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登街-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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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下飞机,周公明便把手机上的几个玩笑,通过微信发给了团友。为了暂时躲开伤心之地,周公明报团参加了旅游。他说,之前真是不懂得生活,为了这个破职位把好日子都忽视了。你看大自然多美呀,何必一天到晚想那些破事呢,争来争去,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周公明觉得旅游的时候要有一个年轻的女孩儿。这样旅途就很有意思,不要都是他们这种老家伙。他把这个想法说了出来,又是一片笑声。说这话的时候,他脑子里都是刘小莲的样子,他觉得刘小莲现在穿得越来越严谨。他觉得即使她再暴露一些,也是能接受的。

    因为爬过山,周公明感觉特别累,回到房间,很快就睡着了。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他有了一些变化,首先是能吃能喝。另外就是他主动帮团友背行李。

    这个团友知道周公明的身份,惊慌起来,可使不得呀,周总,我要被他们骂死的。对方已经哀求了。

    骂什么骂,你又没犯什么错误,今后不要喊我什么总,你要喊我周公明!

    那可不敢哪。说话的人苦着脸说。

    周公明说,这你就不对了。我告诉你一句话,无欲则刚,人生苦短,不要蹉跎,你要把握好现在呀,否则的话真的就没了机会。你去看看那些退下来的,看看那些得了重病的人,估计都想明白了,人不学禅不行啊!周公明发现自己语无伦次,他的头脑已经混乱了。

    周公明想起自己这些天一直在等待,可笑、可悲。此刻他感觉自己觉悟了。话还没说完,便听见咚的一声,刚刚还跟他说话的老人直直地躺了下来,随后口吐白沫。尖叫声响了起来。周公明掏出口袋里的药,本来是给自己预备的,他也有这个病,只是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更是避开熟人去外地体检。

    半个小时之后,生病的老人睁开眼睛,周总您说得对呀,好好生活,不要停在那些没有意义的事情上。

    谁都能看出周公明的西服是崭新的,他甚至还画了眉毛。不远处有一部摄像机正对着他。周公明穿了那身昂贵的西服,他尽量让自己每个角度都好看。

    周公明今天主持的是一个特别的仪式。

    接到电话之前,周公明还沉浸在快乐中,前面的话他记不清楚了,只听电话里的最后的一句,这个特别的会议将由周总您亲自主持。

    周公明声音微弱地说,还是请别人吧。他们难道不担心他过于悲伤,而无法主持吗?看起来,组织还是相信他。这只能说明他们还是看中他,没有歧视他。多少年没有这样的时刻了,原来公司知道他和过去完全不同,早已脱胎换骨,水平提高了一大截。

    这是公司的决定,负责通知的人说,领导一致认为您完全能够胜任。

    黄山回来之后,周公明躺在床上水米未进,他的脑子里浮现出侄子一瘸一拐的腿。那样的身体条件去哪儿找工作呢,自己说话不流畅都会受到打压,更不要说侄子了。他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些。

    侄子的房间干干净净,像一个要远行的人,连治疗抑郁的药也被清理掉了。天堂里的侄子再也不需要这些了。

    镜子前,周公明看见自己苍老的脸,左手也肿了,已经握不住拳头。前几天,他还觉得自己年轻。这一刻,他走到书桌前,翻开准备多时的讲稿。他拿出笔,写下会议议程这几个字时,心里有种奇异的东西闪出来。是啊,为什么没有想到呢。的确需要好好总结自己,他应该把自己的人生分为童年、少年、青年和中年写成书。周公明不认为自己已经到了晚年,是那些坏人把他的晚年提前了。他如果会写小说,他将用一些化名把这些人的嘴脸勾勒出来,让他们在他的文章里找出自己的丑态,那将是一件多么痛快的事啊。哪怕写成一封长信也好哇。

    除了一位休产假的女同志,似乎所有的人都来了,包括一些新鲜的面孔。应该是新招来的大学生。这时,他看到了刚刚退下来的一把手。

    一把手也看到了周公明,众目睽睽之下,他直接走过来,用力地拥抱了周公明。

    周公明还见到了消失很久的同事。他们都老了,有人手上有了拐杖,有的是被人扶着进来的。来人之多超过了以往的任何一次,周公明感慨了,原来我周公明的地位和影响力没有变哪!周公明的心里刚冒出“盛况空前”四个字,就被他强压下去。

    不知是在哪里出现分岔的,周公明先是说到了自己的工作,从部队转到地方,由业务员做起,一路小心谨慎,处处为领导着想,压抑自己,扭曲自己,身心受到了严重的损害。周公明把那些证书的出处、名称按照省市区局的顺序排好,整整齐齐地摆在前面。清洁工烧掉的只是复制品,真正的原件周公明一直完好地保存着。周公明把话停留在对自己的评价上,如忠心耿耿,鞠躬尽瘁,打着吊针在办公室里加班,顶着台风去排洪。他知道,排比句在起作用,所有的目光都对着他。而周公明一直在人群里寻找刘小莲,毕竟这是他的第一次,希望对方可以看见。刘小莲意义重大,如果没有她的鼓励,他周公明怎么会如此才华横溢,怎么会扬眉吐气,无所顾忌,直到不计后果。

    有一刻,周公明似乎看见自己拨开人群,跳到主席台上仰天大笑,笑啊笑,他笑得险些岔了气儿,直到他被铺天盖地的音乐打断。

    震耳的音乐响起之后,人群骚动起来,排着队行走,随后是离开。他们把胸前的小花扔垃圾一样抛到半空,最后落进门前的筐里。

    落地窗上有光射进来,照在周公明的身上。他听见门外的发动机声、道别声,还有互相约吃饭唱K的声音。柔和的光线里,周公明端详着侄子。侄子微闭双眼,像是刚刚睡着,周公明好像听见了侄子的呼吸。

    侄子小小的希望,也没有实现,那个女孩儿的要求很简单,只要侄子有份不需要四处走动的工作即可,她希望未来孩子的爸爸不要被人取笑。被周公明抛出去的玉石,是侄子送给周公明的生日礼物,是他在弘法寺为叔叔求的,他心疼叔叔,祈祷可怜的叔叔不要那么快被公司抛弃。

    灰尘在半空中飘着,光线中,他看见小黄远远走来,对着周公明打了一个手礼:报告!他已经陪了周公明几天。离开单位后,小黄也被炒了。

    周公明心头一热,风窜进了他的眼睛,转了一圈,冒出蒸汽和水滴。他想站起来回个礼,却发现手臂像灌了铅,再也抬不起了。

    小黄!周公明声音微弱得只能自己听见。

    小黄的声音轻轻地响在周公明一侧,首长,我找了部车,送您回去。

    不用不用。周公明偏了下头,摆着手。他不想让小黄看清自己的脸。

    小黄说,首长,外面还有咱们的人。

    周公明打了个冷战,他向外面看过去,是几个部队转业的战友,他们正守在门外等他。其中有两个人,是前些年下岗的。企改的时候,还是他周公明秉公办事的成绩。周公明站起身,准备顺着那个方向走过去,和他们握手,打个招呼,甚至还可以去外面喝一次烈酒。他们曾经通过小黄约过他,想叙叙旧,都被周公明断然拒绝了。

    桃花江、刘海砍樵、腊肉炒芋头,哪样不是土得掉渣儿,可他忘不了,哪样不是魂牵梦萦。过去自己真是怕呀,怕老乡,怕女人,怕各种关系,毕竟哪一种都有可能影响到他的进步,“咱们”是周公明最胆战心寒的两个字。眼下,他想使用一次,却没有了机会。

    你怎么不上来?上来吧,离我近点。周公明微笑着对刘小莲说。

    刘小莲顺从地向前移动,身体挨到了周公明,并软软地靠过来。周公明还像以往那样,笑着调侃道,我老了,怕是不行喽。他看见刘小莲瘦了,重新穿回巴登街女孩们喜欢的衣服,只是已经没有了当年的风采。想到这儿,周公明忍不住有些心酸。见到刘小莲也在看他,周公明脸上的老人斑跳动了两次,刚刚还威风的身体发生了变化。

    刘小莲轻轻地说,给我吧,我会让它好起来。刘小莲微笑着鼓励他,她要温暖他,让他振作起来。因为,第一次见到周公明,刘小莲就觉得他可怜,她想要帮助他。

    想到这里,刘小莲又进了一步,她温柔地俯下自己。

    而此刻的周公明脸色已经大变,他孤独无助,整个身体不断向后退去。

    标题书法 李德湘

    原载《芒种》2017年第7期

    责任编辑 李佳怡

    本刊南编 杜凡

    创作谈

    排毒养颜的写作

    吴君

    自古文章憎命达,机关文化更是深不可测,以个人爱好为例,为官为吏尤其不可以文学自命,个中滋味难以言说。

    作家这一职业在当下不是被遗忘就是被区别,如果语境不对,分明就是妥妥的讥讽与奚落了。有些人这样称谓作家之时,好似手里抓住了什么把柄。仿佛面前是一个被隔离在他们之外的异类,而那异类的一切举动皆可归为无形与无常。在强大而深不可测的机关文化和市场经济大潮中,文学爱好者偏软无力的弱势体质似乎早已暴露无遗。

    在当下,表明自己在搞文学更像一个自称特异功能的人或是杂耍艺人,绝不会收获喝彩,只会惹来偷笑与质疑。虽然本职工作完成得问心无愧,但不务正业的标签早就帮你定好,且职务越小,被另眼相看的可能性越大。领导的脸色难看不说,不安和戒心肯定是存下了。自作多情时指望的所谓尊重与仰慕,不仅没有,反而还会影响到此作家的升迁或生活。除了好事不要再指望,甚至连下作的剧本也有人替你写好,编好了场次。太过浪漫,太过务虚,太过散漫,太过多情及不拘小节迂腐之类酸词已为你备好,随时恭候您老再有高调狂妄之举时一并拿下。把长处巧妙转化为短处,把文学排斥为边缘异端,这是整人术进入新纪元的一个体现,是现代机关文化的新段位,亦是唯金钱地位崇拜的再诠释。所以,承认自己是个作家在当下是需要勇气的,他必须不看别人满脸满眼的不屑,也不必反唇相讥,毕竟日子终究是过给自己的。为此,许多人早已将文学的毒瘾深藏于体内而不暴露,只选择月黑风高之雨夜,私下发作聊以排遣骨子里增生出的情愁爱恨,只写不说此乃观音灵签中的上上签。

    很多时候,我更希望自己擅长的是乐器,而不是永远词不达意、画蛇添足、南辕北辙的文字。你在乎什么,就会被什么束缚和塑造。原因是我们需要向五斗米折腰并深深地致敬。我以为好,别人认为矫情和可笑,我们真的真的不是一个人类,或许聒噪下面才是我们孤苦无告的内心。

    语言,这冰山的一角,它到底能做什么,它又能救得了谁?正可谓:风流不在谈锋胜,袖手无言味最长。此篇《巴登街》讲的不是你以为的那些粉艳之事,而是关于说话的故事,关于我们的无奈和苟且。

    吴君,女,在《人民文学》《十月》《北京文学》等杂志发表小说多篇。

    出版专著七部,主要有《我们不是一个人类》《亲爱的深圳》

    《皇后大道》及电影多部,作品被译成英俄及少数民族语言出版,曾获国内多种文学奖项。现居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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