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嫁-无章节名:1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梨儿就是想得石头蛋子开出花来、秕谷碾出米来,也没想到不给她家派饭是因为这原因。老金走了,她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可怎么哭也赶不走心中的烦忧。人怎这样势利,这样嫌贫爱富呢?老金说的话,真比绳了她,比打在她脸上还疼。一个“穷”字、一个“破”字怎这样招人看不起呢?

    梨儿哭呀哭,眼窝子干了,一想那“穷”和“破”,又蓄满了泪水。可那“穷”和“破”是现在才有的吗?她嫁给顺子就有,是生了根的。爹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出嫁出嫁,找个好家”,她还不信。现在一个“穷”字、一个“破”字实实在在压在她身上了,她才“悟”了、“悔”了。可这是悔的事吗?话一句,墙一堵,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一个活生生的人嫁给顺子了啊。让她最悔的事就是没有“意识”到房子。她刚嫁给顺子,以为一个“女”字,一个“子”字绑在一块就是日子,吃糠咽菜都行,住儿时游戏的草窝都行。为此,她还特意收拾了那两孔破窑,以此为骄傲,没想到那是往驴粪蛋上搽粉呀,外面再光,里边的破相能挡住?从村头到村尾数一数,还不是数自家的窑破。院墙狗牙似的高高低低。窑面被雨水冲刷得像一道道犁沟,总有一天要断成几截。窑顶那土堰,雨水挡不住多少,荒草倒长了不少,比顺子爹娘坟头的草还要高。一想起这些,她就臊得慌,天天争面子,面子却跌在了狗屎堆里。房子是面子,房子是尊严呀。茂春媳妇为啥品?唐寡妇为啥品?还不是她们都有座亮亮堂堂的房子。茂春的房子是下窑的血汗钱挣的,唐寡妇的房子是那个死鬼留下的。尽管这样,她们的房子一点也不逊色,照样在人们心里熠熠生辉,人们照样说“什么时候有座茂春家的、唐寡妇家的房子就好了”。就今次派饭,还不是仗着她们有座亮亮堂堂的房子,要么郭春娥、当兵的为啥该到她们家?唐寡妇还在那窝里干龌龊事呢。一想到这事梨儿就气,可自己实实在在比人家短欠呀。这能怨二炮子吗?能怨老金吗?细细想想不能呀,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呢,巧买的哄不了拙卖的,“狗咬破,人欺穷”是自古说定的理儿,那个“穷”、那个“破”像座山压在她身上——这就是日子,世上过起来让你风风光光,过不起来让你当下败兴。这不就丢人现眼了吗?‘天底下让你吃了屙、屙了吃的事多着呢!

    梨儿后悔收拾那窑洞,后悔死皮赖脸请人家吃饭,更后悔咬二炮子那一口。这事要让村里的婆娘们知道了,还不笑掉大牙。明明自己家穷,一个“穷”字、“破”字刻在脸上了,逞什么能?这不是敲着铜锣偷人吗?要没这档子事,一个“穷”字、一个“破”字捂在家里,谁人知道?现在满村闹出了动静,脸往哪搁呢?

    想到这儿,梨儿像看见婆娘们在一撇一撇地笑,心里揪揪的。她一连三天不起,发誓要睡死过去,再没脸见全村人了。可到三天头上,太阳一绺一绺地照在脸上,心就又活络了……

    她问顺子:“睡了几天了?”

    顺子说:“三天了。”

    她说:“三天了,怎不叫我?这不耽误了好多营生?”说着就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梳头、洗脸、换衣裳。顺子见她风风火火的,问她:“做啥呢?”

    她说:“你只管把竹篮准备了就行了。”

    竹篮准备了,她在代销店里买了些东西,径直向二炮子家去了……

    二炮子家住在村南,院里长着棵大椿树,小时候不长个儿,经常在这里抱椿树,左转三圈、右转三圈说:“椿树娘,椿树娘,你往粗里发,我往高里长。”如今人长大了,走进这个院子却是给二炮子来赔情的。

    树上长了许多绿苔,想是再没人转这椿树了。梨儿走到树下,忽然一下子怕见二炮子了,咬了人家,怎开口?怎说话呢?倘若人家给个“三不理”怎办呢?可一想到打定的主意,就爽爽朗朗地叫了声“炮子哥”进去了。

    一进去,二炮子一家人都愣神,这可是那个咬人的仇人?可是那个比山桃木还硬的梨儿?当梨儿再次清清朗朗叫了声“炮子哥”时,才确信是那个咬人的仇人来了。

    梨儿把竹篮放在炕垛上,二炮子媳妇刚想说几句夹毛带刺的话,就被二炮子的殷勤挡住了。他像待一位多日不上门的亲戚似的说:“梨儿,来了、来了……坐,坐……”一时忙得找不到北。

    媳妇他见这样,恨得直咬牙,恨不得让梨儿再咬他几口,让他长长记性。可梨儿哪真是条狗呢,说咬人就咬人?二炮子不停地让坐,媳妇动得家伙响。二炮子不解其意说:“消停些,消停些,生人来了也毛手毛脚的。”可媳妇哪能消停了,咬人的仇人来了呀。

    就在这样的气氛中两人说开了话。

    二炮子一看篮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说:“秤不住,秤不住……”意之为压不住定盘星、不值得秤量的事。

    梨儿说:“我昏了,我昏了,昏得辨不清好坏人了。”接着梨儿问,“炮子哥,好了没有?没好的话,要不用块面在伤口上敷一敷让我吃了吧。狗咬人就是这法子,吃了就好了。”

    二炮子一听这话,更暖心窝子,他说:“不用、不用,我是狗皮子,狗咬人用这法子,人咬狗又不用这法……”

    梨儿想笑没笑出来,媳妇却把家伙动得更响。

    梨儿说:“那天我是狗。”

    二炮子说:“那天我是狗。”

    最后两人争起“狗”来……

    梨儿看了二炮子之后,第二天就上工了,照样在村里咋咋唬唬的,像没有发生那事似的。村里人说这真是一条没心的狗。梨儿见二炮子上工了,心里的火苗就一跳一跳的,她心里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玄机”。

    吃了饭,她顾不上收拾碗筷,顾不上喂那几只“咕咕”叫着的鸡,就往石阶院走。

    石阶院原来是座小庙,共18阶台阶,院里有棵松树,树上挂口老钟,现在是大队办公的地方。正殿是大队的仓库,秋天收下玉米、大豆、高粱都往这里扛。东西厢房供大队办公、开会用。

    梨儿推开西厢房没人,一些耧、耙、犁、绳扔在地上,墙上还挂着几个闹红火的狮子头,掉头就往东厢房走。走进东厢房,老金正就着油灯抽烟,一盘柿饼大的象棋散在桌上。

    见梨儿来了,老金吹灯说:“来了?”看样子他像忘了前几日的事似的。

    梨儿说:“叔呀,你还记得前几日的事?”

    老金说:“怎忘了?你这闺女……”

    梨儿说:“叔呀,我照你说的做了,看二炮子了……”

    老金说:“这就好、这就好……”说完像完事大吉似的呵呵笑。

    见老金这样,梨儿就急了,可不能这样就完事呀,我还有事呢,接着就把心中想了许久的话说出来:“叔呀,我今天来不但要告诉你我照你说的做了,而且还要求你一件事。”

    老金一听一愣,但还是很快把眉头松了下来:“行。有啥事?说吧,说吧。”

    “叔呀,从村头到村尾你数一数,谁家最穷,谁家最破,你大概心里有数吧?”

    老金啄米似的点头:“有数、有数。”

    “叔呀,既然有数,我可就把羞煞人的话说了,你给我批个地基吧……”

    一听这话,老金愣住了,他万万没有想到梨儿会说出这话。地基呀,是一句话、一张嘴的事吗?这女人怎就没轻没重地说出这话?事先掂量过吗?老金犹豫半天说:“闺女呀,你求一万件事答应你,这事不能答应你。你想想地基容易吗?那得大伙商量,开会审批。”

    梨儿一开口就被堵了个严严实实,但她告诫自己求人得矮三分,脾气得管束住些,就接着说:“叔呀,我家的情况你也都知道,你就破个例吧……”

    老金却一下子打起了官腔:“破例、破例,都要破例一村人还怎领导?”

    说到这个份上,梨儿知道没戏唱了,只好拿出自己的“杀手锏”:“叔呀,说到这个份上,我就不叫你叔了。”

    “叫啥?”

    “叫你支书。”

    “支书呀支书,刚才的话是充私说,现在的话就要论公说了。我家的两孔破窑在那里摆着,一根柱子在里面支着,倘若日后那窑哗啦一声塌了,只要我和顺子有一个活口留下,第一个先找大队,第二个就告你支书。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呀,这可是你亲口说那窑快塌了呀!”

    一席话说得老金进不是退不是,梨儿要走,他一把拉住说:“看你这闺女,干啥事都急生急养的,什么事就不能商量了?”说着就划了根火柴点着了灯。

    老金像梨儿她爹似的抽着烟,屋里顿时烟雾缭绕得像个仙境,一缕一缕的烟挂在他青石般的脸上。

    老金“嵫嵫”抽着烟,像急于在那烟锅里发现什么,直到烟雾薰得梨儿咳了两声,他才知道有个人还在等着一句话。接着紧抽两口,终于一烟锅磕下来:“球,这事我作主了,就南梨园里那块刀把地,房5间,院2丈。看捉了刀把谁还敢欺你……”

    一听这话,梨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批个地基怎这样快,怎是垂手之间的事呢?可分明听得老金说:“房5间,院2丈……”

    当梨儿坚信自己的耳朵没有听错时,她腿一软跪下了——这是个山桃木一样的女人呀,膝下有黄金呀,几时跪过?她是给地基跪的,给房子跪的!

    梨儿一出石阶院就飞奔着向家里跑,风擦着耳根“嗖嗖”过。跑到家里,顺子正在修畦架秧,没喘匀气就说:“顺子、顺子,天上掉金元宝了,你信不信?”

    顺子说:“阴一阵,阳一阵,谁信你的话。”

    梨儿更煞有其事地说:“昨夜我做了个梦,梦见天上掉下金元宝了,恰恰就掉在南梨园。今天去看,果然……”

    顺子见她说的煞有其事,就半信半疑。

    “掉到南梨园哪里了?”

    “掉到南梨园刀把地。”

    “掉到刀把地那块了?”

    “掉得刀把地遍地是。”

    顺子见她说的有枝有叶就动心了。

    梨儿说:“去看看?”

    顺子说:“去就去,再不去,别人可捡走了。”

    两人跑到刀把地,光秃秃一片,惊起几只野鸟,顺子问:“元宝呢?”

    梨儿“扑哧”一声笑了,说:“天底下哪有你这样的傻瓜,尽白日做梦。”梨儿这才把前前后后的事对他说了。

    顺子一听,比天上掉金元宝还高兴,比天上掉金元宝还不可信。他说:“撒泡尿的功夫就办了这么大的事?村干部又不是专给咱家当的!”

    梨儿一笑说:“今天村干部就专给咱家当,谁让你家只有两孔破窑了。”

    顺子还是不信,梨儿就把“房5间,院2丈……”的话学出来。

    顺子见梨儿学得这样顺溜,信了。他一时不知怎样表示自己的喜悦,就搂着梨儿打起滚来,沙土、荒草沾得满身都是。待他们停下来,还把土攥得紧紧的,像要攥出水来。

    梨儿和顺子在野外从来没有这样疯过,待他们疯够了,还不愿意回家。他们反反复复丈量着刀把地的面积,可怎么量也量不对,梨儿量刀背16步,刀把是7步。顺子量就变成了刀背18步,刀把9步。最后一看顺子那小短腿才知道全错在腿上,两人哈哈笑了起来。

    接着两人争吵那刀把留不留的事。

    梨儿说:“切了刀把这块地就平整了。”

    顺子说:“切它干啥,留着它正好当刀把用,看谁还敢欺负咱?”

    最后争吵平息下来,他们就相偎着坐在刀背上看得很远很远——前面是南梨园,透过枝枝蔓蔓的树枝是南罗河,南罗河的对面是望头山。望头山上林木葱葱,云雾霭霭,似乎还有一只云雀擦着云际和林梢飞过……这简直是一幅画,一幅图呀。试想在这样的房子里,这样的院子里,你想干什么,做什么呢?简直是神仙过的日子呀。

    整个刀把地北高南低,他们坐在刀背上,看得很仔细很仔细,想得很悠远很悠远,似乎他们的房子已经盖起了,土墙青瓦,高堂亮舍;猪圈垒在东边,茅房砌在西边,水井打在院中。井上还架着把磨得油光的生铁辘轳,那盘蛇一样的井绳拖到深深的井里……

    想到这儿两人醉了,好像这儿和自家的那孔破窑不是同一块天地,天是蓝的,土是香的,连风都是绵软绵软的。他们曾在这儿走过路、剜过菜、撒过尿,可万万没想到这就是他们未来的家园呀。他们想像狗一样,嗅嗅他们从前撒下的那泡尿,是不是那时就做下了记号,注定这块地是自己的……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