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子,黑日子-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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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以为胡庙小学离梨花镇只有三公里,在梨花镇这儿,差一公里就相当于从美国远到了中国,也就是说,仅仅一暑假,冬萍就从美国落难到了非洲的津巴布韦。学校的房舍破烂、办学硬件差不消说,最要命的个人待遇也一落千丈。不像在梨花中学,奖金抵得上工资,遇到冬萍这样的花魁,还要更高。而这里每月就只有三百多块干巴巴的工资,过中秋节也只发下光秃秃的两斤散装月饼。冬萍想,这跟打发要饭的有什么两样!狗日的汤学礼,你他妈太歹毒了,早晚遭报应。不过骂归骂,回到家里,面对凉锅冷灶,冬萍还得盘算着把日子过下去,而且不能让邻居们看出颓势来。虽然暂时还没有沦落到一个钢□掰两半花的地步,但冬萍确实已感受到了比阵阵秋风更彻骨入髓的寒意。还是算了吧,你把脸打肿了,可以权充两天胖子,但可能一直充下去吗?如果当时反抗不那么激烈,或者顺着汤学礼会怎么样呢?冬萍继续往深处想,突然对自己吃惊起来。没出息的东西!冬萍在心里狠狠骂了自己一句。你就是穷得去城里卖也不能从了这个畜牲,你已经把自己卖过一次,还要再卖第二次?

    冬萍看看床边的闹钟,都快十点半了,程建文还没有回来。这一年多来,冬萍更懒得理他,这家伙是属狗屎的,不光臭,谁要摸一下,准保就沾一手。程建文在自己刚下到胡庙小学不久就下了岗,这才叫屋漏偏逢连阴雨呢。但冬萍没有埋怨他,整个行业都哗地一下垮了,程建文能继续火下去,才是天大的笑话。程建文就先在家带了程维子一段时间,每天接送程维子上学,开始几个月倒还安生,后来却寻死觅活地不干了。程建文说,冬萍我可是堂堂七尺汉,不能挣钱养老婆孩娃,反过来还要靠老婆养着,我还算鸟男人,这不打我脸吗?程建文两只眼睛红得像灯笼,把手上的空酒瓶子狠命摔到地上,吓得正在写作业的程维子也扔了笔,紧紧抓住冬萍的衣角。冬萍犟劲也起来了,推开程维子,去自己包里翻了一会,拿出一张储蓄卡,猛地砸向程建文,说,好,你不是有使不完的能耐吗?咱这两万块的家底都交给你,等明年的这个时候你能翻个个儿给我拿回来,再来反我也不迟。这可是我挣的血汗钱,现在还轮不上你作威作福呢。冬萍把这个“我”字吐得特别清晰,响亮。程建文就拿着这两万块本金,和梨花街上一个曾在亳州中药行市上混过几年的同学在街面上开了家中药材收购部。夏秋两季下来,程建文还真是不含糊,不但把本金如数交回,还给了冬萍一万的赚头儿,虽然没有实现冬萍定下的翻一番的宏伟目标,冬萍还是对程建文刮目相看了。操你妈的汤学礼,姑奶奶不吃你眼角饭一样也活得好!冬萍高兴啊,当晚还让久未沾腥的程建文尽兴了一回。收购旺季再来的时候,程建文向冬萍提出自己想搞棉花收购,冬萍说你去年收药材不是挺好的吗?程建文说我也知道挺好的,可今年行情不顺,去年白芍四块收五块卖,今年两块都找不到下家,药农也不傻,你不贱吗?我放到田里不收,等下一年的行情,我就不信你能一辈子贱下去。我到哪山上收去?冬萍没再犹豫,又把去年程建文拿回的钱尽数给了他!不久,冬萍从电视上看到了国家棉花收购要实行供销社专营的新闻,提醒程建文是不是就此罢手。程建文笑着说,要是电视报纸说的算数,你还会半年发一回工资?再说我是到乡下收,回头还卖给供销社,签了协议的,怕啥?

    自从去年收药材赚了钱,程建文说话比过去硬气了不少,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吗。冬萍觉得程建文讲得在理,便没再坚持。没承想怕被偷还就被贼惦记上了,程建文正干得热火朝天,供销社一盆凉水浇了下来。程建文因为交售的棉花里掺杂使假,不但棉花被扣留,协议作废,还被狠狠罚了一笔。程建文着了慌,连夜去城里找父亲想办法。程四民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唯恐闹不好这个儿子也发生什么不测,问明情况,赶紧托了方方面面的关系去疏通,费了老劲才算把事情摆平,罚款不再提,但被扣的棉花却充了公。程建文灰头土脸回到家,暂熄了弄潮商海的念头。几万块钱积蓄没听见个响儿就打了水漂儿,冬萍心痛得几个晚上没有睡着觉,两口子大闹了一场后,晚上再睡觉,冬萍索性把被子给程建文扔到了沙发上。程建文也不敢发作,夹了尾巴,扁一扁嘴,把话咽了下去。

    程建文在沙发上睡了一段时间,不但没有痛定思痛,还恬不知耻地又向冬萍要起钱来。冬萍不给,说,钱都被你糟蹋干了,你以为我是开印钞厂的?程建文说是收棉花欠人家的,人家都来要过几次了。冬萍问,要钱的人是哪村的,叫什么名字,程建文支支吾吾说不上来了。冬萍说,没想到你也学撒谎了,我当年怎么瞎了眼!程建文冷冷地说,行了你,还提什么当年,当年如果我爸不是梨花镇的书记,你会嫁给我?冬萍说,是我爸把我嫁给你的。那你找你爸算账去呀!程建文你狗日的,这些年谁不拿日子当日子过,老娘死活往家扒,你却拼命往外扔,你还算吃粮食长大的,吃人饭不拉人屎的东西,你良心让狗吃了?程建文说红说白,冬萍就是不给钱,程建文这才吐了实话,说自己最近生了怪病,下边不但又痒又疼,还起了红点斑,都挠破了。冬萍脑子里嗡嗡响起来,你不是在外面招惹破女人得了烂病吧?程建文指天发誓,没有,真的没有就是没有,否则天打雷劈。冬萍一不做二不休,拉着程建文去了梨花镇医院,到泌尿科作了尿样检查,结果还真让冬萍怀疑对了:一期梅毒!原来程建文夏天去亳州卖药材,在旅社住着无聊,灯红酒绿地把持不住,大着胆子嫖了几次,没想到还真嫖出麻烦来了。冬萍这回是人赃俱获,程建文彻底哑了嘴。冬萍当着医生的面扑上去就给了程建文结结实实的两巴掌,把口袋里的钱掏出来,扔到程建文面前,哭着回到家,把衣服收拾一下,带上程维子住进了胡庙学校,从此不再回家。程建文去求告了好多回,还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表示要痛改前非,又让父亲打去电话,冬萍还是吃了秤砣般不松口。

    如果不是谢旭峰的猝然来访,冬萍真就打算不再踏进梨花镇那所让她绝望的房子半步了。如果真的能用这种极端的方式与过去十年的生活一刀两断,她绝不会再犹疑片刻。

    天越来越冷了,傍晚的天空密布着瓦片似的灰云,风卷起学生们扔下的纸片,扬到空中,摔到地上,扬到空中,再摔到地上,像在玩着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冬萍上完下午的课回屋,程维子还没有回来,不知道这孩子又去村里谁家疯去了。冬萍想,等晚上回来得给他点颜色看看,这样疯下去学习肯定会受影响。冬萍坐下来改作业,听到敲门声,还以为是程维子回来了,说,敲个鬼呀,你还知道回来?何老师跟谁发这么大脾气,是我呀。冬萍听出是校长的声音,赶紧过去开了门,对着校长不好意思地笑起来。等冬萍笑完了,校长才说,何老师,我找你有急事呢。冬萍说,什么事?你老同学看你来了,正和支书一起在办公室等你,你快去吧。是吗?冬萍说,我哪位老同学?校长说,得,你别给我打马虎眼了,就是咱们镇新调来的谢镇长,你赶紧过去吧。冬萍的心里一下子乱了,不由自主地跟着校长走了几步,突然停下来,说,校长你先过去吧,我马上就来。冬萍回到屋子里,找了一件浅紫色羽绒服,又散开头发重新梳理,拿过镜子照照,把遮在眼前的几根头发拂到后面,才重又关上门走出去。

    从冬萍的住处到学校办公室也就五十米的路,冬萍什么也来不及想,就到了门口。看到冬萍,村支书先开了口,说,何老师,刚调来的谢镇长听说你在咱们学校,过来看你了。谢旭峰赶忙更正,说,应该说老同学。对,老同学,还是老同学亲切。校长附和道。谢旭峰很自然地和冬萍握了手,自然得甚至有些平淡。谢旭峰让冬萍坐下了,亲自倒了一杯水给她。眼前的谢旭峰比十年前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不是说人胖了,白净富态了,而是说举手投足变了,有了她曾经熟悉的父亲和公公身上所萦绕的虎气,让人不知不觉就拉开了距离。

    谢旭峰问了冬萍这些年来的工作和生活状况,也给冬萍简单介绍了自己这些年的经历。谢旭峰告诉冬萍,由于家中无关系门路,自己分到一个乡里后就被挂了起来,碰巧乡政府要从教育口找个文笔好的人弄一批材料,学校刚开学,都不愿放,教办室主任就把谢旭峰推过去应付差事。没想到材料整理完交给书记,书记大为赞赏,干脆就把谢旭峰借调过去做了秘书,两年后把他的关系也转了过去,谢旭峰一步步就走到了今天。谢旭峰说,正好来村里,听支书说你就在这工作,就想过来看看,迟迟不见你来,我还以为这十来年没联系,你早就把我忘了呢。谢旭峰说完自己先笑起来。冬萍也附和着笑了两声,心里却酸酸的,眼睛也有些潮湿。

    支书提出请谢旭峰晚上留下来吃个饭。今天就免了,谢旭峰说,总不能我刚来梨花,就让你落个拉拢腐蚀的罪名吧!支书说,我还巴不得呢。几个人又都笑起来。谢旭峰要走,几个人都站起来去送。到了校门口,谢旭峰说,冬萍,我前两天可是和汤学礼敲定了,等过几天闲下来,我把梨花的老同学都请到镇里去,我做东,咱们好好唠唠,到时我来接你,你可不能不给我面子哟。冬萍说,看你说的,就怕你到时不通知我。哪能呢!谢旭峰说,我可是把当年我们的合影照片一直都带在身上呢。

    冬萍站在学校门口,一直目送着谢旭峰的车子消失,才回到自己的屋子。

    周末,冬萍带着程维子回了梨花镇,进得门来,也不和程建文说话,就一个人闷着头翻箱倒柜地倒腾。冬萍翻过几个柜子都一无所获,脸色也阴沉下来,她没好气地问程建文,你见到我上学时的那本影集没有?

    没有。程建文说,都几百年的东西,我啥时见了。

    冬萍继续找,终于找到了一个包得很严实的纸包,她的眼睛突然亮起来,等打开来看,却是当年公公送她的算盘,冬萍气恼地把算盘狠狠砸到了地上。也许是年深日久,木材遭了侵蚀,那算盘当时就哗啦碎了一地,原来囿在木框里的算盘珠像是终于逃出了被关押十年的牢笼,争先恐后地四散飞去,刹那间落到房间的角角落落,像夜空中的星星一样眨着惊恐的眼睛,满腹狐疑地望着冬萍。冬萍沮丧地坐在算珠的目光里,望着两腿间的报纸,像一截木桩一样不动了。泛黄的报纸上有一首很短的诗:

    没有人见证日子的生死

    黑的时候它就黑了

    白的时候它就白了

    喧嚣和寂静,不过转瞬之间

    转瞬之间我就衰老得让你认不出了

    所有的美丽和荣耀

    都不比一句话更持久

    更令人心动

    活着,让藏在衣服下的针尖刺入皮肉

    让我疼,让我为那些

    逝去的黑白日子

    撕碎了衣服……

    报纸是几年前的省报,字迹都有些模糊了。诗的署名是余小辉,冬萍看了一遍,又看了第二遍、第三遍……诗中的针尖一下一下仿佛都扎在了她心上,泪水像断线的珠子一样不停地从她眼里流下来。仿佛这首诗就是写给她的。冬萍想,这个余小辉一定是她的同学余小辉无疑,虽然叫余小辉的人不少,但叫余小辉又写诗的还会有第二个吗?这么多年没音讯,不知道余小辉现在哪里,过得怎么样,今天过不过来,有没有把那兜鸡蛋的事情向谢旭峰说起过。

    冬萍又想,真是奇了怪了,自己以前怎么从未留意这张报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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