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知道外面的人是如何评价我的，如何评价钟敏的。坐在自己的家里，我仔细分析了我的内心，发现我当时也只能这么做，除此之外我再找不出任何一条路来。如果说我能找出一条路来的话，那么我就不是我了，我也就不会坐在这里当什么创作员了。尽管我不知道我是谁，也不知道我的灵魂该放在什么地方，但是我知道，我是不会让她随随便便践踏我的尊严的，我无需仰仗她的鼻息生活。不管当初我们是不是一起招聘来的人，但至少我和她是平等的，她不应该这样对我吆五喝六，我不是她的使唤丫头。从那之后，我就获得了更大的自由，因为这件事情之后，他们并没有对我采取任何行动，我的饭碗还是保住了，或许我这样的人已经再无什么身份，我现在所从事的工作只是我最起码的生存条件，他们已经无法再剥夺了。如果从触犯法律的角度讲，钟敏当然有能力把这样一个小小的事情升格为杀人案件，把我当成刽子手或者是杀人犯，让我永世不得翻身，但可能在取证方面有些难度，因为当时在座的还有一些德艺双馨的艺术家，要摆平那些人，钟敏可能还是有难度。从那以后，我就获得了自由，他们知道我这样的人不可能为他们唱赞歌，从此也就不再要我写什么舞台剧本，这样我就有了充足的时间，可以看我自己的书，写我自己的字了。

    在这期间，钟敏终于成了诺亚方舟，她从县委副书记直接提升为省广电厅厅长了。只是这件事情发生了很长时间之后我才知道，而且是从我的好友张辉嘴里知道的。我的好朋友张辉，因为在乡镇默默无闻地工作，任劳任怨地为老百姓真心办事，最终获得了老百姓的认可，当十年的媳妇熬成婆之后，他被提成了乡镇的副镇长。有一天张辉到县里来开会与我突然相遇，他先是对我当胸一拳，接着就对我泼的那杯白开水大加赞誉，说干得好，不愧是从山里走出来的。我问别人怎么评价我？他说还能怎么评价？当然对你不利。我说你就别转弯子，直接说。他说他们说你是变态。我就笑了。然后他就对我说钟敏已经去省里当了厅长，和郑吾已经平起平坐了。听到这个消息我没有吃惊，因为这与我们当年的猜测不谋而合，她实现了她宏大的志向，达到了她最高的目标。接着，我就平静地对张辉说：“我不认识什么钟敏。”

    我仍旧像过去一样，沉浸在我自己的世界里，看我的书。就是从那些书上，我为钟敏找到了答案，钟敏之所以成为那样的人，其实从她在娘胎时起就已经种上了那样的基因，那种基因叫原罪，我们所有的人都有这种原罪，包括你我他都有。但是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因为钟敏出生在一个贫困的家庭里，加上她又是最小的，所以为了获得她自己的利益，从那个时候起她就充分利用她的优势，把那个基因喂养得更大了。只不过在她的童年里，她所面对的是她的亲人罢了。但是当她长大进入了社会，她就自然把对象对准了这个时代，对准了其他人，她充分利用她一切可以利用的优势，很轻易地就在我们这个时代里找到了快速升空的通道，达到了自己的理想状态。而她这样的人之所以能够顺风顺水、飞黄腾达，从一把锥子变成诺亚方舟，真正的原因并不在于钟敏，而在于这个环境，是这个环境给她这样的人提供了一条快速通道。原因就在于所有人都病了，包括我吴思在内也是生病的人。我们这样的人自然都患上焦虑症。找到这个答案，我就更加可怜钟敏那样的人了，尽管在她和现实贴得那样紧，获得了超乎她想象的提升，事实上她最为可怜，风光只是表面，内里却受了无法治愈的伤。那个伤就是她已经不知道她自己是谁了，当年那个从山沟里走出来的漂亮女孩已经越去越远，现在的她已经完全变异成人之外的什么东西了。只不过她自己永远不知道她受了伤而已，永远不知道她究竟伤在什么地方罢了。

    这之后，我仍旧过着平静的生活，看我的书，写我的字。闲暇之时，就沿着江边散步。散步的时候，总是不经意地抬头仰望天空。鄂西的天空还是那样高远，那样深邃，而且每次仰望天空的时候，我都发现江天一色，这个时候我就有些恍惚了，我不知道我到底是在天上还是在水中，尽管此时此刻我还不知道我到底是谁，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但我的内心却获得了巨大的安宁，就好像在母腹里，也好像在圣光中。我想，我作为这个世间的一个匆匆过客，能够安安静静地生活也就知足了，于平静与安宁中走过自己的人生，也是一件最大的乐事。所以望着这样的天空，陶醉其间的我就常常对自己说，感谢鄂西天空的高远和深邃带给我的精神超越，感谢精神超越带给我的灵魂力量，我叫吴思，永远也做不了钟敏。

    陈孝荣：湖北宜昌人。中国作协会员。已发表文学作品六百余万字。著有长篇小说《英雄无壮举》《资丘古镇》，中篇小说集《跟着太阳走》等。作品多次被《小说月报》等转载。获过多次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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