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那拴马桩,以前不知道拴过多少马。”外婆说着,把那半截石柱指给我看,柱上雕琢的图案依然清晰可辨。说不清她的语气里是怀念更多,还是愤恨更多。外婆站在门前,挺直着肩背,虽是强干高贵的样子,却怎么也掩盖不了从身体内部透露出的苍老气息。像一株被烈火烧焦的树。
“你是不知道的,我们家,以前有多么好,这里,不知走过多少马帮。”外婆说,嘴角扬起微笑:“我们杨家,是随着皇帝的军队,从中原来到沧城驻守的。我们家为皇帝打仗,曾出过最好的读书人,最好的官,最好的战士,”她笑着看了看我:“也出过最好的马锅头。”
这是我不曾听过的,我一直觉得家里有我,有母亲,还有一个不知道算不算家里人的外婆。我从不知道我们家竟跟读书人、官,还有马锅头有什么联系。我呆呆地看着外婆,听得愣了。
“你的祖爷爷,就是你外公的父亲,那时候是沧城最好的银匠,他做的首饰被夷子们的头人太太,土司太太争抢,他还带了一大帮徒弟。”外婆说:“那时候,马帮一到沧城,是必然要到我家来的,因为你祖爷爷的银饰实在是太好了,拿到外面去可以卖很高的价钱。要是哪位小姐得了他的银饰,是极其高兴的。你祖爷爷很年轻就买下了这处房子,还有萱园,为的是要在年老以后,服侍服侍花草,过悠闲的日子。”
“我的娘家,也是好人家,有很多的田地。我嫁给杨家的时候,你的外公也做银饰,虽然没有你祖爷爷做得那么好,也是不错的,他送给我一盒彩色的银珐琅首饰,那真是……漂亮啊。”外婆沉浸在回忆里,脸上涌动着幸福的光芒。
“可惜,你祖爷爷死得早,你的外公死得更早,我生下你母亲没有几年他就死去了。”外婆声音里流出淡淡的忧愁:“那会儿没有你,连你母亲都很小,有人劝我改嫁。我差点就嫁给一个姓刘的小伙子了,他是你祖爷爷的徒弟,也是个银匠。”她似乎忘记了我是她讨厌的外孙,喋喋说个不休。
“可是我没有嫁!”外婆的声音突然变得坚定而骄傲了,她的脸也放射出光芒:“我没有嫁,我做了一个斋女!你知道什么是斋女吗?”外婆问我。我茫然地摇头,外婆说:“斋女就是守节的女人!我为你外公守节了一辈子!为杨家守节了一辈子!”
我不懂这有什么好的,可外婆看上去很自豪,竟咧嘴笑起来,露出稀疏的黄牙,我只好跟着笑。
“女人嘛,就该为男人守节,男人呢,就该传宗接代兴旺家业。”外婆说,她突然神秘地笑了:“如果我当初没有守节,也许就没有你了,小夷子,你知道你是哪里来的吗?”外婆咯咯地笑起来。
“我不是小夷子,我是杨家的人,我叫阿轩。”我说。
外婆深深地看着我,不再说话,我们坐在杨家曾经人马喧嚣的大门前,默默地听着风从沧城上空吹过,不知吹到什么地方去了。
夏天到来的时候,园里的萱草花逐渐开败了,只剩下浓浓的绿。又过了个把月,突然有一天盛开了大片的石蒜,母亲说那又叫蟑螂花,有毒,不想死就不要去碰。我在三川的竹林中也见过很多石蒜,颜色很杂,有粉红,有黄色,也有白色。可在这个园子里,一朵杂色的都没有,全是艳艳的红。闷热的夏天,满眼的殷红总让人觉得烦躁,我无聊了来,便跑进园子里踩倒它们,但又如何踩得净呢?
可是我又遇到那个摘花的男孩了,那是一个正午,园里没有阳光,潮热难当,突然飘来泉水流淌的潺潺声响。我在屋里从窗望出去,便看见了那男孩。夏天了,他依然穿着羊皮小褂,蹲在花丛里,挑选着中意的花朵。花束被他握在手中,像握着一束熊熊的火炬。
待我从屋里奔出去唤他,却又找不见了,他刚刚蹲的地方还有几株被踩倒的花朵,也有几株断茎,冒着汁液。
我告诉母亲,有个男孩来我们的园中偷花。母亲正为生计发愁,我们的银器和珐琅已经剩下得不多了。她烦躁地挥手要我自己去玩,说:“谁要偷就偷吧,死人花。”
从母亲说石蒜是“死人花”,就可以猜到,母亲不喜欢石蒜。她喜欢芳香的花草,而石蒜是不香的。在我们三川的家里,母亲种植了茉莉、桔梗和木槿。这些花草都可以做菜,每当煮了木槿花的汤,或是用桔梗炖了肉,母亲便要笑着唤我:“阿轩!吃花啦!吃过以后花要从你脑袋上开出来!”与母亲不同,外婆对石蒜却很喜爱,采摘了去放在堂屋的香案上,开败了,又换上新鲜的。一次我忍不住问外婆:“为什么要放在这里呢?妈妈说这是死人花。”
外婆皱着眉,好像想要发怒,瞪了我一会儿,却又缓和了。
“小夷子,你知道什么,这是神仙花。”
神仙花?神仙,总是能带给小孩子很多美妙想象的,于是我便在堂屋里,我们杨家的堂屋里,第一次听我的外婆给我讲了一个关于神仙的美好故事。讲起这些故事来,外婆便不再是那个咒骂我是夷子、要挖掉我眼睛的恶毒老妇了,她是一个和气,甚至温暖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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