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下马村-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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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顺走了,他这次不想再往远处跑了。那晚他的话把小秀吓惨了,他站起走时,小秀还在痴呆呆的没回过神来。他离开小秀后,回去简单收拾一下,把租房钱放在桌子上就出门了。他经过镇中学门口时,小秀那间饭店的灯还亮着,他站住默默地看了几眼,禁不住落下几颗泪来,幸福就在面前而不能得到,这是怎样的一种痛啊?他最终选择了离开,离开幸福,离开甜蜜,这有多残忍!也不知她在做什么,她肯定不会再想自己,以前他是小秀的好朋友,从昨晚起,他们就是陌生人,就是从没见过面的路人。想想,仿佛就是一个梦啊。

    学生在上晚自习,灯光在学校的上空里璀璨起来了,天越黑灯光越璀璨,它把天空照亮了,把学校周围照亮了,把一切都照亮了,就是无法照亮二顺的心。

    他先后在两个地方打工混日子,这一晃就是两年多,他出门时24岁,现在已满26岁了。他从小到大从没离过家门,母亲养他二十多岁,含辛茹苦艰难度日,自己作儿子的没有在老人面前孝敬,反而离家一走就是三年。这三年,他多次在梦里见着母亲,有时是母亲在抚摩他,给他做他最爱吃的荞麦粑粑,烧他最喜欢吃的锅巴洋芋;有时是母亲被胡医生他们欺侮了,涕泪滂沱,气息奄奄,病在床上无人照料,可怜兮兮的。每次梦醒过来,他都无法入睡,泪水湿透枕巾,眼睁睁的到天亮。

    这次,他无论如何要回家了,不管下马村里人怎么看他,不管伙伴们如何骂他,他都要回家看看母亲,就算是死了,也要了却一桩心愿,眼睛才会闭上。

    他在回家之前,他决定潇洒一回。他在那个县打工两年多,连县城也没好好逛过,他游玩了龙洞,到关帝庙烧了几炷香,到饭店要了几个菜,打了半斤梅子酒,饱饱地吃喝了一顿。然后,他便去逛街游商店,他要好好为母亲买几套衣服。母亲一辈子只穿过草鞋布鞋,没穿过一双皮鞋,在他们那个贫困村,像母亲那种年龄的女人真正穿得上皮鞋的不多,他要买一双保暖皮鞋,让母亲在冬天里穿着在村里走走,也让老人在村里人面前风光风光。他在街上这里看看,那里瞧瞧,还买了些罐头、饼干、果脯、核桃粉等,东西买好了,时间也耽误了,只好在县城住下,第二天再走。

    坐了两天的车,二顺回来了,他走在下马村乡间的土路上。那天阳光灿烂,秋天的风微微吹着,太阳照在土路上返着亮亮的光,路两旁庄稼地里刚刚被村人收获过的包谷桩一个个裸露着,大蓬大蓬的包谷草一堆一堆地在地里竖着。他当初出门是寒风怒号的冬季,现在回来却是粮进屋谷装囤的秋天。三年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也不算长,一悠忽就过去了。

    他刚到村口,就看见有两个人在逗娃儿玩,男人把娃儿举过头顶,然后转起圈来,惹得那个娃儿“咯咯咯”地笑个不停。女人说,慢点慢点,别把娃儿转晕了!

    那男人的神态,那女人的声音,吸引着二顺向他们望去。两人举手投足,连开心的笑声也让他吃惊,让他熟悉?他心里咚咚地跳着向他们走去。显然,那两个人也看到了他,那个女的顿时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样子十分滑稽,男的也木瞪瞪的看着他,连眼球也不会动。双方就那样对视着好一阵,都没有说话。还是二顺打破了僵局,说,原来是你们俩,不认得我啦?娃儿都这么大了?

    按说,出于礼貌,有人问话应该回答,这是为人起码的常识。但他们对二顺的问话充耳不闻,大概也不想回答。突然,那个女的抱起娃儿扯了一下还在发呆的男人衣角说,陈贵,发什么痴,回家!

    叫陈贵的男人方才回过神来说,啊,走……走!

    陈贵走时回过头看了一眼二顺,表情十分复杂,胖胖的圆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那笑比哭还难看,他们抱着娃儿急匆匆地走了,带起一路的灰尘。女人是胡翠,二顺当然再熟悉不过了,还有谁比他更熟悉这个女人呢?他们结婚了,而且娃儿都有那么大了。那两个人一个曾是二顺最好的伙伴,一个曾是他的未婚妻。他和陈贵是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伙伴,为胡翠两人闹了别扭,胡翠跟自己时陈贵有意见,后来胡翠与陈贵好了,他偷了工地上的抓钉被当成小偷,胡翠就和他分手了,现在咋个又会黏在一起?见了他连一句话都不愿说,就那么怕他?他是谁?他不是豺狼虎豹,可他比豺狼虎豹还吓人!他是下马村的二顺,二顺还是原来的二顺,只不过空长了三岁,二顺是三年前出走时的癞子,也是村里人十分害怕的瘟神,就像梦里出现的那个被村里人要烧死的比癞子还怕的艾滋病人。

    看来他在村里还是不受欢迎,还得走,应该走得远远的,就凭刚才这一幕,他们看他的眼神如芒刺在背,戳得人心窝子疼。男人最怕什么?最怕的就是孤独,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没有女人爱。下马村的所有人都把他当作洪水猛兽,他只有逃离。他决定看母亲一眼就走,离开这个生他养他却不欢迎他的小村子。快到门口了,他家的房子没有变,还是老样子,房檐边的瓦有好几块快要掉了,几年没有刷过的墙壁斑斑驳驳,那棵梨树静静地立在猪厩边,猪厩门大大的开着,厩里空荡荡的,别说一个猪没有,连一泡猪屎也见不着。但门口却扫得干干净净,几乎是一尘不染,家什顺在墙边很有条理地放着,门口绳子上晾着还在往地下滴水的衣服和被子。

    那衣服是母亲的,已有了补丁,被子是自家的,二顺当然很熟悉。可有两件花花衣服,有些时髦,像城里人的,可不是母亲那个年龄的人穿的,明显是年轻女子穿的。衣服是谁洗的?地又是谁打扫的?二顺怀着满脑子纳闷正要进门。突然,一个年轻女子担着水桶出来要去挑水。二顺呆呆地站住,痴痴的样子,眼睛满是惊异。那女子喊了一声,顺哥,你回来啦?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放下水桶就扑到他怀里,眼泪哗哗地淌了出来。

    那女子头靠在二顺肩上,使劲地打他捏他,身子不停地颤动着。二顺忙一把抱住她说,小秀,你……你,怎么来了?小秀说,人家来找你嘛。二顺问,小秀,我这不是在做梦吧?小秀说,不是不是,是真的,我们又见面了!这时,二顺母亲听到声音出来了,对二顺说,顺,我的儿,你到底回来了,妈想死你了,你再不回来,妈就等不得了!母亲说着泪如雨下。

    二顺看到母亲头发全白了,瘦削的脸上十分憔悴,一只眼睛半闭着,眼皮红红的,她用衣角直抹那簌簌往下落的泪水。这都是自己造的孽呀,他这个不肖子孙害惨了母亲,母亲渐渐为自己耗尽了生命的光华。三年前自己屁不放一个就离开家时,母亲的头发最多有三分之一是白的,而现在是全白了,人也老了许多。二顺走到母亲面前双膝落地,对母亲说,妈,你狠很打我几巴掌吧,我对不起你,是我让你受苦了!

    母亲一把把他拉起来说,顺,你看你,你看你,这娃儿,回来就是了,打什么打?

    小秀说,母子团圆是好事啊,怎么反而哭个不停。话是这样说,其实她也在流泪。二顺和母亲才觉得真的该喜才对呀,于是相搀回到屋里。

    母亲说,顺,小秀姑娘都告诉我你们的事了,她说你一定会回来的,她要等你,她还帮我拆洗被子,屋里屋外打扫,真是个好姑娘!小秀说,顺哥,你跑了后,我到处打听你的下落,就是找不着,终于想起你走的头天晚上说,你是平川县苦寨乡下马村的人,我就问着来了。二顺忧郁地说,小秀,你就应该回家去看看父母,来这里做啥子?小秀眼里瞬间溢满了泪水:我,你叫我回去找死!二顺忙说,对不起,小秀,我该死,我咋个又说错了话。不过,我已告诉你我传染了重病,在世上的时间不多了,你应该去找一个好人家,你咋个这么憨呀!小秀抹了一把眼泪说,顺哥,三年多了,你并没有生什么大病,更没有死,凭我的直觉,你没有感染。二顺恼了:你脑壳进水了,那么简单,我在打工时也听人家说过,这种病潜伏期短的有几月,长的好多年,你晓得啥子!这不是小娃娃玩过家家,你快点走吧!

    母亲听二顺赶小秀走,心里就火了:顺,你爹死得早,没教养,人家来你家帮了我做了多少事,把我当作她的亲娘,你“撮箕端狗儿,不服人尊敬”,倒要撵人家走,你这些年白活了!

    小秀满脸泪水,说,顺哥,你赶我走我也不走,我要你去医院检查!二顺痛苦地说,查什么查?三年前,胡翠的姑妈,也就是我们下马村诊所的胡医生已对我当时发病的症状下了结论,还有什么查的?难道医生不比你懂?小秀气恼了,她白了二顺说,你咋个那样固执,男子汉拿得起放得下,查一下有什么难的。你走了后,我很担心你的病,就到镇中学校医室找校医咨询,你猜人家咋个说?二顺问,咋个说,他能把圆的说成方的?小秀说,那个校医讲,被有病毒的针刺伤,也不是百分之百的感染,还是检查后才能下结论。我还听那个校医说,有些社会上的地痞流氓为了抢钱,不仅在针筒上抹血,还装了一针筒猪血吓人。顺哥,走吧,好不好?

    母亲也发了脾气说,二顺!你这个娃儿就像你爹的脾气越来越犟了,吃了枪药啦?你就听小秀姑娘的话,去查一下咋个了,就算是大病也好医嘛。

    二顺恼了:医什么医?能医我还不去?你们实在要我去查,也好,但我有个条件,必须答应我!小秀说,什么条件,你说!二顺说,如果我真的被感染,小秀,你就快走,我不准你留在家里,今后也不准再来我家。你答应我,我才去!小秀眼泪丝丝地指着二顺说,你……你,那好吧,你答应去医院检查就行,我答应你就是。

    一夜无话。

    第二天早上,他们起了大早,小秀陪着二顺进城。二顺出去这几年,已有班车从乡政府门口的大路通过,从下马村走到乡政府要半个钟头,他们去赶八点的班车。进县医院大门,二顺两腿发软,直喘着粗气,那几级台阶,每上一台都显得十分吃力的样子,比他一次挑四桶灰浆上房还困难。他脸色惨白,双眼无神,豆大的汗珠一颗一颗滚落下来。小秀赶忙扶住他说,顺哥,你咋个了,你没事吧?

    二顺回转身把她推开说,小秀,我想,我们还是回吧,我不想去了!小秀听了二顺的话瞬间脸色就变了,不高兴地说,顺哥,你当时是咋说的,现在不作数啦?男子汉说话是算数的,可不能像我们小女人啊。

    二顺看着小秀眼泪汪汪的样子,心里疼痛起来。是啊,我真的不是一个好男人,让这么好的一个姑娘为我担心受罪,我实在无聊透了?查出病毒来,也好让小秀死心,不就是死吗?死,对自己来说没什么大不了的,自己三年来早就有死的准备了,怕啥?

    二顺没说话,在小秀的搀扶下坐到了诊断室门口的条椅上。小秀忙去挂号,带他看医生,交费,然后送他去抽血化验。医生说,化验结果要明天才拿得着,他们只好先到旅馆住下来。

    那晚,他们各人都在想自己的心事。

    第二天早上,二顺没有去拿化验单,虽然说他对死有思想准备,但那一刻真正要见分晓时,他诚惶诚恐手脚冰凉,还是怕见那张决定生死的纸条。二顺在旅馆里坐立不安走来走去,忍不住又要看看他的那只右手背。其实,现在右手背上一点痕迹也没有了,那个害他离家出走的血痕早不见了,但现在想起来还似乎觉得会隐隐疼痛。四十多分钟后,他终于从窗子里看到小秀回来了。那时,他的心跳得厉害。奇怪,小秀连走带跑,秀气的脸因跑步而红红的。

    小秀推开门,高高地举着那张纸片,一下就扑到他怀里:顺哥,阴性!

    二顺闭上了眼睛,一行泪水潸然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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