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可可西里吃大餐-蝴蝶效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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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9年12月29日这天,对于黄一敏来说真的很重要。原因一,是黄一敏出生在这天;原因二呢,是很多年之后,黄一敏才知道,就在她出生的这天,有个叫洛仑兹的气象学家,在美国科学促进会上做了一场著名的演讲。

    洛仑兹宣称,一只蝴蝶在巴西扇动翅膀,几天后会在得克萨斯引起一场龙卷风。

    洛仑兹的这一论断,怎么看都不是特别靠谱,但人们却习惯称之为蝴蝶效应,用来说明看上去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情之间,原来有着意想不到的关联。而另一些时候,蝴蝶效应也用来表明微小的细节,会带来巨大的变故,这就多少有点像那句俗语——针尖大的窟窿斗大的风。

    黄一敏第一次听说蝴蝶效应,大约是在2003年的6月。那天的傍晚,天空飘起了小雨,小雨若有若无的,有点没事找事的意思。黄一敏吃过晚饭,不知怎么打发饭后到睡前的这段时间,那就看电视吧。黄一敏正在一下下地按遥控器,想找到重播电视剧《还珠格格》的频道,她的寻呼机来了信息。那时候,寻呼机在涧河已经没有更多的市场了,但手机还没有完全普及开来。

    我正在北岸广场喷泉等你,江洋。黄一敏的寻呼机上来了这样一条信息,没有留下回电号码。

    黄一敏拿着雨伞就跑出了家门。到了楼下,马上就要来到小区门口时,可能是因为走得太急了,黄一敏的左脚猛地崴了一下,疼得她倒抽了一口气。这里要交代一个很重要的背景,就是在黄一敏十五岁那年,她的左脚曾经受过伤,具体说来是一片碎玻璃把她脚心扎了一个很深的口子,伤口好了以后倒是没有落下伤疤,但从这以后,每逢走路走急了,或者脚下踩了个小石头之类的东西,她的左脚就会隐隐作痛。

    黄一敏就停下了脚步,脚下很清晰的疼痛,如同一只多爪的虫子一样,飞快地往上爬行。正是这股疼痛,让黄一敏突然想到了一个比较严峻的问题:江洋是谁啊?谁是江洋啊?在黄一敏的记忆和印象当中,从来就不曾有谁名叫江洋。

    但黄一敏的脚步只停了一下,她就忍着疼痛,直奔北岸广场去了。

    一定是因为下雨的缘故,黄一敏赶到北岸广场,这里显得有些冷清。

    在广场的南入口,黄一敏站了下来,不远不近地望着喷泉。

    有五个人在那儿逗留。一个似乎是迎宾小姐,身前斜披了一条彩带,上面写着北岸宾馆你的家。要不是哈欠一个紧接着一个,该迎宾小姐也许会把随身携带的微笑,放到脸上的。站在喷泉近前的那两个人看来是情侣,正手拉着手、脑门顶着脑门,在悄悄地说着什么,男子还偷偷亲了下女子的脸颊。剩下的两个人,一个蓄着怒气冲天的络腮胡子,斜靠喷泉的栅栏,正在打电话,这人没拿手机的右手,触了电一般胡乱抖动着,还不时地指着天空或者狠拍大腿;最后的那个人是个大约二十三四岁的男子,黄一敏刚一打眼,还以为他是个小男孩呢。这人嘴里叼着一根香烟,正在四下张望。他的身高也就一米六多一点点的样子,而且瘦得有点离谱,以致黄一敏在一瞬间里有一种担忧,那就是把这人扔进锅里,能不能炸出多半碗油来?

    黄一敏就想,他们五个当中,哪个是江洋呢?

    2

    这个扔进锅里炸不出半碗油的男子,就是江洋。这是黄一敏第二天才知道的。

    因为弄不准这五个人中哪个是江洋、有没有江洋,黄一敏就转身回家了。可是第二天,还是晚饭过后,江洋又给黄一敏打来了寻呼,还是说在广场喷泉等她。黄一敏首先是感觉很烦,接着就起了好奇心,想要看看江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货色,不认不识的,总给我打寻呼干什么!

    这个傍晚就像黄一敏在中学作文里写的那样,不但晴空万里,而且万里无云,广场上的游人熙熙攘攘的。还是站在广场的南入口,黄一敏更加弄不清谁是江洋了。

    黄一敏就仔细盯着喷泉附近的游人,很快她就又发现了昨天那个蓄着络腮胡子的中年男人。这男人仍旧在打电话,大张着嘴巴、舞动着臂膀,正在呼喊着什么。黄一敏就想,这个人会是江洋吗?我要不要上前打个招呼?黄一敏正在犹豫,男人突然大骂了一句,滚你妈的!接着他就狠狠地将手机摔碎在了地上,吓得周围的人都停下脚步,黄一敏也下意识地捂住了胸口。

    男人迈着大步离开了广场。他的两只脚,就像两个大锤子一样,每走一步,似乎都要将大地砸出个坑来。男子经过黄一敏身边时,黄一敏紧忙往旁边侧了侧身。

    黄一敏就觉得真是有些无聊了,打算回家看电视,或者找个网吧上网。就是这个时候,江洋来到了黄一敏面前。

    请问,你,是不是要,找,要找一个叫,叫江洋的人?江洋磕磕巴巴地问。

    你怎么知道?黄一敏白了江洋一眼,随即就记起了,昨天这个时候,这人也在喷泉近前出现过。

    我就是江洋。江洋紧忙把笑容四四方方地摆到脸上,话也说得顺溜了。

    江洋还慌忙将记者证递给了黄一敏,以表明自己不是坏人。不知道是江洋放手放早了,还是黄一敏伸手接晚了,总之记者证掉在了地上。江洋紧忙哈腰去捡,一只宠物京巴狗不知从哪蹿了出来,一口叼起记者证,撒腿就跑。江洋围着广场追了两圈半,把自己累得像条落水狗,总算将记者证追回来了。

    而黄一敏就一直看着江洋撵狗。开始时,她是将两只胳膊盘在胸前,脸上是淡淡的笑。可是很快,黄一敏开始大笑起来,边笑边鼓掌,笑得肚子都要抽筋了。

    江洋来到黄一敏面前,用手捋着自己的胸口,说,气,气死我了。

    黄一敏笑得抱着肚子蹲在了地上。

    江洋是《涧河晨报》的记者,他要做一个有关寻呼机退市的报道,就在昨天和今天,随意给几个寻呼机号码发了信息,但没有一个人来见他。昨天,黄一敏出现在广场南入口时,他就注意到了,但他也拿不准黄一敏是不是来找他的。今天,当黄一敏再次出现,他就忍不住走上前来了。

    江洋要做的新闻报道,主要观点是寻呼机不该退市,寻呼机给百姓带来了极多便利,政府有义务扶植这一行业。

    黄一敏说,你有病啊?便利个屁!有钱谁用寻呼机?有钱谁不用手机?

    江洋抬起左手挠了挠鬓角,说,嗯,也是啊。

    黄一敏又白了江洋一眼,她说,你怎么不写写宠物狗,都要比人多了。你看那些养狗的,管狗都叫儿子,叫得多亲多恶心,你怎么不写这个?

    江洋说,是啊,我怎么没想到这点呢?

    黄一敏又白了江洋一眼,懒得再说什么。

    这时候,有一只墨绿色的蝴蝶,不知道是不是大老远从巴西飞了过来,绕着黄一敏的头飞来舞去的。可能是为了打破有些尴尬的气氛,江洋说,一只蝴蝶在巴西扇动翅膀,过几天就能在得克萨斯引起一场龙卷风。

    有病。黄一敏小声嘟哝了一句。

    江洋看着飞远的蝴蝶,说,这不是我说的,是洛仑兹说的。

    黄一敏说,我管你什么兹不兹的。

    江洋说,那,那这样吧,既然已经把你约出来了,我这采访也泡汤了,那我请你喝咖啡去吧。

    两个人就去了桥旗路中段的那个名叫第八感觉的酒吧。除了咖啡,江洋还点了腰果、薯条。

    两个人就这样认识了,只不过是那种最平常的朋友而已。

    黄一敏怎么也不会想到,江洋,这个模样和个头都让她打不起精神的小个子,有一天会成为她的丈夫。

    3

    黄一敏再次听说蝴蝶效应,已经是2005年的夏天了。这次给她讲蝴蝶效应的人,名叫张怀恕。

    张怀恕和黄一敏的关系,你要是真的细究起来,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我们可以说张怀恕是黄一敏的男朋友,却不一定能说黄一敏是张怀恕的女朋友。

    张怀恕不是涧河当地人,至于他是多大年纪,他从哪里来到涧河,以及什么时间来的,已经无从考证了,黄一敏也不在乎这些。2003年初春的时候,黄一敏到一家小吃店,应聘做服务员,小吃店的老板就是张怀恕。两个人就这样认识了,并且很快过起了同居生活。江洋当初给黄一敏打寻呼,黄一敏之所以冒冒失失就去见江洋,正是因为那段日子张怀恕不在她身边,她就回到了父母家里,横竖不知道应该怎样打发时间,就多少有了些无事生非的念头。

    这里还要交代一下,黄一敏和张怀恕同居后,张怀恕就把小吃店关了,据他本人讲,他是到涧河下辖的绥北县开了家木器加工厂。他们同居的房间,是张怀恕租的一户楼房,位于桥旗路的中段,是顶层,站在阳台上,黄一敏可以清晰地看到第八感觉酒吧的门脸,就是江洋第一次请她喝咖啡的那个酒吧。同居的生活聚少离多,张怀恕一般是每周末从绥北赶回来,剥香蕉那样把黄一敏从衣服中剥出来,动作稳准狠,事后交给黄一敏零到一百元不等的票子,睡一觉后就赶回绥北了。两个人平时并不见面,电话也很少打,黄一敏更多的时候是斜躺在父母家的长条沙发上,手握遥控器,一下接一下地按,按到播放电视剧《还珠格格》的频道,就一五一十地观看起来。

    日子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过去了七百多天,回想起来的时候,黄一敏偶尔也有吓一跳的感觉。

    当然,在这期间,每隔一两个月或者三五个月,黄一敏也会跟江洋见上一面,一起去大力士牛吃冷饮,或者到北岸商场后面的大排档,就着烤肉喝扎啤。每次都是江洋抢着结账,黄一敏先前是有些难为情的,但很快就习惯了。渐渐地,黄一敏就发现了,江洋是有些喜欢她的,只是从来不曾表白过,黄一敏也懒得挑明。她觉得,有一个张怀恕就够了。不过,能被更多的人喜欢,总归是件提神的事。因为张怀恕炒股,黄一敏就对股票多多少少知道一点皮毛。有的时候,黄一敏觉得江洋会是她的潜力股。这样想时,她甚至会偷偷笑出声来。

    2005年夏天的一个傍晚,并不是周末,张怀恕却回来了,浑身沾满泥土和草屑,整个人看上去也像一根干枯的蒿草,随时能被风吹飞的样子。

    黄一敏就问,怀恕你这是怎么了?

    张怀恕长叹了口气,点了根烟,恶狠狠地吸了一大口,说,以后,以后我就不再过来了吧。

    黄一敏说,什么呀?你说什么呀?我是问你,你身上怎么这么埋汰啊?

    张怀恕说,以后,我们以后还是分开吧。

    黄一敏这下似乎看出有点苗头不对了,她说,为什么呀?

    张怀恕说,赔了,我的股票都赔进去了。

    黄一敏说,哦。

    接下来,张怀恕讲了他的炒股失败,用他本人的话来说,是血本无归。在反思炒股失败的原因时,张怀恕说是某某国家的领导人有一天晚上失眠,心情不好,就用手中的权力对另一个国家进行经济制裁,而这另一个国家就削减或者增加了原油出口量,于是整个世界石油价格大幅波动,股市受到严重冲击,他就血本无归了。

    张怀恕最后总结道,这是蝴蝶效应在作怪。

    看黄一敏一脸迷惑,张怀恕就给她讲了1979年12月29日、洛仑兹、蝴蝶、龙卷风。

    黄一敏恍惚觉得蝴蝶效应这四个字,她一定是在哪里看见过或者听说过,是电视剧《还珠格格》里面的台词吗?可能是吧?黄一敏不再想这个问题,而是拿出自己的钱包,打开,递给张怀恕。

    你看,我这还有两千五百多块呢,都是你给我的,我没舍得花。说到这儿,黄一敏大笑起来,接着说,对了对了,我想起来了,我家里还有一个存单,也是两千五百块,年底才能到期。给你,给你呀。黄一敏边说边把钱包中的钱一把抓出来,往张怀恕手里塞。你拿着呀,拿着!

    张怀恕把其中二十张百元面值的放到自己兜里,起身,说,那我走了。

    黄一敏说,你这么着急干什么呀?

    张怀恕的脚步停了一下,但没有回头,紧接着就快步走掉了。

    接下来的周末,黄一敏又去了他们同居的楼房,却发现里面住进了新的房主。她急忙拨打张怀恕的手机,可张怀恕的手机已经停机了。

    4

    张怀恕消失之后,黄一敏这面发生的事情可以说是应接不暇。

    首先是黄一敏嫁给了江洋,这一件事就足以忙得人四脚朝天啊。结婚之后,黄一敏到北岸宾馆做了迎宾小姐,那条写着“北岸宾馆你的家”的彩带,就斜披在了她的身上。可是很快黄一敏就辞职回家了,原因似乎是因为她怀孕了,就接着在家看电视,却再没有哪个电视台重播《还珠格格》,她索性就把这部剧的碟片买了回来。

    转过年来,黄一敏做了母亲,是个女孩,江洋给她取名叫江彤彤。江彤彤满百天的时候,黄一敏的继父南井章去世了。

    女儿江彤彤出生和继父南井章去世这两件事,似乎让黄一敏生平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欲哭无泪。有几个睡不着觉的夜里,黄一敏就想,如果她的生日不是1979年12月29日,如果她能够出生在1980年的1月底或者更晚一些,那么她的人生,也许就会是另外一种样子了。

    想到了自己的生日,黄一敏自然也就想到了蝴蝶效应。黄一敏知道,蝴蝶效应在她身上切实发生了。而她十五岁那年遭遇的一块碎玻璃,应该就是引发了龙卷风的那只蝴蝶。

    看来,有关黄一敏的故事,我们还得从头开始讲啊。

    5

    现在出场的两个人,一个名叫王秀杰,一个名叫黄文成。前者女,二十四岁,后者男,二十三岁。时间是1979年4月中旬的一个星期天。按说日子应该定在五一劳动节那天的,但王秀杰不同意,理由是不跟那些人凑热闹。黄文成当然举双手赞成,他的额头和鼻子上已经布满了粉刺,颗颗饱满、粒粒欲滴,显然是盼望这一天盼的。

    在黄一敏的想象中,这一天的王秀杰身穿一套大红的衣装,但王秀杰冰冷的脸色跟服装反差很大。同样是出自黄一敏的想象,黄文成这一天穿了一套藏蓝色的中山装,脸上的笑容风起云涌,就像是从一个开心的傻瓜脸上原封不动地转载过来的。

    长话短说,夜色搭乘一弯新月款款降临了。亲戚、朋友、同事、邻居,放下礼金、礼品和啰里啰唆的祝福话语,带着或深或浅的醉意离去了。王秀杰和黄文成也该来到床上了。这应该说是重要的一刻,古人甚至说过能值千金。千金显然是有些虚拟的,远不如黄文成的话语来得直接。

    黄文成说,打一小,算命瞎子就说俺长大能娶个漂亮媳妇,日他奶奶的,准。

    王秀杰叹了口气,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天棚。她没说什么,但把黄文成搭在她胸上的手,肯定地拿开了。

    黄文成说,秀杰,你嫁给俺,你也没吃多大亏。俺爹说了,等咱俩歇完婚假,再上班,你就去坐办公室,俺去二车间当车间主任。

    王秀杰还是没说什么,黄文成已将自己处理成了净重。

    在黄一敏的想象中,王秀杰一定是拒绝黄文成了的,就像她本人第一次跟江洋在一起时,她也半真半假地拒绝了江洋一样。在黄一敏的想象中,王秀杰大概跟黄文成说了今天实在太累这类的话。而她本人对江洋说的话是,我害怕,你轻一点。黄一敏想,王秀杰的衣服一定是黄文成连脱带撕给褪掉的,黄文成在找寻了好一会儿后,终于进入了王秀杰的身体。黄一敏想不出,王秀杰和黄文成第一次做爱之后,王秀杰是怎么做的善后工作。她本人则是把事先垫在身下的一块白色丝巾给了江洋,丝巾上的血迹让江洋把她紧紧搂在怀里。黄一敏就缓缓地长吁了口气,心想真是十指连心啊,划破了哪根都是钻心的疼。

    还是接着说王秀杰和黄文成。

    婚假结束之后,果然像黄文成说的那样,他本人由涧桥化工厂的电工成了该厂二车间的车间主任,王秀杰也不再是一车间的配料技工,而是进了办公室,好像是负责团委或者工会工作吧。

    再之后就到了1979年12月29日,王秀杰生下一个女孩。

    没错,就是黄一敏。

    6

    王秀杰4月中旬结婚,当年的12月底就生了黄一敏,这似乎不是特别符合常规啊,黄文成曾经也是有些怀疑的,但从没深究过。

    涧桥化工厂生产的北岸牌胶水,大约是在黄一敏两周岁的时候成为省优和部优产品的。直到1995年,也就是黄一敏十五岁的时候,北岸牌胶水仍旧省优部优,而且还成了国家免检产品。

    但让人不能理解的是,就在黄一敏十五岁这一年,涧桥化工厂倒闭了,据说所有的家底都划拉出来,还抵不上欠银行贷款的一个零头。王秀杰和黄文成,就双双下岗了。两个人都是三十八九岁的年纪,说老是不准确的,说年轻似乎也不准确,就感觉有点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感觉日子有点夹生。

    好在夫妻二人这些年来多少还是有一点积蓄的。黄文成就买了辆出租车,整天满大街溜活,累得回到家里经常吃着饭就睡着了,但收入还不错,比夫妻二人一起工作时的工资多了好大一截。黄文成就不想让王秀杰继续在饭店后灶房刷碗、择菜、打扫卫生了。他说,秀杰,往后你就别伺候那些王八犊子了,在家享受几年,把俺们爷俩伺候好,我看就比啥都强。

    王秀杰点头,说,嗯,我听你的。

    可能真是应了是祸躲不过这句老话,王秀杰刚刚辞去服务员工作的第三天,黄一敏的左脚就被碎玻璃扎了。此前的十五年,王秀杰整天忙于家务和工作,本来不是多么精心地照看黄一敏,黄一敏偏偏健健康康地成长,而如今,王秀杰正打算尽心尽力照看黄一敏,黄一敏偏偏出了差错。

    那天应该是个星期天。王秀杰带着女儿去北岸商场买了一双白色的皮凉鞋,一出商场,也不知道怎么搞的,黄一敏的左脚脚掌就扎进了一块碎玻璃,鲜血急促地涌着,黄一敏号啕大哭。

    王秀杰紧忙叫住一辆出租车,赶往医院。

    王秀杰不知道黄文成是怎么听说黄一敏的脚受伤的,反正她和黄一敏赶到医院的时候,黄文成也赶来了。黄一敏因为失血过多,需要少量输血。就这样,火苗一下子冲出了包装纸,放肆地蔓延开来。

    事情明摆着的,王秀杰和黄文成都是A型血,而黄一敏却是O型血。再者说了,王秀杰当年是在家生的孩子,黄文成眼巴巴地盯着呢,根本不存在医生或护士马虎,把黄一敏跟别人家孩子弄混的条件。

    黄文成看着王秀杰,王秀杰看着墙角,两个人都一下子没了话语。

    回到家里,王秀杰和黄文成也是没吵没闹,简简单单就将十几年来的日子做了分割,不多的一点存钱,两个人平分了,车子归黄文成,房子归王秀杰。

    王秀杰就想对黄文成说三个字,但又不知道该说“谢谢你”,还是该说“对不起”。

    领了离婚证,黄文成说,秀杰,其实吧,你犯不上糊弄我这老多年,你要是早把话挑明,咱们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王秀杰突然翻了脸,她喊破嗓子那样大叫,什么七十八十的!有用吗?你现在说这些废话还有啥用?

    说完,王秀杰双手抱头蹲在了地上,她的哭声却陡峭地站了起来。

    7

    黄一敏不知道父母为什么离婚,她就问王秀杰,妈,你和我爸怎么了,因为什么过不下去?

    王秀杰说,那个,也不为什么吧。

    黄一敏就不问了,一来是脚疼让她心烦;二来是她担心自己的功课,本来成绩就靠后,这次受伤,不能上学,名次不排到最后才叫怪呢。

    1996年,黄一敏中考之后,王秀杰和南井章结婚了。婚前,王秀杰象征性地征求了一下黄一敏的意见。黄一敏说,我不管。黄一敏的不管,其实就是反对。要不是看在南井章每次来,都偷偷给她十块八块零花钱的面子上,黄一敏实在懒得看他。

    南井章真是得寸进尺啊,婚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把黄一敏的姓改成南。这让黄一敏决定永远不叫南井章爸爸,连叔也不叫。

    黄一敏先是偷偷拔掉南井章自行车的气门芯,让他上班经常迟到。南井章过日子很仔细,早上去上班时,总是带饭,午间就不用去小吃店了。黄一敏呢,偷偷将一把沙土放在他的饭盒里。再后来,黄一敏还找来一张十六开大小的白纸壳,在上面写了“我是大王八”,趁南井章不注意,用省优部优的北岸牌胶水,将纸壳贴在了南井章的衣背上,弄得满大街的行人和司机先是惊奇,接着拍手叫好,以至涧河市的交通差一点瘫痪。

    难说南井章就不知道这些恶作剧都是黄一敏干的,但他却从没埋怨过黄一敏。新学年开始的时候,黄一敏去了一家卫生学校上学。以黄一敏的中考成绩,她是不可能考上任何学校的,是南井章不知托了什么人,又交了高额学费,黄一敏才学上了护理。

    在卫生学校读书二年半,黄一敏一直是住校。南井章时常来学校看她,这让黄一敏更烦南井章。

    第三学年的下半学期,黄一敏到北岸医院实习。在给一个流感患者扎吊瓶的时候,她自言自语地说,你的动脉也太细了。

    患者噌的一下站了起来,说,你说啥?你刚才说啥?

    黄一敏瞪了患者一眼,命令道,你坐下!谁让你站起来了?你自己动脉细,你自己不知道怎么的?

    患者汗如雨下,流感不治而愈。结果呢,自然是黄一敏回了家。

    再之后的事情,就是黄一敏认识了张怀恕和江洋,具体情况我们在前面已经说过了。

    8

    现在,我们再来说说南井章去世的情形。

    其实也没什么好讲的。南井章那天去上班的路上,摔了个跟头,就没了命,是突发脑出血。王秀杰哭得死去活来的,黄一敏觉得母亲伤心成这样,真是犯不上,怎么就不怕人家笑话呢?

    道路两旁的垂柳开始飘落叶子的一天,黄一敏哄睡了女儿江彤彤,就一个人出来散心。不知不觉,她来到了第八感觉酒吧门前,就看到黄文成醉醺醺地从酒吧里面走了出来。

    说来也是有些不可理解的,王秀杰和黄文成离婚后,这么多年过去了,黄一敏这是第一次见到黄文成。黄文成苍老得不成样子,衬衫的纽扣都不知去了哪里,他刺猬一样花白的头发,就像一根根不很锋利的针,扎得黄一敏从头顶痛到了脚板。

    黄一敏急忙上前,扶住黄文成,她说,爸,你怎么喝这么多?

    黄文成勉强将眼皮挑开一道缝隙,终于认出是黄一敏,他一把推开黄一敏,将黄一敏推得倒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地上呢,不知道是谁扔了一块西瓜皮,黄一敏就乘坐西瓜皮,滑行了差不多两米远。

    黄一敏正要站起身来,黄文成踉踉跄跄地来到她近前,哆哆嗦嗦地用右手的食指指着黄一敏,他说,别叫我爸!你妈她没告诉你?南井章才是你亲爹!

    黄文成就上了一辆出租车,转眼没了踪影。

    黄一敏站起身来,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是,开什么玩笑?随即她就顾不得回家照看女儿,直奔母亲王秀杰家去了。

    到了母亲家,黄一敏发现母亲王秀杰已经死了,是喝药自杀。

    王秀杰在遗书中告诉黄一敏,她的亲生父亲是南井章,不是黄文成。王秀杰说到了黄一敏十五岁那年脚扎了,黄文成通过血型不符,知道了黄一敏不是自己亲生的,所以他们二人才离了婚。但王秀杰并没有说,她当初为什么怀着南井章的孩子嫁给了黄文成。

    王秀杰在遗书的最后,嘱咐黄一敏:看好彤彤,千万不要让玻璃扎了彤彤的脚!可能是担心不能引起黄一敏足够的重视,王秀杰就又掉过来写了一行:千万不要让玻璃扎了彤彤的脚,看好彤彤!

    双手捧着母亲的遗书,黄一敏欲哭无泪。

    过了好一小会儿,黄一敏大喊一声,我恨你们!之后就哭出了声。

    9

    故事的最后,我们再提一下张怀恕吧。

    而说到张怀恕,黄一敏就真的有些佩服母亲王秀杰。这老太太是怎么知道彤彤不是江洋的孩子的呢?黄一敏一直以为这个秘密,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黄一敏很清楚,彤彤已经是她和张怀恕的第三个孩子了。前两次怀孕,张怀恕说到医院做了吧,黄一敏就去医院做了人流。做完第二次人流时,医生对黄一敏说,孩子,下次一定要注意啊,我敢用我的脑袋做保证,要是你下次再做人工流产,你这辈子就再也别想当妈妈了。黄一敏一个劲地点头,心里却小声嘀咕,吓唬谁啊?

    虽然没有完全把医生的忠告当作一回事,但这之后,再跟张怀恕在一起的时候,黄一敏还是采取了一些避孕措施。可她没有想到,在张怀恕消失之后,她发现自己又怀孕了。

    也许是出于对张怀恕的怀念,以及对自己再做人流就可能当不了妈妈的担忧,黄一敏决定生下这个孩子。黄一敏甚至想,不用管孩子的爸爸是谁,反正我是孩子的妈妈就行了。

    可孩子毕竟不能一出生就没有父亲,黄一敏就去见了江洋。跟江洋做爱时,她偷偷划破了自己的手指,之后就抢着救火一样嫁给了江洋。

    很明显,故事的最后,张怀恕并没有出现。

    但黄一敏觉得,要是有那么一天,彤彤像她当初那样,被碎玻璃扎了脚,张怀恕说不定就会来娶她呢。到那时候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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