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认识唐宁，是在高二的夏天。

    那时候我家附近的花园路电影院还没拆，我经常去那看电影。电影院东边有个叫“西市”的小市场，破破烂烂的，生意却特别火爆。记得那年街口来了个卖面条的，连个店面都没有，生意却十分红火。我最爱吃那家的炸酱面。

    唐宁就是这家面条店主的儿子。

    因为我常去吃面条，去得多了渐渐便与店主熟络了。长着络腮胡子的唐宁爸告诉我，他们是从河北唐山来的。唐山大地震那年，他们家离震中灾区隔得稍远些，得以幸免。为了养家糊口，他们不远千里来到我们这个小城。唐宁和姐姐留在老家读书，放寒暑假才能过来与父母团圆。

    有一次，唐宁爸问我读几年级了，我告诉他下学期要读高三，他听了兴奋地说他儿子和我一样，下学期也读高三，而且成绩不错，老师说考个本一没问题。这小子志向还够大的，说要考复旦大学。哎呀，要是真考上了复旦大学，再娶个上海媳妇回来，啧啧啧……唐宁爸爽朗地笑起来。其实，我也喜欢复旦，只是那天没说。

    初次见到唐宁，我有些惊讶。瘦小的个子，皮肤很白，准确地说是苍白，看上去像是营养不良似的。他逢人便笑，笑容很阳光。“炸酱面来咯！”他吆喝着端给我一碗面条。真没想到他人小嗓门大着呢。

    唐宁家的炸酱面真的好吃。尤其是那酱，找到了甜咸最佳的临界点，令人百吃不厌。唐宁告诉我，炸酱面好吃的关键就是酱，这是他们家的祖传秘方。

    唐宁也会煮面。有一天，我起得比往常要早些，来到面条店，吃面条的人很多，几乎没有空余的桌凳了。腾腾的热气后面，露出一张年轻的脸，脸上满是汗水，原来是唐宁在忙着煮面。

    “你也会煮面，唐师傅呢？”我惊讶地走过去问。

    “我爸有事回老家了，这两天我替他做事。”唐宁顾不得抬头，舀起一大碗面条，然后又麻利地添上白菜、扁豆、黄瓜、萝卜丝等组成的菜码，浇上炸酱，递给我。

    一大碗面条不一会儿便被我吃了个底朝天。唐宁的手艺不错，与往日唐师傅煮的几乎没差别。

    我走的时候，唐宁还在忙碌，不过，他扯着大嗓门跟我喊：“明天再来哈！”我朝他挥了挥手，笑着说：“当然啦！”

    2

    一连几天，我吃的都是唐宁煮的面条。有时，唐宁趁生意的空档跟我闲聊，他说：“面条煮过三滚，略有一点硬就可以出锅了，这时候的面条劲道恰到好处。”他还说：“我们那里吃炸酱面，还要配大蒜吃。往往是一大碗面条，来一头大蒜，大吃大嚼，那才叫一个有味。”一次，我带了一个蒜头去，照唐宁说的吃起来，妈呀，熏得我直冒眼泪，赶忙吐掉了。唐宁见状，哈哈大笑。我狼狈地朝他白了一眼，说：“你出的啥馊主意。”“好了好了，今天的面条免费。”唐宁跟我做了一个鬼脸。

    从那天起，我不再赖床，每天都起得很早。除了吃面，我还给唐宁帮忙端碗端盘子。起初唐宁不肯，说自家店小，付不起小费的。我嗔怪道：“谁要小费啦，我是完成学校布置的社会实践活动任务呢。”

    唐宁见拗不过我，便任我在店里帮忙了。我越来越觉得和唐宁聊天是一件很快乐的事。他会跟我聊面条，关于面条，他仿佛有说不尽的话。

    他问我：“你爱吃刀削面吗？”

    “喜欢。凡是面条，我都喜欢。”

    “炸酱面的关键在于酱，而刀削面的精髓在于面。‘一叶落锅一叶飘，一叶离面又出刀，银鱼落水翻白浪，柳叶乘风下树梢’说的就是刀削面。”唐宁滔滔不绝地说着。

    我听得入迷了，一种简单的面食居然被赋予了如此美好的诗意。

    唐宁还在添油加醋：“刀削面可以搭配各种浇头，肉丁炸酱、大炒肉、小炒肉、三鲜打卤……”

    “打住，打住，我肚里的馋虫要被你勾出来啦！”我急得差点要用手捂住他的嘴巴。

    那个夏天，我们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我还主动约唐宁去海边看了一次日出。

    3

    那天凌晨，我们早早地来到海边，几道浅红色的霞光已经出现在东方。唐宁兴奋得像个孩子，对着海的方向又喊又跳。

    放眼望去，海的尽头处几道红色已加深，忽然之间，太阳像破壳的鸡蛋，柔和地浮出海面。红色的光晕越来越浓，越来越广。转眼间，太阳一跃而起，完全脱离了海面，周围的云朵都被染成了金黄、红蓝、青紫……我们面对大海静静地坐着，听海浪敲打堤岸，看鸥鸟追逐浪花。

    “过几天，我就要回唐山了。”唐宁第一次说话那么小声。

    “嗯，马上就要开学了。”我心里也有些莫名的失落。

    “等我高三毕业，我还会来的。”唐宁露出灿烂的笑容。

    “要来，我还等着你给我煮面吃呢。”

    “呵呵，嗯，那说定了。”

    “来，拉勾。”我朝他伸出了小指头。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我们俩像童心未泯的孩子，在大海边拉勾发誓下个暑假再见面。我相信，大海也听见了我们纯洁美丽的誓言。

    好时光总是一晃而过，唐宁要回老家读书了。他离开小城的那天，我照例在他们店吃面条。这天，唐师傅在，但面条是唐宁煮的。唐师傅跟大伙说：“今天，我儿子就要回唐山了，让他再给大家煮一次面。”大伙纷纷赞成，说：“小唐煮面得到了你的真传，不错的。”

    唐宁给我煮了满满一大碗，浇头也特别多。可我胃口出奇得不好，只吃了小半碗。

    “怎么，不好吃？”唐宁过来疑惑地问。

    “不是，今天我的胃有些不舒服。”我轻声说。

    “哦，那你以后要注意些，胃疼最难受了。”

    “谢谢。”

    “我中午十二点的车，要走了，还真舍不得。”唐宁的嗓门依旧很大，不知是说给我听呢，还是说给大伙听。大伙都说：“下个暑假再来哈。”

    “我当然要来啦，我还要给你们煮面呢。”唐宁特地朝我看了一眼。

    后来，我也开学了，吃面条的机会少了，只有逢放假，才能去面店吃一碗我超级喜爱的炸酱面。

    4

    高三的夏天，唐宁没来。因为，他的父母早就不在我们小城做生意了。我们小城搞大拆大建，就在唐宁回老家后三个月，“西市”附近全部拆掉建高层住宅。听说唐宁父母去了别的城市，具体去哪儿，谁也不知道。我真后悔当初没有跟唐宁留下各自的联系方式。

    七月，我如愿拿到了复旦大学入学通知书，不知唐宁是否也考上了这所大学，但愿我能在复旦校园里遇见他。

    拿到通知书的那一天，我特意去了小城一家很有名气的面馆吃炸酱面。可没想到败兴而归，这面条与唐师傅家的面条简直是天壤之别。我还是想念唐家的面条。

    上了复旦，我没有遇见唐宁。每次走在校园，我总是睁大眼睛四处搜寻，都没有发现唐宁的身影。或许校园太大了，我们总是错过也说不准。

    有一天上完夜自修，我忽然觉得肚子空空的，可宿舍内没有任何吃食。我走出校园，看看能有啥吃的。附近的好多店都已打烊了，我走到拐角处看到一家小店还亮着灯光，原来是一家新开的面店。

    我说，来一碗炸酱面。

    老板娘点了点头，便到后面厨房去了。我听见厨房里有人开火，煮面的声音。

    不一会儿，面上来了，我吃了一口便停了下来，愣愣地看着那碗面。

    “怎么，有什么不对吗？”老板娘走过来紧张地问。

    “没，没，这面……”

    “咸了？糊了？哎呀，对不起，这面是我老头子煮的，估计太粗心了。”老板娘没听我说完便一个劲儿地向我道歉。

    “阿姨，不是的，我是说这面条太好吃了。”我赶紧解释道。

    “这样啊，那我放心了。你慢慢吃，慢慢吃。”老板娘笑成了一朵花。

    “谢谢您。叔叔煮的面条非常好吃，让我找到了一种亲切熟悉的味道。”我感动地说。

    “喜欢以后常来啊！”老板娘热情地跟我说。

    那一刻，我多么希望那个给我煮面的就是唐宁啊！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