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是个啥意思呢?请允许我来饶舌两句,就是任你男娃子在家怎么调皮,进了学堂就不得不服先生的管教;凭你女娃子在家多么任性,嫁了出去就得听从男人的指派。
这话,往大一点儿说,寨子外面的乡里,乡里上面的县上,县上高头的省城,省城顶上的京城,只要是人,只要长了鼻子眼睛和嘴巴,大家都知道这个理儿,也都认这个理儿。往细点儿说,寨子里过了八岁的男娃和过了十八岁的女娃,也都或多或少被这句话在耳朵里过了十好几遍。家里有老人长辈不厌其烦地念叨,外面有先生媒婆苦口婆心来絮叨。换言之,这个话像早些年人们说的“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一样,成为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了。
慢着,天下的事总有邪乎的,像赌场上,总有不按常规出牌的赌徒。这个理儿走到吴凤娥那儿,就像怯了心性的李鬼见到李逵,理直不起来,气壮不起来。要知道,这在黑王寨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的事啊。黑王寨稍微灵性一点的鸡啊狗啊都知道的理儿,吴凤娥咋就不认呢?
她是家里没老人,还是读书不用先生?撇开这两个,好歹她嫁人也该有个媒婆不是?黑王寨的规矩,哪怕你再怎么自由恋的爱,结婚那天也还要请个媒婆走一下过场的,不然就是名不正言不顺,言不顺事不正了。
请媒婆要出钱,这个过场按说在黑王寨这种日子不算富裕的地方是能省则省的,何况是在吴凤娥婆婆这样的人家。吴凤娥的婆婆崔道玉是鸡蛋里能算出骨头,骨头还能数出根数的女人。用算命的五瞎子的话来说,崔道玉吃了篾片能屙出筲箕来,这话一传二传再三传,到最后七传八不传的,版本升级了,变成了崔道玉是那种吃了篾片能屙出筲箕再把屎尿滤一遍的人。
出钱也得请啊,崔道玉为这事第一次登了秀姑的门。在黑王寨有讲究,登媒婆的门不能空着手,崔道玉倒也没空手,但跟空手差不多,她居然只拎了三十个鸡蛋。在黑王寨送媒婆礼物,鸡蛋是最忌讳的,一是黑王寨这地方,鸡蛋是自家产物,不稀罕;二是由头不好,谁希望自家孩子的婚事鸡飞蛋打啊?
崔道玉故意送鸡蛋上门,就是要曲里拐弯传话给秀姑,吴凤娥跟周武生是自由恋爱,不会鸡飞蛋打,你秀姑要是明事理,这三十个鸡蛋都不好意思收,哪里还好意思来赚这个没有把脚跑大的跑腿钱?当然这是崔道玉藏在肚子里面压在心窝子下的话,她当着秀姑面可是说出了完全相反的意思,秀姑啊,在黑王寨找不出比你更能干的牵亲婆婆了,我家武生说了的,要请不了秀姑你牵亲,这婚他宁可不结。
大家都知道,在黑王寨,媒婆可以当作职业,但牵亲婆婆却不能。所谓的牵亲,其实就相当于城里的伴娘,叫牵亲婆婆是为了尊重人,只有把牵亲的人身份抬高了,人家才会给新娘子卖力。
崔道玉这话明里是尊重秀姑,暗里呢,却有另外一番交代的,我家儿子媳妇是自由恋爱,跟你浑身上下不沾一丝疙瘩,你能白拿钱不干事么?
秀姑知道干这事的风险性。在黑王寨,娶媳妇最出彩的要数牵亲的女人,当然担子最重的也数牵亲的女人。她不光得保护新娘子在被光棍男人和青皮后生闹房时不受到委屈,还不能让自己被那些眼里冒火的老光棍占了便宜。
牵亲的女人,光会耍嘴皮子不行,还得肚子里有量,一有酒量,二有气量。有酒量,才能挡得住男人的进攻,你要是三杯酒没下肚脸就红成了桃花,没准洞房之夜,那些老光棍会把你揉成一摊泥,伸手解下你的内衣来,第二天早上满寨子炫耀去了;有气量,才会冲那些青皮后生的伸手动脚笑口来开笑脸相迎。新婚三天无大小,闹翻了脸,喜事就疙疙瘩瘩的,主家没面子。所以牵亲的女人,得有宰相的量,肚里不光能撑船,还能扬顺风的帆。
秀姑一般是不耐烦做牵亲的,崔道玉既然这么张了嘴,她要不点头,就好比两张肩膀抬张嘴,像个吃白食的人,还要把脸给人在地上踩。白拿钱不干事,秀姑也做不出来,人活脸树活皮么。
没想到,吴凤娥成了秀姑牵亲生涯中唯一一个不服嫁的女人。秀姑差点在吴凤娥手里倒了名声。
吴凤娥是带着官衔嫁进黑王寨的。
吴凤娥出嫁前,是娘家村里的妇女主任,嫁过来正好赶上原来的妇女主任跟丈夫随军了。乡里就做了黑王寨村主任陈五的工作,说吴凤娥熟悉这个工作,就不要再选新的了。陈五答应得很爽快,农村的官,没芝麻大,连露水前程都算不上,谁当不是当呢?何况,吴凤娥跟他也熟。
这个也熟,是有说头的,两人在一起开过几次会,还参加过乡里组织的村干部旅游。陈五曾开玩笑说,吴凤娥要是嫁到黑王寨,黑王寨的花儿草儿估计都谢得快。
吴凤娥很奇怪,为什么我嫁到了黑王寨,花儿草儿就谢得快?难不成我身上有辐射啊?
有啊,那辐射,跟核辐射都有得一拼了!陈五喜欢开点不荤不素的玩笑,不像一般的乡下人那么低俗,多少还有点内涵。陈五就说,花儿草儿一见你就自惭形秽啊,古时候,有个杨贵妃,你们女人都晓得的,可不就是羞得百花都不敢开?
把吴凤娥比作杨贵妃,吴凤娥喜欢听陈五这么夸她。哪个女孩子不好点儿虚荣,不爱听几句好话呢?
吴凤娥嫁到黑王寨第一天,没听见什么好话。
好话是有的,但不够多。吴凤娥当妇女主任有两年了,一般女人见了她都是好话一箩筐。无非想顺利点儿弄个二胎指标,结扎上环什么的有点儿照顾,妇检时早点儿得到通知。
可别小看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事,在乡下,可是有很大便宜可捡的。
想生二胎的,头胎都是女孩,巴心巴肝要生儿子。乡下人有说法,早插秧早换育,早养儿子早得济;至于结扎上环什么的,有人关照总比没人管强啊,人熟是个宝;妇检倒是不需要熟人关照,但提前知道可以安排地里的活路不是?庄户人家的日子,哪一天不是算计着往前过。
说吴凤娥好话的,都是与周武生同年的男女。男的说新娘子漂亮得能掐出水来,女的不羡慕这个,水嫩水嫩的妹子都能掐出水来。女的眼热的是吴凤娥的排场,人家娘家村里安排几辆轿车送的,同事一场,娘家村里的干部就搞了个送亲仪式来欢送吴凤娥赴异地上任。
坏话是在好话声中以窃窃私语的方式钻进人们耳朵的。可别小看了这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的窃窃私语,感染力相当惊人呢。
坏话的源头出自马兰的娘。马兰娘那天的职责是筛茶,新娘子头一杯茶应该从她手里递出去。问题是,吴凤娥一下轿车就急匆匆往新房里钻,牵亲婆婆秀姑怎么拦都拦不住。这杯茶,在黑王寨不单是个礼数,其实还暗藏了玄机。新娘子接茶那一瞬间,新郎可以轻车熟路先进新房,黑王寨的规矩,谁先进新房意味着谁以后在婚姻中强势,能当家做主。
本来在黑王寨的娶亲场面中,秀姑跟马兰娘一直是一对配合默契的好手,可以说从没在这一关出现过闪失。吴凤娥这一硬闯事小,等于宣告两人的阵地失守,守土有责啊!当时两人脸上就挂不住了。
吴凤娥匆匆往新房里钻,没想到这一层。她是嫌新换的收腹内裤太紧,勒着小腹很不舒服,坐了半天轿车,老有尿意,进了新房可以放松一下。结婚前她特意要求在新房里设计个卫生间,那种可以小解的。周武生的爹周长久是个泥瓦匠,在新房里弄个只供小解的卫生间自然不在话下。
吴凤娥没接这杯茶,马兰娘就很尴尬了,不知所措地迎着所有来宾不明就里的目光,跟着同样被这些目光刺得如芒在背的秀姑腆着脸进了新房。马兰娘端着茶被抢着要看新娘子的人挤了一个趔趄,迎面撞上崔道玉那笑成狗尾巴花的一张脸。
两个人一向明和暗不和的,马兰娘过日子的精明在于懂得算计,跟崔道玉的精明在于只知道盘剥有着本质的区别。
马兰娘就意味深长地冲崔道玉说,恭喜嫂子,接了个当家媳妇。
崔道玉知道马兰娘话里的意思,她笑脸的皱纹中本来就隐着一丝不快,被马兰娘一揭穿,反而以退为进还击说,那是啊,我媳妇当的家可大了,一寨子的人都要她操心。
马兰娘就不说话了,崔道玉这话不仅仅是显摆了,更有故意占人上风的味道。谁都知道,要不是吴凤娥嫁进黑王寨,马兰就是新妇女主任了。陈五已经传出了口风,马兰娘为这个还杀了老母鸡请陈五坐过几回家里的上席。
人算不如天算,鸡蛋掉进碓窝子的事,居然在一眨眼工夫,被鹅蛋抢了先,稳稳当当坐进了碓窝子,连个缝隙都不留。
马兰娘吃了个闷屁,肚子肠子里那个恶臭上蹿下跳找不到出口发泄,手上还得继续行使自己筛茶的职责,百忙之中她眼里却没歇着,她要看看周长久的脸色。
周长久是泥瓦匠,泥瓦匠都知道一件事,再大的房子,挑大梁的木头也只有一根。家有千口,主事一人。现在,吴凤娥算是哪根儿葱呢,一进门就摆出咄咄逼人的架势来。周长久这根大梁还没被风雨侵蚀、虫蛀咬噬到要让媳妇这根儿葱助一臂之力,退一万步说,周长久真的成了朽木,他还有儿子周武生啊。
周长久果然没好脸色,他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一眼笑嘻嘻跟在吴凤娥后面跑得屁颠儿的儿子,黑着脸冲崔道玉偏了一下头,意思有话要交代。崔道玉明白男人要交代什么,这个话不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崔道玉使个眼色,两个人一起躲进了水井前的偏房里。马兰娘借着到偏房门口的水井那儿打水的机会,把耳朵支得像兔子,偷听两人说什么。周长久刚咋呼了一声,接新娘子进门的第二挂鞭响了,这一响就是几分钟,周长久交代了什么马兰娘一句也没听见,但崔道玉最后那句收尾的话马兰娘却听了个一字不漏。
崔道玉说,她不服嫁就不服嫁吧,怎么说咱们家也出了一个吃公家饭的,能省多少啊,一年下地,你算算这个账心里就服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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