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鹅洲-天鹅洲留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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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拿陆仔与金木所在的天鹅村第七生产队来说。正经种地的年轻人就两户。他们被称做天鹅洲留鸟。留鸟就是终年栖息于同一地域,不见有迁徙现象的。如喜鹊,麻雀等。天鹅洲的喜鹊麻雀很多,而这样长期呆在家里种地的农户却不多了。

    一户是谢爹的小儿子,他众多的哥哥在外面安了家,但户口田亩还在天鹅洲,加以谢家的伯叔们也多,都出去了。他就在家把他们的田地都捡来种,每年达到七八十亩。谢小儿的父母是队里最勤快的农人,一直帮他。谢小儿的媳妇儿从不下地干活,全请人,她只在家安排生活。然后田间的活儿完了,她就每天蹲村部茶馆打牌,打的牌比天还大,几千块钱输掉了,眼睛都不眨一下。可是当今世上最潇洒的农家媳妇了。

    还有一户姓闫的人家里,也是小儿子。闫小儿本在外面打工,娶了个外地的媳妇,因为工作不好就回天鹅洲了。没再出去。在家包了几十亩地。98年倒堤后,闫小儿二个月泡在洪水中,守着他家的粮食,财物,牲畜,得了皮肤病,至今也未治好。满身都是如手指头大的乌疤,一沾就奇痒,抓得是浑身出血。闫小儿的父母亦是村上最勤快能干的老农人,六十岁了,干起活来心不跳眼不花,有劲有力。帮着闫小儿是一大把一大把的活儿干,一天一刻不干就不舒服。那外地来的媳妇儿开始并不下地干活,只顾在茶馆里打牌。闫小儿的母亲一说起就叹息,担心她未来的生活怎么过。不干农活在这农村怎么混?天鹅洲人都说她是个老贱骨头,干活了去死的,帮着媳妇干活,媳妇不领情,还与她争吵叫骂呢。

    有次鹿女在天鹅洲收棉花,路过闫家,只见那媳妇儿与闫老婆子在相骂,一个站在厨房前,一个站在堂屋前。闫家小儿子就站在厨房与堂屋中间,一望望这头,一望望那头,嘴唇动了又动,动了又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听见闫老婆子在说:你这个孩子该有点良心,我这么帮你,你怎么还听别人闲言闲语呢?我几时说过你一个不字,我这样维护你,你竟不识抬举……那媳妇儿在说:我怎么没良心,你在外面说我不做事,好吃懒做,只知打牌,你不是在帮我,是帮你儿子……

    这样争来争去的。

    大家都知是队里的某些人在阴风挑唆,看不惯那儿媳妇的作法,看不惯闫老婆子那样卖命干活。没想那媳妇儿涉世还浅,不知深浅,就找善良本分的老婆子出气。而闫老婆子却是深谙世事的,是这世间最好的公婆。吵过之后,一不吃她的饭,二不喝她的茶,三不生她的气,原背着锄头帮她地里锄草去了,田间的收入她一分都不要。村上人都说,闫老婆子真是干活了去死啊,这么宠着儿媳妇。可闫老婆子说,她儿媳妇是外地的,她闫家在此又是单家独户,其他的儿子又不在乡下,她不心疼护着儿媳妇,儿媳妇乍还过得下去呢,她小儿子又怎么过得下去?她要扶持他们走一程,最终她儿媳妇会明白的,会下地干活的。闫老婆子的话说的没错,鹿女回乡收棉的第二个年头,闫家小媳妇儿就在田间干活,是队里最年轻漂亮勤快的农妇了。

    闫家的棉花多,一收就是万把斤,棉贩子都喜欢到他家去,只是没人谈得成。那是因为从前闫小儿是收过棉的,是天鹅洲最早的棉花贩子。那时棉花才一块八一斤,形式蛮好,直往上走。那时鹿女与陆仔才婚不久,一天正做早饭,门前五颗橘子树的幽香腾云驾雾的飘来,清晨在广阔的禾场里清新无比,远处近处的青草树木气息流淌。她正沉入这般清香中陶醉不已,突听见门前一声吆喝:陆仔,有棉花卖吗?鹿女出来一看,只见一个清秀年轻的小伙子背着根秤,推着自行车,驮着几十个花袋。最早的棉花贩子都是那个样!

    陆仔闻声跑出来,大惊呼:闫小儿,你回来做棉花生意了?不在外面工作了?那时闫小儿在外面做事,在村人看来很体面的,但至于赚不赚钱,却是村人不大知道或重视。闫小儿便笑得清脆的说:是啊,陆仔,做点小生意混混,你家有棉卖吗?这是你的新媳妇儿吧,好漂亮哦。陆仔便轻笑的走到门弯里指着一堆洁白的棉说:不多,一百多斤,太少了,不想卖。闫小儿就说:一块八毛五,卖吗?这个价在当时是最高的了,陆仔思考了下,就笑说:那好,第一次来我家收,棉又不多,卖给你吧。于是他们三下五除二的就将那一百多斤棉花用袋子装好称了卖了。只觉得卖的很合算很舒服。鹿女拽着那棉卖来的两百多块钱,想着十几亩地的棉该卖多少钱,这么好卖,不仅笑起来。因那棉花根本没晒,刚从地里摘来的。哪象从前的棉花晒了又晒,拣了又拣,拉到采购站去,还卖不掉。闫小儿连续做了两年的棉花生意,原回单位上班去了,不知赚到几个钱没有?

    所以,如今闫小儿见着一般的棉贩子,难免勾起那遥远的记忆。心上会不大舒服也不大平衡。而谢小儿就好办多了,一万斤棉,价都不开,就叫车拉走,交了再回来结账。但凡棉花贩子都是本村人,也不会吃黑,大的行情在哪了,卖的自然也不比人家低。又不占时间与地儿,还少费些神,真是一举多得。

    这两家的人与棉都是天鹅洲棉贩子追逐的,亦是天鹅洲唯一可见生机与趣味的地方。他们的农家生活与其他人相比,就是真实。

    或还念着从前的那份尊重。陆仔每次去闫家,闫小儿都会将棉卖给他。也是二话不说,价钱不问。人家都不明白闫钉子户为啥只跟陆仔合得来。人家都不知道多年前,闫小儿收棉时,陆仔卖给他的是第一笔棉。这份尊重与抬举,他终身不忘。

    有次,下雪了,鹿女还在闫家烤了一天的火。因装棉花的车无法出去。鹿女与车子就在厨房边烤火边等雪停。下雨了,棉不能装不能行,但下雪就不同。雪地的路,车是可行的。闫家老母亲不知多高兴,把家里的大红薯在火边烤得喷香,递给鹿女吃。厨房窗外是菜园,菜地的那片青绿在白雪的飘扬中格外柔丽,厨窗外的菜地不似冬天而似春天。鹿女站在厨窗下吃着烤红薯,望着闫家的青菜地,感觉无上的幸福。

    但走出厨房,寒气仍旧深厚,雪一样在下。闫家小媳妇儿躲在房间听闽南歌曲。鹿女觉得实在好听,就从小媳妇儿手里借了一盘。没想还没到租屋楼,那磁带的带子就断了,放不出声音来。或因天气太寒冷吧。鹿女后来还去时,换了盘新的。小媳妇儿就来她租屋门前叫骂,说鹿女落存了她的好听的磁带,换掉了她好听的磁带,叫她还来。鹿女听了不敢出来应答。闫小儿在那门前拉他媳妇儿回去,但她不肯回去,直在鹿女的窗前嚷道:你不知道这盘磁带,我最喜欢听的,都用去了我一个月的工资,买回好几年了,一直没坏,放你手里就坏,现今世面都没有卖的了……

    鹿女知道闫小媳妇儿说的是实话,她曾去镇上寻过那盘磁带,没寻着,不得以才换了另一盘。不是她故意落存了,不拿出来。是那磁带太久了,早该坏了,鹿女真是够悖时的。落到了这个野蛮的小媳妇儿手里。如何是好?但鹿女还是从那小媳妇儿口中听出了一股常人不寻的辛酸。一盘磁带最贵不过二十块钱,她一个月工资就二十块吗?难怪会回乡下种地的,原是在外面过不下去了。鹿女想赔她双倍的钱,她也知道那磁带世面上买不到,可就是不依。吵得全队的老少都围拢来看,鹿女真是难堪极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后闫老婆子来说好话,才罢休。

    这可算是好的,若是换了别人,小媳妇儿还不知会怎样?她也知鹿女不是一般的女人,乡下人都特别尊重,她也不会落成自己的磁带,之所以还那样,真是本性所致。

    有次,媳妇儿跟闫小儿吵架,闫小儿跑出去了,她竟将他们睡的床上的蚊帐都撕得粉碎。就她未嫁前,闫家母亲不大同意,因她娘家离得太远了,脾气又坏。可是闫小儿说:母亲,不娶她是不行的,我们已经有了关系,要不,她会拿刀杀了我的。闫老婆子起初还不相信儿子的话,那次撕蚊帐,就看出来了。这女子不是一般的,要好会很好,要坏的话就没有底。那是闫家母亲一直那样待她帮她干活的原因。与吴汰相比,闫家母亲就太崇高而伟大了。这样的母亲才是真正的爱儿子。吴汰是命好,没遇见那样的儿媳妇,若是遇见,早就没命了。

    鹿女租住村上收棉的日子,吴汰很少去她那里。不去的原因是怕陆仔的大搜看见。那未大儿媳妇就会说她喜欢幺儿媳妇,而不喜欢她大儿媳妇。再则害怕去了,被大嫂看见抓去剥棉花。因他大嫂种了几十亩地,大哥又在教书,忙不过来。吴汰独居在自己的小屋子里,开点荒,养几只鸡,下几个蛋,加以儿子们的供给,小农日子过得倒悠闲。鹿女也少去吴汰家,时有路过,在那歇会。吴汰无不叫苦连天的,直向她倾诉几儿媳妇,几儿媳妇,对她怎么地不好,怎样地不好……二姑妈,三姑妈,几姑妈,回乡了也不来看她,乍的……直听得鹿女不耐烦了,就不再去了。

    陆仔的二姑妈,就是美加的母亲,儿女们都考学出去了。搬到城里去了许多年。美加分配在地方镇上税务所工作。与鹿女还往来着。每年清明节他们一家人都会回来给他们被蛇咬死的父亲挂清明。二姑妈算是苦尽甘来,熬出了头。但吴汰念及从前自家对她有帮助,这不回乡了,怎么不来看她呢?其实二姑妈也不是没来,而是先去了坟地,慢后才来看她,怕她麻烦,就自己看了,没叫儿女们来。于是便有队里的老太婆扇阴风,说二姑妈忘恩负义,回乡不带儿女去看她,没良心。吴汰听了就气得在地上打滚号哭。哭得全队的人都来劝。二姑妈真是气死了,却不得不低声下气的跟她道歉。吴汰便是如此的一个妇人?与闫母亲相比,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

    闫家母亲本姓刘,招的女婿,男的姓闫。她有八个女姊妹,就她一个人在乡下。其他的都在街上。每逢过年过节都是大桌子板凳的安置亲人们吃喝。从来没有半句怨言。亲戚们也如住大使馆一样一住多日不回去。有亲戚家的孩子,放假就在她家度假,满村上的捉鱼摸虾,偷瓜载果,好不风趣。爬树架船的好不开阔。再回城时还恋恋不舍。而在吴汰,她是一辈子没替人做过一顿饭,还成年累月的叫苦叫累。

    倘使我能有那样好的一个公婆该多好。鹿女时常暗自感叹。闫家母亲对鹿女也是赞赏有加。有次鹿女路过把头上的发卡跑落了,闫家母亲捡到了藏好,待她再路过,就拿出来还给她,还替她撇上,边撇边说:这女娃,看着清秀文弱,却极吃得苦,能干。郭家娶着你这样的儿媳妇是有福了。鹿女听了,感动得眼泪直流。自嫁给陆仔,进了郭家门,她还不曾听到郭家人的一句赞语。倒是别家的人对她赞叹不绝。

    这样候鸟迁徙般的日子过了两年。鹿女有些厌烦了。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将过多少年?若是老了跑不动了,该怎么办?曾经她想在天鹅洲再置间房屋。那样他们就不用住在别人家,有点家的安稳。但陆仔死活不肯。陆仔说:天鹅洲的空屋还不够多吗,随便哪间都可住,犯得着再修一间吗?鹿女就说:那是不同的,人家的屋子还空着也是人家的,人家的屋子住着没自家的自在。一到小河口镇上,只要看见门前贴着此屋出售的字样,鹿女就吵着要买。陆仔说:你这人是走到哪里都要买间屋吗?你住得了那么多屋?再说又住得了几天呢?

    但鹿女的确患了房屋妄想症。走到哪里都想有间房。那么她就可以进去,住下,做饭,生活,睡觉。象喜鹊麻雀那样过罢留鸟般的生活,不回青苔了。她内心真的太缺乏安全感了,厌烦了这种迁徙不定的候鸟生活,房屋就象鸟的巢,是家的象征。但陆仔不曾一次满足于她,只说做生意缺钱,哪里有钱买房屋?但鹿女并不这样认为,就他们现在在天鹅洲,即使没有一分钱,亦可收购上百万斤的棉,哪是一般棉贩子做不到的。这都得以他们在天鹅洲做了十年的生意,开了米厂,酒厂,收购门市部,养猪一条龙的信誉仍在。还得以鹿女陪伴他一起来了天鹅洲。根本不差那几万块钱。但陆仔心底还如从前一样的拘谨保守,仍以天鹅洲为根基,越往高处去便越玄乎。而叫他回归天鹅洲安居他亦不肯。鹿女很难理解他是怎样的一种思维,就如今这种候鸟般迁徙的生活,他倒蛮享受。

    鹿女穿着小红花鞋子,踩着自行车,在农家门前串走收棉,总会遇见金木。金木骑着自行车,望着她的小红花鞋发笑。表面上看,鹿女的气息是与天鹅洲格格不入。尽管堤外边的白云渐而漂浮到你头顶,漂浮到天鹅洲上空,映照得如往一样。但没有一次,鹿女感觉回到了从前。也没有一次为金木的坚守而心动。就金木的坚守,在鹿女看来,不是矫情就是落伍,不足以敬佩。但她心中仍保持着从前的美好幻想,以为金木还如前一样高尚纯洁。只是这高尚纯洁中饱含着沧桑与无能。

    金木真是这样无能沧桑吗?用小秋的话说是,金木作任何事都是优秀的,只要他想去做的话,周一的家具厂若没他的参与也不会有今天。只是现今家具厂发展壮大了,而他却退出了。真是个大傻瓜。金木常常就是这样不可思议。为什么他就不能尝试将一件事做到底呢?这样呆在天鹅洲有什么出息?这样往返的鹊桥会的日子何时是个尽头?

    金木亦想做只天鹅洲的留鸟,只是要想天鹅洲恢复到从前一样的盛况,在鹿女看来,已成为永远的梦想了。她做梦都想过回从前老板娘的生活,只是那种自在从容的老板娘生活真的消失了。不光现实,就是那种感觉再回来,都不是一两日的事。现今的她,无论在哪?都有种被压抑折碎的感觉。她很痛惜那种留鸟般安定生活的感觉,也永远离开了她。从气质乃至心灵里彻底的消失。但她渴望着,梦想着,那种留鸟般生活的安定感觉哪天能够重现,能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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