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兄,你这是……”我读不懂他这体态语的含义:难道这小子被老板洗刷一通后,没地方泄气,便要把那一年多没洗的蚊帐也拆来洗刷一通?
“我要走了。”吴宇简单道,开始打包。
“走?”我大吃一惊,王教头真把他革出师门了?“往哪儿走?”
“王八蛋知道李颜甲是我了,今儿把我叫去臭骂了一顿,我操!”吴宇脸色阴沉,文不对题。
“嗯,老板是怎么知道的?”
“谁知道!”他白我一眼,顿顿又道:“他讲他去那家刊物编辑部去查过了。唉,这天下,到底是他们官老爷的呀。”
“是这样,”我舒了口气——觉得自己这“贼”做得既有效又安全,让人心旷神怡。“嗯,那你准备怎么办?”
“那老杂种气急了,”吴宇还是答非所问,“骂我吃里扒外、卖师求荣,是白眼狼、丧家犬、流氓内奸什么的——总之,把他那颗土洋给合的脑袋中想得出来的粗话脏话都骂出来了,典型的语言暴政!哼,我不就与他商榷了一下么?干嘛这样?他的理论体系真就脆弱到了我一与它商榷它就破碎的分上么?这算啥体系?不就一蜘蛛网么!再说了,就是我不与他商榷,就无人与他商榷了么?干嘛这样呀!他封得住我的口,还封得住天下悠悠众口?这王八蛋,我看他真是疯了!”吴宇狠狠地一抽绳索——像他绑的不是自己的铺盖,而是自己老板一样。
“嗯,”现在,我也已没心思把王老板当初那番盾就是盾,不能从盾中生出矛来的高论炒一遍给吴宇听。真的,王八蛋今儿差不多已成我与吴宇的共同敌人了,我干嘛替他辩解?“就冲他骂你一顿,你就要走呀?你脸皮也太薄了!”
“骂我一顿?”吴宇坐在那绑好的铺盖上惨笑,“这岂是王老板的作风?他明白地告诉我了,像我这种逆伦攻师、入室操戈的王八蛋他是绝对不会给我文凭的了。我要再混下去也行,那只能是肄业。我操,连毕业证都没有了,我与他厮混个啥?”
“你准备去哪儿?”我无不悲哀地问。难道,这真是个流浪的年代?
“我准备到无锡去——我那在报社的哥们儿认识一个台湾老板在无锡工业区做工贸,他推荐我去做那老板的公关部经理。最近我就在跑这事——自从王八蛋驳回我论题后我就在跑这事,现在刚好有眉目。”说到这儿,吴宇一笑,“无锡正在建造《水浒》梁山城——我他妈没把老兄逼上梁山,倒把自己先逼上梁山啦。我操!”
“那……”我没想到这小子城府这么深——我还以为他去做革命家去了呢,我真是小觑他了。“你就舍弃两年的研究生学习,不做学问了?”
“做学问?”吴宇怪笑,“老兄不在社会上混过么?还看不出来,现在哪是做学问的时代?再说了,在王八蛋手下,做什么学问?我不就本着我学术良知稍微表示了一下我对他理论的看法么?他杂种就揪住我往死里打,还连文凭也不给我了——这样的学问我还做得下去么?再说老兄你吧,又好得了哪儿去,不是叫你做枪手,写文章让他独占鳌头,就是让你做打手,出面替他打杀持不同意见者——你这是做学问么?分明是做走狗嘛。学问学问,走狗云乎哉?”
“嗯”我捏捏鼻子,对此无话说。过了会儿,又以师兄身分正颜道:“不过,我还是想对你进点忠告:现在整个社会都处于转型阵痛期,学术界教育界不干净,商界政界只会更肮脏,老实讲就老板这种王八蛋与社会上其它阶层人比起来,温文尔雅多了!如果你连这样的老板都不能容忍,到了社会上,你又能容忍么?”吴宇读书本领不错,外语又好,更难得的是浑身上下洋溢着一股为真理而斗争的认真劲儿——是一块做学问的材料,我实在希望为华东大学甚至为中国留下这么一颗读书种子,中国真正的读书人不是太多,而是太少呵。
“这……”吴宇打个愣,眨眨眼又道:“老兄说的也许有道理。可,这儿这局棋已走死,我非另摆一局不可。”
“嗯。这倒也是。你什么时候走?”
“唔,”吴宇看看表,“一点钟的火车。”
“学校这边怎么办?”
“先不管,那边干上道了再说。”
“这也好,”我沉吟。“如果那边干得不顺,不妨又回来混,狡兔三窟。这边这股文章别做死了。”
“好,我走了。”吴宇背上铺盖卷,提上衣箱告别道。这神气,让我想起何进初到上海时的模样——难道,这副漂泊样就是我们这代青年的典型造型?
“嗯,我送送你。”我从他手中接过手提箱,和他一起出了门,此时,我手上沉甸甸地。心中也沉甸甸地。我们都是一群在这茫茫人海、滚滚红尘中上下求索苦苦追寻自己位置的苦孩子呵,干嘛互相倾轧?我们需要的是彼此扶持、互相帮助呵——一时间,我真后悔自己写匿名信的意气用事来了。一激动,险些将这事说了出来——可最后,理智还是战胜了感情。一路无言我们乘地铁到了火车站,买好车票与站台票后,我们一块儿上了月台,车要开动前,吴宇掏出个写有公司地址的纸条给我,“这是 ……?”我心中激动得利害,吴兄够朋友!他知道我与王教头已闹僵——这不给我一条退路么,我实在混不下去了,可以去投奔他!这样的好兄弟,我干嘛倾轧呢?!
“嗯,何兄空有一身本事却只能陷在中学混点稀饭钱还得硬看人家交配,实在屈才。他若有意,你不妨叫他照上边的地址来找我——我或者能替他想点办法。”好兄弟面无表情。
“那……”我一下失望了,心中有些发酸:我在他心中尚不及何进有分量!“那我就替他谢谢你了。”
“同是天涯沦落人嘛,穷不帮穷谁帮穷?”吴宇笑笑,意味深长的样儿,上了火车。“呜——”火车一声长鸣,开始启动,“刘兄,后会有期。”吴宇在车窗冲我扬手,“一比一,我们扯平!”
“你……?”我惊讶。不及细问,车已载着吴宇从我身边掠过,只留下疑云团团。吴宇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他知道我写匿名信告发他的事儿了?还是他以为他帮了我朋友何进,就算是把他在报上捅我与王教头私事这件事给“扯平”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以后的一周内,我呆在校园内什么也没干。本来也曾想去那中学见见何进,把吴宇可能替他想办法找好路子的好消息告诉他的。可一则因为去何兄那学校要转几次车,我意绪萧条,实在不想去挤那人山人海的公共汽车;再则呢,老实说吧,多少也有些出于对吴宇的不满与对何进的嫉妒——吴宇有了办法第一个想到的竟是只与他有一月之缘的何进,却不是我这与他有两年同窗共床之谊的师兄,这太让人心寒啦!我干嘛兴冲冲给何进报喜?哼,等他自个儿来吧——好事多磨么!
今儿是星期六,清晨,我还在迷梦中便被一种急促的敲门声惊醒,看看表,才六点。这么早,是谁呵?我一边穿衣一边瞎猜:该不是吴宇那小子受不了台湾老板的气又急匆匆打道回府了吧?开门一看,却是何进。这家伙手中仍抱着几本书,可神情却比上次还要糟糕:脸色惨白,像个抽干了血的死人;两眼却闪着光,又像个发高烧的病人。这家伙,真是一天一个样呵。进门后,他将书往我床上一扔,看看上铺:“怎么,吴宇不在?”
“嗯?”我看他这么副模样,感到又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事在这位啸傲江湖的老同学身上发生,“他出远门去了,你……?”
“那最好。”何进打断我的话,又起身将已关上的门按下保险,回来坐下。怔一会儿,掏出包烟,给我一支,而后自己点上——点烟时我见他手直抖。
“何兄,出了什么事?你这么早就来?”我小心翼翼地问,心中那不祥之感如屋中那烟雾愈积愈厚。
“唔,这是我替你写的文章。”吸了几大口烟后,何进的情绪稳定了一些。他从口袋中掏出一叠稿子。
我接过一看,是他写的“兼与李颜甲同志商榷”的大批判文章的下半篇。翻翻,仍文笔犀利才华横溢。可惜,我轻轻将文稿推到他面前:“用不着了。”
“怎么啦?”他停止吸烟,盯住我。
“嗯,”我想想,从包中掏出两百元来:我知道,这笔钱他已列入了他的生活预算——大概学校借给他的两百元生活费他已用尽了吧。“不过,稿费我照付。”我把钱递了过去。他像我刚才一样轻轻地把钱推开,“怎么啦?”我惊问——也像刚才他那样。
“我也用不着了。”他笑一笑——这笑很难形容,有如惊鸿愤然一瞥,又仿佛落日的最后一抹红光。让人感到一种寒彻心骨的苍凉与凄厉!
“为什么?”我急了,一下握住他双手,他双手冰凉且在不停打颤。“何兄,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你可一定要对我说呵。”我觉得自己的声音都有些哽咽了,“我们是朋友呵!”
“刘兄……我……”他眼中一下噙满了泪,“我,我杀了人……”
“杀了人?!”我吓得一下松开了他双手,眼都直了,“你?杀了谁?什么时候?”
“就在夜里。寝室里那俩狗男女。我……”他眼中泪一下沛然而下,“我用菜刀,把他俩劈了。”
“你……你怎么能这样?”我瞪大眼。
“这周,他们前晚睡了。昨晚又睡。”何进喃喃,“照样穷折腾……”
“他们……”我顿顿,表示怀疑:“哪儿来的这么大的劲儿?”
“劈了他们后,我在床头看到了一瓶春药。”何进愤愤。
“可,你也不能就把他们杀了呀!”我急了,双眼乱转:我真难想像何进这位念书时的三好学生工作后的优秀园丁也会操刀将那对鸳鸯给劈了!这,这怎么可能?
“他们前晚干,我失眠了一夜,昨儿去办公室写了一整天文章——你不讲最迟这周要写完么——头晕得厉害。本想昨晚好好睡睡,可他们又干,你都不知道人疯狂性交时那声音有多难听!我也不知怎么的,脑中昏昏地,只觉得心中邪火直冒。从窗户中射进的月光当时恰好照在水泥台上的菜刀上,在他们又一阵呻吟时,我一下起身操刀扑了过去,冲他们就是一阵猛砍,待我放下刀打开灯时,他们已死了。血流了一地。”
“你……”我吸一大口烟,起身焦灼地在屋内走动,我也失过眠,知道失眠的滋味不好受。可,再怎么说也不能因此便把人给活劈了呀,人命关天呵!“你准备怎么办?”转了一会儿,我站定问。
“我也不知道,”何进低下头,浑身上下不停打抖。
“那……”本来我想斥责他,可一见他这么副小孩儿闯了大祸的可怜样,又没了话。
“本来,”他抬起头,冲我艰难地笑笑,“我想一走了之的,可我那儿有你们学校的图书,我身上又有你的借阅证,想想:若不把这些东西还了你再走,是会把你也牵进来的——这才一早来找你。”说着他将借阅证掏出给我。
“这……”我心中泛起一阵感动,“那……那你准备怎么办?”既然自己安全了,我也就有心思关心何兄了,于是我问,不等他回答又替他献上一计:“要不,你去自首如何?”
“自首?”何进打个寒颤,“不,我不去,两条人命,还去自首——这不往枪口上碰么?不,我不去,要死我自个儿死,没必要被专政机关戏弄一遍后杀鸡给猴看。我不去!”他把头埋在膝中,像只顾头不顾尾的驼鸟,“我还有事要干。”
我想想:也是,把两个大活人劈了,你再去自首,就算免你一条死罪,你也得抵一条命。又何苦在死前上法庭丢人现眼一通呢?闹不好,临死前还有一个他妈的记者凑到你面前从你那已魂飞魄散的心灵中挤压点悔恨之意来教育他人呢。“那,那你准备怎么办?干什么?”
“我还不知道,知道了也不会对你说——你最好不要问,现在你要做的是尽量免做知情人,我到这儿来只想把这些东西还了。”
“这个……”我沉吟一下,又忍不住问,“你来的时候,没碰到人吧?”
“没有。”何进勉强笑笑,“你放心。唔,对了,我得走了,一会儿,人就多了。”他站起身来,刚要开门,又迟疑,“嗯,刘兄,你先看看走廊上有没人。”
“行行”我忙不迭道。何兄真是好人——他怕牵连我!可,好人怎么又会去杀人呢?这世界,太不可思议了。我出门去看看:走廊静静地——这很自然:星期六的早晨,不到八九点,那些“八九点钟的太阳”们是不会出来的,全浸在黑甜梦中!“没人,嗯,你把这带上。”我将桌上那两百元塞进他包中,“路上用得着,你……”我有些哽咽了,“多多保重!”
“别了,刘兄。”何进冷泪盈眶。猛地搂我一下。松开手,很快便消失在静静的走廊尽头。
刹那间,一道闪电在我阴云密布的脑海中掠过:何兄本可以不出事,也不该出事的呵——如果不是因为我的疏忽与嫉妒,早些日子——也不用早多少,就早一天,昨天把吴宇临走前让我带给他的话带到,以何兄目前处境之难,他一定会马上离开那学校、离开那狗男女,又何至于操刀杀人、自走绝路?一时间,我蓦地感到了人生的偶然与不堪复说。也许,一切都如秋风般梦幻,一切又都如流水般短暂!一切细枝末节都蕴藏着生死转机,一切祸福又都在瞬间易位!我究竟是何进的朋友,还是他的灾星?吴宇又究竟是我的同志,还是我的敌人?一切都是,一切又都不是。人生就这么似非而是,似是而非?
轻轻地关上门,我回到桌边坐下,刚才的一幕像一场梦——是梦就好了,可捏捏自己的手腕,又觉得痛。人生如梦,人生又何尝如梦!何兄杀了人,这怎么会?难道这个时代,除了暴力,人们便没有其它途径表达自己的愤怒与不平了么?
呵,吴宇走了,走向那波滚浪翻风雨交加的名利场;何进也走了,走向那仇天恨海血泪相合的生死场。只剩下我一个在大上海,我在这儿又能何为呢?也许,等着我的也是一场漂泊,一场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的漂泊……“你从哪里来?你到哪里去?你是谁?”
泪水从我眼中流出沿脸而下,滴在书桌的稿子上,稿面上那《新世纪曙光——移民文学初探》的“曙光”二字很快为泪水浸蚀而变得漶漫不清。
这时代越变越不可理解了。
作者简介:
孙玉祥,男,四川德昌人。生于1965年,1986年大学毕业,毕业后曾在家乡教书,上海漂泊,现暂居广州。曾在报纸杂志上发表过几十万字的随笔、杂文与评论,《To hell,上海》系小说处女作。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