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可可西里吃大餐-大理石地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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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不好意思,请先听我说。

    是的,我知道的,上幼儿班时,你就会背孟浩然的“春眠不觉晓”;上小学五年级时,你就能默写杜甫的“风急天高猿啸哀”;临到初中毕业时呢,你就已懂得把李商隐的“相见时难别亦难”,工工整整地写在一张浅粉色的小纸条上,偷偷递给前桌的异性同学。是的,关于这些过往,我想我是真的知道的。

    但是,不好意思,我现在要讲的唐诗,好像与你知道的这些分行并且押韵的文字没有关系——至少关系不大。我已经开始讲了的唐诗,只是个女人的名字。

    是的,你没有说错,唐诗并不是这个女人的真实姓名。这个女人的真名实姓是什么,她为什么要给自己化名叫唐诗,还有,她是否真的像她说的那样生活在你所生活的涧河市,以及诸如此类的问题吧,我不想深究。

    我所关心的是,唐诗很爱干净,没什么事的时候,她就擦她家的地砖。我的老天,擦地砖,唐诗擦她家的大理石地砖,这是一个多么多么关键的问题啊——我先把话撂在这儿。

    2

    接下来,我要说说马驸马。

    关于马驸马的名字,不消说,你一定也看出来是假的了。而我很想告诉你的是,我之所以能够想出马驸马这个名字,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因为唐诗和她丈夫的属相都是马,去年是他们的本命年。但是,唐诗和她丈夫并不是同岁。很明显,唐诗今年二十六虚岁,她丈夫马驸马呢,在我看来就只能是三十八岁了。

    一般说来,年龄相差悬殊的夫妻之间,通常是要有些故事的。唐诗和马驸马之间的故事,得从一个叫梦一番的夜总会那儿讲起。在讲梦一番夜总会之前,不好意思,我得先让你认识一下另外两个人,一个叫徐徐进,另一个叫钟仪。

    3

    徐徐进和钟仪的真实姓名叫什么,唐诗压根就没跟我提,所以这两个人的名字,也是我胡乱编造出来的。对于徐徐进这个名字,唐诗表示满意。而对于钟仪这个名字,唐诗皱了皱眉头,问我,这名是不是那个,那个雅了点?我摇了摇头,没说什么——取名真的不是我的强项。

    其实,被我强硬地命名为钟仪的这个女人,她究竟叫什么,唐诗也不知道。唐诗没有见过钟仪本人,只见过一次钟仪的照片,印象是不难看。我想,唐诗所说的“不难看”,言外之意应该是也没漂亮到哪去吧。女人眼中通常是没有美女的,这,我们基本都懂。

    徐徐进和钟仪五年前就已是夫妻了,现在也是。而在这之前,钟仪所处的这个角色,本来应该是由唐诗来扮演。这样一来,很明显,我接下来不得不倒叙几句了。

    从幼儿班到初中毕业,你说巧不巧?唐诗和徐徐进始终是同学。我想,你一定还会记得我在这个故事开篇处提到的那个人吧——就是那个上幼儿班时会背《春晓》、上小学五年级时能默写《登高》、初中毕业时把《无题》写在纸条上偷偷递给唐诗的那个小男生。是的,没错,他不是别人,正是徐徐进。

    初中生就知道处对象,这似乎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新闻。也或者说,这是一件让太多太多父母无可奈何的事。唐诗的父母对唐诗和徐徐进的来往,采取的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效果跟睁着双眼或者闭着双眼区别不大。

    我还是简单一点说吧,唐诗和徐徐进交往了三年,唐诗堕了两次胎。

    跟第一次一样,唐诗第二次堕胎,仍是她独自一人去的医院。这之后呢,徐徐进就在涧河消失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当然,所谓消失,这只是唐诗的说法。据我猜想,一个人如果真心想要躲避另一个人,他至少会有一万个去处。

    长话短说,两个月之后,一个唐诗说是大雨滂沱的午间,她总算找到了徐徐进。徐徐进拿出了一个物件,居然不是一部诗集,而是一把水果刀。

    徐徐进对唐诗说的那番话,唐诗向我转述了若干句,我却没法如实记录下来。我就引用其中最显文雅的一句吧:他妈的早就玩够你了。”

    徐徐进骂够了,也或者是骂累了吧,他把水果刀咣啷一声扔在唐诗脚前,说,要么你杀了我,要么你马上给我滚蛋。

    唐诗后来一直很纳闷自己当时被骂的当口,为什么会一句嘴都没回,她也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没有流哪怕只一滴眼泪。她只是一直愣愣怔怔地盯着徐徐进,水果刀扔在她脚下时,她艰难地弯下腰,哆哆嗦嗦地把水果刀捡起来。徐徐进很不耐烦地催促,快点!你能不能快点?他一边说还一边拍了下自己的胸口,意思是让唐诗用刀来刺他的这个部位。

    当啷一声,刀子从唐诗的手中掉在地上。刀刃反射出的寒光,让唐诗几乎站不稳身子。

    唐诗说,我迟早要杀了你。然后,她转身就跑出了徐徐进的家。

    应该是刚出徐徐进家所在的北鹤小区的大门口,唐诗就差点与一辆卡车相撞——是一辆运输建筑残土的卡玛斯。卡玛斯车司机大概是害怕撞不过唐诗,就吱嘎一下将车停住了,一股黑烟,伙同胶皮烧焦的气味,大大咧咧地扩散开来。

    而唐诗的父亲,没能像唐诗这样好运。

    按照唐诗事后的推算,卡玛斯司机从驾驶室探出脑袋、龇着黄牙大骂她时,在涧河市向阳区的一条次主干道旁,她的父亲,这个有着二十几年驾龄的老司机,把自己开着的夏利出租车,狠狠地撞在了一个公厕的左侧山墙上。有关这起车祸,一位目击者在接受涧河一家周报的记者采访时说,我看那人(唐诗的父亲),好像是跟这个公厕有仇。

    以前,我爸开了二十多年车,从来没有出过交通事故。唐诗这样告诉我。她承认,是她的糟糕恋情,牵扯了这个老司机太多的注意力。

    接下来的事情,说简单就简单,说不简单也不简单。简单的是,唐诗跑回家后,得知父亲出事,就又急忙跑向了医院。不简单的是,唐诗跑到医院后,又跑到了梦一番夜总会——就是位于北岸街和桥旗路交汇口的那幢四层楼房,据我所知,就在上个月的月初,它橘黄色的外墙,已经被重新涂成了浅粉色。

    还需要说明的是,梦一番,是的,这又是我编造的名字。如果不出大的意外的话,在我下面的叙述当中,还会出现一个叫梦到底的茶坊。梦到底,当然也是我编造的名字。

    我再重申一遍:梦一番和梦到底,都是我编造的名字。如果你手头刚好就有很多家名叫梦一番的夜总会或者梦到底茶坊,只能说是巧合,跟我没有任何关系。这可是亲兄弟也要明算账啊,或者说是丑说话在前面。瞧瞧,你瞧瞧,你把我吓得话都不会说了。

    4

    现在,我可以接着前面说一下马驸马了。

    唐诗记得,她是在梦一番夜总会工作差不多满一年的时候,认识马驸马的。

    在这一年里,唐诗首先是帮家里还上了给父亲看病欠下的外债,数额是差一点不到三万元钱。接着呢,唐诗就给自己买了一二十套名牌服装、首饰和化妆品。

    关于那些服装和首饰,唐诗跟我说到了它们的品牌,可惜我不懂这些,也就没有记住。但对于化妆品,怎么说呢,我还真就凑巧知道一点。就在上个月的月初——确切地说,就是梦一番夜总会外墙粉刷的那会儿,因为工作需要,我采访过一家美容院的老板。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美容院的店名叫佳人,老板好像是姓周吧。唐诗跟我提到的一种名叫雅诗兰黛的化妆品,佳人美容院的周老板也曾跟我说过,就那么抠抠搜搜的一小瓶,竟然要两千多元钱,而且是百分之百的物有所值,让我感觉真是没有讲理的地方呀。唐诗跟我提到雅诗兰黛时,你可能不会想到,我竟然傻呵呵地对唐诗说,你那工资可真不低呀。唐诗白了我一眼,似乎还耸了一下肩膀,没说什么。顺便说一下,唐诗的父亲出院之后,还算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吧——除了看到汽车时,他的身子偶尔会哆嗦一下。哦,对了,我还要补充一句,我说的佳人美容院,跟梦一番夜总会斜对门。

    其实,唐诗刚到梦一番半年的时候,她就见过马驸马。马驸马是梦一番的常客,每次来,他都点名要一个叫尹西篱的女子陪他喝酒。尹西篱,毫无疑问,又是我编的名字。

    马驸马不理睬唐诗,唐诗自然也不理睬他。那一段日子,除了想法赚钱之外,唐诗就只想徐徐进了,想徐徐进当初为什么会这样对待她。像所有转不过弯来的痴情女人一样,唐诗总是问自己,我哪做错了?到底哪做错了?不能给自己一个明确的答案,唐诗就抽烟,既而把酒量也练到了八两以上——当然是白酒了,而且度数通常不低于四十度。

    唐诗和马驸马正式相识的前一天,徐徐进结婚了。当初分手之后,唐诗就再没见过徐徐进。徐徐进结婚的消息,是一个同学告诉唐诗的。在这个故事里,唐诗的这个同学就只出现这么一次,所以我也就懒得给这人取名了——取名真的不是我的强项。

    唐诗自然是没去参加徐徐进的婚礼了,但她却侧面打听出来了,徐徐进当初之所以那样对待她,是因为他在拼命追求一个大款的女儿,就是我在前面已经提了一句的钟仪,追了一年,终于追到手了。

    唐诗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之后,她感觉纠缠在心中的那个死结,没什么过渡,唰啦啦地就自动解开了。

    你听听吧,唐诗是这么跟我解释的。她说,唉,徐徐进也挺可怜的。

    我以为唐诗解释完了呢,没想到她接着说,谁爱钱,也不是大毛病。

    5

    故事讲到这儿,我想我还是简单介绍一下我自己吧。我在一个报社做编采工作,某一天,我们老大脑神经错乱,一撒把,给了我一个版面,要我每周采写一篇情感故事——当然要是真人真事了。这让我愤慨。在我的想象当中,情感幸福的人,自己偷着乐呢;情感不幸福的人,自己在心里闷着憋着呢,总之他们不会主动来找我,讲述他们的情感生活。

    但出乎我意料的是,广告打出几期之后,主动打电话给我的人,竟然一天比一天多,都要涉嫌泛滥了。而唐诗,就是其中之一。顺便说一句,我在前面说过,当年唐诗的父亲出车祸时,一位目击者接受了涧河一家周报记者的采访。这个菜鸟记者,就是我。当年,我根本不知道“用事实说话”是个什么东西,只是简单地报道了有这么一起车祸,稿子的末尾,我还连抒情带议论地强调了一番交通安全的重要性、紧迫性之类的。但关于这件事,我没有跟唐诗说。

    不知道是不是唐诗有意为之,她约我见面的地点,就是我在前面说过的佳人美容院的楼上,是一家咖啡馆,店名似乎是叫米特。这个地方的斜对过是哪,应该不用我重复了吧,我在前面说过。

    我知道,一个人之所以爱上另一个人,很多时候是说不出缘由的。爱就爱了,为什么一定要厘清其中的头绪,账目表一样列举出一二三四五呢?

    但我还是问了唐诗,问她为什么会喜欢徐徐进。因为我想,将来有机会读到这个故事的人,可能会问及这个问题。

    唐诗说,因为从小一起长大,我对他一直挺依赖。

    停顿了好一会儿,唐诗接着说,还有,我喜欢他的长相,特像周杰伦。

    唐诗的回答,没有让我感觉有什么特别的。她自己似乎也不满意,就用左手的食指轻轻揉搓着前额,接着说,去年,我看一本杂志,里面有个文章,说得很有道理。是说美国还是哪个国家的科学家,他们发现,爱情这东西,不要从心理呀感觉啊来研究,这些都不靠谱;要从科学角度来研究。他们研究发现,两个人相爱,是因为这两个人的身体磁场相互吸引。你看,人家说得才让人信服。

    我说,哦。接着,我问唐诗,现在,你还爱徐徐进吗?

    唐诗接连点了三下头,又摇了两下,然后就低下头来。我不知道她的低头,算不算一次持久的点头。

    6

    好了,我必须要马上回到这个故事正常的情节推进过程了,接着说唐诗和马驸马。

    可是,有关唐诗与马驸马相识的细节,我觉得没有必要详细讲给你听。你只需知道那天唐诗喝醉了,跟一个顾客打了起来,是马驸马给她解的围,也就够了。

    而唐诗与马驸马的交往过程是怎么样的,他们又是怎么怎么结婚的,我也没有必要细讲。你只需知道徐徐进的婚礼场面,要是与唐诗的婚礼场面相比的话,就像萤火虫跟十五的月亮相比一样,也就够了。如果你连这个也记不住,也没有关系,你只需记住马驸马不是个没钱的人,就行了。

    唐诗真正成为母亲时,是二十四岁了。孩子是男孩,模样太像马驸马,唐诗说这让她心里不是特别痛快。我没有见过马驸马,所以当然不知道马驸马长什么模样。但从唐诗感觉心里不特别痛快,我推测马驸马的模样,大概不是很过得去吧。

    儿子满周岁时,出事了。

    在我给你讲到底出了什么事之前,不好意思,我得问你一句,还记得我在前面只提到一笔的那个尹西篱吗?

    7

    唐诗是这么跟我介绍尹西篱的:猛一瞅,挺不起眼的,就是说丑也不过分,没什么打人的家把式儿。但是抗看,越看爱人肉越多。

    唐诗还说,特别是在梦一番的灯光下,那种恍惚又病恹恹的灯光下,尹西篱就跟童话当中的睡美人似的,让来梦一番的男顾客,呼啦啦地就有了成为王子的勇气和信心。

    跟别的同事相比,唐诗和尹西篱的关系是比较亲密的——起码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的。尹西篱曾经跟唐诗说过,她之所以来梦一番,是因为丈夫下岗了,孩子的学费都交不起。唐诗没说什么,但心里却知道了尹西篱的大致年龄,起码不会小于三十岁了。尹西篱向唐诗感叹生活的艰辛时,唐诗忍不住大笑起来,因为她认为尹西篱的话,全是谎言。而类似的谎言,唐诗也跟一些顾客说过,概括起来有如下几个版本:下岗版、遇人不淑版、为了孩子版、父母有病版、体验生活版、自我糟践版,等等。

    前四个版本,我不用解释,根据字面,你就会明白是什么意思。而后两个版本,我还真得多说几句。

    有一次,一位常来梦一番的先生,似乎是姓王吧,他建议唐诗早日离开夜总会。他说,吴缇,你不在这儿干了行不?这哪是人待的地方啊吴缇?

    哦,不对,等一下,等一下,吴缇?怎么又冒出个吴缇呢?吴缇是谁呀?

    唉,你看我这记性,居然忘了在前面某个适当的地方告诉你,唐诗在梦一番时叫吴缇。吴缇,我想大概是取了“无题”的同音吧,谁知道呢。除了吴缇,在梦一番的时候,唐诗偶尔还叫过紫烟、贝蒂、托妮、梦菲、莫妮卡。由此看来,唐诗编名字的本领,实在是比我高出一大截,涉嫌学贯中西呀。

    哦,不好意思,我刚才讲到哪儿了?对,该唐诗回答那位王姓先生了。唐诗警惕地四下看了看,然后俯下身来,在王姓先生的耳边小声说,我是在体验生活呢,我是未成年人杂志的记者。王姓先生的眼睛立马就有了光亮,说,啊?真的?唐诗说,那当然了,骗,骗你不是人。

    “自我糟践版”则正好发生在唐诗认识马驸马的那天。

    我想我在前面一定说过,唐诗与马驸马正式相识的前一天,是徐徐进和钟仪结婚的日子。唐诗对这件事虽然还是比较看得开的,但第二天她还是喝醉了。一个据说绰号叫三拐的男子,就是在这个背景下问唐诗,他说,托妮,你是怎么走到这条路上来的?唐诗大喊,我他妈的就爱糟践自己。说完,唐诗就给了这个三拐一个大嘴巴。

    三拐当然不想善罢甘休,尹西篱就让马驸马出面,把三拐摆平了。至于是怎么摆平的,我自然也没必要细讲。你只需知道,梦一番不是个很讲道理的地方,就够了。

    8

    爱情和婚姻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回事。唐诗说,这是她嫁给马驸马的哲学基础。你当然有对这一“基础”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权利,但自从嫁给马驸马之后,唐诗就真的决定过平静的日子了。笑过了,哭过了,挣扎过了,疯狂过了,唐诗发现,所谓女人的归宿,就是得有一个家呀。

    马驸马很想要一个儿子。唐诗怀孕后就四处去做B超。在我的印象当中,唐诗这次怀孕时,做B超来鉴定胎儿的性别,好像就已是违法的事了,但马驸马却有自己的办法。

    做B超的结果,胎儿是女孩。马驸马有些失望,但更多的却是高兴。唐诗呢,顶着一定的危险,做了人工流产。

    唐诗再次怀孕后,仍旧四处做B超,一家医院一家医院地做。可能是男孩。应该是男孩。男孩。一定是男孩。唐诗的心里,越来越没底了。

    就在唐诗心悬半空的当口,马驸马出事了。请注意,我这里说的“出事”,不是我刚刚在前面提到的“出事”。我前面提到的“出事”,发生在唐诗的儿子满周岁时;可这会儿,唐诗的儿子还没出生呢。

    这会儿,马驸马到底出了什么事呢?不好意思,我答应过唐诗,起码不能在这个故事里提及。怎么办呢?你只好自己去想象了,想象马驸马生意赔了可以,想象马驸马受到了行政处分也行,我相信你的想象力比我丰富。

    唐诗就把自己的首饰全卖了。因为,直白地说,有些事情的解决,需要钱这个东西亲自出面来打点。

    马驸马没事了的时候,唐诗也就到预产期了。

    唐诗进产房时,她拉着马驸马的手,说,就算生个女孩,你也不要马上就不高兴。马驸马紧紧握着唐诗的手,他的眼泪流了出来。他说,儿子、女儿都好,你和孩子平安就好。

    马驸马居然流泪了,马驸马居然还没把哭泣这一人类的本能进化掉,这是让唐诗有些意外的。

    唐诗顺利生下一个男孩,这是我在前面已经交代过了的。

    9

    马驸马给唐诗雇了个保姆,一个据说是来自绥北县农村的妇人,快要五十岁的样子,胖乎乎乐呵呵的,很是会伺候月子。

    可是,孩子刚刚满月,唐诗就把保姆辞掉了。带孩子、做家务,唐诗都自己来。

    唐诗家的屋地,铺的是一种白灰相间的大理石地砖,单块地砖的尺码是六百厘米乘六百厘米。注意!我请你一定要注意!这是一个很关键的细节。不出意外的话,这一细节,在这个故事的结尾处,它很有可能还会再出现一次。现在,我得用以下好几个自然段来详细说说它。

    这种理石地砖,白多灰少,猛然打眼一看,其实就是白色的。但如果完全是白色的呢,唐诗又觉得有点虚、有点飘,直说就是有点俗。而点缀其间的一点点浅灰,就让这理石地砖显得沉稳又大气,按唐诗的说法,就是上档次了。我没有去过唐诗家,我也没问唐诗家的具体住址,所以我有点想象不出这种理石地砖到底是什么样子。你如果有机会去唐诗家,拜托,替我好好看一看。

    当初装修新房,在桥旗路南端的装潢市场选择材料时,唐诗一眼就相中了这种理石地砖。铺到地上,的确挺上档次的。马驸马就夸唐诗,说,行啊,你眼光挺独啊。

    但唐诗没有想到的是,这种理石地砖特别招灰。屋里本来很干净的,但不知怎么回事,地砖上就有了灰尘,害得唐诗每天至少要擦它两次,一般来说是上午十点左右一次,晚上临睡之前再擦一次。马驸马就又夸唐诗,说,你原来这么爱干净啊。

    但没过多久,马驸马又说,这地挺干净的,你歇歇吧,别擦了。唐诗说,你看这上面灰多多呀!马驸马说,灰在哪呢?

    唐诗和马驸马的对话,让我觉得他们家的这种地砖,似乎或多或少地有了某种神秘的象征意味。

    10

    唐诗说,从打算嫁给马驸马那天开始,她就没有奢望过马驸马再也不出入类似梦一番那种场合。唐诗告诫过马驸马,她说,你知道有时有晌就行了。

    老实说,对于“有时有晌”,我一时没明白是什么意思。唐诗看出了我的不解,她就解释说,男人能出入梦一番那种场合,有时真的是一种身份和地位的标志呢。

    出乎唐诗意料的是,结婚之后,马驸马除了工作,就是在家陪着唐诗。好几次,酒后,半醉半醒之间,马驸马还讲了他如何从一个农村放牛的孩子,一步步走到现在,也给唐诗讲他工作中遇到的困难和快乐。唐诗说马驸马的口语表达能力其实挺一般的,但由于经历本身很精彩,就像大海一样无风也能掀起三尺巨浪,唐诗就枕着马驸马的大腿听得入迷了。关于马驸马的经历,唐诗给我讲了一些,但又不允许我说出去。在这儿,我只能笼统地说,除了机遇,除了敢于跟法律相摩擦之外,一些有钱人之所以有钱,真的是因为他们付出了远远超出我们想象的努力。

    马驸马再没有出入梦一番之类的场合,这让唐诗不止一次偷偷地流泪。

    唐诗本以为当初跟徐徐进分手,她的眼泪就已经流干了呢。看来,作为一种本能,哭泣是可以与人类共存亡的。

    11

    唐诗是在儿子满周岁时,偶然发现马驸马又跟尹西篱走到一起的——这就是我在前面提到的“出事”。至于唐诗是怎么发现马驸马又跟尹西篱走到一起,我就略去不讲了,但必须说明,这时候的尹西篱,已经不在梦一番工作了,她自己开了间茶坊,店名叫梦到底。

    唐诗就跟马驸马摊了牌。她说,不许你再找尹西篱。

    马驸马说,我会有时有晌。

    唐诗扭过脸去,她说,那好,我也有时有晌。

    马驸马把手放在唐诗肩头,说,好了,我再也不找尹西篱了。

    唐诗说,谁你也不许找。

    马驸马说,嗯。

    唐诗就抱住了马驸马的腰,把脸埋在马驸马的胸前。

    马驸马轻抚着唐诗的头发和后背,说,这一页就掀过去了。

    唐诗的泪水,濡湿了马驸马的衬衫。

    接下来,怎么说呢,跟你想象的一样,马驸马并没有说到做到。唐诗很快就又发现了,马驸马仍旧去找尹西篱。

    唐诗就睡不着觉了,一连几个晚上,仰头看月亮。那弯新月,就像一把锋利的镰刀似的,割瘦了夜晚,以便腾出地方,让唐诗的失眠茁壮成长。很明显,我这样说是涉嫌夸张的。但是,这个故事,我马上就要写完了,居然连一句景物描写都没有,你说是不是有点说不过去呀?

    12

    唐诗本来是要去找尹西篱的,而且已经做好了彻底撕破脸皮的心理准备,她还特意到红帽子超市购买了一把专门用来剔骨的刀子。但考虑再三,唐诗没有去找尹西篱,而是去找了徐徐进。

    你知道的,那是个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的日子。白云上面,一轮白花花的太阳没心没肺地闪耀着,让人不敢逼视。那我们就看白云下面吧,载着唐诗和徐徐进的那辆出租车,葡萄紫色,捷达王牌子的,在涧河市向阳区一条通俗的大街上狂奔。很快,出租车就路过了父亲当初出车祸的那条街,唐诗不禁咬紧了牙关,也攥紧了拳头。

    在这儿,我是真的不想细说唐诗是怎么找到徐徐进的了。这是因为现在已是后半夜三点了,我困得有些挑不开眼皮,更是因为我觉得没有细写的必要。同理,唐诗与徐徐进分手多年之后首次重逢的情景,我也一并略去算了。

    唐诗就跟在徐徐进的身后,进了徐徐进的家门。被我强硬地命名为钟仪的那个女人,自然是已经上班去了,或者是回娘家去了。总之,在这个故事里,我不打算给钟仪正面出场的机会。

    一进徐家,唐诗就看到了钟仪的照片,三十几寸的尺码,全身的,挂在客厅的左侧墙壁上。唐诗就不禁在心里问自己,是不是来得匆忙一些了?

    随即,唐诗赫然发现徐徐进家铺的地砖,与她家的地砖一样,都是那种灰白相间的六百厘米乘六百厘米尺码的大理石。徐徐进家的地砖,光可鉴人,看上去一点灰尘也没有,唐诗猛然想起自己家的地砖,她已经好多天没有擦了,起码是有半个月左右了。

    徐徐进的手伸向了唐诗的衣扣,唐诗躲开了。

    唐诗问徐徐进,说,这地砖,谁,你们俩,是谁相中的?

    徐徐进说,她。

    唐诗又问,平时谁擦地呀?

    徐徐进说,她呗。然后又把手伸了过来。

    唐诗一下子挡开徐徐进的手。她从自己的手包中拿出一张面巾纸,弯下腰来,倒退着擦拭自己的脚印,擦得缓慢又仔细。接下来,唐诗站起身子,她说,我走了。

    然后,唐诗真的就开门走了。

    徐徐进追了几步,说,你有病啊?你干什么去?

    唐诗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她一边抬手擦拭眼泪,一边说,回家擦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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