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生之路-百年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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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种子站站长云良看上了村子北边那一大块盐碱地,请支书英豪和村长银亮到镇上喝了顿酒,承包下来办榨油厂。那块盐碱地地势低洼,一年到头白花花像刚下过雪,种什么庄稼都不出苗,野草野菜都不服水土,只有一种红色的碱灰条菜七零八落地占领着。据说有一种治理盐碱地的方法是深挖一米,灌满水来泡,可这块地方太大了,要挖的土方太多,动用的人力物力无法估量,况且,就算挖了坑,灌区也不会同意浪费那么多立方的储水来灌盐碱地,好地的灌溉水量都不够,几个村子还年年因为浇地打架呢!云良愿意承包办厂,支书、村长把他当雷锋看,再说占用的是非耕地,土地手续很好办,镇上也很支持办厂,还列为乡镇企业扶持对象,提供了很多优厚条件。

    村委会的大喇叭“吱哇”乱响的时候,庆有正在院子里检查小四轮拖拉机的水箱和机油,支书英豪亲自对村民广播,大意是大家都知道云良要办榨油厂吧,厂子就建在村北的盐碱地,那是个洼地,因此在盖厂房之前,先得把地基垫起来,这就需要很多的土方,云良说了,谁家有小四轮拖拉机的、谁家外村的亲戚有拖拉机的,都可以给盐碱地送土方,一车斗土方十块钱,送一车发一张票,当天收工时凭票现金结账。庆有竖着耳朵听完,眨眨眼,笑着自言自语:“这是个好事情么,看来有活儿干了。”他翻开车座儿垫板,从工具箱里拿出摇把来发动了拖拉机,往车斗里扔了把铁锹,一路黑烟出了门。来到村街上才想起该到哪里去挖土的问题,就看见红生撅着屁股站在十字路口拦住了“眯眼儿”二贵的拖拉机,说了几句话,挥手指挥“眯眼儿”二贵开车出了村口。看见庆有开着拖拉机过来,红生又打手势,庆有停下,他凑上来仰着脖子说:“庆有你也是去拉土方的吧?去我家旱地挖土吧,那块地浇不上,我打算把他挖深一米,这样下雨就能存住水了。”庆有笑他:“你脑子真好,云良出钱给你干了活儿了。”红生笑笑,自打残废了,他的笑容就有点像个老年人,摆摆手,叫庆有过去了,继续等别的拖拉机,他知道天平和天星弟兄俩的小四轮还没出来。

    庆有干活儿下狠劲儿,自个儿装自个儿卸,一天送了七八车,回来累得晚饭都没吃就回屋睡了。庆有妈数落儿子:“人家过活不了的家户都不这么干,你爸是吃国供的,还用得着你这样拼命吗?”庆有躺在炕上,眼睛也不睁地说:“我闲着也是闲着,车闲着也是闲着,有钱不挣神经病!”庆有妈没办法,出门到学书家串门,学书一家正围着灶屋外墙上挂的一盏电灯说笑话,学书妈看见庆有妈进了大门,吩咐学书回屋搬把椅子出来。庆有妈坐下,也说了半天村里张家长李家短的笑话,望着学书说:“哎哟,学书都长成小伙子了,十四五了吧?”学书妈说:“学书十四。”庆有妈说:“可不小了,我们这一辈的这个年纪都娶媳妇了。”学书妈说:“庆有都没娶媳妇哩,他着个什么急?”大家都望着学书笑起来。庆有妈说:“明天放礼拜吧?”学书说放哩。庆有妈就对学书妈说:“这两天村里有拖拉机的都在给云良的厂子送土方哩,一车十块,天天结账,今天庆有就挣了七八十块哩。学书反正明天不上学,和庆有装车去吧,一天让他给学书十块钱,不是也能自己挣点学费吗?”学书妈马上说行,学书爸也说:“叫他跟上锻炼锻炼。”庆有妈问学书:“能使动铁锹吗?”学书说:“怎么也比出猪粪省劲儿吧!”事情就这么定下了,第二天一早,学书坐着庆有的拖拉机去红生的地里挖土给云良的厂子里送。

    通往红生家那块地的田间路又窄又长,长满了败节草,这种草就像绿色的螃蟹或者蜘蛛的腿,两节之间长着细细的白色绒毛,草茎却是中空的管子,搞不清它是怎么传输水分和营养的,能像竹子一样拔节,叶子也跟竹子很像,只是一碰就散,不知道为什么偏偏喜欢长在轮压马踩的车道上。这条路多年只走马车和人力小平车,载的多是农家肥和收获的庄稼,车身轻,半压不压的,败节草越长越旺,白天压下的车辙,一个晚上就被遮盖了,只是车辙里的草短秃,两道车辙间轮子压不到的地方,地势低雨水足,大小牲口的粪尿经年累月的滋润,得天独厚,各种野草密密匝匝地挤着生长,都有齐膝高,举着白色的米粒花瓣或蓝色的环形花束。学书扶着前挡板站在车斗里,看着庆有开着红色的拖拉机头像船头劈开水面一样压倒那些野草,纹路粗大的拖拉机橡胶轮胎用一种自然之物无法抵御的力量践踏着它们,势不可挡,震撼着学书的心。庆有不像他这样胡思乱想,他专心地开着车,时不时抬头朝远处红生家已经有几辆拖拉机的地里眺望一眼,打打喇叭,示意装满土方的车在宽阔的地方等一下,方便错车,很多神情和举止已经显露出,他渐渐褪去了乖戾顽皮的少年之心,显示出一个专心、踏实、能够自得其乐的庄稼汉的迹象。学书回头看看被沉重的拖拉机压过的路径,中间两道车辙是拖拉机的前轮压出来的,因为草很厚,还不能压透,而且车轮过后,那些被压扁甚至压碎成纸浆状的植物的茎叶,依然在竭尽所能地想重新站起来,它们的抖动和挣扎,显示了生命的存在和顽强;被巨大的后轮和车斗轮胎压过的地方,早已裸出黄白的土地,像巨蟒身上的条纹,在震颤不已的钢铁车斗上,学书有点幻视,看到这条绿底白花的巨蟒正在蠕动,随时都有可能把拖拉机掀翻。他的恐惧来自于他的知识,很多不好的感觉都来自于知识。比如说,过去不久的麦季,当大地一派金黄,乡亲们的神色匆忙而庄重,他们的恐惧来自于对下雨的担忧,某种以收获的形式预示的生存的希望让他们的内心和周身细胞都充满了喜悦,这种潜在的喜悦抵消了劳作的辛苦,以至劳作的艰辛已经变成了一种享受。面对一望无垠的麦海,他们埋头收割,挥汗如雨,脑子里什么也不想,只有龙口夺食的激动,在没有尽头的劳作之中,在无数次机械的动作重复之中,他们发自内心地开着某人的玩笑,讲着荤故事,用脏话对骂和调情,这些美德在庆有身上几乎是与生俱来的,他属于他们中的一员。而学书则不同,当他跟随着他们一手抱着和阳光一样刺人的麦芒,一手挥动镰刀割断麦子和大地相连的根部时,因为长时间的弯腰过劳导致腰部渐渐失去存在的感觉,他痛苦地直起身来眺望仿佛永无尽头的麦海,突然,绝望的情绪就袭击了他,他在问自己:“难道,我真的要这样累死累活的一辈子吗?”绝望感像闪电一样击中了他,他在瞬间倒下,躺在割下的麦捆上像死了一般,几乎连呼吸都停顿了。知识让学书对自己的命运产生了不自觉的思考,所以他在感受到痛苦和绝望之后,又只能通过知识来试图改变这一切。和学书的绝望不同的是,同样面对的一切,庆有显然感受到的是希望,他生机勃勃,乐在其中,并且显示出终生拥有这一切的强烈渴望。

    红生的地大概二亩不到,两天功夫已经被挖下了一锹头的深浅,当那些缠绕着植物根部的地表土被剥离,大地裸出了他深黄色的肌理,锋利的铁锹刺进大地的肌肉,让学书感受到了大地的沉默和温柔。庆有不急于装车,他和装满车准备走的“眯眼儿”二贵对着火儿抽了一支烟,享受着劳动者之间的攀谈,“眯眼儿”二贵黑矮敦实,手臂显得粗短可笑,但他双眼皮的大眼睛总是眯着对人笑,显得很踏实和快活。抽完一支烟,“眯眼儿”二贵开车走了,庆有跳下坑里来,他很响亮地给双拳的拳眼各吐了一口唾沫,一把攥住锹把,然后就像上了发条的玩具机器人一样,动作连贯地把锹头插进土里,端起来的同时扔到车斗里去,一锹一锹没有停顿,还顾得上嘲笑一番学书“没劲,干活儿像个女子”。学书感觉自己才扔了十几锹土,偌大的车斗已经像白娃手里的面包一样鼓起来了。庆有吩咐他:“上去,出发,还能撵上‘眯眼儿’。”他像在学校扔标枪一样把自己和学书的铁锹飞掷到车顶上,学书拉住车斗挡板爬上去,伏在湿润的黄土上,双手抓紧了两根锹把。庆有发动了拖拉机,在喷吐的黑烟里转动着方向盘,地垄被压成了一段瓷实的小陡坡,车斗分量又重,拖拉机的机头高高翘起,轮胎使不上劲,庆有扭头冲学书喊:“下来,站车头的保险杠上压着。”学书跳下来,想也没想就踩上保险杠伏在车头上,庆有开始加油,巨大的钢铁的力量传递到学书的身上,他没有感到恐惧,只觉得自己突然成了拖拉机的一部分,强大无比。上了路,庆有夸赞学书:“没看出来,还真像那么回事么!”学书感到很自豪,比听了老师的表扬还受用。

    远远望见盐碱地,才知道工地有多排场,人喊马嘶就像古代的战场。拖拉机很多,红的黄的绿的黑的排成长龙,他们在很远的地方就开始排队,有专人维持着拖拉机入场卸土的秩序。学书问庆有:“叔,那些人我怎么一个也不认识?”庆有说:“监工的、发票的都是云良从镇上找的人,咱村这些土八路就是给他送送土方挣点辛苦钱儿。”小四轮拖拉机车斗大都安装着卸车的千斤顶,看着车不少,一会儿就轮到他们进场了,停到地方,庆有让学书去领票,他操纵千斤顶卸车。学书把两把铁锹插到地上,朝发票的那个年轻人走过去,那个娃娃比学书大不了几岁,乌黑的头发有点自来卷,白净的面孔阴沉着,眉头像城里人一样拧着,好像谁欠着他二百块钱,一看就是个厂矿子弟。学书看到他这个样子心里就有点不痛快,他伸出像黑人一样黑手背白手心的手掌去说:“票!”那个城里娃翻翻像女人一样的长睫毛,没搭理他,学书再次说:“票!”那个小伙儿好看的眼睛就变成了三角眼,呵斥学书:“急什么急,卸了车再拿票。”学书按捺住性子,回头望了望他们车斗竖起来正卸土的拖拉机说:“马上就卸完了,你先把票给我!”城里娃鄙夷地打量着他,扔给他一张票,不耐烦地说:“滚滚滚,傻屌!”压抑的怒气掀动着学书的天灵盖,他没吭气,回身跑向自己插在地上的铁锹,握住一把拔出来,抡过头顶嘶喊着冲过来,那个小伙儿一时没反应过来,也许是吓傻了,定定地站在那里望着泰山压顶而来的铁锹利刃,旁边一个人赶紧把他拉开,这时候,庆有也扑过来抱住了学书的腰。学书眼底充血,嘶哑地喊叫着:“我要取他的命!”那小伙儿已经被人拉着跑远了,学书像掷标枪一样把铁锹朝他扔去,锹头深深地插进刚铺的新土里,锹把在巨大的力量作用下震颤着,幻化出无数个虚影来。庆有捡起地上的票,跑过去拔起铁锹,拉着浑身颤抖的学书上了拖拉机,加大油门飞驰而去。

    出来工地,庆有才笑起来,扭头看了一眼学书说:“真没看出来!”学书依然在发抖,他气愤地说:“敢骂我傻屌,我比他念的书少?将来我一定比他强,不信你看着!”送第二车土方的时候,庆有对学书说:“要不你别去了?我怕人家叫人打你!”学书说:“在咱村地界上,我还怕个他?”因为激动,他又开始发起抖来。排队进了场,庆有轰着油门启动千斤顶,卸完土,他让学书收拾车斗,自己去领票,发现发票的换人了,不是那个小伙儿了,庆有笑着说:“刚才发票的那个娃呢?”那个人说:“惹不起你们南无村的人,云良怕他挨打,让他回乡里去了。”

    天黑前,最后一车拉完,学书跟着庆有去石棉瓦搭建的房子里凭票领钱,看到发钱的是云良的小姨子小巧,学书不由浑身燥热,鼻尖就出了汗,他鼓了半天勇气问她:“欸,你怎么不去上学了?”那女子睁大眼睛看看她,笑模笑样地说:“反正我也考不上高中。”出来,庆有把胳膊搭在学书肩膀上,嘴巴凑近他耳朵说:“你问她这个干什么,你不知道云良和她有一腿?”学书扭头盯着庆有的眼睛叫道:“云良不是她姐夫吗?”庆有得意地冷笑着说:“小姨子本来就有姐夫的一半儿!”走到车前,庆有又说:“不信你看着,等厂子建成了,小巧肯定是厂里的会计。”学书没搭理他,爬上车斗,他扶着挡板眺望一圈已经被垫起半米高的地基,这一大片黄色的新土遮盖住了原先的盐碱地,将来建成厂子会是个什么样子,他不关心,他怀念着盐碱地的荒凉和曾经带给他内心的孤寂感。

    庆有没有亲自给学书工钱,作为从小的玩伴,他不好意思做这个。晚上,庆有妈手里握着叠成一个小条的十块钱过来给学书妈送。学书说:“娘娘,我不要钱,我叔反正不上学了,你把他剩下的那一摞粉连纸给我,我装订成本子用。以后我也不要钱,你们阁楼上那一堆《中国少年报》也没人看,也给了我吧?”庆有妈瞪大了眼睛,眨巴几下,“嘎嘎”笑起来,夸赞学书:“你看人家这娃,将来不是个大学生说咋就咋!”她没忘了骂几句儿子:“看我家庆有,这辈子就是个打土疙瘩的!”学书妈安慰她:“看你说的,你家庆霞不是学习挺好的吗?”庆有妈斜着眼说:“一个女子家,还是早早地别上学了,嫁人吧,迟早是人家的人,上学也是给人家上了!”说完笑个不住,学书爸妈也跟上笑,奶奶坐在灯光之外的黑暗里打盹儿,被笑声惊醒了,手搭凉棚努力地望着这边。

    12

    出早操的时候,学书发现原本只有十几个学生的八年级,现在只剩下可怜巴巴的四五个人了。课间十分钟,他假装蹲在地上看蚂蚁打架,耳朵听着郭老师和另一个老师聊天,那个老师说:“怎么你家秀芹和秀芳也不让上学了?”郭老师说:“快别上了,都不是上学的料儿,趁着云良的榨油厂招工,赶紧有个班儿上,总比将来打土疙瘩强。”那个老师说:“你两个女子有十八九了吧?”郭老师说:“秀芹十九,秀芳十七!”那个老师说:“那也该找婆家了。”郭老师说:“找也不在外村找,我没有儿,就叫他们都嫁在本村,将来我老了好伺候我。”两个女老师哈哈笑起来,学书暗自琢磨:“秀芹和秀芳是村里最好看的女子,她们会嫁给谁呢?”

    庆有拿根竹竿爬在老杏树上,够树梢上那几颗残余的杏子,他被树叶遮挡着视线,用竹竿瞎捅,不停地问站在院墙外巷子里的学书:“打着了吗?高一点还是低一点?”学书的脖子仰得酸疼,他指挥着庆有,期待着早点分享两颗熟过的杏子,杏子金黄,嘴儿上发点红,就像王母娘娘酒宴上小个儿的蟠桃。就听见背后有个磨刀一样难听的声音嚷嚷:“树上那是谁?庆有啊!都要娶媳妇的人了还跟个猴子一样上树!”接着发出慈爱的呵呵笑声。学书不用扭头就知道是“眯眼儿”二贵的妈,每天不下地,靠着给人保媒拉纤吃得白白胖胖,怎么看都不像黑不溜秋的“眯眼儿”二贵的妈。学书转头和她打招呼:“吃了吗,娘娘?”老媒婆说:“吃了,多会儿了还不吃?”学书怀疑她要进庆有家的院子,就一直望着她摇摇摆摆的背影,果然,媒婆进了庆有家的大门,拉长着嗓门叫道:“庆有妈——”庆有妈答应着从厨房出来,招呼媒婆坐下。两个婆娘“叽叽嘎嘎”地说笑了半天,老媒婆冲着树上喊:“庆有,快下来,大娘给你说下个好媳妇,快下来,快下来!”庆有居高临下对学书做个鬼脸,低声说:“这是要找个人管住我哩!”他把竹竿扔给学书,从树上溜了下去。学书拿着竹竿,望着没人的老杏树和烂墙头,不知道该跟着去看热闹还是该回自己家去。

    庆有拍打着身上的土和树叶,慢慢走过去,老媒婆望着他笑,问:“你和秀芹是同学吧?”庆有红着脸说:“是,怎么了?”媒婆说:“娃你有福气,大娘把这个全村最周正的闺女说给你当媳妇。”庆有不敢相信地眨巴着眼笑,不知道该说什么。媒婆问:“怎么了,你不愿意?”庆有笑着望望他妈说:“你和我妈说吧,我妈愿意我就愿意。”老媒婆嘲笑他:“这么大小伙子了还脸红,是给你说媳妇,又不是给你妈说媳妇哩!”庆有妈也嗔怪地剜了儿子一眼说:“没出息!”等庆有走远了,她压低声音问媒婆:“村里人都知道人家她妈恨不得活吃了我,她能愿意把女子给我当儿媳妇?”媒婆说:“她不愿意也得愿意,谁让她是个当妈的,谁不想让自己的女子嫁到光景好的人家?”庆有妈琢磨着就失笑了,说:“前半辈子没说过一句话,后半辈子要当亲家,想想能把人笑死!”老媒婆说:“人活着,不走的路走三回,谁和谁能是一辈子的冤家对头呢?”

    庆有说结婚就结婚了,学书觉得结了婚的庆有显得胖了点,也白了点,头发留成了分头,笑容里透露出些俊秀的味道,真的和林校长很像。庆有结婚那天,一天的热闹结束后,帮忙的都回家去了,闹新房的年轻人还没来,支在灶屋前的大铁炉子里炭火还红彤彤的,把从部队上借来遮雨的帆布顶棚照出一大片橘黄色,学书坐在板凳上心不在焉地看着庆有家新买的电视,他在等着庆有过来和他兑现承诺,他希望庆有抽空儿过来向他求饶,求他不要睡他的新媳妇,为此学书紧张到肚子有点疼起来。庆有看上去已经不忙了,他把新媳妇一个人留在新房里,自己从屋里走到院子里,又从院子里走到屋里,这里坐坐那里坐坐,就是不到学书身边来和他说那件事情。学书渐渐生起气来,他看出庆有心里发虚,在假装忘了那件事,他伤心地嘀咕了一声:“说话不算话!”站起来,也没和庆有打招呼,头也不回一股劲地回家去了。那天晚上,因为对庆有极度的失望,学书人生第一次失眠了。

    秀芹嫁给庆有后,团结学校的女老师们问郭老师:“你不是最讨厌庆有妈吗?怎么和她成了亲家?”郭老师面无表情地说:“我是和林校长成了亲家。”女老师们笑得像一群受了惊吓的母鸡,好容易用衣袖擦着眼泪止住笑,问郭老师:“郭老师,你就不怕女子到了她家,受婆婆的气?”郭老师依旧面无表情地说:“她能不老?她能不死?她老了我家秀芹正好报仇,她死了家里的光景就是秀芹的,慌什么慌!”女老师们由衷地佩服郭老师在这件事情上的沉静。郭老师不但是沉静,她还立场坚定,她依然在学校和村里大声地咒骂庆有妈和铁头妈,说她们是狐狸精、“卖×的”,庆有妈拿她依然没办法,偏秀芹是个孝顺儿媳,无可挑剔,庆有妈只好装聋作哑,心里不平衡了,就低声地骂一顿做媒的“眯眼儿”二贵他妈。

    云良的榨油厂正式投产之前的那个秋天,方圆数十里的田野和村庄都为之改变了面貌,首先是奠基的土方和烧制盖车间和办公区所用的青砖,消灭了大小很多土丘,这些土丘有的和小山一般高,原先长满了多刺的酸枣和灌木,挖塌后才发现有些地方是坟茔,累累白骨也不知道是谁家的祖先,胆大的孩子们拿骷髅头当球踢。短时期大量地烧制青砖,使几家祖辈烧砖窑为生的人家用完了储备土壤,关闭了砖窑,跑到榨油厂去应征。传说榨油厂要高价收购无限量的油葵,这个秋天,棉花第一次退出了最大规模种植的经济作物的舞台,漫山遍野都是金灿灿的葵花,在滋养了晋南数千年文明的阳光下像人一样整齐地扭动着脸盘子仰望太阳,以往五色纷呈脏乱驳杂的秋天,整齐划一地成一幅以绿色和黄色为主调的油画,人们都有些不认识自己祖辈生息的故乡了。这种向日葵和镇上小百货商店卖的灰白相间的五香瓜子不一样,普通的葵花籽修长,镶着白边,油葵的籽粒只有普通葵花籽的一半长,却饱满很多,有人开玩笑说像“眯眼儿”二贵一样矮胖敦实,并且乌黑油亮,不但比“眯眼儿”二贵黑,比锅底灰还要黑一些,有嘴馋的婆娘和娃娃家掰下一个花盘来嗑着吃,吃不了几颗,牙齿、嘴唇连手指头都被染黑了,费多少水和香皂都不容易洗掉。这一年的中秋节,南无村少收了很多花生和大豆,家家院子里都堆满了葵花盘子,一家老少从早到晚挥着根短木棒敲击着花盘的背面,让籽粒脱落,一手执花盘,一手高举木棒,好像春秋列国在操练着士兵,或者尧舜时代的先民在演习敲锣打鼓。学书的奶奶连吃饭都不动地方,敲去籽粒的花盘在她的身后堆成了山,几乎要把老人埋掉了,连学书和弟弟学文也被父母要求每天晚饭后敲完五十个花盘才能上床睡觉。紧接着乡村间的柏油路就变成了晒场,所有的打麦场、平房顶上,只要平坦干燥的地方,都被铺上了黑色的油葵籽,失去绿色和黄色的大地,又被黑色遮盖。白天,大地坦然地穿着这件黑色的布衫,夜晚到来之前又被无数的木锹和扫帚收进麻袋里边去,裸露出原始的肌体和满怀希望的人们一起进入梦乡。

    榨油厂投产了,油葵的收购价格没有传说中那么高,但还是比种庄稼来钱。比从前小四轮拖拉机排队送土方更壮观的是,拖拉机、三轮摩托车、马车、小平车各种车辆上堆满装着油葵籽的麻袋和编织袋,从各个村口汇聚到柏油国道上,浩浩荡荡向着云良的榨油厂进发,厂区的广场内有两台巨大的地磅用来称重,在过秤之前,胳膊下夹着小纸板的检验员手提一把像鞋拔子一样的半筒状铁舌,舌尖像刀刃一样锋利,“唰”一声就扎进麻袋里面去,再慢慢抽出来,仔细地用手指拨动着铁舌凹槽里带出来的葵花籽,看看沙土、小石头和枯叶有没有筛干净,是不是已经晒干了,有问题的不收,拉回去处理,合格的就过磅、领钱。庆有和秀芹两口子开着拖拉机来的,一般不出来干活儿的庆有妈这次也跟着,看到学书和他爸赶着牛车在前面,学书妈在后面跟着,庆有妈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说:“人家小两口没叫我去,是我自己想去开开眼界,每天坐在家里啥世面也没见过。”学书仰脸看了看坐在麻包顶上的秀芹,秀芹侧身半伏在麻袋上,头发很黑,脸很白,大腿绷展了蓝咔叽裤子,看上去又饱满又绵软,秀芹正望着学书一家,发甜的笑容让他心里一荡,不由自主地想象着她和庆有晚上在一起的光景。庆有的拖拉机过去后,学书妈赶上来对学书爸说:“婆娘说得那么轻巧,怕别人不知道她自在了半辈子,哼,现在还不是掉进了秀芹的锅里,跟着人家搬麻袋装卸车了?”

    被榨油厂改变的不只是大地的装扮和产出,油料收购结束后,根据支书、村长当初和云良的协议,南无村的青壮年劳力都进厂当了工人,每天早中晚从村口老柳树下成群结队地按时进村和出村,严格地遵循着工厂的作息时间,是不是在榨油厂当工人,一时成为谈婚论嫁的第一个条件。秀芹和秀芳都当了工人,庆有不是在册的工人,可是和天平、“眯眼儿”二贵几个有拖拉机的每天给榨油厂跑运输,学书的叔叔看到学书爸买下了牛,就把那头军骡卖给了营里村的屠宰场,也买了一辆小四轮拖拉机给榨油厂拉料送货。铁头也当了工人,还在厂里管点小事,这让铁头妈觉得在人前很有面子,走路说话都风光无限的样子。学书关心的是,云良的小姨子小巧是不是当了榨油厂的会计,他不好意思问别人,自打庆有结婚后他也不怎么去庆有家了,有一次,学书远远看见小巧骑着辆二六式小自行车从老柳树下进了村,拐进了云良的院门,她披散着烫过的长头发,像个城里姑娘一样时髦。像看到其他梦寐以求的好东西一样,学书看到小巧后,也是闭着眼咬着牙攥着拳头对自己说一句:“好好学习!”

    13

    学书考到县城上高中的那一年,发生了几件成为榨油厂和南无村新闻和谈资的事情,供人们在飞短流长中捕风捉影,滋养着自己热爱的生活和看似漫长到没有尽头的生命。

    最先是劳动结出了爱情之花,在榨油厂上班的铁头和秀芳好上了,这让一向以沉静著称的郭老师暴跳如雷,和对大女子秀芹嫁给庆有的默许态度不同,她坚决反对二女子秀芳嫁到“兔娃儿”家去,秀芳可是比秀芹还要长得好啊!秀芳就和她妈闹,不吃饭,哭着数落她妈:“你就是嫌铁头家里光景不好么,我姐和我姐夫结婚你怎么不拦着,还不是因为我姐她公公是个吃‘国供’的,铁头爸是个憨憨?”郭老师有苦难言,她倒不是太在意铁头家里光景的好坏,她是不能让两个女儿都给那两个“卖×的”当儿媳啊,那她今后还怎么在团结学校当老师,还怎么在南无村的村街上走动啊!郭老师让秀芹去做秀芳的思想工作,秀芹反过来劝说她妈:“妈,你就别管芳芳的事情了,你看不见她钻了牛角尖了?你为了她好,她可不会落你的好,再拦下去芳芳会恨你一辈子,是沟是崖你让她自己跳去!”郭老师拿女儿没奈何,放下师道尊严,天不亮就提着尿盔子堵到铁头家门口去骂街,把个有文化的人气得连“上梁不正下梁歪”这样的文词儿也不会整了,满嘴“母狗子”、“龟孙子”,乡间恶毒的骂人俚语无所不用其极。铁头妈大半辈子不敢惹她,如今更是理亏,哪里还敢出门,只得忍气吞声装作不在家。乡村人家黎明起来就生火烧水,她不敢,怕秀芳妈看见炊烟,暖瓶里倒出三碗隔夜的温水,捏两撮盐化进去,掰开冷馒头泡上,一家三口闷着头吃。铁头爸要上茅房,铁头妈怕他到院子里瞎答应,拿裤带把老汉绑到了窗棂上,结果老憨憨拉到了裤子里。铁头上班不敢走大门,偷偷翻墙跳到了后排巷子里,当天下班后就没敢回家。可恨的是,秀芳居然也住到榨油厂不见她妈的面儿了。

    僵持到两个月头儿上,郭老师以为时光能让女儿回心转意,结果有人来给她通风报信说,秀芳早就住到铁头在榨油厂的宿舍里了。生米做成熟饭,郭老师不得不打掉牙往肚里吞,在秀芳肚子大起来之前,草草把女子嫁到了此生第二个冤家对头家里做儿媳。她以为这以后自己就没活路了,要在人前抬不起头来了,结果发现旁人根本就没把这些事当回事,就连爱在十字路口嚼舌根翻闲话的兴儿妈也责备她:“你就不该管那不该管的事情,人家娃娃们你情我愿,要在一起过一辈子,你烧高香还求不来,非要把人家搅散了?你土埋半截子了犯这糊涂干什么,真是的,真是的!”于是她的心重新获得了宁静。

    铁头爸在儿子的婚宴上喝醉了酒,翻着他的兔唇念叨着要去城里找他的文明,兴儿爸告诉他文明已经死了,他就往人家脸上吐唾沫。老培基瞅空儿嘱咐铁头:“找人看着你爸,别让他胡跑,跑丢了找不回来。”铁头满面春风地答应着,心里的喜悦满当当的,哪里还能装下这些话。典礼的时候要拜高堂,这才发现屋里屋外怎么也找不见了铁头爸,忙乱了半天找不着,只好让铁头伯伯代替他爸和他妈并排坐在板凳上受了儿子媳妇的鞠躬礼。婆娘们一边躲着炮仗一边说闲话:“嗨嗨,怎么能让铁头伯伯和他妈坐在一起呢,我看还不如让林校长和铁头妈坐在那里呢!”秀芹听见这些闲话,皱皱清秀的眉头,只当没听见,她忙着找见庆有,吩咐男人:“你快叫上两个人去柏油路上找找铁头爸,别再让车把他撞了。”庆有喊上连喜弟弟三喜和兴儿哥哥旺儿,开着拖拉机一直找到镇上。镇上正逢集,他们刚到牲口市场,就听见有人议论说有个憨憨在火车道上走,被火车压死了。庆有觉得不好,赶紧让三喜看着拖拉机,他和旺儿跑步穿过市场到了铁路上,果然看到装煤的站台那里围着很多人,两个人诈诈唬唬挤进去一看,火车把人的头都碾得找不着了,可那身衣服他认得,是铁头妈为了儿子结婚刚给憨憨做的一身蓝中山装。这是南无村被火车压死的第一个人。

    铁头爸因为死在外面,属于孤魂野鬼,尸首不能进村子,就在村口的老柳树下搭了灵堂。庆有开着拖拉机头到后洼庄请来风水先生黄瞎瞎看下葬日子,黄瞎瞎淡然地对铁头母子说:“你家就别太伤心了,其实文明早就把他爸的魂儿勾走了,这几年‘兔娃儿’一直迷迷瞪瞪就是这原因。”铁头的新郎西装没穿满一天,下午就换上了重孝,心里有气,提着把斧头,凶神恶煞一般冲到他弟弟依附的那棵老柳树下,砍得木屑飞溅。铁头妈哭倒在地,嘶喊着骂他,他不听,秀芳拉他,他也不听,旺儿和海明几个小伙子上去夺他的斧头,他握着斧头瞪着血红的眼珠子喊:“谁敢过来我先剁了他!”老培基看看这娃疯魔了,拦是拦不住了,赶紧跑回主家家里去,从抽屉里翻出一张前天写结婚喜联剩下的红纸,让账房的老德福用毛笔写上“姜太公在此诸神退位”几个大字,一路跑过来喊叫着铁头:“娃,娃,慢着,等伯伯把‘姜子牙’贴上!”铁头这会儿谁也不怕,“姜太公”刚爬到树上,树就倒了。

    老柳树被砍倒后,谁家也不敢要,庆有爸和兴儿爸做主,给铁头爸做了寿器。木匠福娃一直在这里帮忙,不见主家提起去他家拉棺材的事,正狐疑,听见庆有爸和兴儿爸对总管老培基说的话,把手里的烟头扔地下踩灭了,吩咐儿子海明:“别光顾打扑克,去家里把我干活儿的家具拉过来。”庆有爸戴着老花镜挺起罗锅儿说:“这么费工夫干什么,把木头拉到你家里去做,家具不是更趁手?”福娃瞪着大眼说:“我院子里地方小,不如打麦场上宽敞么?”灵堂不远处就是庆有和学书藏西瓜的那块打麦场,倒真是一片干活儿的好战场,只是福娃的算盘是心里惧怕那棵柳树,不敢把这依附着神神鬼鬼的东西拉到自家院子里去罢了。于是,就在打麦场上支起木马来,福娃开始锯木头打寿器,干活儿不误帮忙,乏了喝茶也方便。晋南的风俗,先用白皮棺材把死者装进去,出殡前再用钢钉封口,头尾捆上几道麻绳,这才刷大红油漆,所以还有的是工夫。

    蹊跷的是,老柳树砍倒的第二天,喝农药后一直躺在床上的云良媳妇巧儿就能下地了。她扶着墙走出自己的屋子,来到阳光灿烂的院子里,不见人,只听见院墙外面鼓乐喧天,正给铁头爸办丧事,人们大概都看打鼓去了。巧儿喊了一声妹妹小巧,不见答应,就慢慢地走到小巧住的厢房,门没反锁,一推就开了,她看见自己的男人云良睡在妹妹小巧的床上,小巧坐在床边,手搁在姐夫的大腿上,两个人脸上的笑容还凝固着,四只眼睛像受惊的鸟儿一样望着她。

    那会儿院墙外正在祭拜亡灵,在每一位孝子哭拜的间隙,金鼓子和唢呐都乍然响起,下一位上场时又安静下来,让人们倾听哭声的悲切。作为未亡人,铁头妈不用给亡夫戴孝,按照风俗也用不着祭拜,但她是这场悲剧的焦点,人们期待着看到她的哀容,听到她的哭声,以满足某种隐秘的对这伤心事最大化的窥伺和感受。于是乐队里一位曾经上过戏台的女人被推举出来扮演铁头妈的角色,她身着重孝像冤魂杜丽娘一样旋转舞蹈了几圈,倒伏在灵前,唱起这块土地上流行的那首哀婉凄切的哭夫歌谣:

    青天蓝天琉璃天,

    呼隆隆塌了个没眉眼。

    大梁断了呀,坡檩子落,

    老天爷杀人不睁眼窝!

    只说咱夫妻白头能到老,

    不寻思你半路上摔了跤。

    儿媳妇喜眉欢眼进了咱家的门,

    不寻思火车轧得你不像个人!

    青天上那些个爷爷呀,

    咋就保佑不了我铁头爸?

    狠心的天哪,苦命的我,

    铁头娃呀,受了恓惶!

    啊嗬嗬嗬……

    天上飘着瓦碴儿云,

    挨刀子的老天爷害得我不如人。

    我留阳间你归阴,

    一家三口好寒碜!

    我两手推开咱屋的门,

    光见铺盖不见人。

    点着灯是两个人,

    吹了灯我孤零零!

    展下被窝我泪花花,

    想起你那些贴心的话。

    你着急放炮开了腿儿,

    可到处都有你的影儿!

    你活着人亲土也亲,

    你走了家空院也空!

    你合着眼窝上了西天,

    多会儿能回家转一转?

    他婶子呀你往那边挪,

    别叫涎水鼻涕洒到你鞋上。

    要不是有咱铁头这苗根,

    我这就想跟你去归阴。

    我的亲人呀,你慢点儿走,

    好叫我再把你多瞅一瞅。

    啊嗬嗬嗬……

    演戏的忘了自己是谁,哭得眼泪鼻涕糊了满脸;看戏的也忘了那是谁,只知道那就是铁头妈应该有的样子,哭诉的也全是铁头妈的心里话。看热闹的婆娘们此刻都哭红了眼睛,顾不得帮忙的男人们嘲讽的目光,也顾不得身边的娃娃都跑到哪里去疯了,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悲伤情绪里,集体享受着女人的脆弱,各人思想着各人的隐衷,眼泪更加收不住。

    风水先生都是通情理的,天气热,又是凶事,黄瞎瞎谋事在先,铁头爸只搁了三天就出殡了。吹吹打打把铁头爸的灵柩往出抬的时候,有人进屋去报信,铁头妈低声细语对陪着她的兴儿妈和金海妈说:“人家走呀,我得出去看上一眼。”她被婆娘们搀扶着,慢慢悠悠地走出屋门,走过了巷子,来到村口的灵棚外,定定地看了一会儿铁头爸花里胡哨的棺罩,只喊了一句:“哎呀,好歹把我也死了吧!”没来由地就顿足捶胸、伤心欲绝起来,细听,她是在哭她的文明。兴儿妈大惊失色,赶紧把她往回拖,嘴里埋怨着:“这是干什么,你这是干什么!看人家笑话,看人家都笑话你哩!”

    男孝子们跪在棺椁前,女孝子们跟在棺椁后边,排头的铁头头戴孝帽,把怀里捧着的瓦罐高高举起摔碎在大地上,顿时哀声四起,人们都站起来,送葬队伍白衣胜雪,凄凄哀哀地跟在活蹦乱跳摇头晃脑吱吱哇哇的金鼓乐队后面,像一条巨大的蜈蚣向村外的田野蜿蜒。穿过村口的柏油马路的时候,一阵“呜哇呜哇”的声音由远而近,拖着哭丧棒的和搀扶着孝子的都看到一辆救护车慌里慌张驰过送葬的人们身边,腾起一路黄尘,进了云良家的院子才歇了声儿。

    第二回喝上农药,巧儿没有被送到部队卫生院,国家裁军,部队已经撤走了,只有一个连的兵留守营房。县人民医院的救护车闪着蓝灯“呜哇呜哇”地拉走了裹在被子里的巧儿,庆有妈难得一见地抹着眼泪说:“这回巧儿不一定能回来了。”巧儿死后,云良把儿子、女儿都送到了城里上学,他也十天有八天住在城里,第二年和小巧结了婚,没在南无村摆酒席,只把几个村干部和厂里的领导请到县城参加了婚礼。小巧婚后仍然在厂里当着会计,只把那些闲言碎语当耳旁风。

    驻军全部撤走后,云良把空下来的营房承包了,要扩大再生产,购买新设备生产色拉油,他在全厂职工大会上宣布,榨油厂要改成股份制,成立食用油股份有限公司,所有工人都可以入股,成为股东,工资以外享受年底分红。厂领导和村干部带头入了股,庆有和秀芹商议这事情,秀芹说:“咱自己有拖拉机,家里有三个人挣钱还不够啊,入什么股!”庆有妈的原则是基本上媳妇不同意的事情她就不发表意见。庆有爸说:“我看云良有点折腾,钱放在他那里不太保险。”和姐姐正好相反,秀芳把家里的积蓄都入了股,铁头把他妈的家底也借出来入股了。在新公司技术员的指导下,方圆村子里都把刚出苗的油葵地重新犁耕了,种上品种优良的大豆,新的生产设备到位后,每天有一车皮从东北购进的大豆卸载到镇上火车站的货车站台,庆有、天平和“眯眼儿”二贵还有学书叔叔开着拖拉机穿梭在从车站到南无村的国道上。秋天,本地大豆也丰收了,方圆数十里的田野和村庄都变得黄澄澄的,家里有没有人在厂里上班的,都喜眉笑眼地晒大豆,都知道云良不是好糊弄的人,用心晒干筛净,等着厂里宣布收购的那一天。

    睡了一觉起来,有小道消息从厂里传出来,说是公司生产的色拉油检验不合格,根本没有进入销售渠道,全都在几个城市租赁的库房里囤积着哩。工人和村民都将信将疑,老培基和老德福领着几个老汉去支书和村长家里,让他们去厂里问问云良到底怎么回事。支书英豪和村长银亮有不少股份在新公司,就跑去找云良。云良不在厂里,新公司的副总经理老白说云良去上海和一家“超市”洽谈去了,那是一种新型的销售渠道。支书和村长回来就告诉大家,云良还是有眼光的,是值得信赖的,新公司生产的色拉油就要卖到上海去了。上海是个遥远的大城市,好地方,村里没人去过,可是大家这些年在云良家看的电视是上海牌的,看到云良戴的手表也是上海牌的,那么云良在上海肯定是有关系的,有眼光有见识的人就对那些怀疑云良的人进行了教育,人们奔走相告,安慰着自己和别人。国庆节厂里放假,作为福利,给每个工人发了两桶色拉油,吃了多少辈子棉籽油和葵花油的庄稼人,也吃上了黄澄澄清亮亮的色拉油。庆有妈挪动灶房屋角的老油罐子时,才发现罐子底儿早就锈蚀掉了,只是被陈年的油膜和杂质沉淀糊着,不动地方油也漏不出来。

    国庆假期结束后,工人们去上班,厂子大门关着,门口贴出一张通知:公司正在检修设备,什么时候上班等候通知,放假期间工资按百分之六十发放。铁头和秀芳回到家里,铁头妈问:“没说多会儿收购大豆?”铁头拧了他妈一脖子说:“没人上班谁收豆子?没听见正检修设备吗?”铁头妈嘟嘟哝哝地抱怨:“打下这么多豆子,再不收,都快成狗粪了!”

    14

    阳历的新年到了,村里人搞不清这个“元旦”是个什么意思,也从来不把它当年过,只有镇政府和厂矿的大门口在这一天才会贴红对联,横批都是“喜迎元旦”、“新年快乐”,平不邋遢的,不能跟春节的“大地回春”、“万紫千红”、“春满人间”、“万象更新”比,只是因为入股的时候公司说这一天年终分红,大家才记住了“阳历年”。

    一早,就有人跑去公司大门口看情况,果然贴出了通知,上午九点召开股东分红大会,很快消息就传遍了。早早吃完饭,有股份的人家就派代表去厂里参加大会,大门口贴着大红的对联,红彤彤得让人心里充满了希望。大会开始,大伙儿才发现主席台上没有云良,“聪明到绝了顶”的副总经理老白笑眯眯地向大家问了好,秀芹对秀芳说:“你看老白一说三笑,肯定是个白脸奸臣。”老白对着扩音器说:“因为技术原因,现在设备还没检修好,咱的产品要想打入上海、北京的市场,那设备就得好好升升级么,所以说大家不要着急,等也等不了几天了。另外云良打回电话来,他记挂着工人的工资和股东的分红哩,我的意思是,他能体谅大家,大家也应该体谅他,毕竟这些年没有云良,家家户户也不可能有钱供孩子上学,给老人看病吧?是云良办厂子让大家过上了好日子,这大家得承认吧?现在公司遇到一点资金周转的困难,这个困难马上就要过去了,但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希望大家能和公司共渡难关。什么意思呢,就是说今年的分红有两套方案,一个是公司给股东打现金欠条,什么时候资金回笼了,再兑现给你;另一个是货品分红,什么意思呢,就是用咱们生产的色拉油来分红,放心,公司按照出厂价和你结算。两种分红方式,大家根据自己的情况自由选择吧,愿意打欠条的现在去财务部办手续,愿意要色拉油的,散会后就可以把油拉回去。能做主的现在就办,不能做主的回去和家里商议好了再来,好吧?我有事还要去县里,散会!”

    会场上哄吵起来,秀芳问秀芹:“姐,你要油吗?”秀芹说:“要,怎么不要?看这样子,欠条谁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兑现,把油拉回去咱还能卖么,卖不了自己吃,反正谁家一年不吃几桶油?”就听有人喊:“油库门已经开了,快回家拉车去吧。”公司办公室主任张钩子举着胳膊喊:“别乱别乱,先到财务算清你的股份该领多少桶油,算清了统一让拖拉机给你送回家里去。”他吩咐站在身边的庆有:“你和‘眯眼儿’负责指挥车队给每家每户送油。”庆有笑着问他:“那我们的工钱也用色拉油结啊?”张钩子拧起眉头骂他:“别废话,快干活儿吧!”秀芹上来不满地质问他:“你嘴里干净点儿啊,我们挣得也不是你的钱!”张钩子瞪起眼睛不屑地说:“骂他了,他敢怎么样?还想不想在我这里干活?”大家心里的怨气正没处撒,正好围住张钩子骂他:“你也是邻邦村里人,人模狗样的装什么蒜!”天平早就看不惯他,涨红着脸喊了一声:“打狗日的!”铁头上来就把张钩子扑倒在地上,“呼啦”上来一群男人,对着张钩子连踢带打,张钩子起初还诈诈唬唬吓唬人,后来就哭叫着求饶起来。天平环抱着双臂冷笑说:“不行,你磕三个响头就饶了你!”张钩子浑身是土,鼻青脸肿地爬起来就磕头,女人们都快乐地哄笑起来,男人们也就饶了他。

    天平、庆有、“眯眼儿”二贵和学书叔叔把车开到仓库门口,车斗里装满色拉油和男男女女,挨家挨户地送。红生媳妇坐在天平车上,对大家说:“今天才发现天平有种,天平才应该当村干部,他当村干部咱老百姓不受欺负!”

    铁头跑来约庆有一起开上拖拉机去县城周边的村子卖色拉油,庆有说:“我家没入股,秀芹工资顶来的这十来八桶油自家就吃了,反正我现在也没活儿跑,你开上我的小四轮去转村子吧!”秀芹不高兴地数落男人:“昨天铁头帮你打架的事倒给忘了?怎么说秀芳也是我妹子,她家里的钱全入股了,那么多油不卖出去,你让她喝西北风啊?你当姐夫的不该开车跑一跑?”庆有嘿嘿地笑着说:“我去就去么,你着什么急哩!”发动了拖拉机,和铁头一起去他家里拉色拉油。刚出了门,听见秀芹吆喝他:“庆有,庆有,等我一下。”庆有踩住刹车回头问:“怎么了?”秀芹拉住车斗爬上来说:“我和秀芳一起去,我看见我妹子恓惶哩!”庆有和铁头一对挑担都笑了。

    庆有的拖拉机“咚咚”冒着黑烟,拉着一车斗色拉油直奔县城郊区的村子,一对姐妹一对挑担,四个人有说有笑一副买卖人气定神闲的样子。跑了好几个村子,每个村子都能碰见几个南无村卖色拉油的,刚开始还互相插科打诨嘲笑一番,慢慢地话就懒得说了,头也垂了下来。所到之处,那些刻薄的郊区婆娘都会大惊小怪地叫嚷:“哎呀,又是你们南无村的卖油啊,我们能吃多少油啊,再买就变成‘油葫芦’(一种昆虫,作者注)了!”到天黑也没卖出去几桶,大冬天喝凉水啃干馍,庆有的胃又疼起来。秀芹心疼地说:“算了,算了,回吧,你姐夫的胃病犯了就麻烦了。”庆有捂着胃皱着眉头开车,三个人垂头丧气坐在满车斗的色拉油桶中间,秀芳抹着眼泪,铁头说:“别哭了,别哭了,哭顶个什么事?”秀芹骂着:“好歹让云良死在上海吧,拿上大家的钱在外面享福,也不怕天打雷劈了他!”

    第二天,庆有的胃病就犯了,弓腰曲背跪在床上像个虾米,头顶在枕头上,牙齿把嘴唇都咬破了,一向忍让媳妇的庆有妈抓住机会把秀芹数落了个不亦乐乎,秀芹理亏,蹙着淡青色的眉头,一声不吭。听见铁头在院子里喊庆有,秀芹赶紧出去,低声说了几句话,让他自己把拖拉机开上走了。

    学书放寒假回来,听妈妈说了一件事,铁头和秀芳叫了村里几对儿年轻夫妇当托儿,在集市上行骗挣钱。那种骗术学书在学校门口也见过:几个专门骗学生钱的人,一个坐在马扎上,膝头放一个三合板做的木盒子,盒子里用挡板隔成几个轨道,轨道对面有两颗钉子拴着一个橡皮筋,把一个玻璃球放在橡皮筋中间往后拉,像弹弓一样弹出去,玻璃球进了哪个轨道,就按照那个轨道的赔率给下注的人钱。这种骗术俗称“打弹子”,关键是庄家的膝盖能左右玻璃球滚动的方向,并且那些大呼小叫着赢了钱的都是托儿,专门欺骗没文化的村里人,还有老人和娃娃。学书没有想到铁头和秀芳干起了这种伤天害理的勾当,心里堵得慌,埋怨他妈:“你告诉我这些干什么呀,他们想干啥关我什么事!”他妈却说:“我还没说完呢,营里村有个没儿没女的老婆婆,养了一头猪,卖了三百块钱准备过年,秀芳和铁头几个人骗人家‘打弹子’,老婆婆糊里糊涂把那三百块的活命钱都输了,回到家里想不开,解下裤带,把自己吊死在了窗棂上。”学书听得肚子疼,两只手按在肚子上,弓着腰小跑着去了茅房。

    来年春天,一并传来两个坏消息,一个是铁头在火车站扒货车偷东西,摔下来被碾断了腿,另一个是传说云良在南方的一个宾馆里喝安眠药自杀了。铁头没死就不说了,云良死了的消息和春风一起来到晋南大地,不知道在这个春天里该给大地种点什么的庄稼人,摇摇头,叹息一声,心里总算有了谱。人死账烂是传统,也是道德,“人都死了,还能怎么样呢?好死不如赖活着,好歹咱还活着,钱不钱的,就算了吧,本来种地的也没那个有钱的命。”人们慷慨地原谅了死者,恢复了他们大地般的沉默和温柔。很快,田野上又恢复了五彩纷呈、脏乱驳杂的面貌,唯一不同的是,那些在厂里上过班的人,他们走路的姿势和说话的腔调甚至看人眼神都和庄稼人不一样了,学书发现,谁上过班,一眼就能看出来,后来他找到了一个词来形容那些人的不同之处:他们有了“气质”。

    庆有把四轮拖拉机卖掉,买了一辆三轮摩托,车斗上安装了顶棚,每天到县城的火车站排队拉人,和出租车抢生意。这天,庆有刚放下碗要出门,支书和村长来了,让庆有拉着他们到县城跑一趟,他们想去云良在县城的家里祭奠一下,毕竟是一块儿光屁股长大的,不去一下心里过不去。进了城,他们先去寿衣店买了个花圈,庆有要用绳子捆到三轮车顶棚上,村长银亮说:“别捆了,够麻烦的,我们俩就这么扶着吧,没几步就到了。”举着花圈来到云良住的小区门口,保安拦住了:“举着个花圈干什么,这里没死人!”说了半天好话,只让人进去,花圈不行,只好让庆有看着花圈,支书和村长进去了。云良家两个人是来过的,到了楼下不见有灵棚,两个人就很纳闷,上楼敲门没人开,问邻居,才知道云良生前就搬走了,已经有小半年了。

    他们去退花圈,花圈店老板少退了十块钱。看看到吃饭时分了,找了个小饭馆,要了一瓶黄盖汾酒,三个人坐下来喝着。村长银亮说:“也许云良根本就没死,他还不起钱,装死糊弄大家吧?”支书英豪说:“话不能这么说,我觉得云良真的是为难得不行,熬煎死了。”庆有说:“村里人都说是巧儿把他的魂儿勾走了,巧儿是喝药死的,云良也是,这不是报应吗?”支书说:“你这是迷信,巧儿是喝农药死的,云良是喝安眠药死的,怎么能一样?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喝完一瓶,又要了一瓶,一直喝到半下午,吃了三大碗面才出来,三个人走路都不大稳了。村长银亮的脸和脖子都成了粉红色,大着舌头说:“庆有也喝多了,别开、开车把咱报销到路上,我看也不着急回、回去,咱好容易来一趟城里,找个地方洗、洗个澡,等酒醒了再回也不、不迟。”支书笑眯眯不吭气,庆有说:“你们是当头儿的,反正我跟着你们就是了。”他们找到一个浴池,进去泡了半天,互相把满身的油泥搓了搓,要了个房间看电视。服务员给他们沏了一壶大叶茶,问:“叔,要按摩的吗?”村长银亮说:“要,要三个,一、一人一个!”支书英豪摆手说:“我不要,你们要吧!”银亮笑他:“欸,要吧,肯定比我嫂的手细嫩!”服务员出去不一会儿,领进来三个女人,站在门口笑嘻嘻地望着他们,他们正背对门口看电视,闻到浓烈的香水味,也笑着转过头来看,三张男人的笑脸和三张女人的笑脸撞在一起,十二颗眼珠子差点都瞪得掉下来,那三个女人“哎呀”一声扭身就往出跑,支书就骂起了村长:“银亮,你这鸡巴人,我说不来不来,你偏要来,这下要在村里传成笑话了!”

    庆有不说话,脸和脖子都烧灼得通红,连裸露的胸脯子都红了半截子,他看见,刚才那三个女人,排头的就是他的小姨子、铁头的媳妇秀芳,其他两个都是村里和秀芳年纪相仿的媳妇子,秀芳和铁头“打弹子”骗人的时候,那两个都是她的托儿。

    15

    二福回来后好些年都没脸出家门,开了二十几年车,他已经不知道该怎样种地,也放不下架子和天平、庆有他们去云良的榨油厂开拖拉机,只好窝在家里坐吃山空。偶尔跟着翠莲下地,动弹不了几下就气喘吁吁,一屁股坐地下直到天黑。翠莲不嫌弃他,两个半大小子却不吃他那一套,晒得黑鬼似的儿子经常和他们养得白胖的爹吵得面红耳赤,那场面就像旧社会的长工要造地主的反。于是二福经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是:“唉,我现在是社会没地位,家庭没温暖!”

    闲时,翠莲还是在巷子口和婆娘们七长八短说闲话,笑起来依然像庆有家那一树风干的木疙瘩梨一样“哗哗”响,仿佛真的没心肝。外面看,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谁也想不到,二福家经常有揭不开锅,把八九岁的女子艳艳饿得直哭的时候。雪上加霜的是,大小子军军结婚的日子定下了,女方要两万块钱的彩礼。翠莲含着两泡泪问二福:“怎么办?”二福笑眯眯地说:“这要是以前……”军军冲老子瞪起了眼:“你就会提以前以前!”脖子一拧甩了门帘出去了。翠莲说:“我出去借吧?”二福没事人儿一样说:“我不管你,你要愿意,出去卖×都行。”

    翠莲把南无村跑了一圈,平常爱在一起聊野歌的婆娘们,大都是耍嘴的把式,听到个借字,眼睛都瞪大了一圈,嘴皮子翻个不住,像看见了鬼,只剩下个哭恓惶。翠莲对她们咯咯地笑着,替自己也替对方遮羞。相好们靠不住,翠莲只好骑着自行车去向外村的亲戚们借债。

    吃过早饭出门,先到办养鸡场的表弟家,表弟不在,弟媳妇说刚刚买了几百只优种小鸡,把本钱都贴进去了,借钱没问题,但要等秋后这一茬小鸡都下蛋了才有富余钱。弟媳很热情,非要让翠莲走的时候带一网兜鸡蛋,弟媳妇说:“眼下鸡蛋卖不上价钱,养鸡的又多,鸡蛋成了狗粪,姐你要愿意,我给你一卡车!”翠莲咯咯地笑着,把那一网兜鸡蛋系在车把上说:“过两天我给你还网兜来。”弟媳赶紧说:“不要了不要了,也不值个钱,网兜不要了!”

    翠莲的自行车车把上晃荡着那一网兜鸡蛋,蹬了三十多里路,来到县城北边纺织厂职工宿舍找自己的小舅舅。头发稀疏的小舅舅正在院子里给两条大狼狗喂食,他呵斥住两条狂吠的狗,圆圆的红眼睛看着翠莲亲热地笑着问:“翠莲啊,你怎么来了!”翠莲望着小舅舅,鼻子就有些发酸,眼睛也有些发涩,小舅舅只比翠莲大两岁,从小喜欢带着她玩,甚至,在他们懵懂的童年,他们还模仿大人在麦秸垛里玩夫妻那一套。小舅舅看见翠莲手里提着一网兜鸡蛋,责备她:“来看看舅舅,舅舅就高兴,带东西干什么!”接过鸡蛋兜,把翠莲让到屋里,倒茶给她喝,还给外甥女洗了一个苹果。翠莲问:“舅舅,我妗子呢?”舅舅有点掩饰地嘿嘿笑笑说:“她去找厂领导了,振国结婚要买厂里集资的房子,他和媳妇都在生产第一线,厂里有政策,双职工结婚每平方米优惠三百块,可就这咱这情况也困难,你妗子去找厂领导,看能不能分期付款。”翠莲一块苹果没咬碎,卡在了喉咙里,赶紧端起茶来喝了一口往下冲了冲。

    舅舅问:“你来有什么事情吗?”翠莲说:“军军的日子定下了,七月初六,一是通知你和妗子,二是人家那边要两万元的彩礼,我这几年困难,来找舅舅想个办法。”舅舅看看她,垂下头静静地笑着,一会儿抬起脸来说:“舅舅不怕你笑话,存折都在你妗子那里,这要在平时就不说了,眼下她也正熬煎给振国买房子,舅舅要和她说你的事情,她那个脾气你也知道,就是个吵架……”翠莲赶紧笑起来说:“不了不了,算喽算喽!”舅舅说,你等一下。站起来拉把椅子放到衣柜前面,踩着椅子从柜子顶上拿下来一个鞋盒子,眯着眼睛“噗噗”地吹去盒盖上的尘土,打开来,拿出一只旧皮鞋,从鞋子里掏出几张钞票,递向翠莲,难为情地笑着说:“别笑话你舅舅啊,这几百块钱是我偷偷藏的买烟钱,你别嫌少啊!”翠莲赶紧去推:“舅舅、舅舅,这可不行!”舅舅沉下脸来了:“你舅舅没本事,帮不上你大忙,让你笑话了。”翠莲慌了:“舅舅,看你说的,我什么时候敢笑话你。”舅舅笑了:“不笑话,就把钱拿上。”翠莲把钱接过来,揣裤兜里,觉得心里发堵脚下发飘,也顾不上笑了,说:“舅舅那我走呀!”舅舅说行,穿着一件印着红色毛体“纺织厂”字样的白背心,把翠莲送出门来。

    为了赶上在自己的哥嫂家吃晌午饭,翠莲一路上拼命地蹬着车子。嫂子看见翠莲进门一头汗,脸色就不太好看,嘴里说:“有什么重要事赶成这样,气都喘不匀。”她把翠莲让到炕沿上说:“你坐着,我去给你倒碗水。”翠莲笑着说:“嫂,我哥快回来了吧,等下我落落汗帮你做饭。”嫂子哼一声说:“你是亲戚,坐着吧,我用不起!”

    那嫂子一路说着阴阳怪气的话,端着碗水回到里屋,看见翠莲已经歪在床上睡着了,发出像男人一样粗重的鼾声。

    嫂子是个痛快人,两人做饭的时候,嫂子说:“翠莲你也不用等你哥了,吃了饭该回就回吧,你哥的主我作得了。你看见我圈里的母猪了吗,这个月底就下娃娃啊,我这猪品种好,一窝就是十六个!原来打算把猪娃娃卖了给国旺交大学学费,我看我这娃这样子,估计连大学的门儿也摸不着,卖了猪娃娃的钱,干脆先给军军结婚用算了。”翠莲望着嫂子笑,呵呵两声说:“你不敢这么说,国旺要考上呢?咱还是希望娃上大学哩!”嫂子张着大嘴“哈哈哈哈”一串笑,最后说:“考上还不简单,他姑姑垫学费就是了。”“他姑姑”就剩下个笑了。

    翠莲骑着自行车,从新修的一级公路拐上回南无村的柏油路,没有进村子,直接去地里找“老姑娘”秀娟。她把自行车放在秀娟的地头,踩着地垄向秀娟走去。晚风里,田野上的暑气渐渐被大地吞吸,草叶上开始有了潮潮的水珠,太阳快落山了,大地和人心一起即将归于宏阔和安宁。秀娟隐约听见背后有裤脚擦着庄稼苗的声音,回过身来,就看见翠莲正大步走过来。翠莲来到秀娟跟前,还有好几步远,抬起右手,“啪”,打了自己一个耳光,接着抬起左手,“啪”,又给左脸来了一下。秀娟赶紧抢上一步拽住她:“嫂,嫂,你这是干什么呢!”翠莲憋了一整天的眼泪终于滚出了眼眶,用粗糙的手掌抹着脸上的泪水说:“我今天算是把脸掉地下了!那些年二福跑车的时候,我没少接济他们,现在我有难了,都装孙子,什么他娘的亲戚!”秀娟就明白了,宽慰她说:“嫂,你也别往心里去,都说远亲不如近邻,你有难处,就和我说。”翠莲等的就是这句话,一把攥住秀娟的胳膊:“秀娟,我心里和你挨的近,就来和你说说,你看,怎么能老借你的钱哩呢!”秀娟恬淡地笑着说:“你有难处就开口,我一个人也没个花钱的地方,就是给我家侄子补贴点奶粉么。”翠莲说:“走走,你坐上我的车子,我带着你回去。”

    翠莲骑着车子,秀娟扛着铁锹坐在后面,先回老磨房取上存单,又去了村里代办农村信用社业务的洪记家取了五千块钱。翠莲一路起劲地蹬着车子,不断扭回头和秀娟说话:“那个荷花,我天天给她家干活,找她借两块钱,像割她的肉哩,钱没借上,把我啰唣了一顿,火了就不信她的教了!”秀娟坐在后面衣架上,闻到翠莲身上浓重的汗味,知道她今天跑了不少的路。

    两人进了老磨房,翠莲一眼望见秀娟桌子上的香炉,瞪着两个大眼睛说:“秀娟,咱是个直肠子人,我看你也是个恓惶人,我和荷花说说,你也入教吧?入了教不得病,家里也不出事。”

    秀娟说:“我不信那些个,我就信我自己。”

    翠莲过去端起装沙的茶碗说:“那你烧香干什么?”

    秀娟笑起来:“初一十五的烧一烧、献一献,家家不都是这样?你们信的那个教烧不烧香?”

    翠莲神秘地说:“怎么不烧,天天烧。”她眨巴眨巴大眼,调皮地说,“实话说哩,供奉的是哪一国的娘娘,我真不知道。”

    秀娟惊讶地问:“那你还信的什么教?”

    翠莲“嘎嘎”地笑着说:“其实我也不信!”

    秀娟也笑了:“你不信还每天去荷花家唱什么歌哩?”

    翠莲重重地叹口气:“这不是日子不好过,跟上她们瞎胡唱一唱,心里轻快么。”

    前排巷子副村长嘉成婆娘荷花自从儿子犯法被枪毙后,有几年病病歪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家里盖了新房子后,不知哪路神仙显灵,不治而愈,仰着一张捂白了的大脸东家西家地串门,五十岁的人了,又学会了骑自行车,神神秘秘地在邻村上下进进出出,好像羊肉吃多了跑臊味。最近一半年,天天晚饭前有几个婆娘鬼鬼祟祟往她家里跑,人到齐了就关了大门唱歌,刚开始秀娟听声调以为她们唱的是《歌唱祖国》,暗笑这些婆娘学电视里的城里人唱红歌,后来听说她们在偷偷地搞“土教会”,才知道那是在唱经哩。每天去的除了翠莲,还有先死了男人又死了儿子的小呆婆娘,按说都是些恓惶人,秀娟不明白这些恓惶人在地里累死累活干一天,不好好歇着,跑到闲人荷花家唱什么歌。秀娟有心问问翠莲她们在荷花家干什么,话到嘴边又咽到了肚里,她到底不是个多事的人。

    秀娟利利索索把五千块钱都借给了翠莲,翠莲眼睛里就有了泪花,低声说:“信她娘的个脚的教,光知道叫我们给她家里干活,要是信她的教发钱的话就好了!”秀娟说:“嫂,知道你这几年不容易,有难处你就开口,我一个人,村子也不出,没有花钱的地方。”翠莲又提起跑了一整天没借到一分钱的事,抹了好几回眼角,这才走了。

    村里人有急事借不到钱的时候,最后都会找住在老磨房的老姑娘秀娟,翠莲借走了她存折上仅剩的五千块钱,还差一万五没有个着落。她放下秀娟,推着自行车走过了坐满人的十字路口,远远望见黑壮的婆婆和几个老汉、婆婆子坐在巷子口,近前扫了一眼,发现这么多年不和婆婆说话,面对面也从不看她一眼,老家伙已经明显地老了,脸上手上都皱巴巴的,背上也明显有了罗锅。翠莲没有像往常一样和叔叔、婶子们轻巧地笑着打个招呼,然后一直往前骑到自家门口,这次,她在他们面前下了车子,笑着对他们说:“坐着啦?”老人们回答说:“哦,哦,翠莲啊,回来啦?”婆婆假装没看见,依然俯着身子在和别人叨叨。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翠莲的自行车前轮一偏,拐进了婆婆家的巷子,她就那么推着车子,一直走到婆婆家门口,用车轮顶开门,进去了。就在进门的一刹那,翠莲想起了自己从这个院子搬出去时的情景,眼前居然什么都没变。

    那些老汉、婆婆子一直在用昏花的老眼盯着翠莲,看她要往哪里去,就在翠莲从他们视野里消失的同时,红生妈抬起解放脚来,狠狠地给了福娃妈一下,急切而激动地宣布:“死婆婆子,快看,你媳妇子进了你的门了!”福娃妈当然不信:“死婆婆子,我还没死哩,人家进门去给谁烧香?”但是“眯眼儿”二贵妈也伸长了脖子说:“福娃妈,真的,刚进去,你快回去看看。”

    福娃妈眼睛瞪得和嘴巴一样大:“啊?!”站起身来,马扎子也不拿,直倔倔地快步往家走。从来不洗脸的红生妈在背后逗她:“死婆婆子,看把你绊倒着!”福娃妈也顾不上还击,甩开两只臂膀只管走路。快到家门口,先是听见有人哭,心说这帮老家伙都在巷子口坐着啊,这是哪个死了呢?紧走两步,就看到翠莲坐在屋子前面的台阶上,拍着自己的大腿在哭嚎。听见脚步声,翠莲偷眼瞧见婆婆进来,“啊——”地拉长了调子,连鼻涕都挂下来了。

    福娃妈一直冲到自己的二媳妇跟前,上身前倾,眼珠子都红了,她使足浑身的气力叫喊:“我还没死哩,你跑到我家里来嚎什么丧!”婆婆子声音嘶哑,全身都在抖动。翠莲马上就收了声,她心有余悸,不敢看婆婆的脸,没有底气地说:“我不是哭你,我是哭你家二福,二福要绝后了!”婆婆子把一只手撑在膝盖上,另一只手指着媳妇,她上了些年纪,没有了力气继续喊叫,换了相当平和的语调说:“长嘴的都是说话哩,你怎么光放屁?总要烂了你的嘴!”媳妇的手掌把脸上的泪水抹了一把,抹了个大花脸,哭叫:“我死了才好,死了不用作难了……”话没说囫囵,触动了伤心事,悲从中来,索性一歪身子趴到台阶上痛痛快快地哭了起来。婆婆子抖抖地说:“哭,你哭,你哭……”没词了。

    婆婆弓着腰站在伏在台阶上的媳妇跟前,一动不动。院子平平展展地沉默着,白白的,光光的,伸展到墙根,那里梧桐树的阴影笼罩出一片铺满苔藓的湿地,地皮已经是黑的,婆婆子平素不敢到那里去,怕滑倒。再旁边是猪圈,猪圈的土墙根长着一株蒿草,几十年了也没长高,也不记得有没有被割过,那么蓬蓬的举着,像个倒立的扫帚,又绿又嫩。有时候人是会羡慕草木的,也没有什么烦心的事熬煎,就那么活着。婆婆终于拿定了主意,慢慢地转过身,踩着白白的光光的泥土院子走出了大门。

    人家后屋檐的阴影里,已经有一些年老或不年老的男女试探着走近巷子,准备劝架和看热闹。福娃妈迎面而来,他们收住了脚步问:“翠莲那是怎么了?”福娃妈吊着脸说:“不知道,反正我还没死!”红生妈嗔骂:“什么死不死的,急得死不了啊!”福娃妈这才说:“我惹不起那奶奶,我找二福去,看他是我儿还是我爷爷!”走到巷子口上,一群放学的孩子吵吵嚷嚷地滚过来,二福家的女子艳艳冲过来拽住福娃妈的胳膊喊:“奶!”当奶奶的没做出反应,红生妈抢着说:“艳艳,快到你奶家叫你妈去,你妈在你奶家里。”娃娃抬头望着奶奶的眼睛,奶奶咬着牙发出一个意义含混的词:“吔——”艳艳放开奶奶,跑进了巷子。福娃妈看看别人脸上的表情,神色和缓了些,望着孙女的背影低声说:“这也是个小奶奶!”她撇下那些事不关己的人,按照原计划走向了二福的家,她走到两座院墙中间,东边的墙是福娃家的,西边的墙是二福家的,她朝福娃家的院门口望了望,确定大媳妇不在门口,于是拐进了二福家的大门。二福家的大门依然是那么宽,二福没把它砌起来,似乎有些雄心未泯的意思,不过,也可能他连盖个门楼也力不从心了,当妈的走过那空荡荡的大门,心里也觉着空荡荡的。

    她进了门,没再往前走,就站在那里喊:“二福,二福你出来!”没听见二福应声,婆婆子转身就走,嘴里嘟哝着:“打麻将能顶饭吃?”出来看到福娃家的大门口已经有人闻声出来了,她的大孙子海明站在那里问:“奶,你干什么呢?我二叔在三喜家打牌哩!”海明穿着一双白球鞋,站在那里明显的外八字,显示着他的纯正血统。奶奶一直走到大孙子跟前,才用很小的声音吩咐道:“明,明天你抽空去接一下你大姑姑和小姑姑,再给你三叔打电话叫他回来一下。”孙子瞪大眼睛问:“怎么啦?”奶奶说:“有事和他们说。”孙子皱起眉头劝道:“奶,你别和我二婶计较了,我二叔成了那个样子,这个家还不全靠人家?”奶奶骂道:“你知道你娘的个脚!”

    第二天一早,海明开出了自己的“小金刚”农用车,奉奶奶的旨意去搬兵。

    饱满高大的两个姑姑,挤在侄子的“小金刚”副驾驶座上,一路上问着出了什么事。侄子扶着方向盘笑嘻嘻地说:“还不是和我二婶!我说姑姑们,你们别跟着起哄啊,回去好好劝劝我奶,我二婶容易吗?”小姑姑没吭气,大姑姑气派地说:“先回,回去再说。”

    当妈的依然在巷子口闲坐,远远看见有辆车“噔噔噔”地拐进村街,从来不洗脸眼睛也不花的红生妈就冲她喊:“老家伙,你孙子把你女儿接回来了,快回去做饭吧!”福娃妈黝黑宽阔的脸膛荡漾着泉水般的笑,呵呵地笑着说:“看见了,我又不瞎!”站起来,甩开罗圈腿急急地往家门的方向去。

    两个姑姑在巷子口下了车,大声而亲切地和摆在那里的老人们打过招呼,追着妈的脚步去了。

    母女三人坐在屋檐下的阴影里,看着海明从大门口进来了,奶奶吩咐孙子:“你进来干啥?回你家去把你爸和你三叔叫过来,还有你二叔,别成天和三喜混在一起打麻将了,三喜连喜钱都多得能把人砸死,和人家混什么混!叫他过来,他要不过来你就说我快死了!”海明把脖子一拧,青筋蹦起老高说:“一天净胡说!”两个闺女还在打量着她们的妈,目前还琢磨不出老人家的深浅,只是问:“又怎么了?这些年不是好好的吗?”妈黑着脸说:“一会儿再说。”

    儿子们也都到齐了,人高马大的聚在一起有些不适应,都抽着烟催妈发话。那妈也是个干脆利索的人,睁开大眼,把儿女们一个个看过,只没看二福,老人家说:“福娃、三福、福女、小福女,你爸死后咱第一次人这么全,我今天没叫媳妇子们,就是要你们说一句良心话,这些年不说了,那些年二福光景好你们光景不好的时候,明里暗里的,老二没少帮你们忙吧?”福女也利索,说:“妈,你说要怎么样吧?”小福女说:“你直说妈!”当妈的就用手背去抹眼泪,用儿女们从没听过的拉二胡般奇特的嗓音说:“这两年二福倒灶了,军军要结婚,当大人的连摊子也铺不起,你们不帮忙,是成心要村里人看妈的笑话哩!”儿女们面面相觑,沉默着。妈继续说:“老二那个媳妇子再不是人,我的孙子我心疼,不能让他结不了婚。就是个这,就看你们有人心没人心!”小福女埋怨道:“妈,别说下这么难听!”福女说:“这点事不值得熬煎,妈你就发话吧,一个人出多少,我们嫁出去了,也还是这家的人,不能让人笑话。”儿子们谁也没吭气,福娃、三福不说话,二福更不说话,当然那是默认了。

    这事有人说给福娃的媳妇,挑她的气话,那愈加干瘪黑瘦的婆娘拉着刚学会走路的孙子高门大嗓地说:“哦,人家老的说啥就是啥吧,反正到了还是各家过各家的。我们家这弟兄三个处得还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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