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树华要给小艾她的儿媳妇买一枚戒指，要大的，好的，漂亮的，一看就像那么回事的。好让小艾知道她这个婆婆多么拿她为重，多么大气大方。从苏教授那儿得来的6000块钱完全可以摆平戒指这件事，腰杆硬一硬无赖一下，儿媳妇的戒指这就来了。现在她心里踏实多了。吴树华有她应付社会的一套本事，如果这也算本事的话。她可以温文尔雅，也可以满口粗话，这要根据环境和人物来定，菜市场里谁敢给她缺斤少两，她便破口大骂决不嘴软。讲粗话是她的本质，她打小居住的那个家属楼，骂街打架是家常便饭，邻里打，两口子打，小孩子打，多难听的话都听过，所以，吴树华骂人张口就来，不用回家取。文雅是坐办公室后她对自己的要求，硬邦邦把一些文明用语塞进句子里。她能巧妙地遇穷显富，遇富装穷。对于这个新儿媳妇既不能显富又不能装穷，有难度了，不过吴树华自信她一定能摆平。

    都说货比三家，吴树华把自行车的两个轮子蹬得呼呼响，腿都跑细了，以前她从不去金店，去干吗？买不起看着还来气。金店里灯火通明，珠光宝气。服务小姐更是低声软语彬彬有礼，和菜市场里那些卖菜的大老娘儿们太不一样了。呵，这么多年，吴树华光顾最多的就是菜市场，那里边喧闹嘈杂一片叫卖，便宜了便宜了便宜了……闪着光芒的珠宝会把人带入另一个境界，怪不得人们花大价钱买上这么个小不点，一旦戴上珠宝就会接了它的气，人也会跟着闪光，高贵了。脾气好心情好气质更好。就是那些卖菜的老娘儿们进了珠宝店也会温柔起来，人和物原来还有这么美妙的关系。刚进去时她还有点怯，特意穿上体面衣服，服务员的热情让她放松，她开始从几千到几万依次试戴下来，戒指在她那粗糙的手背上发光，那因常年做家务而变大的骨节，都在钻戒的光芒下变得纤细温柔。吴树华想我这辈子是她娘的亏大了，跟了小龙爸这么个没用东西，连个戒指都买不起。于是就发了狠似的从大到小全过一遍瘾，然后拍拍屁股去下一家再过。她骑着那个小轮自行车，从东到西从南到北。这个小轮车是她的好脚力，小但轻快，停放自如。之前她曾在一个玩具经销公司干财务，后来那公司老板欠人钱跑了，仓库里就剩下几件玩具，吴树华冲进去抢了这辆迷你自行车，开始准备去市场卖掉。后来骑了一圈感觉还可以，就当了脚力。兜里揣着钱真好，要买东西的心情更好，吴树华觉得买东西也是一种享受，挑选比较思量，最后在密集的一堆中选择一个钟爱的带回家去。人和物件也是一种缘分，茫茫物海里，偏偏那一个就属于你了。

    左挑右选吴树华总算在一家珠宝店买下一枚钻戒。6000块又添上几百。她一路哼着歌，小轮车被她骑得带了风声，手上的钻石戒指在阳光下散着六角菱形的光芒，先戴着过过瘾，晚上睡觉都没舍得摘。小龙爸说，磨了儿媳妇还以为是旧的。当晚她梦见戒指丢了，起来发现依旧是那几根干树枝般手指头，那个闪着光芒的戒指没了，吴树华当时出了一身冷汗，她把家里几个隐秘地方都找一遍也没有，就把小龙爸拽起来一起找，原来在枕头下面。小龙爸说赶紧把戒指给小艾，看看这份折腾。报纸上讲报业大厦那里正在举办珠宝钻石展销会，介绍说本次展销的宝石有上千种，价格是珠宝店的三分一。请市民勿失良机。还有这事？吴树华悔得不行，像无意间吃了个哑巴亏。她吴树华岂是吃亏的人？她要退货，人家说贵重物品不退不换，这是珠宝店的规定。吴树华可不管什么规定，她蹦她跳她还闹，保安来了又如何，她撸胳膊挽袖子要和人家拼命，怎奈珠宝店还要做生意，那就退吧，不过要交3000块手续费。

    这回吴树华买了一个裸钻，足有小手指盖儿大。还有鉴定证书呢！赚大了，比之前的个头大一圈，去安了个18K金戒托还省下1000多块。她心里边都有捡钱包的感觉。吴树华不知道钻石也分等级，这颗裸钻和之前的那个根本没法比，哪个商家会做赔本买卖？她只知道比个头，菜市场的萝卜都论个卖，当然要挑大的。可惜此钻石不是彼萝卜。吴树华不管这些，她高兴还来不及。她订下上好的酒店，买了喜烟喜糖，连新娘手里的鲜花都是她到花店里一支一支挑选的，她像明天就不过日子了似的大手大脚起来，还给自己买了一身丝绒套装。她平时愿意穿运动装，为什么呢？划算，显得年轻，而且一年四季都能穿。

    婚礼前一天小艾还在练习古琴，未来婆婆听说她会弹琴，非要她在婚礼上展示一下。苏教授这几天脸色很差，去医院输了几次液还没见好，再好的茶喝进去都泛着苦涩。他总是一个人坐在那儿发呆，嘴里自言自语嘀咕着，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吃饭时小艾问，爸爸，你怎么总说，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哦，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我这阵子总梦见你妈妈，我都不知道该跟她怎么交代。原来你想妈妈了。妈妈要是知道我做了新娘也会很高兴。毕竟我长大了，她就彻底放心了。我最近身体不好，脸色又这么难看，明天的婚礼我就不去了。小艾哭起来，爸爸，你不高兴我结婚吗？不、不。那就一定要参加……苏教授何尝不想让小艾顺顺当当地嫁人生子，最后顺顺当当成为幸福的奶奶姥姥，穷也罢富也好，偏偏她就找了这么一户人家。窗外的星星一颗颗点灯一样亮起来，天尚未黑透，星星只是薄暮的点缀，仿佛有种说不出的哀伤。夜里苏教授真见到小艾妈了，阳光很好，他们背着茶壶茶盏和泥炉，沿着青石板路走入山林，天空蓝得好干净，林中树影斑驳。他们在一个老井旁盘膝而坐，红泥炉中是橄榄炭火，上面的铸铁小壶里用井水煮着龙凤团茶。小艾妈轻摇蒲扇，稍许松涛声蜂拥，乳白的水汽从壶嘴儿蓬勃而出，苏教授忍不住掀壶盖窥视，只见热水沸腾，珠浪般把茶叶卷得上下翻滚。他赶紧盖上，这茶香是要蕴在茶汤里的，哪能轻易让它跑掉！小艾妈把茶汤倒在青花白瓷小盏里，那茶汤色如玛瑙，甘如香蜜。他们就这样对饮着，把过去的日子一页页慢慢翻回来。看看曾经走过的沿途风光，或美的或残的，或感慨或欣慰，一笑置之……不知不觉夕阳西下，渐渐地有半个月亮爬上……

    婚礼上吴树华见到苏教授是怎样的尴尬不说也罢。她烫了头发，脸上还化了妆，穿了件紫红的丝绒套装，显得更加粗鄙。苏教授不明白这女人为何会挂上知识分子的头衔，简直是对知识分子的辱没。偏偏这时候吴树华打起嗝来，哏、哏、哏的相当有气势。司仪介绍，这是新娘的父亲苏教授，哏、哏。这是新郎的母亲吴女士，哏、哏。声音很突兀，吴树华很歉意地站起来。怎么回事？她一喘气就打嗝，一喘气就打嗝，没办法她又必须喘气。苏教授看见小艾和小龙在拥抱亲吻，小龙为小艾戴上一枚戒指。小艾又走到那个女人面前和她贴了贴脸，一张清秀的脸和一张污秽的脸重叠在一起。小艾亲亲叫了一声妈妈，苏教授木偶一样呆坐着，手里攥着那只水晶小马，小马没有了之前的通透和光泽，生了病一样，苏教授用手摩挲着，你也不高兴吗？小艾走到古琴旁，苏教授听到一首熟悉的曲子……清凉月，月到天心，光明殊皎洁……清凉风，凉风解愠，暑气已无踪……清凉水，清水一渠，涤荡清污秽，今唱清凉歌，身心无垢乐如何，清凉，清凉……苏教授看见小艾妈妈正一步步向他走来，他站起来张开双臂，忽然身子一歪倒在地上，那个小马也掉下来，碎了……

    原载《小说月报》2014年第12期

    原刊责编 刘升盈

    本刊责编 吴晓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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