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泉-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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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实上我们只是同温泉告别。因为离开这个小站之后所有的人都是同路,沿着一个方向返回去,中途肯定会有人下车,陆陆续续的下车,互道再见,然后重复过去的生活。这是老肖在前一晚通报出游提前之后我的想象。实际情况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出入。我们即将要离开这触目皆是的青山绿水了,暂时或者永远。伤感是必然的,遗憾也是必然的。我们几个又坐到了一起,大家陷入离别前的沉默,包括我们几位,几天之后也要天各一方。

    当夜我们甚至忘了在餐厅里拿酒。老肖宣布的消息让所有的人都猝不及防,程序化的生活被打乱了。餐桌上甚至有人说起了车次、卧铺什么了,当然指转车以后,即使这样的话题也没让人们在餐桌上延宕很久。大家都猛然陷入了沉默。此中的和平的确可以算做例外,我们听见他说,还是喝点酒吧?才想起了忘记在餐厅拿酒。和平说,谁跟我去买?复生愿往。复生与和平去了之后,我才发现房间只剩了我、乔丽和李夏,晚饭后我就没见到北方,同样,也没见到杜小湖。可能,两人躲在一边互相送别互道珍重了。但是——有无可能两人正在什么隐蔽的地方性交呢?那可就不知道了。我为我此时竟然有如此下流的想法害臊了,真是低级趣味,分别在即,大家都很伤感,我却还想着与此无关的肉欲,还有比我更下流的吗?

    老肖把乔丽找走了,可能是费用的事,或者我宁愿认为是费用的事。房间里只有我和李夏,她的包裹在我们这边,所以她没必要回自己那幢楼。她以一种僵硬的姿势站在阳台上,远处或者近处的青山已经很暗了,她不会看清什么,我亦如此。她在我的眼中,也只是一个轮廓,模糊而不真切,我只是在意识上知道她是李夏,一种下意识。比较清醒的是我的另一个判断,此刻,房间只有我们俩人,别的人短时间不会回来——复生和和平真去买酒了吗?我忽然恍然大悟——这种格局是他们的刻意。我被感动了,被他们,也为自己。

    如果此时的李夏是在生我的气,或是对我反感,她完全可以离开房间,反之如果此时的她要干什么,时间也完全来得及,性爱不在于时间,而在质量和双方的投入。问题的所在是:此刻她想什么?我的确是吃不准了,就像我有时候吃不准自己一样。我的身体此刻毫不激动,基本处于常态之中。与此相反,我的情绪却波澜起伏。镇定了一会儿,我轻声招呼她,我说,李夏。感觉中她没有回答,视线中她的身体似乎轻轻摇晃了一下,或者她仍然僵硬地站在那,所谓摇晃不过是我的一种错觉。到了这时候我以为我该去阳台了。我走了过去,和她在一起,手扶阳台的栏杆,看着模糊的近山与远山。大概有10分钟吧,或是比那还要长一些,李夏说话了,我听见的的确是她的声音。她说,告诉你,现在我觉得很恍惚,我觉得这六七天不像是真的,像做梦,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她的话让我吃惊,我奇怪的是她的感受,假如她说的是心里话,此刻的我差不多和她不谋而合。过去几天,给我的印象恍惚而不真切,我记不清其中的任何细节。我想我们的所指不会是那些布尔乔亚的感受,不是,绝对不是,是什么呢?是——好像是一种对自己隐蔽部分的发现,一种对完整的自己的发现——相对而言,过去的漫长日子,我们并不了解自己,我们与自身彼此间几乎是陌生的,至少有陌生的部分。是不是能这么看——毕竟我和李夏没有把话说完。不去印证的感受很难说是真切的感受。我真是糊涂了,我该关心的是眼下或漫长的以后,我和李夏以后该怎样相处,我们可是生活在一个城市呀,我和她是怎样的一种关系呢?夫妻吗?可以肯定不是,情人?也不可能,此前虽然她对我的印象不是很坏,但也不是很好。我不过是她众多朋友中的一个,写小说或诗歌朋友中的一个。果然如此,可不可以说,我和她,只是自身发现的一种背景,一个参照物,是不是这样?

    眼前的景物在渐渐消失,能见度低到了不能再低,到现在我们才真正对山里的夜晚有了感觉。在我们的身后疗养院的舞厅响起了音乐,间或传过来人语、蟋蟀、蛙声或鸟叫,所有的声音在山中都传出很远。对于我们来说,最后一场舞会已经开始了,真是最后的狂欢之夜啊。但是我却不想参加,不提眼前的情绪,就是从冷淡李夏这一点我也不会参加,我们毕竟不同于一般的朋友关系了,发生在我们之间的事情,使我们的感受比较特殊,情绪也比较脆弱,这种时候,我怎么会冷落她呢?何况我的确愿意同她度过这最后一个夜晚。留给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即使将来我们可以相见,彼时的心境能与眼下相同吗?

    我感觉李夏似乎碰了碰我。不是错觉,我知道我们彼此都很敏感。转过身,李夏果然在看我,她的眼睛黑幽幽的,反射着点点星光。见我也在看她,她说,知道我为什么看你吗?我没回答她,我知道她根本不需要回答,她要自己回答。

    我是想证实一下你是不是真的在这儿,你抱抱我吧。

    我听话地拥抱了她,紧紧地,用我能使出的力气。她说吻找,我就吻她。我知道她一定会这么做,我知道即使接下来我要和她做爱,她也不会拒绝,她是不是在证实自己的感受,用我,或温泉所在的青山和绿水?此外我还在考虑,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按通常的规律,和平、复生给我们的时间相当充裕,但更多的时间被我和她的缄默占用了,他们很快会回来,和平与复生,或者北方与杜小湖。即使我们都有想法也来不及了。我们只有告别,向温泉和她的热情告别。

    此后

    此后我和和平又去了一次那里,不是专程,也不是顺路。我出差到温泉的前一站,邀请和平同往,后者爽快地答应了。考虑到离温泉也不过几十公里,陆路还算方便,两个合计了一番,最后还是去了。是坐的汽车。两小时的路程我们只是随便聊,临近温泉,和平突然沉默了。

    本来也跟北方打了招呼,但此君正巧在赶什么稿子,怕他情绪受干扰,我和和平就不再坚持。倒是北方执意要送我们去车站。北方说,当我愿意写那劳什子啊?你们这是解放了我。他陪着我们买票和候车,甚至还打了站台票,好像我和和平是出远门。等车的时间长,加之也没什么紧要的事,我们就坐在候车厅门前的台阶上,抽烟、嗑瓜子,无目的地看着来来往往的旅客和行人,男人和女人,漫不经心地聊文学,或文学之外的东西。

    北方告诉我们,他的这篇小说,题目就叫“温泉”。他说他下岗了,此后要卖文为生。不过接下来他就有些词不达意了。你们看外面多好哇!阳光、树、脚夫、姑娘,你们来,可真是解放了我。他用语显然带点夸张,但我们还是给予了理解,写作的确不是一件好活儿,何况还要以此谋生?面对这样的话题,我们只有唏嘘。显然北方情绪很不好。我比和平还要了解北方,最近一段他家出了事情,夫人吵着要和她离婚。虽然最终没那么干,冷战却没结束。

    可能和平意识到,再这么聊下去,谈话只能搁浅了,机警地换了话题。他问北方,那个杜小湖还有联系吗?我也故做振奋地看着他。北方迟疑地说,杜小湖是谁?北方的懵懂不像是装出来的,我和和平都不相信,我们之间早就超越了某种阶段,所以我们有理由断定北方不是撒谎,何况他是现在这种心境?但认定北方完全记不得杜小湖,我也不相信,难道他记忆力就差到眼下这种程度?此君可能没有心理准备,他不可能跟上和平那跳跃的思路。不过,这只能是暂时的,我知道他会明白过来,所以我俩并不追问他,仍然嗑瓜子、抽烟。果然,北方“哦”了一声,说,她呀,我一点她的消息不知道。见和平不信,北方又说,让我怎么说你们才相信呢?我现在连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了。和平刺他说,你们可是睡过觉哇。北方脸上现出一点红晕,说你们也不信,我甚至觉得那件事不是真的,好像是我的想象。包括我以前讲的也好像是杜撰。他的这番话不像是对和平的正面回答,而且和平的话也没法正面回答。我们彼此间又沉默了一会儿,仍是吸烟嗑瓜子,与先前不同的是,在心里增加了一些内容,回忆的内容,对温泉或者其它的回忆。突然,北方问和平,我想起来了,你那天为什么要走呢?和平笑而不答。北方也就不再追问。对北方的提问我也心中无数,我们都盼着和平做出合理的解释,或者至少对他是合理的解释。不过我们都明白,要给和平调整的时间,假如我估计不错,让和平说出什么,显然比让他说出和某个女人睡觉要难,后者至少可以做为男人炫耀的资本,我们男人都有这样的毛病。

    和平终于说话了,就告诉你们吧,那是因为忌妒。事后连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我那几天几乎陷入忌妒不能自拔了。我问,什么时间?当然是在打赌之后。和平说。

    那一夜过去之后,我有一种自己的阵地被别人占领的感觉。第二天我觉得再不能呆下去了,忌妒使我无法冷静和理智,再让我呆下去,我没准会和你干起来。和平面向我说道。我们三个彼此微笑着看了一眼。

    在车上找到座位,点着一支烟之后,我问和平,为什么你又回来了?和平做了解释,又谈了不少他当时的感受。后来他问我:你认为北方的话奇怪吗?我说,是有点奇怪,不过也不奇怪。我们彼此使用着双方心领神会的词语,包括性、做爱、精神与物质这种纯粹书面的语言,身旁的旅客当然不知道我们在说什么,他们误以为我们是文化人,可能以为我与和平在讨论什么学术或是哲学问题,探询的欲望消失之后,由于是在夜间,他们基本都打起了瞌睡。我与和平也有些昏昏欲睡,闲聊因此断断续续,甚至长时间地被火车的轰鸣干扰,但是谈话的内容却是真实的,一如谈话本身,一如和平在温泉的忌妒,一如旅客们的疲惫和瞌睡。

    温泉突然就到了,突然得让我们毫无准备,仍是停车一分钟。我们仓促地收拾东西,匆匆忙忙地下车,甚至仍掉了半只烧鸡,那是和平花16块钱买的,因为没有什么东西包装,只好把它扔掉了,好像是道口烧鸡,是不是真货就不知道了,不过味道还好。

    我们徘徊在站台上不知向何处去,彼此很快产生了一种身在异乡的感觉,一种萧索的感觉,或者还有那么一点伤感。的确,熟悉的站牌、熟悉的山与小河,以及同路轨并行的杂草丛生的人行小路。有不多的几个人注意到了我们,也许是由于坐了夜车我与和平休息不好,他们警惕地看着我们,似乎受到了奇怪的感染,我们——也觉得自己有点像被通缉的逃犯。衣衫不整,神情呆滞而疲惫,甚至有点慌张。这一切可能来自于当地人的压迫和拒绝介入,真是一种奇特的感受啊。我们几乎不用交流,彼此就已看出对方的悔意了。但要立即返回已经没有可能,我们必须等到第二天,我俩找了一家个体旅店,登了记之后住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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