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篮里花儿香啊-无章节名:1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下了一夜的雨,老富也听了一夜雨声,临明时,他做出了一个决定:去死。

    决定了去死,老富立刻轻松下来了。

    窗子外的天,给洗得瓦蓝瓦蓝的,都蓝到他心里来了。老富走出院子,看到院子外的老火山离他分外的近,好像要贴过来了,他都听得到山脚下的浮石发出的爆烈声。这么多年来,他几乎忽略了家门口这些山,这会儿,就要去死了,他才觉得这些饱满得就像羊奶子的山,好看,安静,一点都不张扬。下辈子吧,老富想,下辈子还转在甘家洼,转不了人也好,就转成山上的一块石头吧;转不成山上的石头,就转成一只羊,天天在山上吃草。

    老富盯着那些山看着,居然看到了他童年时的影子,他发现那个影子竟然越长越高,像头顶上的天一样彻底将他罩住了。后来老富又看到了他爹摇摇晃晃的影子,还有那个跟着磨剪子的南蛮跑了的,只给他当了几年妈的影子,还有他死去的女人的影子。老富不明白这些影子为啥突然聚到了一起,但是它们很快就消失了,或者,只是一种幻觉,根本就没出现过。只有瓦蓝瓦蓝可以伸手触摸到的天,罩着他。

    老富发现他一年四季顶着的这个天,只有在瓦蓝的时候才是干净的。干净得好像透着亮似的。

    老富忽然觉得应该洗个身,在他去死时,应该是干干净净的。他返回屋,走到水缸边,发现水缸是空的。他摇了摇头,担起两只水桶出了院子,走到了街上的水井边。这口井其实早枯了,水是从村北的水塔接过来的,有一根黑皮管从井里伸出来,老富解开扎着管口的铁丝,水就流到了桶里。水流得很慢,接一桶水得一根烟的功夫,可他还是耐着性子等,他得把那口大水缸填满,不能死了后落个懒的坏名声。“老富这家伙真懒,你看看,临死前水缸都是空的。”他一共担了四担水,三担填满了水缸,剩下的一担留着洗身子。

    老富烧了一锅水,水在锅里开着时,他先去收拾院子,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的,连一根柴草棍都看不到了。收拾完了,锅里的水正好也开了,他找了个大盆子,把水盛到盆子里,又把盆子端出了院子。虽然知道不会有人来,老富还是插了院门。他脱了衣服,赤条条地收拾起自己来。他洗得很痛快。好像很久没有这么痛痛快快地洗过了。他揉搓自己时,看到院子外的那些个老火山离他更近了,好像要跟他说个悄悄话似的。

    洗过身子,老富又找出一身衣服换了,还是五六年前的衣服,中山装,有些旧了,但洗得干干净净的。穿在身上也舒服,不像张万成给他买的西服,裆浅,稍微一蹲,就开了裂。换了衣服,他进了柴房,找了根绳子,便往院子外走。老富知道不能死在家里,死在家,这三间窑洞就算坏了。当然,他知道,即便是这三间窑洞不坏,也不可能有人住了。村子里这么空,到处都是空落落的窑院,有谁会搬进他这里住呢?可他还是不愿死了后,有人指着他的尸首骂:“看这个没出息的货,哪儿不能寻死?偏偏要死在自己家里,活着窝囊,死了也标标准准一个窝囊废,白白坏了三眼窑洞。”

    出了门,老富又看了他的窑洞一眼,也没锁门,只是虚掩上了。

    走在街上,他忽然想碰见个人,想跟随便哪个人说说话,可街上空荡荡的,甭说人了,连只狗都看不见。老甘呢,老甘也不知哪去了,或许这家伙又领着他的小皮去野外转悠了。这会儿,老富真想跟这家伙说说话,告诉他:“以后就是憋不住了,也不能去白牡丹家,一次也不能去。你是村长,一村的主心骨呢,虽说村子里没几个人了,可没几个人你还是村长,是村长你就得有个村长的样儿,不能作践自己。还有,你要开导一下白牡丹,让她别再做那活儿了,能嫁个人就嫁了吧,嫁不了也不能再做那活儿了。”老富还想告诉这家伙:“我死了,我家里的东西就都是你的了,那几箱酒,还有那些牙膏呀卫生纸呀香皂呀都是你的了。”可是,他没看到老甘,连这家伙的影子都没看到。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天意了。天意让他临死前也要憋着一肚子话,要把这些话都带到坟墓里去。

    这么想着,老富已经出了村。

    谷黍都割倒了,只有一片片玉米还竖在田里,玉米的叶片也泛白了,干枯了,再过几天,这一片片玉米也得放倒了。

    到时候,田里就干干净净的了。

    走到狼窝山那边时,老富看到坡脚下有群羊,羊倌也不知是个谁,鞭子有一搭没一搭地甩着。他想躲开这群羊,但是他又必须顺着这条路走。还没走近那群羊,他看到有几只忽然朝着他奔过来,他立刻明白了啥,那是张万成家的羊,这几只羊显然还没忘了他。老富当然认识它们了。这只尾巴又圆又厚又白像十五的月亮一样的,是“大尾巴”;这只叫“榆耳朵”,它的耳朵小得像榆钱;这只长得一脸机灵的叫“小灵通”,这小东西最会钻空子,每次到了离庄稼地近的地方,它假装看都不看,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就跑进庄稼地吃点细粮,等你发现了举起鞭子时,它早跑得远远的,让你打不着它;还有这只,叫“老憨”,一脸的憨态,是群里最老实的一只,走到哪里,只顾埋头吃草,让吃啥就吃啥,不会乱跑。每只羊,他都给起过名字。现在,它们跑过来了,拱他的腿,舔他的手,亲热得不得了。老富笑了笑,对“榆耳朵”说:“你耳朵咋还这么小,没人爱见的家伙。”他又对“大尾巴”说:“你还拖了这么个大尾巴啊,看你走得多难看。”又对“小灵通”说,“你这家伙还这么鬼精鬼精的啊,当心让人家给逮了。”他跟它们说了好多话,然后强迫它们归了群,又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

    那个羊倌终于认出了老富,好像很不好意思,好像是他抢了老富的饭碗。老富对他点点头,笑了笑。那个羊倌搓着手说:“你是老富吧?你拎着根绳子去哪啊?”老富迟疑了一下,又笑了笑:“去砍点柴,家里没生火柴了。”那个羊倌疑惑地看着他,却也没再问。走出老远,老富才觉得他说得有点离谱,还没到后秋,这不是砍柴的时节啊。但是他也没去责备自己,一个快死的人了,说点牛头不对马嘴的话,也犯不得较真。

    远远地,他就看到了那棵柳树,看到了那座坟。

    老富知道自己要死在这里了。

    他在柳树前停了下来。

    他看了坟头一眼,说:“我来陪你了。”

    又说:“这么多年把你丢在这里,一定挺寂寞的吧,我来跟你做伴了。”

    老富把绳子甩到树杈上,卡牢,又把两个绳头拉下来,开始给自己挽套子了。放了一辈子羊,他当然会挽套子了,他会挽各种各样的套子,死套、活套。活套能伸缩,给套上的羊,越挣扎越紧,直至勒死。他给自己挽了个活套。只要一套上去,他这条命就算完了。他又看了一眼头顶上那瓦蓝瓦蓝的天,就把头凑了过去。但是,他忽然嗅到了一股扑鼻的香味,他不知道这香味来自哪里,他使劲地嗅了一口,好像嗅到了死去多年的女人的气息。她身上好像就这种味道。这味道好像发出了一种声音,在喊他,诱惑着他去寻找。他慢慢地扭过头来,离开挽着套子的柳树,向坟头移去。

    老富终于明白了,这香味是从坟头上的花篮里散发出来的。他没想到它们还活着,他走过去,蹲下来,看到花的叶片竟然还绿绿的,沾着水珠,花瓣也越发舒展了。

    老富又使劲嗅了一口,泪水忽然夺眶而出。

    责任编辑刘青

    邮箱:[email protected]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