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工房的马褂儿-无章节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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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本善缓过来同样是因为胡大义。胡大义是在他母亲胡娘去世的第二年有女人的。这女人是胡大义的一个手下,最早是厂里的一个统计员,三十多岁还没结婚。她自从来到厂里的工人纠察队追随胡大义,胡大义见她很能干,又能写会画,就把她调到自己身边来。这女人也是仰慕胡大义作为工人纠察总司令的叱咤风云,威武勇猛,于是没过多久就和他住到了一起。但是,这女人跟胡大义住到一起之后才发现,胡大义到了床上却远没有平时那样勇猛,他经常是刚跟这个女人开始准备状态,还没有真正进入就一泻千里。有的时候虽没有泄,但真正进入事情的实质也打不起精神,结果搞得两人都索然无味。这件事不仅让这个女人很苦恼,也让胡大义非常沮丧。胡大义认为自己这样一个猛男,在自己的女人面前却威而不举、举而不坚、坚而不久,是一件很丢面子的事。他也曾找到街上的杜三鸟,让他给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杜三鸟看过之后,却说出一番让胡大义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的话。杜三鸟对胡大义说,你是阳气过盛,阳盛而阴衰,阴衰而阳痿,所以才导致这样的结果。胡大义听了不解地问,自己怎么会阳气过盛。杜三鸟说,你整天在厂里那样风风火火,过盛的阳气就是这样来的。胡大义立刻不以为然。他认为杜三鸟这样迂腐的说法简直是无稽之谈。他只对杜三鸟说了一句话,他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就得这样风风火火。说罢就从杜三鸟这里出来了。但是,胡大义这个不坚举的问题却是个不容回避的问题,而且渐渐地已经到了动摇他和那个女人关系的地步。一天晚上,这女人在床上很认真地跟胡大义谈了一次,她说,她虽然很钦佩胡大义平时的威猛,但夜里到床上,她也同样需要一个勇猛而且威武不屈的男人,如果胡大义的威猛只局限于白天就不行了,所以,这女人说,她给胡大义一个月的时间,如果胡大义再解决不了这个问题,那么谁都不要耽误谁,大家就只能做简单的一个战壕的战友了。胡大义一听这女人这样说,才真的急起来。他挖空心思想来想去,突然想到了田本善。于是,一天下午,来到关田本善的地方。胡大义一看到田本善感到很意外。胡大义平时很少给田本善水喝,但让他没有想到的是,田本善看上去竟然仍很水灵,并不像经常喝不到水的样子。但是,田本善口腔里的气味还是很难闻,因此搞得房间里弥散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胡大义皱一皱眉,用一只手捂着鼻子说,现在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田本善立刻抬起头,试探地看看胡大义。胡大义就在田本善的对面坐下来,伸出手腕说,你给我看一看,我的身体有什么问题。田本善立刻两眼一亮。他意识到,这对自己的确应该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于是伸过手来,在胡大义的手腕上摸了一阵,又摸了一阵,然后睃过来一眼问,我……什么都可以说吗?胡大义哼一声,点点头说,当然什么都可以说。然后又用力看他一眼,说,我今天来找你,就想让你说说平时不敢说的。田本善又稍稍沉了一下,才说,你的脉象沉数有力,属真热假寒,你应该是……肾气亏损,阳痿不举……田本善说到这里偷眼看一下胡大义,见他并没有反感的意思,才继续乍着胆子说下去,而且……由于肾气不足无力托固,所以早泄滑精……胡大义听了很认真地看看田本善,然后点点头说,看来你还真不简单。田本善一听胡大义这样说心里就有数了,显然,自己刚才的诊断得到了他的认可,于是心里稍稍松出一口气。胡大义又说,既然是这样,你就开药吧,看看我该吃什么药。田本善想了一下,就开出了一剂滋阴丸的药方,其中有酒制知母,酒制黄柏,然后以肉桂为佐。

    田本善小心地说,如果用了这个方子……应该几服药,就能见效。

    胡大义并不识太多的字,拿起这个方子只看了一眼,就转身走了。

    让胡大义没有想到的是,田本善的这个方子果然十分有效,只服了两天底下就有了变化,夜里到床上竟比白天更加生猛,直干得那个女人大呼小叫。那女人惊喜之余,就问胡大义这是怎么回事。胡大义这才将如何让田本善看病,田本善又给开了什么药的事都对这女人说了。这女人听了也感到很惊讶,想想对胡大义说,这样的人,应该让他吃饱喝足,今后说不定还会有什么更重要的事要用到他呢。胡大义听了点点头,觉得这女人说得有理。于是,第二天就将田本善从那个房间里放出来,让他重新回到保健站。胡大义对田本善说,现在交给你一项任务,还要继续研究下去,看怎样才能把我这病根彻底去掉。田本善立刻点头,表示一定会尽全力研究一种彻底治愈的方法。几天以后,胡大义再来田本善这里看病时,田本善就说,他已经初步想出一个方法,只是还需要一种器具,恐怕不太好办。胡大义立刻问是什么器具。他说,只要能搞到的,他都可以搞来。田本善说,他要的这种器具很简单,就是马褂儿的那个搪瓷壶。田本善对胡大义说,其实他研究马褂儿的这个搪瓷壶已经很久了,经过这个壶处理的水的确能治疗很多疑难病症,尤其胡大义的这种病,如果用了他的药方,再用这个壶里的水来煎药,应该更有效果。胡大义听了想一想,又看看田本善,然后说,你可不要假公济私,趁这个机会利用我来谋取这个壶,我知道,你一直想得到这个壶,三工房的街上想要这个壶的人也很多。田本善一听胡大义这样说就不再说话了。胡大义又看看他,点点头说,好吧,既然你这样说,我明天就让马褂儿把那个壶给你送过来。

    胡大义在这个晚上来找马褂儿,他没做任何解释,只对他说,明天把你的那个壶给田本善送去。马褂儿听了稍稍愣一下。杜心心立刻在一旁问,我们为什么要把这个壶给田本善?胡大义看她一眼说,这你不要多问,叫你们送去,送去就是了,这是厂里工人纠察指挥部的决定。他这样说罢就转身走了。这时杜心心的父亲杜三鸟刚好也在这里。杜三鸟叹息一声,对马褂儿说,我当初是怎么对你说的,我不让你救他就知道会有这一天,田本善这种人,一旦让他反过手来,他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你等着吧,这才只是开始。

    马褂儿听了看看杜三鸟,没说话。

    第二天早晨,马褂儿就带了这个搪瓷壶来见田本善。但是,同样让田本善没想到的是,马褂儿来到田本善的办公室,把这个壶举到田本善的面前说,这次你看清楚了,这个壶,是不是我的那个壶?田本善很认真地看了看,点点头说是。马褂儿哦一声,将这个壶放到地上,然后猛地将一只脚踩上去。搪瓷壶很硬,马褂儿第一脚没踩动。于是,马褂儿索性就将整个身子都站上去。搪瓷壶立刻发出一阵咝啦咝啦的声音,大片大片的绿搪瓷噼噼啪啪地迸溅起来,随之,这个壶一点一点变形,然后就瘪下去了。马褂儿又用力在上面踏了几脚,又踏了几脚,这个壶就被踩成了一块乌黑的烂铁片。马褂儿没说任何话。他从地上拿起这只已经看不出形状的铁片,放到田本善面前的桌上,就转身走了。

    这个早晨,马褂儿还没到锅炉房,田本善的电话就已经打到胡大义的工人纠察指挥部来。田本善在电话里告诉了胡大义,马褂儿刚刚来过这里的事情,他对胡大义说,现在马褂儿已将那个壶踏烂了,所以,他的研究也无法再进行下去了。胡大义一听立刻发起脾气,问田本善这个壶被踏成了什么样子,还有没有复原的可能。田本善想想说,恢复原状还有可能,不过搪瓷都已经脱落了。胡大义问,搪瓷脱落会不会影响原来的功效?田本善说应该不会,这个壶的功效很可能是金属的作用,也许与搪瓷没有太大关系。于是,胡大义立刻派人将这个已经被马褂儿踏扁的搪瓷壶取走了。胡大义在这个上午怒气冲冲地来找马褂儿。当时正在开会,学习最新的“最高指示”,畅谈祖国大好形势。胡大义来了立刻说,大好形势先不要谈了,现在先做另一件事。他走到马褂儿的面前说,是你把这个搪瓷壶踏扁的,现在我要让你自己把它恢复原状。马褂儿看看这块黑铁片,说,已经成了这样,不可能再恢复原状了。胡大义将这块铁片扔到一个台子上说,我让你恢复原状,你就得恢复原状,否则你想想会是什么后果,我正在让田本善搞一项特殊研究,正好用到你这个壶,你这样做是故意破坏这项研究,破坏这项研究也就是破坏群众运动。胡大义这样说罢,就气哼哼地走了。胡大义最后说的这几句话显然很严重,当时在场的每个人都知道,如果马褂儿被胡大义这样上纲上线地定性这件事,马褂儿很有可能就又要遇到大麻烦了。好在那时候,工厂里的能工巧匠很多。于是大家群策群力,用了一天时间,最后终于将这个斑驳的茶缸勉强恢复了原状。

    关于这件事,若干年后就成为胡大义的一项重要罪状。

    这时田本善已摘掉“走资派”和“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子,且被彻底落实了知识分子政策,又重新结合进厂里的领导班子,正式担任了棉纺厂的副厂长。在审查胡大义的问题和在运动中的表现时,田本善特意写了一份揭发材料,详细讲述了胡大义为了给自己治疗一种难以启齿的病症,竟不惜让一个车间的工人都停下所有工作,为他恢复一个已经烂得不成样子的搪瓷壶,而且在恢复这个茶缸的过程中,还有一个工人不慎碰破手指,继而被感染,因此造成一起很严重的工伤事故,最后不得不把这只右手截掉。当然,在此之外,田本善还揭发了胡大义的很多问题,这些问题有政治的,有经济的,也有生活的。在当时,有一种说法叫“三种人”,这“三种人”自然是指在运动中曾做过有损国家和人民利益事情的人。根据田本善的揭发,胡大义自然属于这“三种人”的范畴,而且,据棉纺厂的工人传说,田本善还揭发出胡大义更为严重的一些问题,比如他曾将政工科的刘科长迫害致死。于是,在一个上午,一辆市公安局的吉普车开来我们三工房,就将胡大义手铐脚镣地带走了。胡大义临上吉普车时,发自内心地对站在街上的杜三鸟说了一句话。他说,你当初说的……是对的。

    这时的杜三鸟已重新又在三工房的街上开起中医诊所。由于他在街上的口碑一向很好,所以诊所刚开业,立刻就有很多患者前来找他看病。但是,杜三鸟的诊所只开了不到两年,就突然被查封了,查封的理由是杜三鸟无照行医。来查封诊所的是一伙卫生局的人,还有派出所的民警也跟来维持现场秩序。让三工房街上的人们没想到的是,亲自率人来查封杜三鸟诊所的,竟然是田本善。这时街上的人们才知道,田本善由于医术精湛,在医务管理方面也很有经验,已经被调去卫生局,且担任了副局长,这次查封无照经营的诊所,就是田副局长上任后的第一个举措。杜三鸟这些年来积攒了很多中药,据他自己说,这些中药中,有的已经非常珍稀,甚至花多少钱也已无法买到。但是,在这个上午,杜三鸟的这些中药都被这伙卫生局的人搬到街上,然后一把火烧了。杜三鸟始终没说一句话。他就那样站在一旁,看着冒起黑烟的熊熊大火,突然,他把一个已经发黄的本子扔进火里。田本善眼疾手快,想从火里把这个本子抢出来。但是已经晚了,这个本子瞬间就卷曲着化为灰烬。杜三鸟朝火里看着,突然愣了一下,然后一口血喷出来,身体晃了晃就栽倒在地上。就在这一晚,杜三鸟没留下任何话,只是长长地叹息一声就咽气了……

    马褂儿和杜心心原想将杜三鸟的丧事办得简单一些,但街上的人们送来很多花圈,后来花圈越送越多,几乎摆满了一条街。马褂儿和杜心心将杜三鸟火化之后,就把他的骨灰埋到三工房后面一棵茂盛的杏树下了。这棵杏树还是杜三鸟生前亲手栽的。他曾对街上的人们说,医生都是杏林中人,所以,将来有一天他死了,就埋在这棵杏树底下。

    马褂儿处理完杜三鸟的后事就走了。

    马褂儿是在一天上午走的,从此再也没回来。事后据杜心心对街上的人们说,马褂儿是去找田本善了。马褂儿在那个上午去到卫生局,走进田本善的局长办公室,又像当年为杜心心要那笔钱时一样,用一只手揪住田本善的衣领,而且,他这次决不肯再松手。直到后来田本善的手下听到动静闯进来,才用力将马褂儿的手掰开了。这次田本善的脖颈几乎被拧断,在床上躺了很长时间。马褂儿也被公安局的人带走了,不知后来是怎样处理的。

    总之,这以后,三工房街上的人,就再也没见过马褂儿……

    原载《山花》2018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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