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生之路-寻常巷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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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学书艳羡着隔壁庆有家的一切人和物,自打他还是个娃娃起,有些年头了。庆有家灶屋向西,屋前有一株梨树,梨是木疙瘩梨,小小的挺瓷实,啃起来跟石头一样硌牙,没人喜欢吃,任凭它们挂在树上干结成黑疙瘩,像挂着一树秤砣,风一吹又跟空心葫芦一样哗哗作响。可是每年春四月,那一树梨花却是村里最美的,像雪片,像粉蝶,庆有一家每天就坐在这一树耀眼的梨花下吃早饭,喝着米汤就着咸菜,那咸菜是乌黑的,散发着幽香,吃起来味有点甜,不像学书家用芥菜疙瘩腌制的黄白的咸菜那么一口盐。妈妈说学书小时候常去隔壁梨树下蹭人家的饭吃,庆有爸喜欢学书的聪明劲儿,高兴地让他吃自家的饭,庆有妈把脸拉得很长,下巴快砸到脚面上,给自己的男人脸色看,庆有爸也假装看不见。“庆有爸是个好人,庆有妈不善。”学书妈公允地评判着邻居。学书能想象出自己端着小碗坐在人家饭桌前的画面,却记不得太小时候的事情了,他已经小学毕业,暑假结束后就要上初中。

    庆有家并不是村里最富裕的户,可在学书眼里,他家的什么都好,不是那种让人眼红的好,是那种心里实在觉得好的好,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好,学书也说不太清楚,很模糊,很朦胧,像自己的体温一样自然,像自家养的骡子一样亲切,反正是很享受的感觉。庆有家的一切都与众不同,很多东西在学书眼里都散发着毛茸茸的光芒,他家的猪圈和别人家一样都是在南墙根儿下挖了个深坑,坑北沿盖着猪窝,东西两边是两道矮猪墙,别人家的猪墙是从村西部队营房捡来的半头砖垒的,庆有家的也是,不一样的是庆有家的猪墙在砖头外面涂抹着用黄土和碎麦秸和成的黄泥,抹得细腻光滑,晒干了就泛白,有着和人脸上的细纹一样的小皲裂,就像庆有妈的皮肤一样瓷实。别人家喂猪用的是半个破面盔或者瓮底子,庆有家的猪槽就是一个真的石头食槽,老母猪带着一群小猪崽并排吃食的时候,就很像那么回事。对过巷子里福娃家尖嘴猴腮的黑矮婆娘撇着嘴揭发那个石槽是庆有从部队营房的养猪场偷来的,“庆有贼着哩!”她很不屑地说。可是学书不管这些,他就是觉得看着舒坦,最让他觉得看着舒坦甚至振奋的,是庆有家南墙里猪圈外那株老杏树,杏树太老了,已经站不直了,歪歪斜斜地靠在院墙上,大半个身子横斜在巷子上空,把长满黑苔藓的墙头压得裂开一道大口子,可是因为有猪粪的滋养,老杏树还很茂盛,在最高的枝丫上总能结十几颗半红半白的杏子出来。村子里的大树太多了,学书家茅房里有一株大椿树,栅栏院门西边有一株大洋槐,东边和庆有家一墙之隔有两株大榆树,庆有家茅房里也有一棵大洋槐,猪圈东边有四株箭杆杨,这都是些参天大树,遮蔽着巷子和院子里的阴凉,使墙根经年的苔藓又厚又滑。那株老杏树太矮了,被遮了个严严实实,由于老晒不到阳光,叶子就不是皮肉厚实的墨绿,而是纤薄透明的鹅黄色,但一天里总有那么些时候,一缕阳光突然就会从前排人家的山墙之间穿过,斜射下来,黄澄澄明晃晃白花花地照到老杏树的半边身子上,让她那铁黑色的枝杈和鹅黄色的叶片散发出毛茸茸的毫光,让她成为被绿荫遮盖的阴暗背景上最亮最耀眼的一种光芒,这种光芒穿过学书的眼睛直射到他的心里,让他的心脏膨胀、心跳加快,他觉得快乐,觉得眼前和心里都是希望。学书最初感到的人生的诗意,就来自那束照射在老杏树上的阳光,他觉得,庆有家的很多事物,都和这株老杏树有关。

    学书从小跟着庆有玩大,只是庆有已经是个小伙子了,学书还是个娃娃样儿。庆有七年级(初二)就辍学了,每天背着个挎篓割猪草,学书就缠着妈妈去种荆条编筐的老罗圈家买了个挎篓,礼拜天和暑假里提着镰刀跟着庆有到野地里,割猪爱吃的野菜:马齿、灰条和仁汉。庆有用的是铁山爸的铁匠铺打制的厚实的弯头镰刀,镰刀把儿是福娃爸木匠小喜的手艺,枣木的,紫红紫红,有讲究的弧度,光滑顺手,庆有把刀刃儿在半块细砂石上浇上水磨得锃亮,那块砂石是他在村北老磨房里顺手牵羊拿走的破成两半的磨面机上的砂轮。他们一前一后背着挎篓走在路上,庆有忽然就挥动镰刀,把沟渠里大拇指粗细的小树拦腰削断,让学书领教一下刀口的锋利。学书的镰刀是淘汰下来的麦镰,刀刃打了口儿不能割麦了,爸爸就扔给他去割猪草,麦镰的把儿太长,又细,握着很不得劲儿,刀头脆薄,被草上的露水打湿了,又很容易生锈,别说砍树,就连草根都能把它崩断。学书羡慕和庆有有关的一切,包括他的镰刀,但他一点也不嫉妒,他只是觉得亲切。学书的爸是村干部,庆有的爸是乡干部,可庆有爸在别的乡工作,所以不是学书爸的领导。学书家用人力小平车往自留地里拉猪粪的时候,庆有家用的是手扶拖拉机。庆有辍学后,家里买了这台“小手扶”,他几乎没有怎么学,就能熟练地驾驶手扶拖拉机了。他能拉着满满一车斗猪粪,从巷子里拐上村街的时候一捏一放地操纵着车闸,让巨大的鹿角一样的扶手听话地扭头,而不会把自己甩出去。他还常常找借口开着拖拉机拉上学书去大路上兜风,跳动的车斗震得学书上下牙咯咯地打架,眼珠子都要蹦出来了,他扶着车斗的前挡板站着,幸福而骄傲地和庆有大声说话,风把他们刚离开嘴唇的每个字都吹跑了,把庆有所有的头发都吹得向后倒伏,那个时候,学书觉得庆有比自己的家人还要亲切。

    学书爸和叔叔联合起来买了一头部队上退役下来的骡子,把院子里那两株老榆树放倒,其中一株的木料让对过巷子里的木匠小喜和福娃父子俩打了一辆新大车,骡子养在叔叔家的牲口棚,出猪粪的时候,学书爸就去叔叔家套好车赶将过来。那头骡子屁股上烙着编号,是头骑骡,没驾过车,好在脾气好,能塞进车辕里,可怜的家伙套上车只会走直线,不会拐弯,遇到弯路,就停下来硬生生转过一个直角,然后接着走,车辕把肚皮都蹭出了老茧。学书妈经常埋怨学书爸和这个骡子一样脑子不活络,人家当村干部的都能占公家点便宜,学书爸从来没往家拿过一根线。学书爸总是“嘿嘿”地笑着说:“心里踏实比什么都强!”直到那天学书妈用手背抹着眼睛,抽泣起来:“说实话我不是眼红人家,可是我要有庆有妈那样一台缝纫机,咱俩穿旧了的衣服也方便改小了给三个娃穿么!你知道我抱着衣料去人家家里做活儿,踩着人家的缝纫机看人家脸色,心里是什么滋味?”学书的妹妹学琴依偎在妈妈的怀里拿小手给她擦眼泪,弟弟学文刚上小学二年级,已经学会了维护母亲,他声嘶力竭地冲父亲大叫:“就是就是,人家隔壁爷爷戴着手表,你连个手表也没有。”学书爸“嘿嘿”地笑着说:“想要这些还不简单?我说个‘变’就能给你们变出来。”学书妈被逗笑了:“说得容易,还变哩,让你偷你都不会!”

    后半夜,学书睡得正香,被爸爸悄悄地喊醒了,跟在屁股后面迷迷瞪瞪到了院子里,看到叔叔也来了,三个人大气不出,学书把着车辕,爸爸和叔叔拿两根撬棍让木料的一头翘起来,学书把平车尾翼插到木料底下,他们就把撬棍往后移半米让木料往车厢里挪,直到把剩下的那株榆树的木料装到小平车上,趁着星光,像推着一门大炮一样出了院门。太阳冒红的时候,他们已经到了县城的木材市场,那根五六米长的巨木卖了二百四十块钱。三个人在县城关爷楼路口小摊上喝了三碗油茶啃了几个烧饼,走到县供销社楼下,学书和叔叔等在外面,爸爸一个人进去找镇种子站站长云良的爸爸,云良爸是县供销社的主任,南无村当时在外工作的人里,数他官最大。半上午回到村里的时候,学书爸的衬衫袖子挽起很高,手腕上那块“北京牌”手表反射着阳光,晃得村街上走动的人眼睛睁不开,叔叔推着小平车,学书扶着车帮,车厢里用麻绳捆着一台脚踏板上镂空雕着两只燕子的缝纫机。这个时候,庆有家已经把手扶拖拉机卖掉,买回来一台正儿八经有方向盘的小四轮拖拉机,庆有常常只开着一个车头去集市上接他妈妈,红色的拖拉机在村街上飞驰,握着方向盘的庆有像个大人一样威风,让学书打心底替他感到“骄傲”。

    庆有家真的不是村里最富裕的户,庆有开小四轮拖拉机的时候,村头的二福戴着鸭舌帽和白色的线手套驾驶着跟房子差不多高的白色依发卡车轰轰开过,在村街上腾起的烟尘半下午才能散去。村尾在镇上种子站当站长的云良家已经有了九英寸的黑白电视机,日本进口货,收音机、录音机、电视机三位一体,每天天擦黑,村里的男女老少都扛着板凳去他家院子里占座儿,像看露天电影一样热闹,后生们再也不用为了看电视把部队营房的墙掏一个洞,还得和新兵们打架了。巷子东头的白蛋爸在省里一个大工厂上班,白蛋是村里第一个捧着面包吃的家伙,虽然学书无法抵御那散发着煤油香味的面包的诱惑,曾跟在白蛋屁股后面捡人家掉在地上的面包渣吃,他可从来没羡慕过白蛋家的生活。那次学书跟在白蛋屁股后面捡地上沾了土的面包渣,被庆有妈看见了,庆有妈跑到他家里“嘎嘎”地笑着说了半天,过后她还把这个笑话当着学书的面讲了很多年,可学书一点也没恨过她,他还是对他们家感到亲切。

    2

    那些年,晋南农村流行组合柜,木匠们都忙得不可开交。那个时候,和学书家巷子隔着一条村街的对过巷子里的福娃爸小喜还很硬朗,猩猩一样健硕,腰背微微有些伛偻,长年拉大锯的原因,左胳膊肘弯曲着伸不展,被闲汉银贵讥笑为“狗鸡巴”。老汉头上扎着压蓝条的白羊肚毛巾,慢慢挪动两条罗圈腿,笑眯眯地从巷子深处的核桃树下走到村街上来,狭长的小脸和魁伟的身躯显得不成比例,硬扎扎的山羊胡须和鱼泡眼却让人感到亲和。

    福娃遗传了他爸的高大,并且更加膀大腰圆,小喜是小脸儿,福娃却是一张四方棱正的大脸盘,这张脸来自于母亲,同样从母亲那里遗传来的还有声若洪钟的大嗓门。父子俩在学书家院子里打大车,一起拉大锯解木料,一根巨木斜架在木马上,高射炮一样,小喜坐在地上仰着脸,像只猿猴;福娃一条腿站着,一条腿蹬在木头上,像只狗熊。福娃跟着父亲学了三十年的手艺,打门框、窗户,做桌椅板凳,偶尔也打寿器(棺材),做木匠不过赚点手工钱,不足以养家糊口,想温饱,还是要种地,所以农忙的时候他们是农民,农闲的时候才是木匠。十里八村,村村都有像他们父子这样的木匠,不足为奇。

    前三十年看父,后三十年靠子。这话没错,福娃给他爸打了三十年的下手,眼见得老汉的手艺跟不上时代了,一个箱子两个门的立柜不时兴了,如今娶媳妇,女家提的第一个条件就是要“十组合”,就是中间是电视柜(虽说没有电视)、两边是衣柜,上下左右都有名堂的柜子的组合家具,足足能占满堂屋的后山墙。据说是从城里流行过来的,后洼庄的瘸子刘木匠会做,福娃就借了庆有爸的自行车跑了一趟,想向刘木匠讨张图纸,结果空手而回,气得晚饭也没吃。当妈的心疼儿子,骂老汉没出息,不敢亲自去讨图纸,趁早把刨子塞炉膛里烧了火还能烧半锅开水,别干这辱没人的木匠活了。小喜却不急不躁,安慰儿子:“同行是冤家,他要给你图纸他就是傻子,可话又说回来了,活人还能让尿憋死?方圆村子里的组合柜不能让他刘瘸子一个人打了啊!”问老伴:“你整天的东家西家地串门,见过谁家有‘十组合’?”老伴瞪起眼睛嚷:“我怎么没见过?月初云良家刚从城里高高低低拉了满满一车回来,就在他家堂屋里摆着么!村里多少人都去看过了。”老汉笑眯眯地说:“明天我也去看看。”福娃埋怨老子:“看了也白看,那时兴东西太复杂,城里卖的样式更花哨,你肯定学不会!”

    第二天,老汉到底还是跑到云良家看了看,趁人家吃早饭的时候看的,人家吃完饭要出门,他就回来了。

    笑眯眯回到家,老汉吩咐儿子:“今天上午不下地了,找个装磷肥的牛皮纸袋子,剪开。”福娃半信半疑地问:“干什么?”老汉甩甩手:“赶紧去!”亲自把墨线盒里浇了些松脂油墨,放到做活的简易桌子上,又削好一支扁平的木工铅笔夹到耳后。这是要干活儿的架势了!儿媳在灶房洗涮,老伴抱着小孙子,肥硕的身子靠在漆皮斑驳的太师椅上,吊着黑黑的大脸,审视着老汉要搞什么古怪。

    福娃割好半个桌面大的一张牛皮纸,铺到桌子上,还是半信半疑地对老子说:“我看要不算了吧,你倒成了神仙了!”老汉笑眯眯地说:“神仙倒不是,不过干了一辈子了,管它什么复杂家具,一眼就看它个七七八八。”老伴坐在那边骂:“呸,寒碜!”老汉嘿嘿笑,从耳后摘下铅笔,冲儿子一伸手掌,福娃马上把一把三角尺放到老子手中,老汉搭着尺子在牛皮纸上画了若干短线,又将铅笔夹到耳后,把墨线盒的线头环朝向儿子说:“拽!”福娃拽住铁丝环,墨线盒的摇柄“呼噜噜”飞转,老汉按下扳机卡住线,另一只手的拇指和食指指尖轻轻一勾墨线,父子俩很默契地在牛皮纸上打好了一条毛茸茸的直线。又转方向,三勾两勾,牛皮纸就变成了一张图纸的样子。老汉从耳后摘下铅笔,拿过个半圆仪,画了许多弧,又标注了数字。

    忙活了半上午,满脸皱纹里全是亮亮的汗水,小喜老汉略微直起腰来,眯缝着眼睛打量一番,又做了少许修改,扭头笑眯眯地对儿子说:“照猫画虎哩,也不难吧!”福娃趴在图纸上细细看了老半天,依旧眉头不展:“是不是这个样子啊?就算图纸能用,谁家用咱们打‘十组合’呢?就算用咱们,要是给人家做不成样子呢?”当妈的在一边发了言:“那还不简单,先给二福打一套,打得不好就自己的儿子结婚用,打得好自然别人就找你父子们来了。”二福当然是小喜的第二个儿子,福娃的二弟。父子俩都眯着眼睛望着那当妈的,呵呵笑笑,转身去揭开屋檐下盖着木料的油毡,老汉眯起眼睛选着木料,福娃摘下挂在墙上的锯子和刨子。灶房里锅碗相撞的声音却响亮起来,福娃媳妇不高兴了。

    小喜老汉自愿给儿子打下手,根据自己绘的那张图纸,干着讨论着,打出第一套“十组合”,父子俩细细上过腻子,用粗砂纸打磨过,又用细砂纸打磨一遍,上了三遍漆水。刚用砂纸打磨出来的时候就有邻居跑来看,等上过两遍漆水,再加上庆有妈站在巷子口大惊小怪地把组合柜的时兴样子夸奖一通,南无村的男女老少几乎都跑来参观过了,啧啧有声地称赞父子俩的手艺。老汉笑眯眯地说:“这么时兴的东西咱不懂,也不知道福娃从哪里学来的,老啦,给人家打打下手!”这套组合柜,就成了福娃的金字招牌,也改变了父子俩的组合,从此老汉和儿子调了个个儿,改打下手了。南无村后来的组合柜都是福娃打的,组合柜流行的短短几年时间,正是福娃的发家史,这古老的家具不再流行的时候,福娃腾出手来,从村里批了块地基,在村头修了一座五间瓦房的院子。他从父母的院子里搬了出来,把旧房子留给了弟弟二福。

    庆有妈积极地宣传着福娃的组合柜,自家却没有让福娃打一套留着给庆有结婚用,倒不是她有长远眼光,看出来组合柜的流行是短命的,是她家里没有地方摆组合柜。学书见过最长的家具(供桌)就是庆有家堂屋里的,有两间房子那么长,不知道是什么木头做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年代的东西,乌黑发亮,桌面上放着一个大瓷瓶,瓶口里倒插着一把鸡毛掸子,那也是学书平生见过的第一把鸡毛掸子。家具上方斜架着一面同样乌黑的木楼梯,通向房顶的阁楼,学书曾经趁着庆有家的人午睡时爬上去过,就着天窗透进来的天光,他惊喜地在阁楼上发现了一堆《中国少年报》,那些还被油墨粘在一起的报纸,打发掉了他那个暑假的所有农闲时光。从那个时候起,庆有给学书起了个“大学生”的外号,他像个长辈一样欣喜而苍凉地望着学书说:“这是我爸给我订的,我一张也没看过,都扔到了阁楼上!”

    二福没有继承父兄的衣钵,他从部队复员后,走一个有本事的远房亲戚的后门,被县里的机械厂招工,成了一名卡车司机,头顶蓝色的鸭舌帽,甩着两只白色的线手套。

    二福也很魁梧,刚从部队回来时,用庆有妈的话说,看人家那么精干的一个人!当了两年卡车司机,变得白胖,加上天生跟他老子一个笑眯眯的模样,活脱脱一尊弥勒佛。娶了个媳妇叫翠莲,也是个白胖的,很能说笑,嗓门也高。黑脸的婆婆大嗓门,偏偏白胖的媳妇也嗓门大,婆媳吵起架来,惊动了半个南无村,村前村后的都拉上娃娃跑来看热闹。

    那当儿,婆媳已经一跑一撵冲出了院门,正午的阳光把前排房子屋檐蓝色的阴影投在巷子里,长长的一条巷子半明半暗,看热闹的从两头涌进来,庆有妈、学书妈、金海妈、白蛋妈、兴儿妈,“眯眼儿”二贵的妈,几个婆娘大呼小叫地冲过来劝架,脸上的表情半是惊慌半是沉静——惊慌的是有人打架,沉静的是打架的是别人。那婆婆年纪大,脸皮厚,嘴也毒,劈头盖脸七荤八素只顾解气,媳妇年轻脸皮薄,听婆婆那说词句句不离她的羞处,一时气填满胸,张大着嘴巴只一声“啊哈——”向后便倒。冲在前面那几个婆娘叫嚷着抱住了,庆有妈搂着脑袋掐人中,好歹缓过气儿来,翠莲拿两只巴掌拍着土地,披头散发哭着要去寻死。

    婆婆不为所动,洪亮地叫着庆有的名字,命他开着拖拉机头去机械厂把二福叫回来:“好歹叫他两口把我这老家伙杀了!”婆娘们劝她,把她往家里推,哪里推得动,连庆有妈的面子也不给。这时人堆里冲进一个汉子,揽住那厉害的老女人往院门里推,语调伤心地说:“还不快回去,也不怕人笑话!”正是福娃。又挤进来一个黑矮瘦小的妇人,径直走向坐在地上的二福媳妇,给她拍打滚了满身的土,埋怨着:“一块地锄不完,还得跑回来给你们劝架,闲的么!”是福娃的媳妇、二福和翠莲的嫂子。那嫂子又对几个婆娘说:“你们也真是的,还不赶快把翠莲弄回她屋里去?”于是一起把哭得奄奄一息的弟媳妇扶回去,看热闹的才恋恋不舍地散了去,走了老远还能听见那胖媳妇嘤嘤的哭泣和语焉不详的诉说。

    黄昏里,一辆蓝色解放卡车“轰轰”地开进南无村,绕过村口的老柳树,被一群娃娃跟上,叫嚷着追在车屁股后面闻“汽车屁”,汽油的芳香和尘土混杂在一起从村街向巷子里弥漫。车停在二福家的巷子口,从车门里跳下一个笑眯眯的胖子,瞪起眼睛威胁娃娃们:“敢爬到车上瞎害,把你们的腿砸折!”一个和学书年龄相仿的娃娃冲上来喊:“二叔!”是福娃家的大小子海明,二福笑着说:“明,看好咱的车,谁也不许上去瞎害。”海明拉过身边自己的相好旺儿,转身对其他人说:“除了我们俩,谁也不能上去!”二福很满意,笑眯眯地转身,刚走两步,听见天平的弟弟天星领头,娃娃们幸灾乐祸地攻击侄子:“明、明,你不行,你奶和你婶吵死人!明、明,真败兴!你奶和你婶……”

    二福一把抓下鸭舌帽,赶紧往家跑。院子里空空荡荡宽宽大大,他妈睡在东屋炕上,他媳妇睡在西屋炕上。

    没办法,二福也搬了出来,也批了块地基,在村头修了一座三间瓦房的院子,和福娃家成了隔壁。福娃家境殷实,院子是一砖到顶的青砖墙,二福才开始创业,有钱盖房子没钱砌院墙,围了一圈玉米秸秆,两根椽子夹一排秸秆用绳子绑紧了,就是栅栏门。不过他们家这栅栏门比别人家宽三倍,每当黄昏,听见村街上汽车喇叭响,翠莲就赶紧扭动屁股跑出屋子,两条胳膊端起栅栏门,费劲地把它搬开,二福的解放卡车就“轰隆隆”地开进了光秃秃的大院子。

    3

    学书跟着庆有经历了很多事,干得最多的是偷西瓜。头两回学书太紧张,他只能假装无所事事地站在路边,胸口压抑得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勉强支撑着给庆有放哨。庆有背着他的挎篓消失在密密扎扎叶子带着软毛锯齿的玉米地里,忽然就把学书一个人丢在了泛着盐碱亮光的田间大路上。太阳晒得学书快晕过去了,路边沟渠里的野草野菜都软塌塌地趴在那里,被日头晒得颜色都快蒸发掉了,玉米林带跟长城一样长,左边望不到头,右边望不到尾,天地间没有风也没有了任何声息,只有巨大的恐惧笼罩着学书,他害怕路上有人走来,问他站在这里干什么,又盼着能有个人出现,打消他某处庄稼地里藏着一头狼的幻想。就在学书都要忘了他为什么会站在这里的时候,庆有从玉米地里出来了,玉米那么高那么密,他居然没有弄出任何响动,就像一只夜行的猫,但那时学书并没有意识到这意味着庆有是个老手了,他光顾着体会世界突然回到他周围的奇异感觉,就连燥热都换作了凉爽,他感激地望着庆有。庆有脑袋上落满了淡金色的玉米花子,睫毛上也有,这使他看上去有点像电视剧《八仙过海》里的张果老,或者外国童话故事里的圣诞老人。庆有的脖子在阳光和汗水的双重作用下,产生了月光下的黑猫身上一样的不可捉摸的毫光,跟学书家那头骡子的皮毛相仿,像一匹上好的黑缎子那样散发出温柔的光泽,只是这个时候他的左肩被挎篓把儿拉扯得凹陷下去,连带着这边的脖子也青筋暴突,但他的脸上却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甚至带着一丝神秘的笑容。他从玉米地里出来,脚步根本就没有停,只低低地对学书说了声:“快走!”学书赶紧跟上,他看到庆有的扁挎篓被篓里的重物拉扯得几乎要从弓形的木把上脱落下来了,拴在木把中间和挎篓边沿的绳子被绷得展展的,而篓里那些巨大的蜘蛛一样的马齿蕨和显然被均匀撒开的秀气的狗尾巴草是不可能有这样的分量的。庆有穿着千层底的布鞋,被草汁染成墨绿的鞋底踩在盐碱路上,留下一排不易觉察的黄色脚印,他的脚步又沉重又轻盈。学书不愿意跟在他屁股后面闻从他布鞋里散发出来的呛人气息,他赶上两步和他并排走,哑着嗓子问:“偷下了吗?叔!”庆有白他一眼,笑着说:“办到了。”从那个时候起,庆有就没有说过偷字,他每次都说“办”,“知道吗,这就叫暗号,别人听不懂,只有咱俩能听懂。”他得意地教训学书:“你还大学生哩,连这个都不懂!”学书说:“我上大学还早哩!”庆有不屑地笑笑说:“你反正迟早要上大学的,不信咱走着瞧。”

    他们正走着,突然就从天上掉下来一辆大车,驾车的人脸很熟悉,上嘴唇有个豁口儿,是班上经常欺负他的铁头的爸,但是学书一时紧张,想不起他的名字来,他挤着庆有要往玉米地里躲。庆有只是站下来,望着那辆马车,没有要躲避的意思,他故作悠闲地把挎篓放在脚边,半个身子探进玉米地里去,用镰刀勾出来一根秸秆发红包苞瘦小的玉米秆,削去秸秆顶上像部队里的发报机天线一样的顶花,“咔咔”砍成两节,一节递给学书,一节咬进了自己嘴里,汁液就从他唇齿间飞溅出来。“吃吧,甜着哩!”他提醒学书。这种营养不良的莠玉米的秸秆,比南方的甘蔗还要甜一些,在晋南这块地方,不但娃娃家喜欢嚼,大人们口渴了也是顺手砍下就往嘴里塞,“唆甜甜”是件司空见惯的事情。果然赶车的铁头爸朝他们吆喝着:“这些个唆甜甜的娃娃,别祸害庄稼啊!”就像夸父驾着太阳车一样飞驰而过了。庆有瞅了他一眼,鼻子里哼哼着,低声说:“‘兔娃儿’,我尿你哩!”

    他们沿着一条枯水渠走进栽着几棵大梧桐树的谷子地,梧桐树巨大的根系夺走了地面土壤里的营养和水分,树荫的范围内除了几根纤弱的狗尾巴草和蛇蔓子,寸草不生,谷子在周围形成一道环形屏障,让树荫下成为乘凉的天然小广场。他们把挎篓扔地下,靠着树坐下来,大地带来的安慰和坦然瞬间让他们浑身舒坦,学书看到一大一小两颗西瓜从庆有翻倒的挎篓里滚出来,大的滚了几圈站住了,小的一直滚到密集的谷子根部才被迫停住。庆有哈哈大笑着说:“这两个西瓜像不像我和你?——一个大一个小。”他指挥学书:“你去把那个小的捡回来,你就吃小的吧。”学书站起来低头弯腰走过去把那个小西瓜抱起来,他惊异地发现,西瓜像冰球一样凉爽。他抱着西瓜走回来坐在庆有身边,庆有看看他,示意让他跟着学,他用厚实锋利的镰刀把那个大西瓜瓜蒂那边切掉一个像茶壶盖大小的瓜皮,露出鲜红的瓜瓤,就把镰刀扎进土里去,一手扶着瓜,一手呈鸡爪子状,先抠出一块瓜瓤儿来捏出液汁洗洗手,像沾了满手的血,然后他扭头笑着望了学书一眼,跟只狗熊一样把爪子探进西瓜里去,一把接一把地把瓜瓤掏出来塞进嘴里,鲜红的液汁从嘴角一直淌到脖子那里,在他肋骨突出的胸前形成一片亮晶晶的水洼。庆有埋头专心地享受着吃瓜的乐趣,黑色的瓜子从他左咧右咧的嘴角连贯地流出来,居然形成了一条不断头的线,像叼着一只黑色的大蜈蚣。学书出神地看着变成一头熊的庆有,他对于这颗偷来的西瓜依然心里不踏实,但只过了很短的时间,他就把那颗小西瓜高高地举起,摔在自己两脚之间的土地上,瓜皮裂开了,碎成了几瓣,学书急不可待地捧起那块最大的来,送到了嘴边,只一口,就甜到了心里,太甜了,他都想打个哆嗦来表达一下那一刻的惬意。庆有忙里偷闲地扭头望了一眼学书,赞赏地冲他笑了笑。

    庆有把那个已经成了空壳的西瓜罐子在地下放稳当,冲学书神秘地一笑,解开红布裤带,褪下裤子,把自己的屁眼对准罐子口儿,学书就听见一阵闷雷般的声音。庆有痛快了,拿块土疙瘩把屁股蹭了蹭,提上裤子,捡起先前削掉的那块带瓜蒂的盖子,盖住了西瓜罐子的口儿。他得意地对学书说:“这是咱的地盘儿,放个西瓜地雷,谁敢来就炸死他!”学书也感觉肚子不舒服起来,他用镰刀头在地下刨了个深坑,解到了坑里,然后把土回填埋住。庆有笑得直不起腰来:“你这是埋真地雷啊?”学书说:“不是,明年这个地方就会长出西瓜蔓子来。”他不是胡说,他们在庄稼地里钻来钻去割猪草的时候,经常会在玉米地、谷子地里发现孤零零一株西瓜蔓子,结着一颗圆滚滚的西瓜,纹路和瓜地里的不大一样,没那么绿,灰扑扑的像蒙着一层雾气,吃这样的西瓜不算偷,因为它是去年的偷瓜人无意间种下的。

    他们就近在谷子地里割了一阵马齿蕨,马齿蕨耐旱,喜欢在谷子地里生长,而且长势好,谷子地里常常会像生了斑秃的人头一样,有几块地方不长庄稼,在这样的空当里,就厚厚地铺着一层马齿,红色多汁的茎,绿色的马齿状的多肉叶片。找见这样的地方,很容易就能割满两挎篓,这个时候他们都不说话,埋头干活儿。庆有力气大,镰刀好,干活儿也利索,他把自己的挎篓割满后,就会帮学书割,学书也不会感激他,他觉得这是应该的,谁让他叫他叔呢?

    他们背着满满两挎篓猪草从谷子地里走出来,折上大路,庆有嘱咐学书:“记住这个地方,以后咱办到西瓜,就背到这里来吃。”学书问他:“你娶了媳妇还用出来割猪草?”庆有说:“早哩,谁说我要娶媳妇,说不定你先娶呢。”学书笑了:“我还是个娃娃呢!”庆有说:“那咱打个赌吧,你要先娶媳妇,让我把你媳妇睡一回。”学书也说:“你要先娶媳妇,让我把你媳妇睡一下。”庆有说:“行,就这么说定了。”学书的心突然就跳了一下,他有些担心,到时候庆有说话不算数了,也没个证人啊;他更担心,要是庆有娶了媳妇真让他睡,那可怎么办。

    那天回到家,学书得到了奶奶的表扬,猪吃马齿爱上膘。奶奶从学书割下的那一篓马齿里,挑出一小篮子鲜嫩的来,准备拌了面粉上笼屉蒸,晚上全家就吃马齿团团。马齿团团蘸着蒜醋吃,滑溜酸爽,是难得的美味。剩下的马齿被奶奶都摁进了猪圈旁的一口大缸里,她在厨房烧了一锅开水,舀出半桶来,让学书提到缸边,一下都倒进去,马齿的香味就被蒸腾了出来。开水涮过的马齿变得通红,里面洒些玉米面,拿根棍子搅匀了,最后拿棍子在中间捅出个气眼来,可以保鲜。喂猪的时候,抓出一把来扔到猪槽里,猪就吃得“咣咣”响,开水涮过的马齿猪爱吃,生马齿猪吃了可要拉稀。

    第二天下雨,下午雨停了一会儿,地下还泥泞着,庆有又背着挎篓来叫学书去割猪草,学书想趁着雨天看看书,庆有冲他直眨眼睛,他只好丢下书背起挎篓跟着他出了门。爸妈抓紧着难得的休息时间缓解过劳的身体,睡着不起来,奶奶说:“看下雨割的露水草猪吃了胀肚。”学书已经背着挎篓出院门了,她还坐在堂屋门口喊叫:“这娃不听话,看鞋湿了雨水脚痒痒!”

    他们跳着水洼出了巷子,已经有不少人走出来到村街上找人说闲话,兴儿妈手里拿着她永远也纳不完的鞋底,老姑娘秀娟穿着雨靴手里拄着一把铁锹,“眯眼儿”二贵的哥哥大贵和他的本家兄弟闲汉银贵面对面站着抽烟说笑,他们从这些人跟前走过,不理睬他们的调侃,一直走到田野里面去。田间的路不瓷实,下过雨看着挺平坦,一脚踩上去就被吸住了鞋底,再提起脚来就是烙饼那么大片泥,半干不干,十分讨厌。庆有踩着路边的草甸子走,学书跟着他,鞋很快就湿了。“今天专门儿让你看看我是怎么办西瓜的,好好学一学。”听到庆有这话,学书的心又开始“咚咚”跳,在这寂静的雨天灰白的天空下回响着。

    他们钻进一片玉米地,玉米地和高粱地,连环画里叫青纱帐,确实能提供最好的掩护。学书弓着腰,眼前是庆有翘得高高的屁股,屁股上打着补丁,平时衣服后襟盖着看不见,学书发现庆有妈的针线活儿真好,针脚细密,不仔细看看不出来,不像自己膝盖上奶奶粗针大线缝的两块补丁,离二里地就能看见。玉米叶子边缘的锯齿在学书的脸上和胳膊上划出很多红道道,粘上露水火辣辣地疼,可这比钻高粱地好,高粱叶子能分泌一种黏黏的蜂蜜一样的液体,粘上很不舒服,洗也洗不掉。而且很快会变黑,就像是罪证。钻了不知多长时间,学书都觉得永远要这样走下去了,庆有停了下来,他回身把挎篓放脚下,低声吩咐学书:“你就在这里看着咱的挎篓,我钻出去办西瓜,你接应我。”学书才知道到了玉米地的边缘了,一阵清凉的微风吹散了难挨的燠热。他蹲下来,守着挎篓,看着庆有提着他的好镰刀往前走,走了两步,庆有说:“把你的镰刀给我,我的把儿太短了。”学书把自己可笑的长把儿麦镰刀递给他,庆有就俯低身子四脚着地地爬到了玉米地的边上,学书尽量蹲到最低,试图从玉米比较稀疏的根部看清他是怎么做的。庆有的头并没有伸出玉米地的掩护,他伸长了猩猩一样又瘦又长的胳膊,把学书的长把镰刀伸到和玉米地接壤的瓜地里去,镰刀头灵巧地转动一下,割断了一颗大西瓜的瓜蒂,然后他用镰刀头一勾一勾,大西瓜慢慢就滚到了跟前。庆有伸出手去把西瓜扳过地垄来,滚到自己的脚下,用脚底使劲一蹬,西瓜就摇摇晃晃到了学书的面前,学书心潮澎湃地把湿漉漉的西瓜抱起来放进挎篓里,他惊异地发现,雨天的西瓜是热乎乎的。

    庆有用同样的方法“办”了四颗西瓜,他激动得鼻翼像大牲口一样张大,呼扇呼扇地大口吸气,眼神慌乱,手脚可一点不乱,把两颗大的放自己挎篓里,两颗小的放学书挎篓里,问学书:“背得动吗?”学书一使劲把挎篓上了肩膀,让他看,庆有赞许地说:“有点劲儿么!”他把挎篓也上了肩,斜着身体急急地从原路返回,学书弓下腰来紧紧跟着他。出了玉米地,他们上了小路,小路土松草多不粘脚,两边也有庄稼掩护。学书一路不敢说话,担心着种瓜人追上来,要是被人家找上门去,那爸妈会把自己打死的,不像庆有妈,遇到这种情况,会反咬一口把对方骂走,所以庆有有恃无恐。学书担心地提醒庆有:“叔,是不是割点草盖上点?”庆有坚决地说:“不用,刚下过雨,连个鬼毛也碰不上。”

    他们走小路绕到村边的打麦场上,麦季刚过没个把月,麦场上密密麻麻都是山丘般的麦秸垛,平时经常有部队上的通信兵来这里训练,背着玉米秸秆上的顶花一样的鸡爪天线,对着电报机念“三幺拐洞”(3170)。庆有似乎早就侦察过了地形,他一直走进三个麦秸垛形成的三角地带,这个空间被错落的麦秸垛遮挡得很严密,学书感到一种浓厚的安全感。庆有把手插进麦秸垛里去,抽出一把把干燥金黄的新麦秸来,铺了厚厚一层,两个人席地而坐,摔开一个西瓜吃起来。天气潮冷,他们连一个西瓜都没吃完就没胃口了,学书望着剩下的三个西瓜问:“怎么办,叔,也不敢往回拿呀?”庆有嘿嘿一笑说:“给你变个魔术。”他站起来,抱起一个西瓜,走到麦秸垛那里,手掌放平插进去,慢慢把一整条胳膊都插进了麦秸垛,肩膀使劲往上一扛,弄出一道缝隙,把西瓜往缝隙里一塞,那颗硕大的西瓜就奇迹般地不见了,庆有抽出胳膊来,麦秸垛就恢复了原样儿,从外面什么也看不出来。他就这样把三颗大西瓜分别塞进了三个麦秸垛,以至于学书担心连他们也找不见塞到什么位置了。“你记住,以后这里就是咱们的仓库,办不下西瓜的时候就到这里来吃。”庆有得意地望着学书笑,鼻梁上都笑出了竖纹。

    他们没有忘了把麦秸垛下长出的那些韭菜一样的麦苗割了半挎篓背回去,掩人耳目的事情是可以无师自通的。

    晚上,月亮居然出来了,照得人间一片清明。月光让孩子们激动不已,都在村街上大呼小叫地打架乱跑。纯粹是为了验证白天那些不敢相信的奇迹,学书一个人抡着根木棍壮胆,心花怒放地从村街上一直跑到打麦场,趁着月色找到那三个麦秸垛,他学着庆有把胳膊插进他记得的塞西瓜的地方,却没有摸到那个圆滚滚的东西,也许是他的胳膊太短了,抽出来换个地方,还是没有。他把三个麦秸垛都插遍了,那三个西瓜不可思议地全部都找不见了,学书抬头望望天,在这个世界里,只有头上那轮明晃晃让人莫名其妙地激动不已的月亮还是圆滚滚的。

    很多年之后,学书想起那个被月光笼罩的晚上,还是心悸不已,他疑心是那天晚上月光太亮,小孩子承受不了月亮的吸引力,脑电波被干扰到了,所以才会和水里的鱼一样在月光里到处游荡,又像后洼庄那个爱追着娃娃家乱跑的疯子一样心里犯了迷糊,因为学书能确定那天晚上自己并没有发烧,而当他和娃娃们一起在村街上和巷子里撒欢时,他不能确定自己是清醒的,他甚至不能看清眼前的一切,更不能控制自己的心灵,那时他完全被月光掌控了。

    4

    自从分了家,二福开始走运了。厂里实行改革,解散车队搞承包,二福承包了一辆“依发”卡车,给煤矿拉煤,成了运输专业户。很快,二福新砌了青砖墙,比福娃家的又高又厚,为了进卡车,没有盖门楼,院墙拦腰留着一个敞口子,依然是栅栏门,换作了粗铁丝绞着一排椽子,显示着二福身躯一样宽广的气派。三间瓦房两头各加盖了一间角屋,南无村有了第一家屋子里抹洋灰(水泥)地板的,庆有妈和婆娘们在巷子口歪着嘴叨叨:“去二福家了吗?那地板能当镜子照。”娃娃们稀罕,一趟一趟跑去看,翠莲就烦了,拿笤帚疙瘩往出赶,时间长了,她家两个双胞胎小子在娃娃们跟前就很有派头,皱眉头的神情和村西部队营房里那些身上有香皂味儿的干净小孩很像。翠莲也下地,戴着大草帽,帽带系在下巴下像蝴蝶结,回来也是一头的汗,头发丝粘在额头上,洗一把脸,越发的白了,大概是汗里有盐分的缘故。妯娌俩是隔壁,光阴染人,福娃媳妇渐渐矮而黑,二福媳妇更加白而胖,像是两个阶级,慢慢有了些微妙的矛盾。

    日子此消彼长,嫂子生活水平在落败,心气儿却丝毫不减当年,不是很看得起弟媳,那矮瘦枯干的嫂子,性子像一段钢筋,硬而且韧,一张嘴收拾起熊罴般的男人来像唱歌,别有一番快意在其中。翠莲坐享其成,在二福跟前却日渐理亏,二福的身躯和表情越来越像伟人,翠莲看着他的眼神说不清是胆怯还是讨好,天天儿一脸欢喜迎接进门,给人家打好洗脸水,伺候到炕上,赶紧去厨房下面条——关于面条,二福给出的标准是“擀薄,切宽,醋调酸”,面条上来,半透明的面上卧着两个黄白相间的荷包蛋,搭配着几根绿油油的红根儿菠菜,翠莲小心翼翼两手端着碗,二福懒洋洋地接过来,筷子一挑,吸溜了一口,眉头拧起来,对着眼巴巴的婆娘呵斥:“咸鸡巴死了,你这是喂骆驼呢?这是让人吃的?!”搁下碗,气咻咻又躺被子垛上。翠莲竟不敢申辩,泪汪汪把那碗面端走,出去给两个眉眼难辨的儿子吃。接着重新和面,伴着无声地抽泣。这类故事,隔壁的嫂子在巷子口讲得最活灵活现。

    儿子在媳妇面前称霸王,黑脸的妈脸上也乐开了花,巷子口和老汉汉、婆婆子们闲坐时,扯着大嗓门,半正经半不正经地说:“治死她,让她厉害,让她犯在我儿手里,治死她个×!”小喜老汉耳背了,听不进这些个咸淡事,老汉依然给福娃打下手,每天在福娃院子里的树荫下拉大锯,不怎么到二福家里去,他和耳提面命了几十年的老大最亲近,几乎不和二福说什么话。

    别人的闲话归闲话,在自己家里受多少气,也不会被外人看到,在南无村人的眼里,翠莲是个乐天派,在自家巷子口和人说话,半村子人能听见她敲铁皮桶一样的笑声,学书妈和她好,背后服气地对村长银亮的婆娘说:“那家伙,好本事!”翠莲就像庆有家那一树风干的木疙瘩梨,来点风儿就发出“哗哗啦啦”的笑声,听起来没心没肺的。二福的事情她操不上心,人家也用不着她操那个心。二福自己有主意,他的心思越来越大了,对挣点跑腿的辛苦钱不满足了,他想挣大钱。

    有天晚上,家里来了个战友看二福,他弄到一个小煤窑,开采资金不够,就想到了老战友,希望和二福搞合作。既然是一块扛过枪的兄弟,又正好和自己的心思不谋而合,二福很激动地答应了。一瓶“北方烧”下肚,二福动用了这些年所有的积蓄,用来购买采矿设备,为了和战友各占一半的股份,他把自己的依发卡车也入了股。这种事情,二福压根没想到要和翠莲商量,翠莲也不敢问。接下来,二福雇了个小伙子开卡车,自己专心当老板。

    空气在笼罩村子的树冠顶上浩荡而过,阳光翻动着鱼鳞般的叶片。学书奶奶照例只坐在自家的大门外的阴凉里,偶尔用昏花的老眼望一眼巷子口,那边小喜老两口和老德福、老媒婆“眯眼儿”二贵妈几个老汉、婆婆子正围着电线杆坐成一圈晒太阳。二福骑着偏三轮摩托车出了自家院门,“咚咚咚”地来到巷子口,也没叫爸也没叫妈,只扭过头嘿嘿笑了笑就过去了。庆有妈抿嘴咯咯笑过,对福娃妈说:“你看人家二福,面相就带着福气,长得就和咱们受苦的不一样。”福娃妈依然嗔怪地笑着,目光追着望儿子的背影,嘴里数落着:“有两个钱把他烧的,肯定又跑到公社(镇上)的澡堂子洗澡去了,家里还洗不下个他!”小喜老汉不动声色地哼了一鼻子,他几乎完全聋了,而且已经不大能拉得动锯,腰弯成了一张弓,人已经瘦得皮包骨头,天气一冷就咳个不停。好在福娃黑矮的媳妇人虽然厉害,心地并不坏,不嫌弃老汉不能干活,做下好饭就让大儿子海明去叫爷爷来家吃,这让老汉觉得自己到底是个有福气的人。倒是那厉害了一辈子的婆婆子跟大媳妇二媳妇都不说话,还好两个闺女总喜欢结伴来看她们的妈,隔三岔五婆婆子还能对着外孙子们大呼小叫一阵子。那两个闺女和当妈的一样的刚烈,作为母亲的援军,这些年来和两个嫂子干了无数仗,因此两个哥家谁也不能去。

    二福来到镇上,把摩托车停在邮电所门口,笑眯眯地踱向隔壁的新华书店,进门的时候,高大的身躯让书店里暗了一下,售货员刘娥儿正板着脸把两本书扔在柜台上,翻了那两个买书的初中生一眼,把嘴里的瓜子皮吐地上说:“真麻烦!”扭头见二福正看着她,“扑哧”笑了一下,又把粉白的脸板了起来,用手扑扑胸前的瓜子屑,慢悠悠走到他跟前,两条白皙的胳膊肘支在柜台上,懒洋洋地斜他一眼问:“‘解放’了?”二福憨憨地笑笑说:“出来洗澡。”刘娥儿哼一声说:“你以后都别进我这门儿了。”二福笑眯眯地问:“哪根筋不对了?”刘娥儿甩甩烫成卷儿又用块白手绢扎住的头发,低眉垂眼地说:“一块‘上海表’两个月都捎不回来,你要舍不得,说话么,我给你钱,我又不是没有钱。”二福望着刘娥儿额头上黑亮的发卷和脑后白手绢系成的蝴蝶结,只是笑眯眯的,他就是喜欢看这个女人头发上扎白手绢,还有光着脚穿拖鞋,他当兵的时候,首长的家属们都是这个打扮,显得洋气,让人觉得舒服,二福看也看不够,而这个镇上,只有刘娥儿一个人会这样打扮,其他女人都和自己的老婆一样土气和没看头。半年前,二福把车停到新华书店门口,进去给侄子海明买一本小人书《吹牛大王历险记》,一眼看到刘娥儿这样的打扮,就看傻了,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在镇上的机械厂开了这么多年车,竟然没发现几百米不到的地方会有这样一个洋气的女人!她用一块白手绢松松地束起黑亮的鬈发,下巴高高地抬着,眼皮却垂着,眼神冷漠,手里拿一把鸡毛掸子,慢条斯理地把玻璃柜台上散落的瓜子皮扫到地上。当时,二福并没有看见刘娥儿的脚,但他能肯定,这个女人一定是光脚穿着白底的粉红色塑料拖鞋。拿着那本小人书从新华书店出来,二福发现自己的心跳得像汽车发动机,刚刚当兵时的那种恨不得把天都吞进肚子里的勃勃雄心平复多年后,再次像吹了气的猪尿泡一样鼓了起来,而且要像气球一样往天上飞。

    跑车的日子,二福太忙,一身油腻腻的劳动布衣服也不好老往新华书店跑,一当窑主,二福终于有了时间,他找了个小伙子开卡车,自己买了辆退役的公安偏三轮,没事找事去新华书店转悠,和售货员刘娥儿聊天说闲话。其实刘娥儿除了人白,长得并不好看,可老话说“一白遮三丑”,加上鼻梁上的几点雀斑,就很招眼;刘娥儿也不会笑,老板着张脸,好像谁都欠她二百块钱,这是国营商店售货员的职业病,二福偏偏觉得她那个表情有味道,他不会说“气质”,但总觉得很吸引自己。后来他们就变得很熟,聊天中刘娥儿很眼热种子站站长云良手腕上那块上海表,二福随口吹牛说自己的战友能便宜买到“上海牌”手表,刘娥儿就让他给自己捎一块。

    这会儿,刘娥儿拿过靠在柜台边的鸡毛掸子,下巴翘起来,眼皮垂下去,专心地扫着玻璃上的瓜子皮,不再搭理二福。二福看见她这个样子,心里就痒痒,忍不住说:“一块表算什么,你还想要什么?”刘娥儿哼一声说:“我算老几?不白要你的。”二福笑眯眯地低声说:“不白给你,只要你敢要。”刘娥儿拿眼角瞟着他,鸡毛掸子就打了过来,舌尖顶着门牙说:“老子怕你!”

    5

    学书的奶奶一辈子没下地劳动过,因为她是个小脚,三寸金莲像个锥子,跟在犁铧翻腾过的土地后面给犁沟里撒种子时,半截子小腿都会陷进土里去。庆有的妈也没怎么下地劳动过,却是因为她嫌庆有爸是个驼背。一般罗锅走路都带点跛腿,庆有爸是干部,穿着黑色的中山装骑着自行车回家,和村里斜披着补丁褂子的那些邋遢相不一样,他拐进巷子,下了车,推着车子走路,走一步蹲一下,好像给车子打气,庆有妈一腔欢喜地站在大门口迎接他,看到男人这个样子,气不打一处来,扭脖子自己回去了,边走边跺脚咬牙切齿地骂着些难听的话。庆有的爸很自信,很温和,龇着镶了满嘴的银牙朝邻居的男女老少笑,邻居也只望着他的笑脸,没人盯着他隆起的脊背和踮着的脚,这个世界上除了庆有妈,没人在意他是不是个罗锅和瘸子。一会儿就听见庆有妈在院子里呵斥男人:“你不知道你是个什么样样?非要推着车子走,你就不能骑着进这个家门?”庆有爸温和地说:“我不是怕巷子窄,娃娃家跑来跑去,怕撞了他们嘛!”只听见门帘上镶的木片打得门框山响,听不见庆有妈说话了。

    村里嘲笑庆有爸最厉害的是庆有妈,她站在巷子口儿和人扯闲天,远远看见庆有爸骑着车子拐进了村口,白蛋妈就提醒她:“你瞅,你们家掌柜的回来了。”管闲事操闲心的兴儿妈说:“庆有爸在外面当官,逢礼拜天才回来,平时就见不着。”那个时候在外面上班的人星期六下午才放假,星期天晚上就去上班,平时就在办公室的文件柜后面支一张单人床睡,兼做宿舍。庆有妈望一眼那个穿蓝色中山装的人骑着车子越来越近,嘴角撇起来,扑哧笑了,低声说:“骑在车子上还看不出来是个‘锅锅儿’啊?”逗得婆娘们哄笑,她掩着嘴笑得最厉害,好像在背后嘲笑别人的男人。庆有爸到了跟前儿,打算下车,庆有妈擦着笑出的眼泪呵斥他:“还不快骑回去,怕别人不知道你是个‘路不平’?”她到学书家串门子,说到庆有爸,翻着白眼说:“我家那个路不平!”或者干脆说:“那个该死的锅锅子!”她越这样说,别人越不敢接腔。不知道谁教会了娃娃家一首歌谣,一群娃娃爬上学书家院子里垛的和房檐差不多高的棉花秸秆上,学着城里娃娃玩蹦床,一边蹦一边唱:“锅锅蝈蝈取灯灯,踮踮脚脚路不平!”站成一排从墙头上望着庆有家院子里嬉笑。庆有妈在自己院子里铁青着脸不吭气,悄悄指使庆有拿弹弓用石灰块儿射娃娃们的脑袋,娃娃们连滚带爬溜下来鱼贯蹿出学书家的栅栏门,歌声一路从巷子唱到村街上去了。

    庆有爸是村里三个半吃“国供”的人之一,其他两个是乡种子站的站长云良和巷子东头的白蛋爸,庆有妈就说:“有钱儿不花,下地受罪干吗?”她不下地,庆有爸不但不逼她,还很有成就感。庆有还念书的时候,庆有爷爷一个人就能把全家的工分挣回来,后来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几亩口粮田不够庆有爷爷一个人白天晚上干。庆有上到七年级,天天挨老师打,死活不愿意念书了,扛起锄头下了地,他爷爷就有工夫拉把躺椅在自家院门口的阴凉里打瞌睡了。奶奶神秘地透露给学书:“庆有他爷解放前是个地主,看人家前半辈子就没干过活儿,后半辈子干得还挺带劲儿!”

    二福就是那半个“国供”,他的户口在机械厂,可是不在厂里领工资。庆有妈常在巷子口对着小喜和黑婆娘数落自己的男人:“我们庆有爸是挣死工资的,怎么能和你家二福比?二福拔根汗毛比我们的腰都粗!”说完,先为自己的精彩论断来一串哈哈大笑,露出嘴里镶的银牙,和红生妈、兴儿妈们黑洞洞的缺牙豁儿风致自然不同。

    去年,福娃给小喜过了六十九岁大寿,今年当妈的又逢九,轮到二福来办,二福有两点压过了福娃。一是汤水好,二是请镇里的电影队来放了一晚上电影,银幕就搭在老人家的大门口,放的是《女驸马》,俊俏的马兰迷倒了南无村的男女老少,年轻的三福就是那个时候害上了相思病,扔下锄头,托二福的关系跑到西山里当矿工,一心要当城里人。

    过寿正日子那天,南无村无论上五块钱礼还是十块钱礼的,还是称了二斤面粉当行礼的,都是全家老少齐上阵,来吃二福的“大户”。二福从外面拉回来几麻袋大米,就在院子里的树荫下支起大土灶,十张铁笼屉摞起来蒸米饭。蒸出来的米饭,不用就菜就香死人,因为那米是先用水淘过,又拿油拌了的,一笼屉米饭拌一茶杯棉花籽油,蒸出来的米松松散散,一颗一颗能数清。帮忙的腰里卡着洋瓷脸盆,用一个大碗把里面的米饭盛出来,扣到席面上人脸前的大碗里,后面跟着个提铁桶的,桶里是调料汤,酱油的颜色,热气腾腾漂着油炸过的粉条花和面条段,还有厚厚一层韭菜叶子,用一把大搪瓷茶缸舀着汤,浇到每个盛满米饭的碗里,“嗞儿嗞儿”响,那个香啊,吃死不觉饱。南无村的人只有在谁家红白喜事、老人过寿、孩子满月的时候才能吃上白米饭,也只有在二福给他妈过大寿的时候才能吃上油拌的米饭和这么好的汤水。吃完二福的汤水后,红生妈、“眯眼儿”二贵妈和几个婆婆子跑到二福妈跟前夸她真有福气,跟的是老二,要是跟的老大福娃就不行,看他去年给他爸过寿时办的汤水就不能跟这比。那黑壮的妈却黑着脸,撇撇嘴角不酸不淡地说:“我有什么福气?二福办的汤水好,我能把好吃的全吃了?还不是都让你们一家一家的吃了!”红生妈就骂她:“这老婆子,说话真不中听!”

    二福的汤水比福娃的好,他还请来了打死福娃也请不来的客人,这个“公社”(对乡镇的习惯性旧称)顶天立地的大人物,让那些吊儿郎当偷鸡摸狗的小年轻听到名字就发抖的——派出所所长老叶。老叶由村里的一二把手支书英豪、村长银亮和在外工作的有头面的人陪着吃大席,他是个歇顶,几两“高粱白”把个额头喝得红亮,白胖的大脸没有胡子,嘴大唇薄像个婆婆子,其实他不过四十出头,而且一点也不心慈手软,只要犯在他手里,就要拿武装带抽得你像杀猪一样叫。所以陪着他喝酒的人和他说话时大大咧咧,看他的眼神却都是小心翼翼的,因为有幸陪老叶吃饭而大呼小叫,又小心着生怕被他捉住什么把柄。老叶看见翠莲的肚子又鼓了起来,就把手里的酒杯放在桌上对二福说:“要是翠莲这回生个女子,给我当干闺女,你舍得吗?”二福笑眯眯还没开口,那些陪酒的都痛快地答应了:“舍得,怎么不舍得,那还不是娃的福气!”二福笑眯眯地举起酒瓶子说:“老叶,我敬你一杯酒!”老叶把这杯酒“嗞儿”喝完,抹抹下巴上的残酒说:“要真是个闺女,就是你的福气,我早看透了,‘猴娃蛋子’靠他妈×不上!”一桌子的人都说就是就是。老叶瞪起眼睛说:“是个屁,是还都想生男娃!”大家都哈哈哈哈地笑,支书英豪说:“喝酒喝酒。”村长银亮说:“吃菜吃菜。”

    那两年,二福的光景是南无村头一份,福娃早就不能比。可福娃根本就不在乎这些,像走路一样,他把日子过得不慌不忙、稳扎稳打。“组合柜”过时后,他基本上回归了一个地道的农民,只是比别人多门手艺,农闲的时候伐上几根木头,大材料打成寿器,用油毡盖起来放到墙角,等着谁家殁了人拉去用;小材料做成马扎子,五块八块地卖给每天在巷子口阳窝里枯坐的老汉、婆婆子,这些身上味道很重、总是招苍蝇的行将就木的老人们,被年轻的讥笑为“等死队”。他们坐着福娃的马扎,消磨所剩无几的岁月,最后都要躺进他打的那些寿器里。

    而二福的势派却仿佛娃娃们在沙子堆上筑成的城堡,一泡尿就被泡塌了。二福和刘娥儿在镇上的旅馆被人家丈夫领着人捉奸在床,头上打了个血窟窿,问他公了私了,公了就扭送派出所,私了下了三万不说话。幸亏二福和派出所所长老叶交情好,老叶出面调解,一万五了了事。老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二福躺在镇卫生院的床上输液的时候,战友的煤窑瓦斯爆炸,死了十几个人,一条命几万块,战友赔不起,只好卷包跑人。公安局和煤炭局把煤窑封了,所有的设备和车辆都查没,包括二福那辆依发车。二福血本无归,还面临着承担法律责任,他哪里经过这样的变故,早就乱了方寸。这时候,一直在医院伺候他的翠莲,再次让婆娘们服气地说了一回:“那家伙,好本事!”她没有因为二福和刘娥儿的事情嫉恨他们,也不觉得这事情丢人,每天在家做好“擀薄、切宽、醋调酸”的水晶面条,用一个小篮子挂自行车龙头上,跑到卫生院给二福送饭。接连出了两件祸事,二福连惊带吓,躺在床上话都说不囫囵了,翠莲却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她把刚断奶的女子艳艳丢给黑脸婆婆,翻箱倒柜把二福的存折全找到,把钱都取出来给了老叶,让他帮忙想办法。老叶果然神通广大,居然把这事都给抹平了,他很辛苦,二福瘫在医院那段日子,为了了解情况,他隔三岔五骑着摩托跑到家里找翠莲商议办法。一个多月后,二福出院了,只是,南无村的人背后都不叫他二福了,改叫他“二蛋”,一是穷光蛋,二是王八蛋。

    而小喜老汉,因为二福的事情,连惊吓带熬煎,竟然作古了,到底,二福也是他亲生的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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