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电视,尔曼背对电视聚精会神地拿着计算器在计算自己今天摄入的卡路里,她嘟嚷着什么,遥远得像是从电视里传来:“完了完了,我就知道不该喝那杯奶昔……”
电视里的她却像坐在我对面,同样雾湿的眼睛同样小心翼翼的声音:“他将他的飞机以我的名字命名——‘艾柯’。”
艾!柯!我在心里默默重复,嘴张成一个呵欠的样子,用打一个呵欠的时间,不动声色地念着她的名字:艾!柯!哎!可!一声叹息,一个转折。
我37岁了,我发现越近的事情越模糊,而在27岁时都已经忘记了的人和事儿却会时不时从静默的时间之水里忽然翻起。
艾!柯!
我将她从18岁叫到20岁。
我不喜欢20岁的女人,她们青黄不接,不算是女孩,也说不上是女人,不特别愚蠢但也不聪明。
像艾柯,我不记得她说过任何一句聪明话,她只会小心翼翼、不厌其烦地问:“你爱不爱我?”
我曾经很爱她。
爱她之前我在大学里一门心思地想女人,爱她之后我在大学里就一门心思地想她。
电视里的艾柯鼻尖轻微地耸动了一下,我像是得到了什么信号,一直紧绷着的身体放松起来,快速抖动的脚干扰了尔曼,她用计算器轻轻打了我一下:“嗳,别抖脚。”
艾柯的鼻尖常常这样轻轻地耸动,而她自己却一无所知,她每耸动一次,我都会取笑她:“你有一张松鼠的脸。”她紧张不安的神情也像松鼠,特别是她还喜欢像松鼠拉着自己尾巴那样将头发拉到面前用手指转动着玩。
不再爱她和出国留学同时发生。
当飞往墨尔本的飞机关上机舱门时,我还因为想到她,心里微微酸了一下。
可那次的飞机在跑道上滑行很久,久到我开始渴望和刚刚递来湿面巾的单眼皮空姐在漫长的飞行里发生点什么。
留学的头几年,我喝了很多酒,有过很多女人,靠父母给钱过得风调雨顺,97年经济危机后才拼命修学分拿奖学金——就是那两年,我变成令人赞赏的人。
如果不回国,也许我会继续读书,可能会娶教授的女儿——我不止一次被邀请参加他们的家庭聚会,在槲寄生下我被迫吻过他女儿像刚切下来的奶酪一样僵硬的嘴唇。
还好,我父亲认为我应该娶一个中国女人,以及回国挽救家里半死不活的家具厂。
我回国之后做了两件不如不做的事。
一件是卖了厂——这只沉重的锚,从97后一直在将我们向水底拉,我没有起死回生的能力,但是却有挥刀斩断的魄力。卖掉厂这事从经济的角度上看绝对正确,但是,却伤了我爸的心。失去了半生心血的他也做出了有魄力的事——他将我的行李和刚买的车连同我一起赶出了家。
我妈只是哭,居然没拦他。
第二件是约会艾柯。
见面的那天天气很冷,阳光却活泼。
我摇着一杯红酒轻佻地总结:找到那个爱着你的女人比得艾滋病要容易。
我的新车在灌木丛那边的停车场闪着自命不凡的光——从她坐的角度上能很容易看到它,那辆最新最亮最洁白的BMW。如果她像我希望的那么漂亮,我会让她上车,带她去其它的好地方,比如我现在暂住的酒店房间。
尔曼在做瑜伽。客厅这么大,她却偏将瑜伽垫放在电视前面。我挥手赶她,她却严肃地用眼睛制止我。她的身体很柔软,所以她可以用任何不合理的方式扭曲拉扯它。她一边将自己掰成盆景,一边保持着平稳的呼吸,一边看电视。
她也看见了艾柯,不过她不认识她。
如果尔曼此时说话,她说的一定是:“找点有共鸣的东西看行不行?”
我和尔曼的共鸣随处都是——
餐桌和餐椅我们都选柚木,因为它坐久了会泛起一层漂亮的油光,这代表着“我们最好的时光”;床单必须长绒棉织就,新疆产的长绒棉还不错,如果睡在埃及棉高纺出的床单上,才是睡眠香甜的保障;不吃任何转基因食品、油炸食品,如非当季的水果绝不可上桌;每天洗两次澡,每天称两次体重……
而艾柯!
她比我出国前黑了也瘦了,头发剪得很短。
她的鼻尖在冷冷的空气里轻微地耸动了两下,局促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想伸手去抓来辫子咬,手在空气中徒劳地挥动了一下,落在耳朵上再顺着下耳滑回原来的地方。
“我变了没?”她小声问,眼睛却在四下寻找什么。
“没有。一点也没有。”
她听到这话短促地笑了一下:“那就好。”
好?一成不变怎么会是好?
“你是要叫服务生吗?”我忍不住问。
她说:“我想让他拿瓶雪碧给我。”
“你不会是——”
“太苦了,我要在酒里加点雪碧。”她向我晃晃杯子,再补充,“像我们以前喝的那样。我们试过各种东西,雪碧,黄瓜,还有酸梅、花生米。”说完她咯咯笑了两声。
我很生气。我对她要在红酒里加雪碧生气。我对曾经和她一样在红酒里加过各种东西生气。我对自己与黯淡得像一片海苔的她有过两年的恋爱生气。我对约她出来最生气。
她说:“你后来再也不打电话给我,你的电话号码也变了,不管是写信还是写电子邮件,你都不回,你像是消失在了墨尔本,有时候我真想买张机票飞去找你,但是,一张机票是我半年的工资,我现在做了老师,教初中,我以为你不会回来,回来也不会找我,但是你还是来了,你也没有变,和我想的一样,你走的那天我问你会不会忘了我,你说不会,因为澳大利亚到处都是松鼠,你看到松鼠就会想到我,后来找不到你了,我去查,才知道澳大利亚没有松鼠,只有澳大利亚没有松鼠……”
她就这样说着,像初中生背课文,没有感情没有断句。
我不想这样度过下午,于是打断她挥手指给她看我的新车,她却只是眼睛匆匆一扫,估计连灌木丛都还没有看到就收回了视野,继续说:“来之前我在想我为什么要见你,看着时间快到了我还没有想出答案,我想我只有见到你才能找到答案——”
突如其来的停顿,像个急刹车,我稍有惊惶:“什么?”
“见到你时我才知道我真的已经不再爱你了。”说出这句话后她轻松许多,但又马上沮丧起来,“对不起,我先说了不爱你。”
“没关系,我也不爱你。”我激动地说,胃像是被夯了一拳,刚刚喝下去的酒荡漾着向上涌动。
“我可能会要结婚了,他还没有求婚,但是人人都说他会求,不过我不会给你发喜帖,我不是担心你,而是担心他……”
在去洗手间呕吐之前我问她最后一个问题:“他是做什么的?”
她心满意足地笑着说:“一个很普通的男人,开书店的。”
我再也不会喜欢20岁的女人。她们青黄不接,不算是女孩,也说不上是女人,尴尬笨拙得像一只毛虫。可是,当你将她们扔进深渊里,以为她们不过如此时,在遗忘的黑暗里她又飞了出来。
一只蝴蝶的逗留。
为嘲笑我而逗留。
开车时我常自我开解,小小的驾驶舱像忏悔室,我亦是罪人亦是主。
我一遍又一遍地在音乐掩护下大声说:“飞机还没有飞出中国时我已经不爱她,普通的女人只能得到××的普通的男人,过××的普通的人生,生××的普通的孩子……”
那些××都是粗口,灵活调整,随机选择。
有一天与前面的三菱SUV追尾,事故不大,但是从车里跳的女人很愤怒。
先质问我怎么开的车,再接着给了我一通冷嘲热讽。
比如音乐声开得过大——“几乎让我以为是马戏团的大篷车。”
还有品位太差——“开BMW七系五系的车还像个男人,开三系的不是娘娘腔就是钱不多硬摆阔。”
……
后来,我娶了她。
娶她是我做的为数不多的聪明事儿之一。
给我的生活带来了很多好处——特别是我父母因为喜欢尔曼而又接受了我这个儿子。
这个非同一般的女人爱上了我,并且决定将我重新塑造,她不用询问就开始着手整理我那些良莠不齐的品位和生活习惯。
我喜欢这样。
生活已然是座迷宫,在我迷茫焦躁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怎么去的时候,她以自己软软的手掌来牵引。
她一定是带我去更不凡更精彩更令人赞赏的人生。
那样的人生才算人生。
“起初他说要造飞机时,我以为他是在开玩笑,可是他每晚都在院里折腾那些东西,折腾得很认真。”电视里的艾柯又开始说话,她的脸在尔曼身体的起落中闪现,“白天要打理书店的生意,晚上在造飞机,看他那么辛苦,我就辞掉了学校的工作,回家来帮他。虽然那时候我不相信他能造出飞机,但是想想这个爱好总比抽烟喝酒什么的要值得支持吧……”
“帮我将扣搭扣一下。”尔曼半身赤裸地站在我面前。她的乳房坦然面对着电视,艾柯看不到它。
她的手臂上挂着一件紧身内衣,她要求我将她的身体塞进这片小小的布料里。
“不要以为这种衣服是拿来塑形的,在十九世纪,如果女人不穿紧身内衣就会像全身赤裸一样不自在,今年又开始流行紧身内衣外穿了,就是麦当娜很久以前那个演唱会上穿的那样,当然没有那么夸张,你用点力啊……晚上睡觉时脂肪容易囤积,用紧身内衣将形状给束出来,那么脂肪就不会往不该囤的地方囤……”尔曼被自己的设想逗笑,一边笑一边弯腰调整。
艾柯不知道是在我帮尔曼扣第几颗扣搭时消失的,替换她的是一群活力四射的女孩在歌颂某果汁。
“以前的紧身内衣里都是用钢条。钢条!!”尔曼停顿着等我做出正确的反应。
“钢条!”我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
“是啊,光想想就很痛苦,我忘记在哪里看到说第一次世界大战时美国妇女从内衣里取出了两万多吨的钢条,造了两艘战舰。”她又停顿下来。
我知道我应该说:“有这么多?”
但是我脱口而出的却是:“我想造飞机。”
尔曼看着我,空气凝固了几秒钟,穿着紧身内衣的她身材无可挑剔,她的回答也无可挑剔:“跟着别人做事情有什么意思?造那种只能飞起来十几米高的飞机?亲爱的,你不会真的想做那些玩意儿。”
我不是第一次在埃及棉的床单上失眠,但是第一次在失眠时想到艾柯。
不,我不想艾柯,我只是想造飞机。
脸碰到湿的枕巾时,我才意识到自己哭了。
我哭是因为,我并不想造飞机。
因为想不出有什么是我渴望去做的事情,所以我哭得更伤心。
我37岁,和妻子尔曼经营着一家在全国有十一个连锁店的美容塑形机构。
在看到艾柯之前我对自己的人生非常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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