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清微微点了点头,却没动。
至少五分钟过去,她才突然问:“你记得么?”
刘溪等着她说下去,可她正等着刘溪的回答呢。
“记得啥呀?”
“周安一家搬到东林来的。”
是有人这么说过。好多年前听说的。据老辈人讲,周安死后半年,周安一家就搬到东林去了。当时东林在三河流域——清溪河、州河和渠江,地理学上称为三河流域——最穷,被称为“稀饭县”,说他们喝稀饭的声音,飞机上都能听到。凡在当地混不下去的,就往东林跑。周安一家也是。但所谓周安一家,也就是他的父母和妹妹。
“要是能见见他们就好了。”刘清说。
刘溪不答话。周安一家并没搬进县城,按他们当时的条件,不可能搬进县城(再是“稀饭县”,县城也比普光镇好),你到哪里去“见”?就算在县城,常住人口也有几十万!
更大的问题在于:你见他们干啥子呢?
刘溪本来从不舍得花心思去理解过于微妙的东西,可这时候她也感觉到,姐姐是生活在远处的人。那个远处已经过去。很可能早就过去了,在张占军不当外科医生的时候就过去了;最晚,在她离开医院,回家当起全职太太的时候就过去了。
“姐,你说妈为啥对河比对我们疏远些?”
“谁说的?”
刘清目光凌厉,让刘溪垂下了眼,又低下头。
她本以为,这件事她和姐姐早已心照不宣,她只是想利用跟姐姐单独外出的机会,挑明了说说。没想到会是这样。
她怕姐姐,从小就怕。父亲出走过后,母亲坐不成月子,父亲出走的当天上午,她就出门干活去了,整个白天,她几乎都不在家,有时要天黑许久才回,回来后的母亲,从头到脚只挂着一个字:累。刘河需定时和不定时地喂奶,母亲出门总是带着她,要么放进草花篮,要么用布条扎在胸前,家里的事,全都交给了刘清。刘清要打扫屋子,要做饭,要领二妹上学,要督促二妹完成作业,时候一到,要催二妹躺到床上去。虽然刘溪只比姐姐小两岁,但小一天也是小,何况父亲走后,姐姐就没有了童年,迅速成了个行事果决的大人;姐姐是她俩之间的绝对权威,稍有忤逆,巴掌上身。刘溪怕她,却也依赖她。从某种程度说,她们在失去父亲的同时,也失去了母亲。那几年里,母亲只是刘河的母亲,刘溪的母亲是姐姐刘清。
照理说,母亲该对刘河更加亲密才是,但事实恰恰相反。
刘溪看在眼里,却不知道为啥。
她只是想跟姐姐说说而已。
涛声壮阔。这时候,姐妹俩在小火轮上。她们出了舱室,爬上顶棚,扶着栏杆望水。浪头子疯狗似的,追着船狂吠,两岸山崖上的树叶,被枝条抛弃,一片,一片,在空中无奈地挣扎一番,终被白色的漩涡含进口里。刘清觉得,每个漩涡都长着牙齿,别说树叶,就是石头,也能嘎嘣嘎嘣嚼碎。这局面令人尴尬,你把头抬起来,看到的就是山,还有山间零落的房舍,房舍周围一律见不到人,却偶尔能看到一只拴在树丛中的羊子;你把头低下去,看到的就是水,还有水的大口,水的牙齿。
就是没有古老的小舢板。
刘清以问话的方式回答二妹过后,叹了口气,离开栏杆,走到中间部位。那里有张长条木椅,船员放上的,他们有时要上来抽烟,椅腿底下,躺着几个踩扁了的烟头。刘清坐上去,刘溪傍她坐下。其实刘溪不想坐,可既然姐姐坐了,她便照办。这种屈从的感觉并不愉快。上大学过后,刘溪在姐姐面前就意识到了这种感觉。她很难说清自己毕业后不照所学专业找工作,是不是对那种感觉的反抗。她学的是工艺美术,工作是比较好找的,至少在巴州市好找,姐姐也表示要为她寻去处,但她自作主张,没等姐姐把去处找好,就去城南“阳光地产”上班了。她也很难说清,自己那几年兴致勃勃且卓有成效,究竟是找对了路子,还是挣脱控制的渴望和喜悦,帮她由藤长成了树。她知道姐姐看不起她,有次姐夫问她丢了专业可不可惜,她还没回答,姐姐就甩出一句:“鱼有鱼路,虾有虾路,说啥可惜不可惜!”在姐姐眼里,她不是树,连鱼也不是,她就是虾。她跟王成江结婚,姐姐更看不起。“两个无业游民!”这话没说出口,但写在姐姐脸上。至今还写在脸上。
无言无语坐了几分钟,刘溪正要说风太大,不如进舱室里去,刘清却先于她开了口。
“你说,河像哪个?”
这把刘溪问住了。
姐妹仨,都称得上漂亮,最漂亮的是刘河,但要说她像哪个,真说不出来。
“还是像妈……”刘溪期期艾艾。
“像妈哪里?”
又把刘溪问住了。妈跟她们姐妹俩一样,是圆脸,而刘河是瓜子脸;妈也跟她们姐妹俩一样,眼皮是内双,而刘河的双眼皮,宽得像条路。
河不像妈,可能像爸,刘溪想。然而,爸爸没留下过一张照片,爸爸的样子,比浑水里的月亮还花。
“河是油皮子。”刘清说。
是的,刘河显黑。在刘溪看来,如果说皮肤黑算缺点的话,这是三妹身上唯一的缺点。
“河的上嘴唇儿比较的短一点,”刘清又说,“不说话的时候,也会露点牙齿出来。”
同样没错。刘溪吃吃笑。她可能会这样去观察别人,从不会这样观察家里人。
刘清没笑。她把被江风撩乱的头发抿到耳后,抿过去又吹前来,如此三四回,她才不再管它,透过栏杆的缝隙,望着江里涌动的水脊,挑拣着词句说话。说她做护士的时候,遇到过一件蹊跷事,当时是在产科,产科差人手,她临时去顶班。这期间,一个姓宋的女人生出个娃娃,竟是红鬈毛,娃娃的爹妈都不是这种头发。后来她听说,宋是从国外回来的,好像是比利时。这很容易让人误解,以为那孩子在国外就怀上了。当时她也这样想,结果根本不是,宋已回来两年多,一年前才跟杨结了婚。本来就没啥问题了,可杨不依,逼问孩子的头发咋回事。宋既惊讶又惊慌,答不上来。待她仔细看了娃娃,脸色变青了,反过来逼问杨:孩子的鼻子咋回事?娃娃长的是尖鼻头,而杨和宋,都是圆鼻头。夫妻二人没有得子的喜悦,而是反复争吵。从他们的争吵当中刘清听出来,宋在国外有个相好,长的就是红鬈毛,杨之前也有个相好,长的就是尖鼻头。娃娃确实是他们俩的,但在制造这娃娃的时候,他们各人想的是各人的相好,娃娃顺从父母的心愿,就把两人的相好都长了一部分到自己身上。
说完,刘清转过头,意味深长地盯了二妹一眼。
如果不是盯这一眼,多少有些大大咧咧的刘溪,还不会往深处想。现在她不得不想。她想到了两个人,一个是周安,一个是冉芹。周安皮肤黑,冉芹的上嘴唇比较的短一点。周安的黑,她是听老辈人讲的,而冉芹的样子,是冉芹那年回镇上时她亲眼见过的。
姐姐是什么意思呢?
刘溪接着往下想。这一想让她无限哀伤。姐姐无非是说,母亲当年跟镇上的众多姑娘一样,暗恋周安,而贺秋阳渴念的是冉芹,母亲跟贺秋阳私通,生出了刘河。这完全没父亲什么事了。父亲比那个姓杨的人还惨。姐姐的意思还要说,母亲之所以对刘河疏远些,或者说不喜欢些,就因为她跟贺秋阳私通,贺秋阳想的却不是她,她就把对贺秋阳的怨,转移到了刘河身上。刘溪觉得姐姐太过分了。尽管母亲逼走了父亲,但还不至于无耻到这地步——她想着别人,却不许别人想别人。何况如果母亲真的跟过贺秋阳,也是为了十斤牛饲料,用不着去计较贺秋阳想不想别人。再说了,按姐姐的意思,要是母亲一直暗恋周安,她们姐妹身上就该都有周安的一部分。在老辈人口里,周安最重要的特征,一是聪慧过人,二是穷、矮、黑,而她跟姐姐只能说不笨,绝对说不上聪慧,并且个子高,肤色白。
刘溪空空地咽着唾沫。是在暗自鼓气,把她想说的话,老实不客气地对姐姐说出来。
但她没机会了。刘清根本没征求她的意见,就站起身,走向舱口。
让她去吧,我还要坐一会儿,刘溪想。
可这想法还没成形,她也跟着下去了。
虽如此,有些东西其实已经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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