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文学与中国格调-王实味与鲁迅的文学因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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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实味与鲁迅本来是有机会见面的。从1929年到1935年,除了到辽宁和山东任教一年半,其他时间,王实味都住在上海。跟鲁迅同住一座城市,见面应非难事,但他却似乎从未拜访过鲁迅。个中原因,大概与他寄稿子给鲁迅有关。

    1928年,23岁的王实味创作了技巧稚拙的短篇小说《陈老四的故事》。他写了一封信,连同小说稿,一并从南京寄给了住在上海的鲁迅。10月19日,鲁迅回信给他,并“寄还王实味小说稿”。可惜的是,这一来一往的两封信,皆已无存。王实味向鲁迅表达了怎样的意思,鲁迅对王实味的作品又有怎样的看法,我们都已无从得知。可以推测的是,鲁迅的退稿,对极度敏感自尊的王实味来讲,无论如何都是一件不愉快的事情。可能正是这件事情,成了他与鲁迅会面的障碍。

    但寄信和小说稿给鲁迅,说明王实味对鲁迅还是景仰和信任的。他心悦诚服地接受鲁迅的启蒙精神,心悦诚服地接受鲁迅的文学理念。在文学观念和杂文写作方面,鲁迅无疑是对他影响最大的人。王实味的杂文写作,从体式到思想,都与鲁迅的经验资源,有着深刻而密切的关联,——可以说,没有鲁迅杂文的种子,就没有王实味杂文的花果。

    王实味试图用鲁迅风格的杂文,来表达他对延安现实生活的观察和思考。1942年二三月间,王实味写出了《野百合花》。他用“野百合”这一意象,来表达对牺牲了的“李芬同志”的赞美,来象征自己杂文的性质和功效——“味虽略带苦涩”,但“却有更大的药用价值”。在这篇杂文作品里,他批评“我们的生活里”缺少爱和同情;鼓励青年人勇敢地批评生活:“青年的可贵,在于他们纯洁,敏感,热情,勇敢,他们充满着生命的新锐的力。别人没有感觉的黑暗,他们先感觉;别人没有看到的肮脏,他们先看到,别人不愿说不敢说的话,他们大胆地说”,只有这样,才能“把这‘丑恶和冷淡’减至最小程度”;他对那种面对问题,闭起眼睛来文过饰非的态度非常反感,尖锐地批评了那些把“黑暗”视为“必然性”与“小事情”的观点;他说自己并非“平均主义者”,但是,他认为“衣分三色,食分五等”的过于严格和形式化的等级制,是不合理的,并为之“不安”。

    其实,他所批评的现象,诸如穿衣方面的区别对待和伙食方面的等级差别,在中国别的地方,在以往别的时候,也都免不了会存在,实在无须大惊小怪的。中国正统文化的核心便是“礼教”,而“礼教”的本质就是等级秩序。至于人与人之间的人格平等、权利平等和机会平等,对中国人来讲,实在是一件很费解的事情:阿Q与赵太爷怎么可能是平等的呢?只有到了旧的生活出了乱子,老样子难以维持下去的时候,我们才会喊喊“等贵贱,均贫富”的口号,一旦天下平定,四海靖晏,那么,叔孙通这样的“知当世之要务”的人,就会应运而生,重新定礼乐,别贵贱,使天下之人,循规蹈矩,“无敢喧哗失礼者”。而“礼教”规约下的尊卑贵贱,即使在吃穿住行等日常生活方面,也是不容含糊的,孔子批评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原因就是他越过了那个“礼”的界线,不够安分守己。也难怪孔夫子要如此怒不可遏地大光其火,因为,所谓“礼”者,既是维持社会秩序的行为规范体系,也是激活社会能量和个人的奋斗激情的动力源,实在是马虎不得的。

    然而,王实味却根据“消灭阶级差别”的最终革命目标,先在自己心中横了一个很高的标杆,以为延安的生活是应该而且必须更理想,更纯粹,更美好,应该取消不必要的等级制,在最基本的生活层面实现彻底的平等,——这就难免有点无视中国的文化传统和中国革命的特殊性。正像萧军批评王实味时所说的那样:“你根据了马克思所规定的,一个政党负责人,生活最高不能超过一般工人的标准,否则即剥削。从原则上讲是对的,但根据中国革命性质,实际情况,比较,需要等……是不能夸大这东西的。……根据所能取所值这原则,毛泽东他们也应该要生活得好些……”王实味频频点头,唯唯称是。他被声势浩大的“斗争”彻底整怕了,整服了。他愿意伐毛洗髓,脱胎换骨,重新做人。他请求萧军给毛泽东写封信,“说明自己不正确”,而且,打算以实际行动改正错误,写些“表示转变的杂文。”有意思的是,许多年后,韦君宜在《思痛录》中,同样涉及到了“食分五等”的问题:在“大跃进”造成的物资严重匮乏的形势下,“中央终于决定实行干部食物补贴”:“补贴办法是十七级以上的干部每人每月糖一斤、豆一斤,十三级以上的每人每月肉二斤、蛋二斤,九级以上的每人每月肉四斤、蛋二斤。……老百姓恨极了,北京市便出现了讽刺的民谣:‘高级点心高级糖,高级老头上食堂。食堂没有高级饭,气得老头上医院。医院没有高级药,气得老头去上吊。上吊没有高级绳,气得老头肚子疼。’”观风俗以正得失,这样的“民谣”,与王实味当年的杂文,是不是表达着相同的心声和愿望?是不是包含着值得严肃对待的民情和民意?正常的“差序”与不正常的“特权”之间,是不是应该有一个明晰而合理的界限?

    回头反观,王实味杂文写作的全部问题,就在于他完全不懂得孔子的“可与言”和“不可与言”的分际。“谁为为之,孰令听之”,他有言说的冲动和勇气,却不知道在合适的时候谈论合适的话题,不知道以合适的方式面对合适的对象。嵇康在《与山巨源绝交书》中说:“吾不如嗣宗之资,而有慢弛之阙,又不识人情,暗于机宜,无万石之慎,而有好尽之累。久与事接,疵衅日兴,虽欲无患,其可得乎!”王实味像嵇康一样有着“直性狭中”、“暗于机宜”的性格。据与他有过短暂婚姻的薄平说,王实味“情感外露,喜怒哀乐溢于言表。他的血好像比别人的都热。”在情形复杂、形格势禁的环境里,像他这样一个心地单纯、不知自保的“书呆子”,肯定是要触霉头、吃苦头的。不过,若无这样的性格,王实味也就不是王实味了,也就写不出不徇流俗的杂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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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扯远了,接着说他的作品。

    从《野百合花》的字里行间,我们可以看见王实味对问题的敏感,——他的观点未必都是妥洽的,但态度却是率真的,热情的,充满善意的。他的一些看法,其实并不是突发奇想得来的,而是其来有自的。例如,在对“青年人”的态度上,王实味的心与鲁迅的心是相通的;他关于“青年”敢说真话的观点,与鲁迅的“青年观”之间,就有着彰彰明甚的因缘关系。鲁迅的进化论思想,使他对青年一代充满热切的希望。在《无声的中国》中,鲁迅这样说道:“青年们先可以将中国变成一个有声的中国。大胆地说话,勇敢地进行,忘掉了一切利害,推开了古人,将自己的真心话发表出来。”在《灯下漫笔》中,鲁迅对中国的社会和文化,对中国人的生活方式,进行了彻底的否定和尖锐的批判,并对青年一代寄予厚望:“这人肉的筵宴现在还排着,有许多人还想一直排下去。扫荡这些食人者,掀掉这宴席,毁坏这厨房,则是现在青年的使命!”周文在《从鲁迅的杂文谈到王实味》中说:“实味的《野百合花》的形式,是完全模仿鲁迅先生的《无花的蔷薇的》。”此乃似是而非的皮相之论。事实上,王实味的《野百合花》与鲁迅《无花的蔷薇》在形式上并不相侔:鲁迅的文体更短小,更简约,更像诗,而王实味的语言则更朴实,更散漫,更像散文。王实味对鲁迅的“模仿”,不在形式,而在思想和气质。他写的是精神意义上的“鲁迅杂文”。

    如果说,《野百合花》只是局部地吸纳了鲁迅的“青年观”,那么,在《政治家·艺术家》里,王实味则对鲁迅关于“政治与文艺”的思想,做了深入而全面的引申和发挥。

    1927年12月21日,鲁迅在上海暨南大学做了一次演讲。《文艺与政治的歧途》便是由这个演讲记录稿整理而成的文章。在这篇文章里,鲁迅深刻地分析了“政治”与“文艺”不同的社会功能,分析了“政治家”与“文艺家”不同的思维方式和价值立场,揭示了他们之间几乎不可调和的矛盾冲突。

    在鲁迅看来,“惟政治是要维持现状,自然和不安于现状的文艺处在不同的方向。……政治家最不喜欢人家反抗他的意见,最不喜欢人家要想,要开口。”政治家要追求文治武功,喜欢造一个河清海晏的盛世景象,喜欢人家只看见莺歌燕舞的“光明面”,喜欢人家夸他天纵英才,无所不能。然而,文艺家却偏偏最不喜欢一味笑脸向人地说好听话,一味卑躬屈膝地唱赞歌;他们坚持自己的独立精神和怀疑精神,更倾向于看见生活的残缺和“阴暗面”,更乐意发现和分析问题,总是表现出对社会和现实的不满和质疑,——正是通过发挥这种质疑性和批判性的功能,文艺带来了推动社会进步和生活完善的巨大力量。所以,鲁迅指出:“政治想维系现状使它统一,文艺催促社会进化使它渐渐分离;文艺虽使社会分裂,但是社会这样才进步起来。”

    然而,政治家往往看不到或者常常不愿看到文艺家对社会进步的作用。他们要的是尧天舜日的安定局面,要的是当下的安稳与和合,这就和文艺家的似乎“不切实际”的理想主义诉求发生了冲突——文艺家所要求的,是对“黑暗面”的根本扫除,是切切实实的变革和彻彻底底的进步,是一种全新的生活。如此一来,解决问题的办法,就只剩下两种,那就是,要么是将文艺家赶走,要么是将他杀掉。所以鲁迅说:“文艺既然是政治家的眼中钉,那就不免被挤出去。外国许多文学家,在本国站不住脚,相率亡命到别个国度去;这个方法,就是‘逃’。要是逃不掉,那就被杀掉,割掉他的头;割掉头那是最好的方法,既不会开口,又不会想了。……文艺家在社会上正是这样;他说得早一点,大家都讨厌他。政治家认定文学家是社会扰乱的煽动者,心想杀掉他,社会就可平安。殊不知杀了文学家,社会还是要革命;俄国的文学家被杀掉的充军的不在少数,革命的火焰不是到处燃着吗?文学家生前大概不能得到社会的同情,潦倒地过了一生,直到死后四五十年,才为社会所认识,大家大闹起来。政治家因此更厌恶文学家,以为文学家早就种下大祸根;政治家想不准大家思想,而那野蛮时代早已过去了。在座诸位的见解,我虽然不知道;据我推测,一定和政治家是不相同;政治家既永远怪文艺家破坏他们的统一,偏见如此,所以我从来不肯和政治家去说。”

    在鲁迅之前,人们谈论过文人与文人之间彼此“相轻”的问题,但还没有一个人如此深刻地谈论过“官人”与“文人”之间形同水火的对立关系。他的洞烛幽微的话语,简直就是关于王实味命运的“谶语”:自1947年7月1日经“中央社会部”批准、被“晋绥公安总局”的工作人员用刀砍死,塞入废井,到1992年2月7日被“公安部”彻底平反昭雪,王实味“由鬼变成人”的过程所耗去的时间,刚好45年,——“直到死后四五十年,才为社会所认识”,鲁迅的预言,准确得使人心酸,使人难过。

    在《政治家·艺术家》里,王实味接着鲁迅的话往下说。如果说鲁迅的主旨,在揭示“政治”与“文艺”不可调和的冲突,以及“政治家”对“文艺家”残酷无情的迫害,那么,王实味的文章则倾向于从社会分工和功能角色的角度,说明“政治家”与“艺术家”的不同,揭示两者各自的优势和局限;由于看见了血的事实,由于曾经被可怕的杀戮“吓得目瞪口呆”,鲁迅的言说态度,是反讽的,犀利的,解构性的,而王实味的论说方式,则是“正言”的,温和的,建构性的;鲁迅的文章表述的,是经验性的内容,王实味的文章表述的,则是思辨性的内容;关于“政治”的诡谲和“政治家”的虐戾,王实味的认识,显然没有鲁迅深刻,所以,鲁迅说“我从来不肯和政治家去说”,而王实味则不仅要“去说”,而且简直到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程度。

    在王实味看来,政治家和艺术家有着不同的任务,前者“是革命的战略策略家,是革命力量的团结、组织、推动和领导者,他的任务偏重于改造社会制度”,后者则“是‘灵魂底工程师’,他底任务偏重于改造人底灵魂(心、精神、思想、意识——在这里是一个东西)”;“政治家主要是革命底物质力量底指挥者,艺术家主要是革命底精神力量底激发者。前者往往是冷静的沉着的人物,善于进行实际斗争去消除肮脏和黑暗,实现纯洁和光明;后者却往往更热情更敏感,善于揭破肮脏和黑暗,指示纯洁和光明,从精神上充实革命的战斗力”。他还分析了政治家与艺术家各自的弱点,“为着胜利地攻击敌人、联合友军、壮大自己,政治家必须熟谙人情世故,精通手段方法,善能纵横捭阖。弱点也就从这些优点产生:在为革命事业而使用它们的时候,它们织成最美丽绚烂的‘革命底艺术’,但除非真正伟大的政治家,总不免多少要为自己的名誉、地位、利益也使用它们,使革命受到损害。在这里,我们要求猫的利爪只用以捕耗子,不用来攫鸡雏。这里划着政治家与政客底分界线。对于那种无能捕耗子擅长攫鸡雏的猫,我们更须严防。至于一般艺术家底弱点,主要是骄傲、偏狭、孤僻,不善团结自己底队伍,甚至,互相轻藐,互相倾轧。在这里,我们要求灵魂底工程师首先把自己底灵魂,改造成为纯洁光明。清除自己灵魂中的肮脏黑暗,是一个艰难痛苦的过程,但它是走向伟大的必经道路。”富哉言乎!《政治家·艺术家》里的这段话,显示着王实味思想家的素质,包含着他对现实问题的深刻洞察,对潜在威胁的清醒认识;其中,“我们要求猫的利爪只用以捕耗子,不用来攫鸡雏”一句,尤其精警,发人深省。

    3

    “灵魂改造”是《政治家·艺术家》一文的重要主题。这显然是对鲁迅的“国民性改造”主题的转换性表达。在鲁迅看来,如果不完成对国民性的改造,革命也罢,改革也好,都不会有好的收场。对王实味来讲,“灵魂改造”也有同样重要的意义:“更好地肩负起改造灵魂的伟大任务罢,首先针对着我们自己和我们底阵营进行工作;特别在中国,人底灵魂改造对社会制度改造有更大的反作用,它不仅决定革命成功底迟速,也关系革命事业底成败。”

    王实味的深刻之处,在于他通过冷静的思考和分析,认识到了中国社会的积重难返的落后性,认识到了中国革命的曲折性和复杂性,认识到了“革命者”对自身进行“改造”的必要性和艰难性:“中国的革命是特殊艰苦的。社会制度改造一方面之艰苦,大家都很了解,而人底灵魂改造一方面尤其艰苦,深懂这道理的人却不太多。‘愈到东方,则社会愈黑暗’,旧中国是一个包脓裹血的,充满着肮脏与黑暗的社会,在这个社会里生长的中国人,必然要沾染上它们,连我们自己——创造新中国的革命战士,也不能例外。这是残酷的真理,只有勇敢地正视它,才能了解在改造社会制度的过程中,必须同时更严肃更深入地做改造灵魂的工作,以加速前者底成功,并作它成功底保证。”这与鲁迅对国民性批判的认识是一致的,与鲁迅对中国革命的特殊性的认识也是接近的。所以,王实味在接下来的文字中,直接说明了自己的思想与鲁迅的思想的渊源关系:“鲁迅先生战斗了一生,但稍微深刻了解先生的人,一定能感觉到他在战斗中心里是颇为寂寞的。他战斗,是由于他认识了社会发展规律,相信未来一定比现在光明;他寂寞是由于他看到自己战侣底灵魂中,同样有着不少的肮脏和黑暗。他不会不懂这个真理:改造旧中国的任务,只有由这旧中国底儿女——带着肮脏和黑暗的——来执行;但他那颗伟大的心,总不能不有些寂寞,因为,它是多么渴望看到他底战侣是更可爱一点,更可爱一点啊!”王实味通过这段文字向鲁迅致敬,也向人们显示了自己对“五四”启蒙文学的认同和继承的态度。

    如果说,鲁迅倾向于把“政治家”与“艺术家”之间的冲突,理解为一种永远存在的矛盾和对立,那么,王实味则倾向于在“政治家”与“艺术家”之间,搭建起一座理解和沟通的桥梁。在王实味看来,“政治家”与“艺术家”都是“旧中国底儿女”,有着相同的人格缺陷和性格弱点:“有些以政治家自傲的人,望到艺术家便嘴角浮漾着冷讽的微笑;另有些以艺术家自高的人,提到政治家也要耸耸肩膀。其实,客观反映总都有些真理,最好是彼此都把对方当作镜子照一照自己。不要忘记:彼此同是带着肮脏黑暗的旧中国底儿女呀!”在他的理想中,“政治家”与“艺术家”并不是水火不容的,而是可以最终合二为一的:“真正伟大的政治家,一定具有真正伟大的灵魂,足以感化清洗他人灵魂中的肮脏和黑暗;在这里,伟大的政治家同时也是伟大的艺术家。真正有伟大灵魂的艺术家,也一定能起团结、组织、推动和领导革命力量的作用,在这里,伟大的艺术家同时也是伟大的政治家。”由此可见,王实味对“政治家”与“艺术家”关系的理解,是积极的,建设性的,充满善意的。事实上,王实味的观点,一开始,几乎赢得了所有知识分子的认同和赞赏。郭小川就说自己当时“在思想情绪上是与王实味相呼应的”,也“决不认为他是反党,只觉得他的方法不一定恰当而已”。康生也说:“王实味的《野百合花》成立以后,中央研究院有百分之九十五的人赞成。”

    然而,“具有真正伟大的灵魂”的谦虚而克己的“政治家”,实在太少见了。由于权力容易造成虚幻的自我感觉,所以,“政治家”身上最常见的问题,就是不可一世的傲慢和自大,就是把自己看做“战天斗地”的英雄和“改天换地”的豪杰。他们无视自己身上的劣根性和阴暗面,习惯于借助夸张的方式,对自己的道德和人格进行美化和包装,从而将自己的思想局限、道德弱点和人格缺陷完全遮蔽起来,不允许别人有一丝一毫的怀疑和批评,而那结果,也就很糟糕:他们内心的恶和破坏冲动,最终必然要以一种极端的方式释放出来,从而给社会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给人民造成无法补偿的苦难和伤害。联系已经发生的悲剧和已经付出的代价,我们可以更清楚地看到王实味思想的深刻:“革命阵营存在于旧中国,革命战士也是从旧中国产生出来,这已经使我们底灵魂不能免地要带着肮脏和黑暗。当前的革命性质,又决定我们除掉与农民及城市小资产阶级作同盟军以外,更必须携带其他更落后的阶级阶层一路走,并在一定程度内向它们让步,这就使我们要沾染上更多的肮脏和黑暗。艺术家改造灵魂的工作,因而也就更重要、更艰苦、更迫切。大胆地但适当地揭破一切肮脏和黑暗,清洗他们,这与歌颂光明同样重要,甚至更重要。揭破清洗工作不止是消极的,因为黑暗消灭,光明自然增长。”几十年的坎坷和挫折,无情地证明了这种“不能避免”的“肮脏和黑暗”,曾经给我们造成了多么大的灾难和不幸。

    鲁迅在《做“杂文”也不易》中说:“不错,比起高大的天文台来,‘杂文’有时确像一种小小的显微镜的工作,也照秽水,也看脓汁,有时研究淋菌,有时解剖苍蝇。从高超的学者看来,是渺小,污秽,甚而至于是可恶的,但在劳作者自己,却也是一种‘严肃的工作’,和人生有关,并且也不十分容易作。”因为必须直面和揭露生活的“阴暗面”,杂文作者总是会给自己惹来麻烦,招致祸灾。王实味因为两篇杂文,便被整得灰头土脸,最终丢了脑袋,足见写杂文不仅“不十分容易”,而且还“不十分安全”。

    4

    对王实味的声势浩大的讨伐,实为后来的没完没了的“大批判”运动的“序曲”和“揭幕战”。无限上纲,深文周纳;恶意诽谤,恶语相加;群起而攻,毫不宽假;置之死地,乌拉乌拉——“反右”和“文革”的斗争逻辑和行为模式,早在整治王实味的时候,就已形成。曾子对即将到孟孙氏那里做典狱官的阳肤说:“上失其道,民散久矣。如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然而,在一场接一场的轰轰烈烈的“大批判”运动中,人们的心灵却变得越来越坚硬,越来越冰冷,对别人的“哀矜”之心越来越少,而加害于人的恣睢与暴戾,却越来越多,更有好斗成性者,三天不整人,便惶惶不可终日,一旦有了整人的活计,便血脉贲张,斗志昂扬,心花怒放,乐不可支。噫!此何人哉!此何人哉!

    王实味的精神资源来自于鲁迅。批判者无疑看见了王实味与鲁迅之间的显而易见的精神纽带,看见了王实味对鲁迅杂文的“模仿”。于是,对照鲁迅来否定王实味,将王实味与鲁迅剥离,便成了1942年那场大批判运动最常用的一个策略。

    陈道在《艺术家的<;野百合花>;》一文中,高度评价了鲁迅的杂文,却认为王实味“由于立场的偏颇,他就不可能接受鲁迅先生的精神;因此表面的揣摩维肖,对革命的损害也愈烈,为了保卫鲁迅先生,我们必须使损害革命利益的杂文绝迹。……先生也未及料到身后会有一个拙劣的模仿者。”周文则在《从鲁迅的杂文到实味》一文中,批评王实味的立场与鲁迅的立场之间,“毫无相似之点”。周文称王实味为“‘灵魂’的扒手”,认为鲁迅如果活着,“他将首先发现实味这样‘有不少肮脏和黑暗’的所谓‘战侣’。他将把这一个‘肮脏和黑暗’从光明和黑暗中化出来,给人们的目前又勾勒下一副新的嘴脸。还好,鲁迅先生给我们留下了许多镜子,使我们一拿起来就能够照出实味的原形。”为了彻底否定王实味,几天后,周文又写了一篇题为《鲁迅先生的党性》的文章,认为鲁迅的《答托洛茨基派的信》“把托派打击得体无完肤,狗形毕现,以保卫党,保卫无产阶级,保卫统一战线”,——“而这也就是鲁迅先生的党性”。杨维哲则更加痛快斩截,干脆连鲁迅也一起否定,认为“文艺必须服从于战争,要从革命的现实主义出发,要站在阶级的观点上来创作。”她进而得出这样的结论:“杂文时代还没有过去,但‘鲁迅的杂文时代’却早该结束了。在今天,是须要读一读对革命有利的杂文”。

    当然,也有更简单的办法,那就是直接对王实味定性和判罪。例如,艾青的批判文章《现实不容歪曲》,一上来就摐金伐鼓,万箭齐发,一连给王实味戴了几顶大帽子:“王实味不仅是我们思想上的敌人,同时也是我们政治上的敌人。他的工作,是从思想上、政治上来破坏我们的队伍,有利于法西斯强盗侵略中国的工作。”为了针锋相对地反驳王实味,艾青无节制地美化现实:“这个根据地,没有失学者,没有贼,没有游民,没有乞丐,人民的生活每日在改善中,人民的文化教育每日在提高中。”为了彻底否定王实味杂文的“真实性”,艾青甚至说了一些经不住推敲的话:“延安的生活,是理想的平等化了的。在延安生活得最好的是工人。现在还经常能进出菜馆的是工人。今天延安普通的,也就是最坏的生活,也要比大后方一般的人民的生活要好些。”艾青完全不顾及这样的事实:首先,延安并无大规模的企业,“工人”的数量,也极其有限,其中的一些“工人”,其实不过是“干部”而已;其次,延安之外的“后方”无比广大,既有相对落后的农村,也有比延安经济状况发达的都市,不知道艾青根据什么说延安“最坏的生活”,也比“后方”要更好些。法国社会学家勒庞指出:“在集体心理中,个人的才智被削弱了,从而他们的个性也被削弱了。异质性被同质性所吞没,无意识的品质占了上风。”艾青挞伐王实味时的表现,给法国人的这个判断,提供了有效的支持和鲜活的证据。斗争王实味的“集体”运动,把恐惧植入了“个体”知识分子的内心,从而导致了知识分子人格的普遍扭曲和才智的严重削弱,自此后,知识分子不仅丧失了鲁迅所提倡的“敢想,敢说”的青春朝气,丧失了介入生活的热情,丧失了敢开风气的首创精神,而且还学会了明哲保身、首鼠两端的人生哲学,养成了观颜察色、见风使舵的庸人习气,——现代启蒙精神由此发生转向,中国当代文学从此陷入了一种缺乏个性和活力的消极状态。

    5

    王实味的杂文是鲁迅的杂文的余响。他们的杂文,有着内在的相似性和一致性:犀利,坦率,热情,敢于直面问题和残缺。某种程度上,可以说,王实味是替鲁迅挨了整。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整肃王实味的过程,就是沮抑“鲁迅杂文精神”的过程,就是挫掉鲁迅“学生”们的精神锋芒的过程。

    批判王实味之初,萧军还站出来仗义执言,批评诬王实味为“托派”乃是“‘立三路线’的一种恶毒的斗争方法”。然而,后来的气氛和形势,使他气沮色挠,自顾不暇,完全失去了继续替王实味辩护的勇气。据萧军日记记载,1942年12月15日早饭后,“王实味突然来了,他说要和我谈谈,我叫他去找此地党支部书记,免得一些无谓的麻烦。他和支部书记谈了很久,他转来了,支书郑汶也来,我让他旁听,他不肯,走了。于是王实味开始讲他的话。他激动的流泪,我叫他安静,我是静静地听着。他的神智已经不那样混乱了”。无论王实味如何忏悔,如何想弥补过失,他都无法逃脱严厉的惩罚。据吕璜回忆:“1943年,西北公学已经抓了1000多人。……记得8月的一天,学校通知我们开会,这是一场坦白大会……从后沟里押出200多名犯人,走在最前面的是王实味,紧跟其后的是吴奚如、于炳然,他们都带着脚镣手铐。这些人每过一个,会场的人就高呼‘坦白从宽’之类的口号。”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后来历次政治运动中搞批判斗争的基本模式:动员群众,声势浩大,残酷打击,彻底整垮。

    在批判王实味的运动中,丁玲则磕头如捣蒜,一面大骂王实味,说他“为人卑劣、小气、反复无常、复杂而阴暗”,一面检讨自己发表王实味的文章,是“最大的耻辱和罪孽”,痛责自己的杂文《“三八”节有感》“是篇坏文章”。据丁玲自己讲,在1942年四月初由毛泽东亲自主持的高级干部学习会上,她的《“三八”节有感》与王实味的《野百合花》本来是放在一起批的。后来,是因为毛泽东的保护,她才躲过一劫。丁玲说:“最后,毛主席作总结,毛主席说:‘《“三八”节有感》虽然有批评,但还有建议。丁玲同王实味也不同,丁玲是同志,王实味是托派。’毛主席的话保了我,我心里一直感谢他老人家。”然而,十六年后,1958年1月26日出版的《文艺报》刊出了《再批判》特辑,丁玲的《“三八”节有感》和《在医院中》,还有王实味的《野百合花》、萧军的《论同志之“爱”与“耐”》、罗烽的《还是杂文时代》、艾青的《了解作家,尊重作家》等,一起被推上了政治的审判台。她的作品成了值得大家“奇文共欣赏”的“反面教员”。1958年1月19日毛泽东在修改《文艺报》的“编者按”时写道:“这些文章是反党反人民的。1942年,抗日战争处于艰苦的时期,国民党又起劲地反共反人民。丁玲、王实味等人的文章,帮助了日本帝国主义和蒋介石反动派。”这篇“按语”的最后一段文字,是这样写的:“谢谢丁玲、王实味等人的劳作,毒草成了肥料,他们成了我国广大人民的教员。他们确能教育人民懂得我们的敌人是如何工作的。鼻子塞了的开通起来,天真烂漫、世事不知的青年人或老年人迅速知道了许多世事。”

    1941年10月,丁玲在《我们需要杂文》一文中说:“鲁迅先生死了,我们大家纪念他要如何如何,可是我们却缺乏学习他的不怕麻烦的勇气。今天我们以为最好学习他的坚定的永远的面向着真理;为真理而敢说,不怕一切。我们这时代还需要杂文,我们不要放弃这一武器。举起它,杂文是不会死的。”然而,整肃了王实味之后,没有人敢说“不怕一切”的话了。恐惧被深深地植入了人们的内心。随着王实味的被整和被杀,杂文便渐趋式微。那些试图以鲁迅为榜样的杂文作家,从此噤声如寒蝉,恂恂如辕下驹,再也写不出“鲁迅风格”的杂文了。

    鲁迅的杂文,终于还是“死了”。

    2012年5月22日,于北京平西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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