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认识洪良时,他叫我“啊呜”,两个音节,嘴型划成两个大小不同的圆,便能轻易发出。“啊呜”。“啊呜”。我边笑,边这样下意识地发音。儿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倚门看我,他天真地笑:“妈妈在扮小猫咪?”
一句话将我噎住,我看向他,嘴巴还保持着“呜”的形状,伸手唤他入怀,拍抚他的头,几欲泪下:“妈妈在扮小猫咪。”
唉。我的故事,要怎样讲给你们听?
A实际
远嫁挪威的女友在临别时,欢笑着对我说:“端午,我到国外后一定会发扬中国女性的美德:三不从,四不德。”这话当时让我笑喷,骂她嘴贫。散席后,我太失落,谷安开车来接我,我只呆呆地上车,系安全带,打开车窗,边吹风,边吸烟,不发一言。他问我:“你在为她担心?”倒车镜里我的脸被烟雾模糊,我在苦笑,谷安不会明白我的不开心。
他看我不语,阴阳怪气递来一句:“难道是嫉妒她?”
我扭头牢牢盯他,说:“谷安,我是嫉妒她。但不是嫉妒她嫁给富有的外国人,可以冬天滑雪夏天晒日光浴,而是嫉妒她的眼睛。”
我羡慕她那双眼睛,充满憧憬,充满甜蜜,不像我,Smoke gets in my eyes。
谷安疲倦地陷在椅中,机械地打方向盘,踩离合器,刹车……我的话对他来说,如同换一个车道,换了便换了,不会留在记忆里。
我说:“谷安,你说我们之间还有没有爱情?”
爱情这词让他失笑,他不看我,伸手来抚我额头:“果然做这档节目做到神志不清了。没有爱情,我为什么要娶你。”
我是一档直播谈话节目的制片人。别以为我是女强人,三十岁做制片人在电视圈里不算本事,更何况,我并非游刃有余。
节目天天在谈的都是情感婚姻,主持人三三天天抓我诉苦:“午姐,我都要做到神经了。天天都是些情感困惑,简直看不到一点点爱的光明。”
二十出头说看不到爱的光明是瞎操心,东方不亮西方亮,年轻加貌美,爱神总是眷顾这类人群。我站住脚,反问她想如何办。她无可奈何地看我:“我要知道办法,何必来问你。”
我问三三:“你的理想是什么?”
三三歪头想:“主持人也算是童年的梦想。”
她反问我,是否喜欢制片人这工作。我摇头:“我的理想是当画家。到处写生,四处漂荡。”
我一直在拖延时间,不想让洪良快快出场——你们可明白这种心态?想找人倾诉,但是又担心别人不会懂,担心换来别人的耻笑,所以小心翼翼,欲语还休。
谷安对我与洪良的事情略知一二,他的态度便能代表绝大多数人。他说:“端午,这是荒唐的事情。你别毁了自己。”
是啊,我知我荒唐。如果不荒唐,怎么会对丈夫以外的男人发生兴趣;如果不荒唐,怎么会对一个未曾谋面的男人发生感情?但是,我知,不代表我需要听谷安的指责,他有把柄在我手中,痛快回击过去,他也无语。
谷安也有过网恋。这事,我还曾经当笑话讲给三三听。
某周六早上,谷安去洗澡,手机放在枕边嗡嗡地响。我拿来看,是一条短信:“你今天几时会到网上?我想你。”
当时我有些想笑,网恋这事情似乎是少年人的专利,我与谷安已七年夫妻,他在我心中早是典型的仕途狂人,却从不知,他还有这份闲情。
想试探对方与他的关系,我便拿他手机回:“今天我妻子在家,不方便上网。我也很想你。你可以给我发短信。”
对方果然上钩:“你知道,我不想改变你什么,但是,我真羡慕她。”
谷安从浴室出来,我熟悉的样子,却让我感觉陌生。我将手机递给他:“给你情人回个电话吧。”
他愣在那里:“什么?”
我说:“或者你打通她的电话,我来和她说。”
谷安看完手机的短信,哑然失笑:“端午,我与她根本没有见过面,这种玩笑你也信?”
三三听我讲到这时,皱着眉说:“没有见面,鬼才相信。”
三三的话让我心里一阵刺痛,那时,类似于三三的想法,并非没有在我脑中浮现过,只是,浮现了又如何?都结婚了这样多年,现在不过是发现了冰山一角,除了绕开,还能怎么样?因为好奇因为较真儿,就硬碰硬地撞上去?呵,已婚与未婚的区别就在这里,与其说我在保护爱情,不如说我在保护家庭。宁可信其无吧,这样才不至于粉身碎骨沉入海底。
谷安被人抓了短,自然没有办法。我电话拨去,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她说:“是谷安吗?”
我说:“我是谷安的妻。”
不讲他的事情了,越说多,越像是为了我的出轨找借口。我不是推卸责任的女人,我会承认,谷安的事情不过是个引子,而我的出轨是一场量变到质变的必然。
认识洪良的那段时间,谷安因公务去印度。我不太记得洪良是怎么吸引的我。在聊天室里聊过的话题因为没法保存,所以没法重温。我现在能清楚回忆并重复的,是我们从聊天室转到私聊之后的事情。
我的网名叫阿午,但他叫我“啊呜”。他说这两个音节如果拖长了发音,便是北国的风。他说,因为我是“啊呜”,所以他走在荒原里被寒风包裹时,心里也会温暖。
唉,嫁了谷安多少年,便有多少年没有听过情话。还没有看他的样子,听他的声音,我的心已经被小兽“啊呜”“啊呜”地啃掉。
我在视频上看到他的脸,听到他的声音是在我们聊天一个星期之后。他温柔地在电脑屏幕的那扇小窗口里对我笑,张着嘴,一声又一声,绵长的“啊呜”。很久以来,我没有笑得这样开心过。傻傻地笑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凌晨才肯睡。
同事们取笑我,那些日子里,手机仿佛是电信公司来测试信号,无时无地不在嗡嗡地震动。连同事都有觉察,更何况同一屋檐下的夫。谷安向我追问时,我自持有他把柄在手,便痛快招认。
我说:“如果你想离婚,我同意。”
谷安冷笑:“一个没有见过面的男人便值得你舍夫弃子?”
我笑:“那你索性大方一些,让我去见他,好做一个让我们都不后悔的决定。”
他没有如我料想的那般大发雷霆,而是拿了地图与我一起研究路线。我第一次在地图上看到吉木乃,那样三个小小的字,像三个问号,迫切地等待我做出决定。
B美好
我与洪良相见,是一场惊险的旅程。
那时正逢东航飞机在包头失事,飞机一时间成了不安的代名词。
那日,我买了四份机场保险,一份给儿子,一份给丈夫,另外两份给双亲。
为了爱情,我不怕死,但是我怕自己尽不到为人母为人女为人妻的责任。
从本城到乌鲁木齐,数小时的飞行中,我都在发呆。不再想工作的压力,不再想此行的后果,甚至在飞机遇上云层上下波动时,我也不慌,拿笔在纸巾上写自己的墓志铭:她为爱生,为爱死。
呵,多凄美,像念大学时一遍遍翻读的石评梅的《墓畔哀歌》,期待能有某个男人对着我的墓碑哭到一夜白头。
十几岁时,感觉三十岁是个可怜的年龄,仿佛女人一到了三十便要终止欢乐。等我度过了三十二个端午节时,等我在三十二个端午节后遇上洪良时,我才知,年龄给女人的不过是圆滑处事的经验,它阻止不了爱的发生,也阻止不了爱的冲动。
一个人的旅途并不孤单,我知道洪良正在从东欧回吉木乃的路上。多奇怪,两个人,从不同的地方向一个地方奔走,两个人,素未谋面,却已被爱点燃、烧昏。
吉。木。乃。三个字陌生得仿佛另一个国度。但是它真实的存在于中国地图的北境。我在飞机上一遍又一遍地念着这三个字,想像着它的模样,它的天气,它的居民——我不用去想像洪良,虽然我们在网上认识,但是早通过视频看到他人,早通过电波听到他声。当然,我不知道他的怀抱可温暖,不知道他的气味可好闻,但是那又怎么样呢,我知道他唤我“啊呜”时的深情,知道他的房间每一次出进都会有木门摆动的沉重吱呀声。
从乌鲁木齐到吉木乃有一班卧铺车,洪良告诉我,坐它,睡上一晚,在天微亮的时候便能到。但是,等到那班车开动,还得再用五个小时。五个小时,唉,对人生来说真短,对爱情来说真长。一个异地女人,穿着在南方御冬的寒服,用南方普通话与的士司机讨价还价。洪良在电话里对我发脾气:“这样太危险。”我边跺着快僵掉的脚,边呵呵地笑:“洪良,我肯来看你,便是不怕危险了的。”
为请假,我想过很多方式,等看到三三有一次下了节目像梦游,差点从楼梯摔下时,忽然有了灵感。那夜,下节目时,我也迷迷怔怔地走,明知前方是关闭的门,却咬了牙硬撞上去。吓坏了同事,也吓坏了台长,他看着我淤紫的脑门,慈悲地批了我假。
我问司机:“你能看出我额上有恙吗?”
他用浓重的北方口音告诉我,他看不太清。
离家之前,我已对镜子左右端详,那些紫青现在成了不露痕迹的黯黄,虽然有痕迹,却也不如当时吓人——我不想让洪良看到这伤,不是怕他嫌我不美,而是怕他心疼。
洪良,唉,这些年只有洪良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做得不开心就不要做,我养你没问题。”
我夫谷安是不能养我的,在我休假的前几天,我问过他,他正在晨梦中半睡半醒,不耐地回答我:“如果养你可以不用养孩子,那就没问题。”
我并非在意谁肯养我。我在意的是态度——谷安在仕途春风得意,财势俱全,却感觉我若闲下便是负担,而洪良刚刚从外贸公司出来单干,万事起头难,却不在乎负担多我一人。两人一对比,便能知谁人感情真。
不说这些了。讲讲旅程吧——你们可曾在冬季来过北方?雪茫茫地遮了路模糊了天,车慢慢地驶在大片的白色之中,像在天上摇。越向北行,人烟越稀少。必须睁圆眼睛辨认,才能知,那雪下是嶙峋的石还是湿软的草垛。这样的景初看时还是新鲜,但是数小时过去,便让人疲倦。
车到达吉木乃时已是深夜。一人立在路上,车灯扫去只是一团茫然的亮,像是曝光的胶片。司机问我:“是不是他?”
我迟疑地下车,眯着眼向那人走去,那人却向我紧跑了两步,一阵风般将我裹进怀里。
第一次在生活中听到他的声音,他说:“啊呜。你终于到了。”
洪良不是吉木乃人,只因为这里有一个港口与国外通贸,他便与很多做外贸生意的人一样,在这里长期租住下来。
随他走进他住的客栈,漂亮的女房东,像歌唱般对我说:“这便是我们小伙子等待的姑娘啊。”
呵,姑娘。
进了他房,听到他房门沉重的吱呀声时,我的心才算攸然落地——不管你们信是不信,那一刻,我以为生命便可以这样结束。那些静好,一瞬成永恒。
洪良拉我到腿边坐,他摸过我的脸:“你这样瘦……你要多吃东西……我要将你养得胖胖的……”
那几日,我关了手机。知道谷安与同事可能会因为找不到而天下大乱,但是,我不想管。这样安静的小镇里,我是谁,我的社会角色是什么,我要为什么人负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酒与欢笑,还有爱人的拥抱,这样如同云上的日子。
看着边境上被雪覆盖的森林,人迹罕至的雪地上野免奔跑过的痕迹,我说:“这里真安静。像是另一个世界。”洪良抱紧我:“不管是什么世界,只要我们能在一起,就是美好的。”
快乐的时间总是短暂。
与洪良分别时,客栈漂亮的女房主忧郁地看着我:“你就这样走了吗?就这样将我们小伙子一个人丢下走了吗?”她的声音依然像歌唱,但是,我却那么忧伤。我学她说话方式:“我没有将小伙子一个人丢下,我将我的心留给他了。我只是带着我的身体回去。”
洪良本是拎着行李站在我身边,听我与女房主的一问一答,忽然情绪失了控,手里的行李重重落地,他坐在火堆边的椅子上,用手捂着脸,泪水从他指缝里浸出。等我掰开他手指时,那张脸在泪水中一瞬间年华老去。
他说:“啊呜。我随你去。”
唉,那时,你们说,我是忧,还是喜?
C真相
三三像你们一样,被我的故事弄得迷惑又兴奋。她急急地问我:“是忧,还是喜?他来了吗?”
我点燃一根烟,看着眼前这傻姑娘。亏了我还夸她聪明伶俐,现在看来智商怎么这样低。
我说:“你现在应该问的是另一个问题。”
她傻傻地坐在那里看我,低头去想,忽然眼睛亮闪闪地看过来:“午姐,不对啊,你没有撞伤过头,也没有休过假。你哪儿有时间去吉木乃。”
Smoke gets in my eyes again.
所有的女人都这样,别说身陷其中,光听听“爱情”这俩字便会犯晕便会憧憬。三三因为我讲述认真,便可以忘记去质疑真相。而我,因为故事编得认真,也差点相信自己去过吉木乃,有过这样一场浪漫勇敢的爱情。
在结尾时告诉你们真相吧——谷安与我看完地图后,甚至帮我拿出了行李箱,打开衣柜帮我找最厚实的冬衣。他的大度让我不知所措,感觉他是不是别有用心。
当他拿起电话准备帮我订机票时,我跳起来按下电话,问他:“你说,是不是打算将我支走,然后与你的网恋见面?”
他说不是。但是我不信。我怎知会不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人是不是都是州官?许自己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嫉妒心可以占胜对虚幻爱情的憧憬?
我没有去吉木乃。与洪良的聊天因为没有见面的可能性而越说越没劲。
挑出“美好”那章里的一段话修改一下做结尾吧——等我度过了三十二个端午节时,等我在三十二个端午节后遇上洪良时,我才知,年龄给女人的不过是圆滑处事的经验,它阻止不了爱的冲动,却能阻止爱的发生。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