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文学与中国格调-别有骚意君须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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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论《骚土》的“文革”叙事与反讽精神

    人从降生的那一刻起,就有气运和机遇上的等差,就像古人曾经感叹的那样,譬如一树花,同发一枝,俱开一蒂,随风而堕,或拂帘幌而坠于茵席之上,或关篱墙而落于粪溷之侧,其间的幸与不幸,实在是天差地远的。

    像人一样,每一部作品也都各有自己的命运。有的作品因缘凑泊,在合适的时候,以恰当的方式出版,有的则“遭时不辰”,完成于错误的时候,并以不恰当的方式出版,——要么被删得面目全非,要么被改得一塌糊涂。老村的《骚土》,似乎就属于后一类。

    1993年,在“长篇小说”出版火爆异常的热潮中,老村的《骚土》,在多次与体制内出版社交涉无果的情况下,交给出版商“操作出版”,结果“污秽的封面和删节使《骚土》陷入不堪之境。作者看过样书,跪倒在地痛哭失声”。就初次出版的境遇来看,《骚土》可谓是一部不幸的小说。幸运的是,在后来的多次再版中,老村终于有机会不断修改,为自己和自己的作品,一涤其污,一洗其冤,一雪其耻。

    出版二十年来,《骚土》虽然也得到一些学者和批评家的高度评价,但是,它所受到的误读和误解,似乎更多更严重。许多年前,一位老作家曾对老村的《骚土》大加指责。面对这样的“求全之毁”,敏感自尊、厚道老实的老村,并没有反唇相讥,恶语相加。他选择了沉默和退避。他知道自己写了什么。他对自己的作品充满信心。他说:“我知道真正版本的《骚土》是什么样子,我没有必要和别人争执。”

    其实,《骚土》更内在的主题和主体性的叙事内容,根本不是写什么“乡野风情”,不是写什么“男欢女爱”,而是苦难与不幸、混乱与毁灭。谈及自己从事写作的缘起,老村说过这样一段话:“从根子上说,我的写作缘起于对人生苦难的觉悟,缘起于我对贫瘠如天罚的黄土地,对苦难无边的父老乡亲无比悲悯的情感。这情感时刻潮动于我的心灵深处,充盈于我的眼眶中,成为我由最初的探索学习以及后来写作的最根本的动力。”

    《骚土》也是一部“粘血带泪”的、关乎“尊严”的作品。它写乡土中国的封闭和愚昧,写“文革”的“瞎折腾”,写“上层”的权力斗争,如何侵入“下层”社会,如何极大地改变了“乡土中国”的社会结构和人际关系,改变了处于社会最底层的人们意识和行为。就此而言,《骚土》乃是在反思“文革”方面别具慧眼、独具价值的叙事文本。

    1

    千百年来,中国社会积淀并形成了一个“上层文化”与“下层文化”二元并存的稳定结构。在这个结构里,上层的“权力社会”与底层的“民间社会”,保持着相对疏离的甚至相安无事的关系,当政者大多本着“居敬而行简,以临其民”(《论语·雍也》)的原则,使民以时,轻约薄赋,不劳民,不伤财。在这种粗放型的农业社会里,处于社会底层的农民,只要完成的那些“天经地义”的“义务”,——只要在收获的季节按时缴纳“皇粮”,只要适龄的时候按规定服兵役,他们便可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便可体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的自由,便可享受“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的逍遥。除了在社会动乱和战争状态下,底层社会的生活,一般较少无端地受到严重的干扰。在某些特殊的时期,他们甚至可以逃入深山避乱,以远祸全身。陶渊明在《桃花源诗》中这样写道:“嬴氏乱天纪,贤者避其世。黄绮之商山,伊人亦云逝。往迹浸复湮,来径遂芜废。相命肆农耕,日入从所憩。桑竹垂馀荫,菽稷随时艺;春蚕收长丝,秋熟靡王税。”这里的描写固然多有理想化的色彩,但现实中也不乏这样的事实。

    然而,进入二十世纪五十年年代,天崩地解,倒转乾坤,中国社会的固有结构,被彻底地改变了。按照新的“乌托邦”社会理念,全社会“都鄙有章”地实现了绝对的一体化。上层的“权力社会”与下层的“民间社会”,被按照一个单一的模式整一化了。下层社会的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和不受侵扰的生活格局,都被打碎了,都因为被扫入“历史的垃圾堆”而一去不复返了。在新的制度模式下,农民不仅失去了选择劳动方式和生活方式的自由,而且还必须按照新的意识形态要求,改变了自己的道德观念、交往方式与关系模式。他们被改造成了“新人”,一种失去了稳定的文化基础和文化传统的“新人”。老村的《骚土》从1966年写起,其着眼点和着力处,便在细致呈现中国农村社会的“下层结构”,如何在“史无前例”的“文革”期间,被外来的“上层结构”彻底改变的过程,便在细致呈现由“底层文化”传统陶塑的“旧人”,如何被改造成了与“旧文化”彻底“决裂”的“新人”。

    在《骚土》里,一开始,鄢崮村就闯入了一个“外来者”,一个被称为“季工作组”的人。见多识广的庞二臭告诉惶惧而好奇的村里人,全国到处都在抓“反革命”,而他们这个地处僻远的村子里也出了“反革命”:“贫下中农社员同志们,不是我庞二臭瞎喷,现在全国形势非常紧张,北京,毛主席身边出了反革命。这次县上农机站的季站长,亲自到咱鄢崮村来,而且还带着毛主席亲自写给他的一封公函,要抓咱村的反革命哩。”村民郑栓摇晃着头,只是不信,说:“啥?咱村?人家反革命到咱村来?到咱村喝西北风哩!”二臭道:“你敢不信?狗日的郑栓你敢不信?反革命就是你!我看你信也不信!”二臭说着揪住了郑栓耳朵,提溜出人群。郑栓疼得直咧嘴,哎哎地叫着,要庞二臭赶紧松手。然而,无论有没有“反革命”,县里抓“反革命”的“工作组”还是来了,而鄢崮村的“旧的”、“落后的”生活,也将成为历史了。

    季工作组一来,就迅速展开工作。“季工作组在大队部里,当天就召集了干部民兵动员大会,非常严密地做了布置。其后又是乌烟瘴气有黑没明地开了三天三夜的会议,最后又是按照毛主席的指示,先在资产阶级占领了的学校里头找出人选。你猜此人是谁?说来倒也平常,在鄢崮村小学里,通满不足三百来人的圈子里,最像化装成牛鬼蛇神的反革命,莫过于杨文彰了。”杨文彰不是纯粹意义上的农民,而是农民中的“知识分子”,是鄢崮村小学的老师。而文化“整一化”运动的第一个步骤,就是先“批倒”、“搞臭”农村里最有知识的人:

    动手抓杨文彰是一日凌晨。学生娃娃从家里出来,但见灰忽忽的马路两边,贴着许多标语。上操时感觉也不同往日,首先是那黑脸校长没有出来督阵。体育老师也不说正经喊操,偶尔叫一声,也似从石头缝里蹩出来的,生狰冷倔,任由着学生绕圈。跑了几圈,下来说是拉开架势做广播体操,只见学生们轰声乱了。回头一看,原来是民兵连长吕青山带着几个如狼似虎的壮汉,手持钢枪,冲进校门。说起来也不知是那年那月那个朝代,谁狗日的兴下的规矩,遇事便拿读书人开刀。杨文彰老师起初还在那里装模作样的扭腰摆胯,活动筋骨。人群大乱之时,他还伸着脖子去看热闹。正觉好奇,只见吕青山指他一下。他以为咋的,仰面一笑。几个壮汉走了上来,啪啪几个巴掌,打得他口鼻喷血,跌倒在地,几番想硬撑着站起来,都被民兵镇压下去。这真是所谓的英雄气短。只可怜他一个风流才子,没来得及表演出才子风骨,便被人家连推带搡,押出了校门。经这一闹,学生们一时三刻竟不能安生。这时候,黑脸校长黑着脸子从校长室里探出头来,将学生又拢在一起,宣布了县上停课闹革命的指示。

    季工作组在批斗杨文彰的会上,这样讲道:“广大贫下中农社员同志们,贫农社员贺根斗的发言,说得何等好啊!请大家认真地思考和领会他的发言。他的这个发言,是在给大家讲着一个道理:地主阶级虽然被我们打倒了,但现在又有一批人,在干地主阶级所不能干的事,继续欺压我们贫下中农。我们大家眼前立的这个反动分子杨文彰,就是这号货色……”通过对“上层话语”的鹦鹉学舌的模仿和宣传,季工作组完成了对鄢崮村的“下层社会”的政治动员。从此后,鄢崮村就不再是那个自然意义上的村落了,而是中国的规约性极强的“整一化”结构中的有机构成部分,是无数中国农村生活样态的极具典型性的样本。农村的生活完全被“政治化”了。人们彼此相逢,不是像陶靖节诗中所赞美的那样“相见无杂言 但话桑麻长”,而是大讲与自己的生活本来完全不相干的“杂言”:

    自从季工作组来了之后,村里头热闹了起来,干橛风冻的黄土坡上,似乎比往年也暖和了许多。这些日子,是人都不再闲着。田里回来吃罢晚饭,男人们一个个窜到照壁前,互通消息,议论朝政。女人们也不说在家纺纱织布了,只怕晚人一步,争先恐后地跑到大槐树底下,竖着耳朵瞪大眼睛,探听对面照壁下的男人们咋说。论起来毛主席是咱中国历史上的一大能人,原因就在这里,的确是最会揣摸民众心思不过。他大概也看到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甚是无聊,于是便想到要给大家解一解闷,去一去闲。所以他果断地说:“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这种异化的“政治生活”导致的后果,就是人们心性的败坏,就是假话的盛行:“‘文化大革命’以来,咋不咋都摸到了一点底细,人人都学会了架着他人说话,实际也就是胡蒙。胡蒙二字看似简单,其实学会了威力无比。其时所谓的意识形态,大多是靠胡蒙出来的。但说到底,群众还是蒙不过领导,下级还是蒙不过上级。几个月来的革命,学校的老师,有的吃了苦头,有的尝了甜头,有的在其间成了冤家对头。但是,大家比已往都有所自觉,主动靠近领导的心思都有了。”一个理想的社会应该是一个“正派社会”,而“正派社会”赖以存在的的基础则是能为人们提供“是非标准”的“公共生活中的道德习俗”。然而,在鄢崮村,“公共社会中的习俗道德”就这样解体和崩溃了,而“‘在没有道德习俗的社会中,是不可能有称得上好的生活的’。这样的社会也不可能是一个正派社会”。

    在季工作组的眼里,农民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不是劳动,不是任何别的关乎“民生”的事情,而是“学习”。判断一个农村干部是否合格,是否让人“放心”,其“标准”就是看他肚子里有没有“政治”和“政策”:

    季工作组问:“人民内部矛盾,毛主席咋说?你来回答这个问题。”吕连长回答不上来。季工作组着急地坐起来,生气地说:“你这个连长,水平根本不成嘛,你不学习,不懂装懂。村子里一天只见你端着枪,连跑带喊叫。一问你问题,天字号的大笨熊,是啥不晓得;你说你,合乎一个民兵干部的标准吗?”吕连长头点的像鸡啄米,说:“就是就是。”季工作组道:“光说就是不成,肚子里没有政策,头脑里没有毛泽东思想武装,迟早要犯错误的。”叶支书忙打住说:“季站长,我们都学习不够,日后你还得多引导,多给我们讲解。”季工作组十分焦躁地说:“讲解,讲解什么?自己不说抽空拿上书本学习,光靠别人讲解怎么能成?做为一个民兵连长不注重学习,让党怎么放心?让毛主席怎么放心?”叶支书道:“这不全怪吕连长,也是我抓得不够紧。”季工作组挥手打住,说:“罢了!互相包庇!”不再说话,眼睛一翻,倒头睡下。二人这才出了窑门。

    在农村的“下层文化”结构里,有一些属于自己的“亚文化”,例如“叫魂”、“驱邪”、“祈福”、“巫祝”等,虽然并不怎么“科学”,但是,对于农村社会来讲,它自古以来便发挥着一种安慰、警示和劝导的作用。然而,这种无伤大雅的“乡村亚文化”,与凡事皆讲求“科学”的“上层文化”格格不入,因此被当做摧陷廓清的打击对象。季工作组斗争张法师的原因,就是因为他是“和毛主席党中央唱对台戏”的“坏人”。

    “文革”对中国“下层结构”的破坏,尤其突出体现在对农村的道德基础的瓦解,对农村的维持底层社会“公序良俗”的“支柱性人物”的打击。在农村社会,总有一些急公好义、深孚众望的人物,在关键的时候,挺身而出,发挥着中流砥柱的作用。在鄢崮村,邓连山就扮演着这样的社会角色:“邓连山也是虎虎势势的一条大汉,虽说是地主,但为人却敦厚,极讲诚信。接济穷困,也不图他人回报。全然凭着几十年的苦力和节俭,挣下了一份家业。更何况那年月黄龙山里的刀客经常下来骚扰村民。抢粮米,奸妻女,无恶不作。那邓连山掂着一杆丈二铣枪,一马当先,像条大雄狗,守护着村子的安宁,留下了许多美丽动人的传说。那也是他这族人声名显赫的时侯。只是待到后来解放,时运不济,被政府判刑,再遇上有柱这样的不肖之子,收拾不住婆娘,以至于祸起萧墙,东窗事发,这家人一天天地败落了。……传说一年秋天,村里最漂亮的女子秋菱,在东埝地里收谷,被黄龙山的刀客遇着,抢到山寨子里,可怜一十八岁的黄花闺女,被那贼人几番轮奸。后来山上刀客捎话下来,要主人带上二百块银元上去领人。秋菱父母急得团团传,正在手足无措之时,邓连生挺身而出,提一包袱铧头,背着铣枪,独自进了黄龙寨。叩响山门之后,声言一手交人一手交钱。墙头上的刀客头目知道邓连山不是等闲之辈,恐怕有诈,断然不许。说是先将钱扔上去,点清再说放人。两个对头争执一天一夜。邓连山一天一夜没有合眼,没有动势,端着铣枪,立在山门底下等侯。临后,还是刀客那边让了步,将秋菱抬出山门。邓连山先把秋菱夹在腋下,扔了包袱上去,刀客头目打开一看,竟是一包生铁。发觉上当,慌忙调集匪人追赶。这邓连山一手挟着秋菱一手挥动铣枪。刀客二三十人,虽说是疯狂乱扑,但竟也近他不得分寸。边打边退,极其英武。”

    然而,新的“整一型文化结构”里,不再有这种乡间“支柱性人物”的生存空间。邓连山的财产被剥夺充公了,他的貌美如花的儿媳郑芙能,被迫改嫁,给收购站的法堂“做了婆娘”,而他则成了毫无尊严感的“贱民”。他在监狱里蹲了十几年。为了生存,他迎合时代潮流,通过二年零四个月的不眠之夜,将《毛选》四卷背得滚瓜烂熟。然而,就像阿Q没有“革命”的资格一样,邓连山也没有背诵“毛主席语录”资格。叶支书警告他说:“‘看来监狱这些年你真还没白蹲,你老狗日的还是口口声声的毛主席语录念个不停。今日个给你说下,朝后不准你再随随便便念毛主席语录了。再念到自家窑里念去,但再见你在公众场合念毛主席语录,甭嫌我下手狠,或者给你再加上一顶打着红旗反红旗的反革命帽子,弄不好再去监狱蹲上几年。’邓连山听这话,应道:‘我晓得。’叶支书说:‘晓得就好,你可以回了。日后有事,随通知随到!’邓连山手捂伤口敬不成礼,但是来个立正动作,大声答‘是。’立即碎步紧跑出门。”他暴打了要为自己“报仇”的孙子雷娃,并且教导孙子要“抓紧学习毛选”,要向“毛主席”早请示晚汇报:“不是我说,三十年后,学习老三篇背诵老三篇还是人们的头等大事,毛主席的像,还得挂在窑门前头,你信也不信?你不信我信。这你日后自会晓得。”他做吕连长的打手,毫无心理障碍地服从指令,用从监狱学来的方法捆绑自己的儿子。从此,他逢人便低三下四、一脸谄笑。一个“不正派的社会”的特出特点,就是随意用各种方式羞辱人,“许多羞辱人的做法不仅长期实行,有的甚至被冠冕堂皇地赞誉为社会和政治美德”。正是通过粗俗野蛮的花样翻新的“羞辱”,乡村社会的道德习俗和“支柱性人物”,都被彻底地摧毁了。

    2

    虽然,在当今之世,称赞一个人淳朴、善良,简直意味着极大的不敬,但是,我还是要说,老村是一个心地极其善良的人,是一个在我们这个时代已经很少见到的单纯可爱的人。他很温和,也很幽默。他笑起来像孩子一样开心,由不得你也跟着他一同高兴起来。然而,他对是非,却有着清醒的认知和明确的判断。他在听人说话的时候,总是笑眯眯的,和善的眼睛里,流露出调皮的笑意,似乎在告诉对方:嘿嘿,别想蒙我,我晓得你想啥哩。他的小说里,也是充满笑意和幽默感的。在平静的幽默里,他举重若轻,一下子就将内里的本质,彰显了出来,一览无遗地摆在你面前。在长篇小说《骚土》里,幽默不是停留在博人一笑的低级水平,而是被升华为深刻的反讽,升华为对病态的生活事象的充满正义感的嘲弄。

    讽刺意味着清醒的认知能力,意味着深刻的洞察力,意味着勇敢的批判激情。因此,任何时候,讽刺都是一种很高级的美学品质和文学精神。一切伟大的文学,多多少少,都具有一个反讽的精神空间。一个时代的文学精神是否健全,文学成就是否辉煌,一个重要的标识,就是看它的讽刺文学是否发达。

    在《骚土》里,老村努力从多种中国文学样式中吸纳反讽经验。老村的写作理念与文体意识是自觉的。他说他“决意用我们民族的所有叙述技巧来写《骚土》”。他试图将古雅的汉语与俚俗的方言土语,融为一炉,以期写出真正的“汉语小说”和“中国小说”。他在这方面所取得的成就,尤其值得珍惜和肯定。在当代的陕西作家中,很少见到谁对陕西的方言土语的熟悉和运用,达到如此努力和自觉的程度。老村激活并使用了那么多的“土话”,而且用得那样自然,那样恰当,那样巧妙,——小说《骚土》简直可以被当做灵活应用陕西尤其是关中的方言土语的典范。从民间的俚俗话语,到古雅的书面话语,从元代的散曲,到秦腔的戏文,他都有吸纳和借鉴,并在此基础上,形成了属于自己的反讽文体。他借助“戏文”,骂那些“不义的朋友”:

    想一想你往昔嚣张气焰,把他人踏脚底任意作践;

    用得着你爷时仰头悦面,回转身又把那恩抛九天。

    只说你今日里饮风露餐,黄梁梦做得是难敌饥寒;

    求着爷叫着爷万般皆好,过得河又把爷搁在岸边。

    说你是陈世美你不情愿,只允爷唤你是救星当前;

    想一想你救爷救在何处,为何爷至今仍穷困可怜?

    从这段戏文里,我们可以看到老村拟写“戏文”的不俗才华,也可以看到痛快淋漓的反讽,可以看见他对时风和世相的尖锐批判。

    在“文革”期间,《毛主席语录》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绝对真理”,是不容怀疑和亵渎的圣物,普天之下与率土之滨的中国人,不仅必须天天学、天天背,而且要努力“活学活用”,要“立竿见影”。在《骚土》里,“季工作组带了县上刚发的红宝书到富堂家吃饭,热炕上一坐,让富堂家的一个男娃一个女娃好生稀奇,争着抢着看那红宝书。季工作组慷慨地递给他俩,说:‘甭弄坏了。’任由两个娃争抢。富堂也伸手试脚,凑上去看,诧异地问:‘这是啥?’季工作组郑重地说:‘是毛主席语录。日后我们无论做啥事,都得靠它了。上面写得周全,天上地下无不包揽,啥都说到了。句句是真理。一句顶一万句。’富堂若有所悟,说男娃:‘扁扁丢手,给你叔放下,那也不是你碎娃的耍货,弄脏了该咋?’富堂婆娘在那边正冒着热气的灶火下面听说,也忙走过来,看着扁扁在油灯下手拿的语录,说:‘啊呀,值贵的很,扁扁甭占住,叫姜姜念念写的啥。’那叫姜姜的女娃如何抢得到手里,临了还是季工作组要了回去,并当场打了开来,大声读到:‘你们听,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钟不敲是不响的。桌子不搬是不走的。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念罢指点给富堂说:‘你看,毛主席说得话多么在理,只没说把咱这人间社会,男男女女鸡毛蒜皮的所有道理,都一律摸得通通透透。你看,伟大不伟大?’富堂虽然懵懵懂懂,却连连点头。”作者通过戏剧化的场景呈现手法,通过对人物的动作和话语的描写,揭示了“文革”时期的“个人崇拜”的病态和畸形,揭示了在“个人崇拜”氛围里人们的心理的幼稚和行为的可笑。

    在“个人崇拜”甚嚣尘上的时代,毛泽东的著作被比作“永远放光芒”的圣物,被当做不可须臾离开的“武器”和“精神食粮”。然而,在《骚土》里,鄢崮村的一群正在学习《毛选》的人,却突然抛下手中的“红宝书”,去追赶并殴打一个“马大的汉子”。原来,快到春天的时候,“村中家户,十之八九没有糊口的粮食,饿得急了便纷纷出门寻辙。这仇老汉,今年第一个拉起了要饭的家伙,望着北岸深山里走去,路过周家峁,见村中一老妇在村头碾米。心想上去讨把谷糠,也算此行不虚。想着想着,便已走近碾子,可巧这时碾道一旁的院墙里头有人厉声呼唤,老妇答应着慌忙踅了进去。仇老汉看着那碾盘上黄澄澄的米粒,浮想联翩。那拉碾的驴儿一圈圈地转着,仇老汉痴木怜怜立着,一边看一边想,一边等着那老妇速速回来。这等那等,不见来人,少不得自个儿上手,帮着人家,将碹到边沿上的米扫进去。扫着扫着,不觉起了贼心。把人家未舂净的谷米,连糠一起,一捧捧地往自个儿的布袋里撮。这一日也合该老汉出事,没撮几把,那老妇走出来,一眼瞥见,抢天呼地的喊叫起来。院墙那边一大帮人听见吆喝,赶将过来,听那老妇比划了清楚,抬头看见山坡上边,仇老汉一人背着捎马布袋,仓慌逃窜。这帮人原也是正在学习《毛选》,不过到这节骨眼上,《毛选》也不见得有谷米金贵了。一帮人脚不点地地追,仇老汉兔子一般地跑,直让人家追了六七里的路程,方才赶上。”通过这样的事象,作者以幽默的喜剧方式,解构了“个人崇拜”的神话,并彰显了这样一个简单的真理:在具体的肉体饥饿面前,只有真正的粮食才能让人为它不顾一切,而空洞抽象的虚言妄语,则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文革”是一个很不安静的时代,也是一个“雄心勃勃”的鼓励人们干出“惊天动地”的“伟业”的时代。成为人人羡慕的“英雄”,这是很长时期尤其是“文革”期间许多人的“凌云壮志”。很多人为此丧失了正常人的心理和情感,活在虚无缥缈的梦幻世界里。季工作组就做了这样一个美妙的“白日梦”。他梦见了漂亮女人挑逗他,他以“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加以拒绝,说着“像电影里的志愿军战士一样,挥了下手,踏上田埂,头也不回,雄纠纠气昂昂地向前走去。走着走着,他发现自己到了县农机站东墙外的麦子地里,而且听到有人在麦地深处说话。他摸索上去,竖起耳朵听,原来是杨文彰竟和农机站里的技术员老黄勾结一起。两人正在密谋炸毁农机站,破坏今年三夏工作。说时迟那快,炸药包的捻子已经点燃,哧哧直冒火星。那老黄抱着炸药包,欲扔到墙那边。他不能眼看着国家财产受损失。一个箭步冲上去,拦住老黄,夺过炸药包,像黄继光董存瑞那样勇猛无畏,冲到几十米开外的空地上。等了半日,等那炸药包快要响了,高喊一声:‘共产党万岁!’他倒下去了,用干瘦的胸膛,遮住炸药包的烈焰和气浪,人民的生命和国家的财产,免受了一场重大损失。……说也奇,他梦见自己死了。躺在县农机站的会议厅的长桌上,许多人流了泪,甚至他自己也悄悄地流了泪。有人在一旁说:‘季世虎同志光荣的牺牲了,他永远活在我们心中。’接着又梦见毛主席就坐在会议桌的对面,神色严峻地向大家讲话。毛主席说:‘我们无数的先烈,就这样光荣的牺牲了,为此,我们已经开过无数个这样的会了。但是,在你们县开这样的会还是第一次。你们县,在全国名声很小,但因为有了季世虎这样的英雄,我知道了你们,人民知道了你们。’……毛主席的话,句句说到了他的心坎上。他不知什么时候立起来,止不住地痛哭起来,边哭边高声呼喊:‘敬爱的毛主席,你是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主席一听这话,面上便露出喜欢,用温暖的大手拨拉着他的脑袋。他呢,竟为自己的脑袋形状太怪而深感内疚。但人家没在乎,微笑着说:‘季世虎同志,你的工作很努力,干得很好啊,很光荣啊!我为有你这样的战士而自豪!’他弯着腰颤抖着说:‘我出身贫农家庭,是党培养了我,人民培养了我。’说完,泣不成声,哭得好不惜惶。哭着哭着,醒了过来。”这样的反讽,将异常时代中国人在畸形时代的扭曲的生活状况,深刻地揭示了出来,读来既令人忍不住发笑,又让人觉得悲哀。

    《骚土》中最令人震惊的反讽,是对一次近乎游戏的“造反”事件的精彩叙写。由于主流意识形态总是宣传农民“造反”的合法性与先进性,所以,鄢崮村的一帮青年,就按照这样的“教导”,按照《水浒》里的套路,想象着做“梁山好汉”的快意和潇洒,照猫画虎地谋划着举起“结义为仁”的旗帜造反的事情。他们陶醉于“替天行道”的“光荣与梦想”而不能自拔。他们用《水浒》中英雄人物的眼光看世界,试图在自己身边的现实生活中,找到十恶不赦的坏人。一个叫大害的小伙子,读《水浒》读得入了迷,“当读到林冲被高衙内一班奸人三番五次的加害,自个儿也觉得不正常了。大雪地里,立在村头,茫茫然昏昏然,用古怪的眼神,注视着来往行人。……栓娃早晌无事,掂枪去大队部执勤,迎头碰上大害,说了句:‘你熊冻屁慌慌的,立在这里做啥哩?’大害两眼一瞪,大喝:‘站住!’栓娃一惊,问咋。大害道:‘今日单要看看你这个陆虞侯欺压好人?’说着也不管栓娃防没防顾,啪啦就是一耳巴子扇到脸上。栓娃不敢辩论,拾起枪连忙逃脱。进大队部门,看吕连长季工作组一班领导都在,三句话没说完呜呜哭开了。”大害从此领着十几个“结义”的兄弟,找个僻静无人处舞枪弄棒,动辄模仿《水浒》中人物,以“洒家”自称,还按照梁山泊英雄排座次的做法,“将鄢崮村有或没有的驴头马脑一行一百单八人,都一一列了进去。排过之后,自觉得有些人选甚不成熟,比如说王朝奉,算他是小旋风,但那小旋风柴进是何等之人?且不说拳脚武艺,就人家那仗义疏财,三番五次的救助水浒好汉这一条,与他也差个天上地下;又比如那丢儿,生来即一副莺哥儿的脑瓜,浑说浑学还可以,将他当作智多星,岂不是高抬了他?封那大义封为陆军都头,也倒有些道理,原因是他曾多多少少从人家张铁腿学了一点武艺;说歪鸡是水军都头,不免有些牵强。歪鸡说起他凫水如何如何好,充其量也只是在村南那亩半大的涝池里头打滚,将来真的揭杆造反,背叛朝庭,遇着大江大河,那歪鸡岂不是喂鳖的材料?大害写的时候,起初满觉是意气盎然,神情悲壮,心想第二日便要宣布。第二日晨起一看,自个儿倒逗笑了。塞在枕头下,不再与人论说。”不幸的是,他的这个写有名单的本儿,落到了季工作组一班人马的手里。“过了几日,大天白日里头,县上公安局与‘红造司’大队人马一齐出动,荷枪实弹,把鄢崮村包围了个严严实实,照着大害编排的名单,将那有名有姓的二三十人,论个儿一一绑了。装了一大卡车,运上走了。鄢崮村这些几辈子没坐过汽车的土鳖,跟上大害开了个洋荤,坐上了汽车。以后说起这一条,倒都念是大害的功劳。”他们被当做“反革命集团”挖出来逮捕了。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大害独自坐在县监狱的黑房子里,竟稀里糊涂任啥不晓。夜里做梦,只见大义歪鸡一班弟兄,率领了梁山造反的好汉,过来劫牢,将他救了出去。醒来过后,一个人哈哈大笑,笑过之后,竟又落泪。”公审,然后,枪毙,——这是大害从一开始就注定在劫难逃的命运。

    其实,大害的“造反”,与阿Q的“革命”一样,都是具有喜剧色彩的滑稽行为;而他们的死,也具有同样的性质——一样死得莫名其妙,一样折射着时代生活的荒诞和畸形。像阿Q一样,大害其实并不知道自己的“造反”有多么严重的性质。他只是模仿主流意识形态提供的样板闹着玩罢了。然而,在一个不好玩的时代,这样的近乎孩子游戏式的“胡闹”,也是不允许的,也是会惹来杀身之祸的。大害就这样做了自己时代的阿Q。老村通过反讽的叙事,给我们讲述了一个纯属闹剧的故事,给我们塑造了一个令人笑不出来的悲剧形象。

    3

    既然人世间不存在无可挑剔的经典,既然任何作家都有承担被质疑的义务,那么,接下来,就来谈《骚土》的问题和不足。

    在这部不同凡响的小说作品里,老村试图用中国古典小说的叙事经验来组织情节和展开叙事。然而,在最初的版本里,直到2004年的“足本”,他所选择的“章回体”,都显得呆板、僵硬,不够自然。在后来的修订本里,他终于抛弃了在形式上“复古”的策略。他自始至终都兴味十足地以说书人的形式介入叙事,甚至用自创的近乎“散曲”的“唱词”,对人物的心理和生活事象进行评价,——这些“唱词”有的精彩,有的则显得很勉强,甚至很多余,破坏了小说叙事的连贯性和整体感。

    书名做为小说修辞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往往传达着作者对小说的主题和精神的理解。一部伟大的小说,必有一个很漂亮、很有诗意的名字。然而,在我看来,《骚土》这个书名,就起得不十分高明。加“骚”于“土”之上,不仅很难说是一个恰惬的搭配,而且很容易引起误解。“骚”字语意复杂,至少有这样三个义项:一个是“风骚”,一个是“骚乱”,一个是“骚意”;第一义项一般用于口语,用来指涉一种轻浮而俗气的举止和行为,例如“骚情”、“骚货”;第二个义项常常不能单字表达,而是与“乱”字形成固定表达;第三义项则属于诗学领域中书面语,用来表达命途多舛、郁郁不得志的诗人(所谓“骚人”)不同寻常的“愁苦”和“怨愤”,其渊源可以远溯到屈子的《离骚》。但是,在《骚土》的叙述语言中,老村却只涉及到了第一个义项,而没有阐释第二和第三义项,从而未能对读者的理解和判断,提供充分的信息和有效的线索。

    在数十年的时间里,我们都生活在一个恣意妄为的时代,一个凡事皆逾矩失度的时代,一个做起事情来不留余地、不计后果的时代。“简单化”和“极端化”成了我们时代最为突出的性格特点。这样的时代性格极大地影响了我们时代的文学想象和文学叙事。然而,对于小说家来讲,没有什么比内在的节制更重要的了。小说家在描写的时候,一定要有良好的审美能力和分寸感,既不过分渲染,故作惊人之语,也不故意吞吞吐吐,遮遮掩掩,叫人不知所云,不得要领。然而,有的时候,《骚土》的一些描写,就缺乏美感和分寸感。

    例如,“法堂看着白净丰腴的女人身子,只觉像是他刮净的肥猪,搁在肉案之上,任他剖胸卸件地摆置。这两人,你是那撂荒不播的凹地,他是那久旱乏雨的禾株,适逢佳媾,甚是相得益欢。一张小床倒蹋半块,两副身板汗湿一双。”这样的描写,是不是显得简单了一些?是不是有些缺乏对人物的尊重?

    又如:“季工作组一听根盈是找生产队的马驹去了,也不再追究他。披了大氅随根盈去桂香的家吃派饭。一进门,只见一窑的破烂,炕上连席子都没有得铺,灰麻古董,脏的不成。接着端上来的竟是一碗稀水糊汤和一盘烂咸箩卜,别无它物。正吃着,炕上碎娃拉了一泡黄稀。桂香妈使唤狗来上炕去舔。狗上炕,抡起舌头,啪哒啪哒吃得比人还有滋味。看着那狗,季工作组差点呕将出来。但他毕竟是受过军队正规训练,知道遇到这事该如何处置。埋头强咽下一碗糊汤,搁下碗便说饱了。根盈却无所谓,连吃了两大碗,让季工作组肢捱捱等候他,没有一点儿礼貌。回到大队部,季工作组盘腿坐在热炕上,学起毛主席语录。”这里所描写的事象,有一点自然意义上的真实感,但是,根本上讲,对塑造人物,并无太大的意义和作用,反倒从心理和生理上,都引起读者极为不快的消极反应。

    《骚土》在叙事结构和人物塑造上,也存在一些偏差和失误。由于反讽性是这部小说的基本性质,而指向生活背面和人性幽暗面的批判和讽刺,便成了作者叙事的基本姿态。尽管老村大部分时候,都能将自己的反讽维持在一个平衡的状态,但是,有的时候,他对人物身上的近乎自然状态的心理和行为,对生活和人性的幽暗面,表现得太多了一点。就整体来看,在《骚土》所写的混乱和癫狂的时代,人们受外部力量的控制和摆布,其意识和行为的确具有极强的不自觉性,常常处于一种混沌、盲目的状态。但是,尽管如此,小说家却不可以忽略人物内心深处的哪怕如芥豆之微的光明,不可以忽略那没有被邪恶彻底毁灭的善的因子。

    例如,在小说中,一个叫哑哑的女孩,本来可以成为一个象征性的人物,——可以用她来象征那个时代人们的无奈和无助、悲哀和不幸。但是,对这一点,作者显然缺乏更加明确的认识。作者写到了哑哑的不幸,也写到了她的单纯和善良:“你说哑哑这女子,自生下来便被鄢崮村人看做是动物一般,统势没感觉过做人的滋味。也不是说她能感觉到什么,哑哑感觉痛苦方面,是块愚顽的木头,这方面鄢崮村谁也不如她!这不在于她如何卖力干活,场间地头像一个小子;也不在于她的鞋底纳得有多硬实,可以拿到全公社的妇女鞋底比赛会上夺冠。而是因为她干干脆脆是个哑巴。你想,这年头人们为扑腾点钱物吃食,恨不能脚底生风腋下插翅,谁愿意凭空忍受一个呜哩呜啦说不出话的哑巴的煎熬?你再看看她那父母是如何待她!十七八的女儿家了,搁大户人家那是招不得惹不得的金枝玉叶,噙口里怕化了,抱在怀里防跌了的掌上明珠。哑哑是个什么东西?是他们灶头的使女,田头的奴隶,他们的杀气筒。他们在外头受气,或是心底里有何不平,他们便看着哑哑不顺。不防顾上去就一顿暴打,像是打心中臆想的对头一般。也许世上就得有哑哑这号人,否则为父的王朝奉何以显示一家之主的威风?正如这个时代里一眨眼工夫便搞出一些阶级敌人对整一样,不搞这便不是马克思的斗争哲学了。无产阶级本来就一无所有,但不搞斗争哲学的无产阶级再干什么?这花红世道耍了多年,不就这一点罩眼的法门?其所以那知世明理的真人往往隐居乡野,吃糠咽菜而不为世用,也不是没有缘故。道理是这,苦就苦了铁痴的哑哑。她成了寒号的鸟儿,雨里的花儿,任凭这人世间风雨的摧残!也许只是大害回到鄢崮村后,哑哑才破天荒地感受到处世活人的温暖。这温暖在平常女子身上那是裁来的衣衫一般,鲜亮一时便脱了。搁哑哑身上,却是非同寻常。哑哑想起大害便幸福的直打颤。心里掂念的不是她如何待了大害,而是大害都如何待了她。她嘴上没有眼窝里有。只要是大害在场,她那双眼里都放射着光亮。这光亮把大害随来随去,像是一架机器似的。既使大害不在,或是自己家里做活,她也是立着耳朵,凭她少有的警哨,捕捉着大害的信息。她爱大害是骨子里的。大害是她的魂儿,她的主人,她活这一世,起初不晓为啥,现在才知道为的是大害。她常常觉着,自己要死了,死时是被大害搂在怀里。想到这些,她便悄悄抹泪,抹泪时又总想让大害看见。”哑哑确实是《骚土》中带有亮色的人物。作者自己对她也很有感情。他试图将哑哑塑造成一个有魅力、有生命的人物形象。他在一篇谈及《骚土》的文章中说:“她的哑巴缺陷,也成了她接近人生真谛的通道。”

    然而,要将一个心智和心理都存在障碍的人物,写成一个“接近人生真谛”的人,对任何一个小说家来讲,都意味着极大的挑战。就拿哑哑来说,作者在真实地写出她的现实境况的同时,还必须在她的内心世界开掘出一个具有内在深度的意义空间,就必须赋予她的“哑”和“痴”以象征的意味。然而,《骚土》对哑哑的升华性塑造,最后似乎还是没有完成。她对混乱的生活,对自己的爱情,对自己所爱的人,对毁灭自己爱情的现实,都缺乏清晰的了解和认识。她是善良的,也是混沌的;我们会同情她的不幸,会为她难过。她自始至终都是一个无人呵护的苦孩子和懵懂无知的傻孩子。她不是一个有行动能力的人,不是一个能让人感受到力量的人。

    尽管存在上述的问题和不足,但是,大醇小疵,瑕不掩瑜,《骚土》依然是一部文体独特、个性鲜明的厚重之作。它包含着自觉的反思精神,包含着强烈的正义感,表现着作者的反讽勇气,在关于“文革”叙事的作品中,有着不容忽视的重要意义。

    2013年4月22日,北京北新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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