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个有心人。家族里，谁哪天生日，谁哪天祭日，他都不会混淆。他甚至连孩子的出生时辰都记得。他记电话号码，从来不用小本子，那些七大姑八大姨的电话全都储存在了他的“活电脑”里。随便你点哪个，父亲总会一字不差地报出数来。逢年过节，父亲脑海中的那本账本更是一目了然。买多少年货，送哪些人，谁喜欢什么，谁不喜欢什么，他都心中有数，无需母亲和我们操心。我们只管享受节日带来的欢乐。

    如今，父亲走了，我们极不习惯。比如，父亲走后的第一个中秋节，我们就过得很惨淡。没买月饼，也没给亲友送礼，更没买些好菜招待母亲。只匆匆地将朋友送的一盒月饼给母亲送了去。后来我才知道，母亲在我走后对着父亲的照片哭了。我十分愧疚，觉得自己真不孝。

    第二年中秋节，我早早地买了月饼，买了好多菜，将母亲接了过来。先生亲自下厨，我也忙前忙后地给他打下手。不一会儿，一桌丰盛的饭菜就出炉了。我们坐下来开始吃饭，大大的八仙桌只坐了四人，望着空落落的椅子，我们突然都不做声了，连平日喜欢叽叽喳喳的女儿也静静地看着她的外婆，因为她看到外婆的眼睛里已泪水涟涟了。先生闷头喝了一小口酒就去盛饭了，要是父亲在，他们俩定然要一醉方休的。

    父亲在，多好。他会将那条大黄鱼做成我最爱吃的糖醋黄鱼，而不像先生那样简简单单地红烧。他会在那只肥肥的飞鸭肚里，塞上糯米、红枣和莲子，而不像先生那样随随便便地一锅炖。他会将各色月饼细心地切成小块，整整齐齐地码在盘子里，而不像我们大大咧咧、毛手毛脚地抓一整个就咬。

    父亲在，多好。他会煮一锅盐水花生，放上八角茴香，又香又嫩。他会煮一盘芋头，蘸点白糖，能甜到心里。他会从小镇上淘来肥壮的大闸蟹，隔水蒸，调了醋、酱油和姜丝做蘸料，味道鲜美无比。他还会从菜园里拔了青菜、毛豆等时蔬，挑拣清洗干净，一一装好袋，只等我去拿。

    父亲在，多好。吃过晚饭，他会将小圆桌搬到院子里，泡一壶茶，点一支烟，哪怕一个人，也要坐到月上柳梢头。有时，母亲坐在他身边，两人便有一搭没一搭地扯家常。要是我们在，他就变得格外兴奋，让我先生陪他喝茶抽烟，让我女儿坐在他的腿上滑滑梯。十五的月儿，真圆，真亮啊！父亲的眼睛也亮亮的！那一刻，我觉得他不老，还年轻。

    可是，父亲不在了。从此，我们的中秋节，父亲都会缺席。

    想起父亲临终前曾对我说，中秋节快到了，等有了好转，我就回家过。然而，父亲没有等到出院，更没有等到中秋节。就在他昏迷前的那天早上，我在纸上写了好几行字：爸爸，医生让你尽量吃些东西，没大事的，你要坚强；爸爸，你要挺住；爸爸，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别怕。我替父亲戴上老花眼镜，将纸凑到他的眼前，告诉他若能看见便点点头。父亲盯了很久，然后肯定地点了点头。看到这一幕，我的心像被刀割似的，生生地疼！我怨老天不眷顾，我怨病魔太残忍，我怨自己太无力，我怨……

    父亲走了，我知道他是舍不得的。昏迷的时候，父亲的眼睛总是睁着。医生跟我说，他求生的欲望很强，他是不敢闭上眼睛啊。听着医生的话，我的心又碎了一地。

    父亲没有留下任何嘱咐，就这样匆匆地，不甘心地走了。

    父亲走了，他永远也看不到我最伤悲的样子。当然，也看不到中秋节，我们失魂落魄的样子。

    时光荏苒，又一个中秋节要到了。想起又将缺席的父亲，我泪流满面。“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但愿我的父亲去了更美好的地方，那里一片宁静安和。而他，依然会像我小时候那样充满爱怜地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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