一起。
她靠在桌边仔细地想着,她的眼睛这时看到了床上的手机,疼痛让她轻轻地哼了一声后乖乖地回到了床上,不过这次只是坐下。F的这条短消息我该转发给Y。我还要告诉他,我迫不及待地想去看他。
回信很肯定。啊,真的,太好了,来吧。他很想见我,她反复看着,一边小声告诉自己。但是回信接二连三。和你在一起的感觉真好(对照下半句就知道这一句毫无意义),但你这样做是不是太冲动了?我们的见面应该永远充满激情,你不觉得离我们上次见面的日子太近了?(热烈欢迎的口号变得越来越迟疑)我希望你能快乐起来,也许你该出去旅行一次?旅行,她驱赶着自己的右手大拇指在键盘上飞奔,你会和我一起吗?唉,我们还是通一次电话吧。
(其实没必要详加记录,是的我亲爱的读者们,是些你们想象得到的对白,不要立刻摆出扫兴的面孔,生活一直就是这样,我也为他们感到沮丧,不过,还是让他们聊一会儿吧。)
我本来很高兴,我有理由来看你了,但你的态度让我难受,因为你觉得,我威胁到你的家庭生活了,是不是?当然,这对你来说是件大事,你不想承担更多,你的妻子对你而言更重要,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我可以在值班的时候和你单独在一起。那你能陪我过夜吗?很显然这个问题难住了对方。沉默使她闭上了眼流下了泪。我想告诉你,F这样做我并不伤心,不是他,是你,你让我伤心,你这样的有妇之夫,只会折磨我,不会爱我,是我太蠢了。如果你因为这一点责怪我,我无话可说。我只想问你,你真的爱我吗?她因为Y的态度哽咽起来。你知道的。不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不给我明确的答案?事实是,我没法对你承担什么。好吧,就这样吧,算了。等等,她没让他继续说下去。沉默的白色手机在她的手心里,像一张涂了太多粉的脸,没能显示出任何表情。没什么,一件小事,一个过客,一个小插曲,她叹了一口气,他只能让我烦上一小会儿,毕竟我跟他认识没多久,今天下午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到底是谁有这么大的魅力吸引了F?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三天后她见到了兔子,一个二十一岁的云南女孩,手臂和腿肚子都圆,白得像肥皂,发亮的黑发到腰,用手指,不是盘起来就是放下去,身体在透气性差的化纤花上衣花裙子下面扭来扭去,像个女演员似地穿了玫红色镶蝴蝶结高跟鞋,化了浓妆,眼珠子东奔西跑——仍然是少女)别再想这些了,我得想想今天下午我穿什么,我还是先喝点什么吧,木瓜牛奶就很好,它会让我的胸部慢慢隆起,也许要喝上十年?这真太讨厌了,我无法忍受我衰老的皮肤上隆起两座小山包,我还是喝完它吧。
她按着她的痛处从微波炉前回到了床上,大半碗牛奶加上半杯温水送下的另一组药片使她的疼痛变得胀鼓鼓了。疼痛是从中学时代开始的,十岁之前她重重摔过一跤(据说),也许正是那一次使她的血管受到了惊吓,但记忆如此光滑,她什么都想不起来,于是她认为自己是在黑暗中从楼梯上滚下的。低矮的阁楼是她的书房,总是亮着一盏橘黄色的台灯,楼下是黑暗,把这两截连接起来的是一架很陡的木头梯子,而她是个小孩,有一次腿突然抽筋(可能白天过度玩耍使她的双腿累坏了),耀眼的疼痛在她眼前金光闪闪,哭叫声在屋子里回响(事实上爬那楼梯十分容易,她更是谨慎地每次上下都扶着两边)。由于吃下过多药片,她一个哈欠不打却昏昏欲睡了。
14:00-16:00
她静静地坐在那里,要是闷就翻翻这些杂志。女编辑带着可掬的笑容说,全是日文原版。她用被嘴抿住的声音表示了感谢。她的下巴在某个角度被托起,大部分时间她的眼睛一直闭着。化妆师用一把大刷子沾上粉轻轻掸着她的脸。两张脸离得太近了,她感到紧张,她交叉搁在腿上的双手用力绞着,再往前几步,牛仔裙的黑色蕾丝边就到头了。眼睛朝上看,她的眼睛越过顶起的胸部,看见了美丽的女化妆师涂了粉红色润唇膏的嘴,它们刚刚打算关上。化妆师一直佝偻着腰,她很高,她告诉她她做过模特,该说些什么呢?还是露出牙齿笑一笑吧,不过终于想出了两个问题。你叫什么名字?你有多大?她把眼影盒子托在半空中回答了。盒子里有很多颜色。它们都有各自的声音,用来诱惑不同的男人,她看着它们。化妆师对着它们轻轻地吹了吹,然后靠在桌上,对着她微笑。她也对她微笑。她又冲着她的脸皱了皱眉。她在看一盒草莓呢,有一个破了相,她在决定要不要把它们买下来。你有没有试过用紫色的眼影?没有,我总是用灰色。来,让我们试一下吧。
女编辑已经站在了门边。好了没有?马上就好。真漂亮。她抬起头。真的,很漂亮,女编辑重复,我们的摄影师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确实,镜子里的她看上去比以往任何开心的时候都更漂亮。她为这次采访摄影准备了一件她最喜欢的银色长裙,它打满褶子,更像一件别出心裁的小礼服(从未来的照片上可以看出,它成功地展示了她嶙嶙分明的胸骨)。她的头发接近黑色,定型水使它们闪着光泽。
他们把她带到了走廊上(地板与她家的相似),她的右侧,靠墙的角落里放着一只艳丽的小沙发,上面坐着一个像一块全麦饼干一样干乎乎的中等个子男人,手里捧着一架相机。他有三十多了,穿着淡蓝色的衬衫,所有纽扣都扣上了,看上去整个上半身像被刚刚熨过一样平整。他的下半身穿着一条老式深蓝牛仔裤,两只膝盖向外张开,白袜子黑皮鞋,鳄鱼嘴从裤管下伸出。
请你站在这里。她无声地听从他改变自己的位置,温顺地把眼睛睁到恰到好处地大小,她只见到阳光一样的灯光对着她闪了几次。
21:00-23:00
她看见了老板热风,他侧着身子靠在她对面的吧台边,胳膊肘搁在大红桌面上。有一次他抬起眼时扫到了她,他迅速低下头,继续用手指敲打起啤酒杯。他肯定什么都知道,他们就是在这个酒吧互相吸引的我敢肯定,他们在一起喝酒,乐队里的那些人一定都看到了,大家都看到了,服务员来来去去但她们也都看到了,只有我一个……他们不会为我可惜吗?他们难道一点儿也没想起我?我是他的女友,他们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热风你过来吧,到我身边来,你这个只知道挣钱的家伙,快告诉我你都看到了,告诉我吧我求你了,告诉我真相,不我不会主动开口问你的,我顶多脸色苍白了一些,从我的外表看不出任何破绽。她毫无表情地端坐着一动不动,她突然想起念书时有过一次,她也这样坐了很久,那时她刚来月经没几次,血从她的身体里渗到了椅子面上,她耐心地等着,直到大家都走了,她还坐了一会儿。
空气流动的速度如此缓慢。她感到自己的内部正以同样的速度缓慢松开,它们要解体了,不我不能出汗,汗水有强烈的腐蚀作用,会加快它们解体的速度。她拿起杯子喝下一口番茄汁。要是有一个人暗恋我就好了,对,就在这里,她咬着指甲开始幻想,他看到了昨晚发生的一切,现在他对我的心情感同身受,他向我走来,她,比比推她。比比,我真希望热风能告诉我,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抓住了热风从她身后走过的机会。她的脸准确地在他胸前停住了。真不错,她急急忙忙推出一个微笑,这个女歌手。他一边用身体轻轻的晃动打着节拍,一边不慌不忙地送上一个可亲的微笑,是啊,你听这嗓子。她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的,但她什么也没抓到。他随即迈着一耸一耸的弹簧步走开了。所有的人都像兔子(这个联想纯属巧合)一样快,只有我,落在后面紧赶慢赶,等等我,其实谁都不会等我,她嘲笑地从鼻子里呼出一口气,我开始恨你了,F,你明明清楚这是我最喜欢来的地方,钻到毛孔里的音乐,摇头晃脑的收银阿姨,红色的帷幔,粗糙的墙面,你为什么一定要在这里!一定要将侮辱强加于我!
她只暗暗地恨了一小会儿,恨意就开始犹豫不前(才走了几步!),它一扭头钻进路边的林荫道(她和F常去那里散步,树木参天,幽暗的绿色中间有条小路),很快消失了。就像其实没人注意到我一样,没人注意到他们,他会回来,我们很早就说好了,他不会向我隐瞒什么,他不会像G那样一声不吭地一走了之,他知道我曾为那经历过很长一段时间的痛苦,要是他在门口出现,弯下腰换鞋子,我该拿他怎么办呢?是不是我有什么地方不对?为什么他会和G一样选择离开?我肯定有让人难以接受的地方但我不知道,他们俩都知道但我不知道。他们俩,一个高个一个中等身材,要是他们中有一个愿意留下来告诉我就好了。他们都要走,好吧,走吧,我一个人回去,又是这样,一间屋子里只剩我一个。她开始喝番茄汁,同时看着舞台。主唱的姿势引人注目。No woman no cry。对于女人来说就该改成No man no cry,因为写这首歌的人不是女人。她碰碰比比,用她好听的低音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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