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亚军新作-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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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表面上很坚强,内心却是柔弱的。母亲要回家了,送她上火车的那一刻,我流泪了。为了掩饰,背转身打声招呼匆匆下车离开,我肯定受不了发车前那段时间的烤灼。进入中年,已经没那么脆弱,这么多年的来来去去,在离别的惯性中我已经越来越坚强,可是,这次母亲来北京治病,待了两月时间,这是自我当兵后,与母亲相处时间最长的一次,也是我成年后,真正亲近母亲的一次机会。可是,刚开始那几天,我适应不了,母亲的到来,直接打乱了我的生活规律,我的心思没法放在自己的那些破事情上,我得顾着母亲。母亲刚来那几天,江苏的姜广平要给我在《莽原》杂志做个访谈,杂志社发稿在即,催得非常急,我却无法静下心来完成,致使没能细细琢磨,匆匆交差。那时,我心里隐隐产生一种念头:母亲给我增添了麻烦,使我没法在文字上以一贯之。这个念头使我有种犯罪感,过后越想越强烈。

    其实,我还算有良心,母亲是我专门回家接到北京看病的。

    在求医治病的过程中,我发现,母亲是个好运之人,不像我总是碰上不少医德医术都很差的医生,弄得身心都很糟糕。这次,我的一个未曾谋面的铁杆博友于蕾,在国家体育总局任职,是个绝对的善良之人,听说我母亲的病情,极力推荐了一位医生——管恩福,于蕾还专事请管医生和我吃了顿饭。我们聊得非常投机。管医生是总装备部第二干休所门诊部的医生,颈椎治疗专家,是一位颇有修养和医术的高人。他的新法正骨纯属独创,在瞬间之内,可以使你的颈椎感受到轻松,在一个半月的治疗过程中(我与妻子也跟着治疗颈椎),管医生不但没收任何费用,而且从没给过我们脸色。要知道,我可是见过不少医生脸色的,有病时最怕去的就是医院了。

    管医生不光医德崇高,他还是个有慧心的大善之人,吃斋、信佛,并且对人世有着不同于哲人的理解。几次的治疗之后,管医生认为我母亲是个有佛心的人,而对我的“奋斗历程”和“业绩”总结如下:一半是我自己坚持不懈努力的结果,一半是母亲行善给儿子修来的福气。管医生一语击醒梦中人,联想到母亲为我的前程和写作所做的种种祈祷,我羞愧不已。

    其实,谁也没法远离人间烟火,都在尘世之中,我得像个正常人似的(我不正常吗?)放下自己的那点事情,顾及家人。可是,我以前把写作看得太重了。

    接下来那段时间里,我和母亲在一起闲谈、生活,我意识到,给了我生命的母亲,比我热爱着的写作重要得多。过去,我的身心大都沉浸在自己的文字梦想之中,在文学的迷宫里,艰难地寻找救赎自己的出口,而忽略了许多本应该能使自己灵魂安宁的亲情,被那些乱七八糟的文字消磨得痛苦不堪,一直处于无法解脱的焦虑之中。我的焦虑大多来自写作,总想着写出超越自己的作品,有所创新,可这何其难啊,我经常告诫自己,只要能够避免自己作品中的感情重复,就已难能可贵了。可我总是对自己正在写的任何东西都不满意,不是我对自己要求太高,而是不想制造过多的文字垃圾。

    母亲来后,除过带她去看病,我还得上班,家里住房太小,离单位又远,中午没法回家给母亲做饭,我在单位附近借了一间单身公寓供母亲住。母亲不会用煤气灶和电磁炉,教她用,她怕不慎失火,惹下大麻烦,我每天早上去单位食堂吃过早饭,再给母亲带饭回来。母亲吃素,我们食堂的饭食荤味大,油多,母亲也吃不惯这些口味,我中午便买些面条之类的给母亲做简单清淡点的饭食。午饭后,往往会成为我们母子交谈的最佳时机,说说过去的苦难,抑或赞叹现在的美好,要不就说些老家的左邻右舍。一般都是我提问一些人和事,母亲竭尽全力将她尘封的记忆打开,一五一十地详尽道来,其中掺杂着她自己的情绪,大多都是宽容的,偶尔也有些激愤,过后,她又替他人开脱,就像管医生说的那样,母亲是有佛心的人。在此期间,时不时地,我也将自己一些想不开的事讲给母亲,她静静地听着,当然会帮着儿子发几句感慨,但是,最多的还是开导我,她没有大道理可讲,也没有比喻,只是普通的几句话,看似不太沾边,却能使我阿Q一回。比如一直困扰我的房子问题,一次又一次人为地使我错过机会,母亲的说法是“迟早会有,等你搬新屋时,别人住的都是旧屋了”。就这样,我本来激愤的心里,慢慢地会平静下来。

    谁说,作家只有在自己的文字中才能倾诉自己的心声?在母亲跟前,我找到了比文字更确切的表达方式,我把自己这些年写作中的焦虑、郁闷,还有生活中的无奈,尝试着一点一点地说给母亲。我是个直性子,但这次却有所保留,没有把憋在心里的焦虑直接告诉母亲,怕她感受到我的痛苦。要知道,在母亲心目中,我一直是她的骄傲,是她最大的荣耀,我要是不如意,她肯定不好受。其实,我的痛苦大都是无形的,也是自找的,自从我当兵懂事后,向来不给父母诉说不高兴的事,哪怕是精神上的,不给他们增加多余的压力。但是,这次母亲还是从我绕来绕去的话音里感受到了我的压力,她长时间的沉默后,对我说,每个人都得信命,命中没有的,不可强求,命中注定的,迟早是你的。

    我一直坚信,天地之间是有大公正的,上帝不会让一个人什么都顺心,也不会让一个人一生都倒霉的(当然也有例外)。这几年,我总是尝试着寻找自身的不足,把生活和写作中的矛盾试图化解,尽管有时难以说服自己,但还是避免了心理上时常有的不平衡。我想,这才是一个人正常的生活态度,像母亲说的,我已经写了十几本书,够多了,还有啥不知足的。我这个人一点都不超脱,什么事都会挂在心上,除过生活中的事外,稿债是近两年困扰我最大的,久了,成为一种压力。如果不写作的时候,我总觉得自己无所事事,每天在办公室耗费着时光,但我又不能脱离,这是我的饭碗,捧了二十多年,不能因为写东西而扔掉,不值。尽管写作对我来说非常重要,但我是有理智的,生活是首位的,像我这样的人,一旦没了生活依靠,将会手忙脚乱一塌糊涂,我从来没对自己的生存能力抱有足够的信心。可我对自己的写作在绝望的同时,还是能看到一丝希望的。

    说到我写的东西,母亲不识字,从来没看过我的小说内容,我有时会把她讲给我的事情或者她本人的一个侧面写进去,像中篇小说《喀什的魅惑》,还有很早以前有关苦难的片断,都有母亲的影子,但我从没告诉过她。母亲从书的外表上瞅瞅,根本不知道我写的是什么东西,但她对我写的东西非常看重,对其他文字也充满了敬意。收拾屋子时,她从来不敢私自处理一些书刊报纸,甚至上面有字的碎纸片,她会问一下是否有用,或者整理放好。在北京的这段日子里,除过隔天去管医生那里治疗一次外,我上班走后,其余时间都是母亲一人待在屋子里,不敢出门,她怕找不回来。母亲对城市是胆怯的、惶恐的,她走在宽阔的街道上,没有走在乡村的窄土路上自然,她的眼神是茫然的,她的话语是拘谨的。

    不久,母亲想家了。她失眠、困顿,坐在屋子里发呆。她不会看书看报,只能看看电视,她的眼睛不太好使,电视不能看得太久,视力不济。就这样断断续续地看,她仅然喜欢上了《动物世界》节目,经常给我讲看到的动物之间的残酷或者美妙,她讲得最多的是海里的奇妙世界。我见她对动物这么感兴趣,打算带她去动物园海洋世界看看。可是,到母亲离开北京,也没能实现这个心愿。无论有什么理由,也不能改变这个事实。当然,今后还有机会,但我现在痛恨我自己,漫长的两个月啊,难道腾不出半天时间陪母亲去趟海洋馆?还有母亲刚来时,我丑恶的那个念头……

    人一生中,痛悔不已的事情很多,有时一念之差,就会痛恨终生。话说回来,人世间的事就不能细细推敲,谁不是淹没在生活的尘埃之中?谁没有过痛悔?谁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谁的身上没蒙上一层尘埃!但是,在被尘埃包裹的内心里,得掂出孰轻孰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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