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扭头问我:强子,今天是初几?
我说:二十二号。
父亲说:我问是农历初几?
我想了想说:腊月十一。
父亲说:离王大方家迁坟只有一个星期了。
我说:他迁他的,爸,我们回家吧。
父亲的目光顺着伸向东山的小路蜿蜒过去:我们上去看看吧。
我说:看什么?
父亲说:看王大方给他死去的父亲修的新坟。
我想起父亲之前说过的话,他说只要王大方敢在两棵树那里修坟,他就把它撬掉,难道……我忙说:爸,那件事情就让它过去吧,现在你身体不好,别折腾自己。
父亲说:没事,我只是想去瞧瞧,别的什么事也不做。
我说:有什么好瞧的,不就是一座坟吗?
父亲说:还是去瞧瞧吧。路滑,强子,你扶着我。
我只好扶着父亲,朝东山走去。两棵树离岔路口有点远,我们花了二十多分钟才到。果然,那山坳里垒起了一座新坟。坟的四围用清一色的石条箍着,正前方雕龙画凤,还刻了对联。墓门洞开,石碑倚在墓边,很光滑,上面还没刻字。按照我们麦地村的习俗,需要死者落了土再刻石碑。王大方家是迁坟,须得把棺材迁过来放进墓里,再请石匠刻字。父亲站在墓前,弯腰朝墓里瞅了瞅,然后直起腰来,转过身,凝视着前方。
真是好风水啊,他感叹说:当初我把两棵树栽在这里的时候只是想到这里背阴,树容易成活,没想到这里竟然是一处好阴地。
我说:有什么好的,人死了无论埋在哪儿,最终不过是变成一堆土。
不一样,父亲用手指了指:你瞧瞧这地点,后面是高山,厚实,左右各两座小山包,像不像太师椅的两个扶手?前面是平地,一点也不空。现在天气不好,要是晴天,这里的视野特别开阔,正好面对着前面山梁上的一座圆圆的山丘,向山也很好。人死了埋在这里,后人的前途一片光明啊,王大方这狗日的,占了村里的好资源不说,还要把好风水占了,精得很啊。
我担心他又胡思乱想起来,说:爸,看也看过了,我们走吧。
父亲又四处打量了一下,摇摇头。我扶着他,我们一前一后回了家。
我把父亲的病情给家人详细说了说,大家对父亲放弃治疗的做法都表示理解。肺癌是绝症,而父亲的病更是到了晚期,要治愈已经不可能,如果花钱能够治好,我们当然会想方设法去筹钱,可是现在花了钱也是枉然,因此我们还不如让他心情好点,安安静静地在家里多活几天。我知道父亲的日子不长了,于是想方设法通过村里在外面打工的人联系到了二哥,我告诉二哥,父亲的身体已经不行了,叫他今年过年无论如何回家一趟。二哥说他没有路费,我又忙着去镇上的农村信用社打钱给他。
对于父亲的病,我们虽然嘴上不说,可是心里都很伤心。父亲倒表现出了不同寻常的平静,说人这辈子总是要死的,他活了六十八年,也不算亏了。从前,父亲稍有不如意就会大发脾气,仿佛看什么都不顺眼,而如今,他竟像变了个人一般,虽然身体瘦削了很多,也时常咳嗽,却比从前安静了。天冷,床上不暖和,我们在火炉边给他支了张小床,让他躺着。父亲躺在小床上,睁着眼睛,静静地看着我们。
腊月十七下午,二哥从外地回来了,一路风尘。虽然穿着还算光鲜,可是我知道他口袋里没有钱。哥哥和姐姐一家听说二哥回家了,也都赶到了老屋。一大家子难得凑在一起,屋里的炉边被父亲的床占去了一大片,安放不下多少凳子,孩子们就站着。父亲坐起来,眼珠子骨碌地在大家脸上转着,目光中满是温情。
父亲问哥哥:老大,你那腰,还疼不疼?
哥哥说:天晴落雨会疼,不过已经习惯了。
父亲点点头,说:你家两个孩子,一个上高中,一个上初中了吧?都要好好读,考大学,以后在城里找工作。
然后他问二哥:老二,你媳妇呢,跟那个山西人跑了,是不是真的就不和你过日子了?
二哥说:她是死是活我也不知道,还过什么日子?
父亲点点头说:也怪不得她,是我们家太穷了。没事,过几年就好了,到时候你再娶个媳妇,踏踏实实过日子。你孩子的成绩不错,以后读书会有出息的。
他对我说:老三,你得有上进心。你还年轻,这麦地村不是你长久呆下去的地方,要想办法出去工作。一个大学生,哪能当一辈子娃娃头?
我点点头,可是心里有些黯然。我也不想长久呆在麦地村,可是要调到镇上太难了。
父亲对姐姐说:你也别成天就盯着那几亩地,要想着法子多挣点钱。
姐姐说:爸,我读书少,我也想出去打工挣钱,去了一回,可是到外面我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什么活也不会。
父亲说:也怪我,当年该让你多读几天书的。不过没关系,没文化你也可以多看多想,脑子要活一点,看别人是怎么挣钱的,多学嘛。
姐姐忙点头。
那天下午,我打电话给妻子,叫她和儿子来老家看看父亲;姐姐也打电话把姐夫叫了来,哥哥一家也都在,一大家人在一起,其乐融融。家里难得有这么多人,父亲的精神也好了起来,他下了床,说那张床在火炉边占地势,叫我们把它撤进里屋。我们说里屋冷,父亲说人老了就不知道冷热了,一大家难得有聚在一起的时候,今天我们就提前团个年。我们也都很高兴,大家纷纷去煮饭做菜。吃饭的时候,全家人围坐在一起,父亲是不能喝酒的,但是他说想喝一杯。我想他已将不久于人世,既然想喝,就让他喝点吧,于是给他倒了一小杯。父亲举起杯,我们也纷纷举杯,祝他早日康复。
二哥说:爸,医生的话不能全听,你要高兴点,有很多被医院宣布不能治疗的病人,因为心情开朗,坦然面对,病就自己好了。
父亲点点头,说二哥的话有理。他说:老二这些年在外面混,能说出这样的话,也算是长了见识。我就不相信医生的话,他们不过就是想骗人的钱。
平常不爱说话的母亲居然也开起了玩笑,她说:你一辈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别说人,连鬼都怕你,什么病扑到你身上,都会被吓跑的。
听了母亲的话,我们都笑起来,父亲也笑了。在我的记忆力,那似乎是我见过的父亲的唯一一次笑。
我们正在吃饭,突然有人推门进来,一看,竟然是王婶,王大方的老婆。她提着两箱牛奶,讪讪地对我父亲说:他大伯,听说你病了,大方让我来看看你。
我的心提到了嗓门眼儿,担心父亲不悦。没想到他竟然站了起来,和颜地招呼王婶坐。父亲说:他婶婶,客气什么呢,乡里乡亲的,何必带东西,看一眼我心里也很高兴了!
我们都站起来,请王婶跟我们一起吃饭。王婶客气了几句,说明天正午十二点就要迁坟,家里正忙着,得赶紧回去招呼。然后她叫我父亲好好休息,安心养病。父亲说:我精神好着呢,这病不算什么,人老了,谁都有个养身病。
王婶说:就是,没什么大不了的,挺一挺,冬天过了,天气暖了,你的身体也就好起来了。
吃完饭,天还没黑。父亲说想到门口的小路上走走。我们都劝他别去,说下雪了,天冷,路滑。可是父亲说他不走远,在门口转转就行。父亲出门去了,我们坐在屋里,谈论着他的病,又谈起他和王大方家的恩恩怨怨,忍不住感叹起来,心上也裹着一层驱之不去的悲伤。
次日早上,我早早地从镇上回到麦地村的老屋,见母亲正在炉边捅火,她告诉我,二哥和他的孩子都还没起床,父亲躺在屋里也还没什么动静,也许还在熟睡。我在火炉边坐了一阵,跟母亲聊了几句,然后推开父亲的门,想看看他怎么样了。可是当我拉开里面的灯,竟傻了眼:屋里只有一张空床,父亲竟然不在!
妈,爸爸呢?我忙转过头问母亲。
不是还在床上吗?母亲说。
床上哪里有?我焦急地说。
母亲过来,看了看床上,又在屋里的角落里瞅了瞅:怪了,我没看见他出门啊。
一定是你起床之前,他已经出去了,我说。
二哥听说父亲不见了,赶紧起了床。我们找遍了老屋的每个角落,也没看见父亲。
母亲说:他是不是去王大方家了?
我觉得有可能。王大方家今天迁坟,按照习俗,要请道士做半天道场,村里几乎家家户户都会去,热闹得很。如果是以往,父亲是肯定不会去的,可是昨天王大方的老婆来看过他,两家的关系算是冰释了,父亲去看看热闹,这也算是传递一种善意。
母亲叫二哥去王大方家看看,可是二哥去了一阵就回来了,说没看见父亲。
他去哪儿了呢,莫非去你哥哥家了?母亲说。
我赶紧打电话给哥哥,可是哥哥也说没在他家。我把父亲失踪的情况给他说了,哥哥说:别慌,麦地村就这么大,他又有病,走不远,肯定就在村里。
可是我们还是有点担心。我们把父亲能去的人家都找过了,可还是没见到他的影子。父亲究竟去了哪儿?我们都百思不得其解。
母亲的脸色突然变了,她说:强子,我知道你爸去哪里了!
哪里?我急切地问她。
两棵树,一定是两棵树那里!母亲哭起来。
我的脑中一阵晕眩,说了声“我去看看”,便飞一般冲出了门。我想起了父亲曾经对王大方说过多次的话,父亲说:你只要你敢把坟修在两棵树,我就敢给你撬掉。王大方的老婆昨天来示过好,我以为父亲已经不计较了,可是他表面上装作不在意,想不到心里却耿耿于怀,他一定是想趁王大方家迁坟之前,先把那座坟撬了!
天上有雪花飞舞,天地间灰白一片。我踩着积雪,深一脚浅一脚朝东山跑去。我累得气喘吁吁,心里装着对父亲的埋怨。他真是不可理喻,究竟要王大方怎么样他才会甘心?他已经身患绝症,时日不多了,却还要这般折腾……
我一口气跑到了东山。一路都是积雪,之前下的雪冻成了冰,雪又下在冰上,一层一层重叠着,人踩在上面,就像踩在实实的泥土上。昨晚的雪不甚大,全是雪粒,它们铺在冰上,倒像撒了一层防滑剂。路上有些脚印,却被新下的雪粒覆盖了,只若隐若现。我想父亲一定来得很早,也许天还不亮他就来了,这个处心积虑的老头啊,简直不可理喻!我想象着父亲拿着锄头和钢钎撬坟的情景,心急如焚。我必须阻止他!他已经活不了多久了,可是他死了,我们还要活,他的儿子孙子还要在麦地村生活,再也不能由着他的性子来了!
然而眼前并没有出现我想象的情景。王大方家的坟好好的,我没有看见父亲,只看见一串伸向坟墓的歪歪扭扭的脚印。王大方家就要迁坟了,他们家的人肯定来过这里,父亲不在这里,这些脚印自然也不是他踩出来的。可是他到底去哪里了呢?我感到很疑惑,顺着那些脚印朝坟墓走去。和一星期之前我和父亲看到的并没有什么两样,墓门洞开着,墓碑倚在墓前,上面有星星点点的雪花覆盖着,显得孤独冷清。
我站在墓前,心如乱麻。我点了一根烟,掏出电话,拨二哥的号码。我要告诉他父亲并没有来两棵树,叫他再在村里找找。可是我突然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手机也掉在了地上。我的目光顺着墓门看进去,雪光映入墓里,我看见里面竟然躺着一个人。我认出来了,躺在里面的是我父亲!
“爸!”我尖叫了一声,战战兢兢地爬过去摸了摸他,他的身体雪一样冰凉。父亲已经走了。我看见他双目紧闭,神态安详,像个孩子安然入眠。这个不可理喻的老头,他竟然跑到王大方家的坟里来做梦了。
◎李发强,云南彝良人,七十年代生,教师。在多家刊物发表小说、散文、诗歌,出版有小说集一部,曾获第六届全国煤炭系统文学乌金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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