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明贤集:九疑烟尘-金缕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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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清康熙十五年,岁在丙辰。公元纪年一六七六年。

    京师千佛寺一改繁华熙攘的常态,香客绝迹,钟停鼓歇,一切让位给冰雪肆虐。广阔的院子,偌大一张纯白的雪毯,上边没有一只鸟爪兽蹄来破坏它无疵无瑕的莹洁。偶尔几声归巢寒鸦的啼叫,乍吐即逝,仿佛连声音也被凛冽的空气所冻僵。

    独有后禅院东厢房里,有个人在斗室里转圈子,活像一匹寻觅缺口冲决樊笼的困兽。这是著名诗人顾贞观,不久前从无锡家乡来到暌别七八年的北京,寄居在这座古刹。此刻,他沉浸其中的,正是一种困兽特有的悲愤、孤独和暴躁。

    破坏顾贞观心境的,是一封远道而来的书信。它皱褶欲断,泥汙水渍,散发出一股马鞍人汗的气息。这封信从八千里以外的宁古塔,辗转带到吴江,又从吴江带到京师,好不容易交到贞观手中,距发信之时已将近一年。

    修书人吴汉槎,是与顾贞观齐名诗坛的江南隽秀。顺治十四年(1657),他在一场震骇全国的科场大狱中,被小人构陷,无辜蒙冤,流徙绝塞,在那冰域雪国之中,已经困顿了十七年。信中说,行年四十七岁,双鬓已经斑白,看来注定要顶戴不白之冤,葬身于冰沟雪壑了。对于贞观不避嫌疑,求他的次女为媳,表示铭感入骨,认为这种高谊,胜过了“巨源字中散之孤,拾遗嫁崔曙之女”。贞观像陷阱里的狼一样快步转圈。似乎走慢一步,就会让汹汹的悲愤之火烧焦身躯。足足踱了一两个时辰,这股流火终于找到了那条习惯性的渠道:填词。他念念有词地吟哦着,匆匆点燃蜡烛,磨了几圈墨,抓起毛笔,让这股喷薄而出的火倾泻在白纸上,熔铸成一阕《金缕曲》。这个音节豪荡激越的词牌,是他素来爱用的。

    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

    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比似红颜多命薄,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

    贞观双手撑案,看着淋漓满纸的墨渍,小声吟诵“只绝塞,苦寒难受……”眼前展开了一片无涯的冰天雪海。与汉槎同受冤狱的陆子元,白发飘萧地僵死在沟壑里,妻子和幼儿嘤嘤哀泣,无枝可依;远处是充当水兵的流徙士人队伍,迤逦不见首尾;千里雪原,哭声震天。两鬓斑白的吴汉槎,背着一捆比身子还大的枯柴,在行列边上摇摇欲倒;他避开众人,在疏林中寻找一根比较结实的树杈,好挽上裤带,吊起自己清癯的残躯,以结束这不见尽头的屈辱和苦难……

    这景象叫贞观肝胆迸裂,忍不住伤兽般嗥叫了一声,又抓起笔,写誓词一样写下最后两句:

    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置此札,君怀袖。

    这只是一半的构思,还要接上一阕《金缕曲》。但一阵悲风卷过窗外,从窗缝钻进一线,蜡烛倏地灭了。屋里漆似的黑了一下,旋即从窗纸上映透出朦胧白光。贞观推开窗户,一股风灌进来叫他几乎窒息。一株古槐,禁受不住厚雪的重压,咔嚓一声折了根树干。雪光与月光相辉映,令贞观觉得自己的须发肝胆,似乎一齐成了莹澈的冰雪。

    他浑身一个冷战。代替那愤懑、郁闷和烦躁的,是一阵狂喜、一阵慰藉、一种搏斗后的疲乏。一种神圣的欣悦轻轻裹住了他。

    这是创造后的极乐而庄严的境界呵。贞观填词出入两宋,奄有众长,而特以性情胜。谢灵运梦中得到“池生春草”的名句,贞观自豪地说:“我于词曾至此境。”他将自己的词集定名《弹指词》,取喻于佛典中“弥勒弹指,楼阁门开,善才即见百千万亿弥勒化身”的神话。他以这个书名自示在填词中的苦心孤诣、出神入化处。今天这首《金缕曲》,必将是《弹指词》中惬心的压卷之作。

    兴致勃勃地曼吟着,随即又卡住了。新词固然得意,但对于忍辱衔冤的汉槎,何尝有丝毫裨益。什么“终相救”,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空话而已。贞观又在斗室里转起圈子来。无怪乎班超要投笔从戎,不中世用是文人呵……

    二

    清晨,贞观刚蒙眬睡去,方丈僧明照就派小沙弥来说,来了佳客,请他前去品茶赏雪。

    贞观皱皱眉头不吭声。一夜梦魂颠沛在雪山冰河之间,哪有赏雪雅兴。但听说来客乃是多年的老熟人,声名赫赫的大名士尤侗,忽然心动了一下:不会是汉槎的救星从空而降吧?他把昨夜填的新词交给小沙弥:“请尤老先生先看这个,我随后就到。”

    等他走进方丈室,见那位西堂老人尤侗更见丰肥了,红光满面,只有那双眯缝着的小眼睛,还不时闪跳出诙诡玩世的火花。他看见贞观,来不及寒暄,就挥着手里那卷词稿,叫着贞观的字嚷道:“华峰,痛快淋漓,堪称绝唱!”

    贞观连忙拱手:“过誉过誉!”一面向殷勤让座的明照和尚招呼。

    尤侗呷着浓茶说:“前几年,不是有几个朝鲜人备了礼仪,来向你求词吗?他们请你有了片语单辞都要寄给他们。这首新词,他们不知要怎样欢喜赞叹哩!叫他们多送高丽参!”

    贞观无心凑趣,接过小沙弥送来的茶杯,苦笑说:“他们不过看看辞章,如何理解得了其中苦辛。”

    “那当然,解人难得。”尤侗抚着大白胡子说,“这些日子,能配得上尊作的好词,我只见到一首。无巧不巧,也是《金缕曲》,还同你有关。”

    在一旁恭谨陪坐的明照和尚欠身问:“老居士说的,是纳兰公子赋赠顾居士的那首吗?”

    “哟,你也知道了?”

    明照合十笑道:“岂但老衲,早已传遍教坊歌楼了!”

    “好个不守清规的大和尚,说起教坊歌楼来了!”尤侗照例不笑,右眼向贞观挤挤,又要作弄人了,“今天被我抓住,看怎么了吧?”

    “全凭老居士明断!”明照凑兴说。

    “好!”尤侗说,“要就是背诵纳兰这首词,错一个字打一下手心;要就是上等素席一桌。”

    明照笑道:“背词倒也难不住老衲。素席呢,也早已嘱咐排备了。”

    尤侗鼓掌大笑:“那就先背后吃,反正我和华峰今天是扰定了。”

    明照住持这座古刹,时常接待文人墨客,不能不读些诗文,随时应酬对答。何况说起的这位纳兰性德,乃是当朝明珠太傅爱子,词坛宿将都钦服的新秀,明照早已把这首词背得烂熟了。他清清嗓子,拖声曳气地念起来: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缁尘京国,乌衣门第。有酒惟浇赵州土,谁会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尽英雄泪。君不见,月如水。

    刚背完上阕,尤侗就嚷:“好了好了,谁稀罕听你这老陕的怪腔调!快张罗素席去!”

    “他们在办。”明照笑着向顾贞观说,“顾居士与纳兰公子最近才相识,难得一见就倾心如此,引为知己。”

    贞观说:“公子错爱,叫我惶愧得很!”

    尤侗说:“确实不容易!纳兰连此词的格调都像是在仿效你。他有首词怎么说的:‘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不知道的人,谁相信这两首词出自一人之手?”

    谈起纳兰的词,贞观来了兴致:“纳兰自然是最擅长小令,一种凄婉处,令人不能卒读。但才大的人,无所不可,怎敢说是拟我的格调。我很爱他描状塞外校猎的词句:‘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塞马一声嘶,残星拂大旗’,这类悲壮苍莽的境界,真不许我们南边人道得一字。”

    明照见他们谈得兴浓,悄悄离座去安排斋宴。贞观抓紧时机,打开词稿:“西老请看这两句: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

    尤侗伸大拇指:“情真词切,高明之至!”

    “不!”贞观说,“文字算什么,我是说这一点决心……”

    尤侗摸着着大白胡子沉吟起来:“汉槎无辜遭此奇祸,自然令人同情之至。只是,这种话也只好是说说而已;真要做起来,我看比乌头白、马角生有难无易。……对了华峰,前几天我在前门看见一桩趣事……”他连连捋须,眼里闪跳着诙诡的光芒。贞观料定他又要以滑稽刻薄的闲话来回避正题了,只好单刀直入:

    “以西老的身份和声望,援救汉槎,未尝没有可能!”

    “我?!”尤侗目瞪口呆,“华峰!你怎么戏弄起老头子来了!”他伸指头点着贞观,嘻开瘪瘪的嘴似笑非笑。

    “我是实话。”贞观不放不饶,“西老撰传奇《钧天乐》,受两代天子的邀赏,誉为真才子、老名士,比拟太白、东坡。这是文士亘古稀有的际遇。西老如肯为汉槎辨雪奇冤,机会是一定有的。”

    话犹未了,尤侗已是双手乱摇:“华峰!当时你不在京师,不知此案的厉害!历朝历代,哪有这样判一次科举舞弊的:全体考官处死,两主考、十八房考的妻室子女都籍没入官;株连到了举子的父母妻子兄弟,远流数千里外的宁古塔。连那些侥幸没有被牵连进去的举子,也遭客舍驱逐,栖身在破庙废观,炊火如磷,面色如死,竟同乞儿叫花无异。案子拖延半年多,上意难测,人人自危,有拖病的,有病死的,有自缢的,有亲子不相顾的……这等大案,我辈岂能过问!”

    “但实情中的实情,是汉槎纯属无辜受祸。”贞观尽量想说服尤侗,“连他的仇家都直言不讳地说‘明知下石之有人,而桃僵李代’,我们身为朋友,能熟视无睹吗?西老与汉槎多年知交……”

    尤侗看看四下,压低嗓门说:“华峰你是聪明绝顶的人,还看不透其中的文章吗?科举是什么?无非是羁縻天下读书人的软索。所以前人说:‘太宗皇帝真长策,赚得英雄尽白头。’科场作弊何时没有?历来不过是将参与其事的考官降职,举子除名,也就足够平民怨,伸正义了。几曾有过这样小题大做、草菅人命的做法?还不是朝廷有意显示威权!你是江南人,更知明末抗清之师,倡导人多是江南文士,结恨朝廷最深,惩罚自然倍烈。”

    这一番议论,把贞观听得浑身冰凉、毛骨悚然。但他还是固执其辞:“西老看得这样透辟,那么昭雪汉槎的沉冤,又更超乎私谊之上了!”

    尤侗捏住贞观的手,推辞说:“华峰!你有这番心意,也就对得起汉槎了。自古君子远祸,何况当今之世!你以为我胸中就无块垒吗?不过是化为嬉笑怒骂……”

    贞观轻轻抽回手来,缓缓说:“我惭愧未能涵养到这样炉火纯青的境界。精卫填海,它何尝相信真填得海平?不过那一寸赤心难泯罢了。”

    尤侗看着贞观,宽宏地笑笑。这时,小沙弥和两个膳房和尚进来摆席了。贞观趁机起身告辞:“我头痛身热,恕不奉陪了。”

    明照提着酒壶进来,诧异地问:“顾居士不陪西老赏雪了?”

    贞观长揖到地:“冰刀雪剑正在杀我故人,我怎忍心观赏。”

    三

    顾贞观踱回小屋,胸口兀自堵得疼。他懊悔自己的异想天开。汉槎遭遇再惨,与那位慧黠绝顶也圆通绝顶的大名士有何干系,他为什么要替吴汉槎担风险找麻烦?动乱之中,疏友避嫌的有,弃友自保的有,落井下石的有,甚至卖友求荣的也有。这些年耳闻目睹的还少吗?人害人比魑魅还厉害十分。顾贞观、顾贞观,你为什么不学学尤西堂!谁像你这种呆鸟,把什么朋友情谊、道义职责、义愤不平,当成重负一样压在肩上,存在心头,堵在胸口,仿佛自己也参与了构陷汉槎似的!

    眼眶火辣辣的疼,欲哭无泪。第二首《金缕曲》的句子从心头流出来,把自己丧妻离友的悲哀、凄凉孤寂的心境,尽情向万里外的汉槎倾诉: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宿昔齐名非忝窃,试看杜陵消瘦,曾不减夜郎僝僽。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涼否?千万恨,为君剖。

    兄生辛未吾丁丑。共此时,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诗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寿。归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传身后。言不尽,观顿首。

    他希望汉槎一心将养,少作辞赋,待雪冤归来之时,再从容忆写从非常人所能经历的困境、苦境、绝境中得到的眼界和胸襟,为后世留一段诗史。

    搁下笔,他长吁一口气,怔怔地望着壁上那幅自绘的《侧帽投壶图》。纳兰容若用他那秀逸飞动的兰亭笔法,把起先和尚背诵过的那首《金缕曲·赠梁汾》写在图上(梁汾是贞观的号)。贞观默默咀嚼着:“不信道、遂成知己……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然诺重,君须记。”

    他忽然眼前一亮:怎么没想起纳兰这位一诺千金的贵公子,反而去求别人?多少坎坷失职之士得到过他的帮助啊!

    但旋即又非笑起自己的“病急乱投医”来。纳兰同自己固然一见如故,但毕竟还是新交,怎好遽然以这样的难题相托。再加上纳兰的父亲是当朝太傅,纳兰本人是皇帝身侍卫,对这类重案,比一般人更须避嫌,怎好强人以难!思来想去,心中那团乱丝更加头绪纷繁。

    四

    贞观在雪地里乱走了个把时辰,把耳朵也冻坏了,还是消除不去心头的烦躁。时已过午,才走回来,老远看见千佛寺大门外停着一辆双马车,车帘放得严严地。走近一些,车帘一掀,蹦出一个十三四岁的僮儿,嚷道:

    “顾先生可回来了,请上车吧!”

    贞观看着这个欢眉笑眼的孩子有些面熟,又一时想不起来。那男孩说:

    “我是纳兰公子家的河传呀!”

    照应寺门的僧人跑出来说:“公子来看望顾先生,见您不在,待了一会儿就走了,叫车留下,等您回来送您到公子府上去。”

    “公子呢?”

    河传说:“公子自己骑马回府了。都该到家了吧,一两个时辰了。”

    贞观好生过意不去,这样恶劣的天气,竟让纳兰骑马走这么老远的路程,便不再回屋子,赶快钻进车里。打了好久瞌睡的车夫一甩鞭子,马蹄踩得厚雪“咕咕”响着走了。

    路上,贞观向河传打听有什么要紧事。河传摇着头:“不知道,不像出了什么事呀……”

    在一东二冬地摇晃着的车厢里,顾贞观想:纳兰容若这位满族青年诗人,也真算得上是个特立独行的人物。出身高门贵胄,自幼锦衣玉食,又加上少年清显,却生就一副江湖风烟的淡泊性格,萧然若寒素。童稚就善骑射,读书又过目成诵,扈从皇上,都是雕弓与书卷偕行,日则校猎,夜必读书。填的词婉丽凄清,绝无绮襦纨绔的珠光宝气,倒像是憔悴寒士的幽惊积愫。咏塞上雪花的句子,倒正好作他的自我写照:“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马车经过太傅府大门而不入,一直赶进后园的一个侧门。贞观于是知道,纳兰是在他新近构筑的那三间茅舍里。果然,河传悄悄告诉他,太傅今天宴客,纳兰早先就是想躲到贞观那儿去的;没见着,又嘱咐直接送到这儿来。这是一幢整洁清幽、典籍绕壁的草房,纳兰还为它赋过一首《满江红》。座上多是嵚崎磊落的俊异之士,比如世人认为最落落难合的陈维崧、严绳孙、姜宸英等人。一般客人不让到这里落座。

    贞观跨进书房,就向在屋里踱圈子的纳兰告罪,说让他老远枉顾,冒寒而回。

    纳兰笑着说:“该告罪的是我!不告而取,罪同行窃……”一边向瞠目结舌的顾贞观扬着一卷纸。

    贞观一看,就是自己的那两首《金缕曲》。

    “河梁生别之诗,山阳死友之传,是千古不朽的血泪文章。”纳兰踱着步说,“如今有华老这两首《金缕曲》,可以鼎足而三了。”

    “哪有这么好!”贞观惶恐地说,“不过是万感丛集,下笔竟不能自已……”

    “要不怎能这样撼心动魄呢?!”纳兰站定说了这句话,又缓缓踱起步来。

    贞观捧着薄如蛋壳的白瓷杯发怔。从没见纳兰这样在人前转圈子,他心中一定在想着什么。也许是在打腹稿,准备和那两首《金缕曲》?贞观偷眼打量着纳兰清癯英爽的脸庞,心里揣摩。

    纳兰负着手,转向贞观说:“汉槎先生蒙冤时,我才三岁。但后来很仰慕他的才华。特别是他的赋,我曾手抄过好几篇。”

    “是,汉槎以赋最擅胜场。”贞观说,“真可以规模江、鲍,接迹王、杨。”

    “谁想得到一代才人,如此命蹇!”纳兰感叹地说。

    “公子还不知道那最令人骇异的一幕!”贞观小声说,“在定案之前,朝廷把所有举子集中起来‘复考’,每人作两篇文、一篇赋、一首诗。考场上除了派试官罗列侦视,堂下还排列武士示威。堂上陈列着桎梏镣铐还不算,竟摆着黄铜夹棍、腰市钢刀。每个举子身后,还有满洲护军两人夹押。哪里是在复考,竟是在过鬼门关!读书人几曾见过这样森严的场面?纵有满腹珠玑,也随着魂魄飘散了。汉槎在这种恐怖之下,战战兢兢,不能终卷,便锒铛下狱,流徙万里了。”

    纳兰那常常若有所思的面庞上,眼睛湿润了,眉峰紧蹙着,嘴唇微颤。很久才开口:

    “呵!居然有这样以刀锯斧钺跟随铨选科举之后的做法?真是旷古未闻。”

    他柔弦般颤动着的语调,让贞观仿佛直接看到了那颗敏锐善感的诗人之心悸动得多么厉害。贞观不觉自己的喉咙也哽咽起来。

    纳兰又一次拿起词稿看了一阵,抬头说:“汉槎有华老这样的生死之友,可以无憾了!”

    “不!”贞观沉重地说,“昨夜写下的词,今天我已感到对不起远在天涯的汉槎了。”

    纳兰大惊:“怎么呢?”

    “一介寒士,不配说这种豪言壮语!”贞观激愤起来,“我原想,都是涸辙中的鱼,干渴殆毙;我努力吐一点沫,濡湿一下他的身躯,让受难者多一分挣扎下去的力气,让幸免者多感到一分肩上的职责,也不无好处……但我就没想到,‘盼乌头马角终相救’这样的话,虽涌自一寸赤心,却无这种斡旋天地的力量。让汉槎兴起希冀,而终归幻灭,怎么对得起他呢!”

    贞观把一腔悲愤倾泻在自谴自责之中,突然看到纳兰那双清澈深凹的长目中,涌出一对沉重晶莹的泪珠,啪地打在词稿上。它像两颗清凉的雨点,沁进贞观焦灼欲裂的心田。纳兰猛地扬声说:“华老!今天在千佛寺读到你这两阕血性篇章,我一是要浮大白以相贺,二是想讨一个承诺……”

    贞观慌忙问:“不敢不敢!”

    “华老!让我助一臂之力,营救汉槎生还。”

    这不是贞观梦寐以求的一句话吗?可是真正从纳兰口中说将出来,却又叫贞观全身一震。他满怀疑虑地望着纳兰。纳兰眼中满是期待与热望,倒似乎真是对他有所希求。

    刹那间,贞观体味到一股童年时在花间捕捉凤蝶的心情:眼看着绝美的风姿就在眼前,却是那么神光离合,薄翅扑闪,欲歇欲逝,叫人无从伸指,紧张得呼吸都屏住……他竭力镇定着自己,站起身,嗫嚅地问:

    “公子有了主意吗?”

    “不!”纳兰哑然失笑,“读了华老新词,救汉槎的念头油然而生。但真要去做,又觉得无从措手。您不见我正烦躁得什么似的吗?”

    贞观勉强点点头,又颓然坐下。纳兰看出他的失望,忙说:“华老放心,此事在三千六百日中,我一定以身相任!”

    贞观泫然说:“公子,汉槎出关近二十年了。人寿几何,忍以十年为期吗?”

    “但是,此事大难呀!”纳兰叹息着说。

    “明白!”贞观郑重地回答,“此案流人,断乎难得轻宥。弄不好,营救者不啻惹火烧身。只是汉槎毕竟无辜,身子又单薄,他那样的‘早衰蒲柳’,打熬得过三千六百日冰刃雪箭的摧残吗……”

    纳兰苦笑说:“只叹我这条鱼,能吐的沫也不多哟!”

    一时之间,主客都沉默了。贞观绝望地想:如说世间最悲壮者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诸葛亮、文天祥那样的事业;那么世间最无可奈何的悲哀,就该是眼前“知其当为而不可为”的我们二人了。

    静寂中,前面的深深园林、沉沉画堂,隐隐传来一派细细的笙歌管弦之声。贞观觉得很刺耳,简直是对自己的一种戏侮和嘲弄。

    负手而立的纳兰陡然回过头来:“走,我们到那里去!”

    他看着莫名所以的贞观,指指那缥缈仙乐的来处:“找我父亲试试。”

    贞观省悟过来,惊喜得连连点头:“好!好!只是,你不高兴会客……”

    “为了汉槎,岂但是会客,耍赖都情愿。”纳兰扬声大笑,抓住贞观的手,“我们去!”

    五

    纳兰容若带着顾贞观突然出现在宴会上,使宾客们大为惊喜。有的人已觉得有了明日向朋辈炫耀的话题。一片寒暄、让座、温酒、进盏之声,半晌才平息下来。但一些善于观察、老于世故的客人,不久就发觉公子是有急事找太傅,才忽然露面的,所以显得坐不安席、心不在焉。大家乘酒宴已阑,相约告辞而去,很快只剩下三两位心腹之人。

    纳兰把贞观的词稿双手递给父亲:“华老新填的词,惊天地泣鬼神,叫人佩服得很!”

    “呵!难得难得!”明珠客气着,接过词稿,先默读一过,又轻轻吟诵起来。那两三个幕僚伸长脖子看,一边击节赞叹。纳兰趁机把汉槎的惨况、华峰的侠义、自己的感同身受,扼要地诉说一通。纳兰一面讲,贞观一面窥测太傅的反应。他不禁佩服那句俗话:“宰相肚里能撑船。”像这样老谋深算、身居高位的人,心中的喜怒哀乐,确实从脸上是不易看出丝毫的,有深不可测的静穆、端庄。

    明珠听了一会儿,做了个手势,表示这些情况他都尽知。纳兰赶快住了口。

    明珠慢慢呷了口酒,抚须不语。纳兰忍不住,又试探着把希望父亲援救汉槎的意思,也含蓄地说出来。

    太傅还是沉吟着。那位最心腹的智囊用食指沾着酒,在上画了许多圆圈,揣摩了一阵子,忽然写成一个大大的“难”字。

    纳兰容若看了说:“唯其难,才来惊动父亲。”

    明珠又拿起贞观词稿细读,右手不住轻捻着斑白的长须。容若向贞观投了个提心吊胆的眼色,向着珠帘焦躁地挥挥手,细乐之声戛然而止。

    明珠一边默读,一边慢慢伸出右手去拿一只行令用的巨觥。那位智囊忙把觥放到明珠手里,纳兰容若提起银壶要给父亲斟酒,明珠却从纳兰手里取过银壶,一边看词,一边自己往觥里细斟。大家莫名其妙地看着,不知太傅要做什么,又无人敢问。寂静中,那“哗哗”的注酒之声,似乎长得没有尽头。这只酒觥实在也太大了一点。酒从觥口溢出来了,明珠还在斟。纳兰失声说:“满了!”

    明珠猛省过来,看着满当当的巨觥,又抬头看看顾贞观,忽然微微一笑,站起身来,双手捧起酒觥:“好吧!顾先生如能饮完此杯,我为先生营救汉槎。”

    纳兰容若连忙探过身来:“华峰素不善饮,我来替他!”

    话未讲完,贞观已一手接过酒觥说:“好!老大人一言为定!”深吸一口气,俯下头就喝。

    明珠吃了一惊,伸手阻拦。贞观偏开身子,咕咚咕咚好一阵才喝完,把酒觥往桌上一顿。

    大家都看呆了。明珠说:

    “哎呀,顾先生的至性豪情,真真叫我服了!我是一句戏言。即使先生不饮,难道我就不救汉槎了?”

    贞观满面通红,喘气不匀,口齿不清地说:“一碗酒,总比……总比乌头白、马角生容……容易吧!”

    大家放声大笑起来。不防顾贞观天旋地转、头晕目眩地出溜到桌下去了。

    贞观为这杯酒病了三天。是谁扶他到纳兰书房,几时回千佛寺,他都全然不知。

    清醒过来,就托明照找人去问纳兰。纳兰的回信竟然又是一首《金缕曲》。词中说:“绝塞生还吴季子,算眼前、此外皆闲事。知我者,梁汾耳。”

    贞观双眼又湿了。他磨浓了墨,把它写在那两首《金缕曲》后面,珍藏起来。

    他不怀疑纳兰会不尽力。只担心此事本身太难。毕竟乌头难白,马角难生。他还有个更大的隐忧:在宁古塔的冰桎雪梏下,南边生长的汉槎能支撑到“那一天”吗?

    六

    五年后的一天,贞观旋风一样冲进纳兰的草屋,一边大喊:“汉槎!汉槎!”

    “华峰!”一个瘦削的身影扑过来。五十岁的吴汉槎,看去纯乎是一个古稀之年的衰翁了。这对宿昔齐名的江南诗友,在二十四年生离死别后,如今抖抖索索地拥抱在一起了,还直疑是梦魂在捉弄人,唏嘘着不敢启口问话。

    纳兰从书丛中走过来,扬着一本诗稿:“华峰!如今汉老无恙归来,我们又该庆贺艰难生涯对他的玉成了!”

    “怎么?”

    “汉老的《秋笳集》。全是塞外的作品。凄清而兼豪放,风骨遒劲远胜少年之作,不是身历其境,怎能写得出一个字!”

    汉槎嚅动着牙已脱尽的嘴唇,连连拱手道谢。这时,一个五短身材的人匆匆进来。汉槎挽住贞观的手臂向那人说:“兆宜,这就是顾华峰先生!”

    兆宜抢上来下跪施礼,吓得贞观连忙还礼不迭,却被汉槎紧紧拉住。汉槎说:

    “公子怜我老父和两个哥哥都已谢世,特地把舍弟兆宜聘到府中,让我们老弟兄朝夕相共。”

    纳兰微笑说:“能同你们聚首,我是如鱼得水、如骖之靳呀!”

    兆宜取出一叠稿子:“华老请看:这么多知交故旧为我弟兄欢慰,赋诗作贺。华老离京一个多月,今天是一定要补作的了……”

    贞观一张张翻着诗稿,口里念着姓名:“徐健翁、王渔老、纳兰公子、宋牧老……哟!尤西堂也有大作。”

    汉槎笑吟吟地说:“西老不愧大手笔,老辣之至:‘西风紫塞重回首,不断龙沙哀雁飞……’”

    贞观打断话头问道:“听说他入翰林院了?”

    “是。”兆宜说,“这是顺理成章的啰。”

    贞观又问:“更加心宽体胖了吧?”

    敏感的纳兰抬起炯炯的眼睛:“怎么?”

    “不怎么。”贞观笑笑,“想起你赠我的《虞美人》来:‘瘦狂那似痴肥好,判任痴肥笑。笑他多病与长贫,不及诸公衮衮向风尘。’你我这样的人,是一辈子也长不胖的。”

    贞观一边说,一边顺手把诗稿都叠在短榻上。那年在千佛寺同尤侗的谈话,他没有向谁说过一个字。纳兰为救汉槎费尽移山心力,才得到“醵金相赎”的许可;又不知多少热肠人奔波运筹,才算办成。这些事,贞观也没对纳兰说过谢字。

    兆宜收检着诗笺,忽然指着短榻说:“三哥,你知道吗?为了‘绝塞生还吴季子’,华老差点儿醉死在这张榻上!”

    汉槎凝望着木榻,踉踉跄跄走过去,身子一软,双膝跪倒在榻前。兆宜跑过去搀扶,连声问:“怎么了,三哥?”

    汉槎深凹的嘴唇抖颤半晌才说出声来:“当今之世,人唯自保,噤若寒蝉,而你们……”

    他把白发飘萧的头颅枕在榻上,艰难地哽咽起来。

    余韵

    汉槎回到京师不过两年,就像一段膏脂燃尽的残烛,熄灭了剩下的一点光焰。顾贞观也结束了壮游江湖的生涯,回到无锡老家,准备读书著述以终老。离京前,他把那幅《金缕曲》三首的手卷,郑重地赠给纳兰。万没想到,一年以后,这卷手稿又回到了自己手中:纳兰容若,这个幽悰别愫的贵公子,王谢门第的萧寒子弟,天下寒士的真朋友,像一颗词坛的彗星,倏然陨落在三十华年。

    顾贞观对着词稿发痴,不知道天色几时黑尽,是谁燃起烛光,又几次续起蜡泪。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心魂已经离窍,与纳兰和汉槎携手联袂,同涉冰川,同渡关河,同拈花微笑,同凄然泪下,同长啸,同悲号,同翱翔于青溟,同絮语于窗下……等到猛省过来,他抓起笔,在三首《金缕曲》后面狂草了两行字:

    “呜呼!容若已矣,余何忍复拈长短句乎!”

    一九八〇年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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