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有啥用-哭有啥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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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里的菜籽挂在菜秆上,沉沉的,饱饱的,何翠红心里很是高兴。她正把锅里的腊肉煮得冒香味。接近夏天的时间,能够有腊肉吃,是很不得了的事情了,何翠红会持家,腊肉总是会吃到杀年猪的时候。一看时间,离吃中午饭的时间还早,她就没有对着地里忙着的人喊,地里,她男人正和请来的邻居一起收割菜籽,她就对已经八十多岁的公婆说,妈,你把锅里的东西看着,不要煮焦了,我上坡去看一下。她公婆年纪虽大了,可是身体很好,饭吃得挺好,有时还帮忙喂喂猪,喂喂鸡。公婆看着媳妇边说边解下腰间的围腰,三十五岁的人了,腰杆还在,不像过去的女人,三十岁一过,满腰杆的是肉,就像是堆了三层油。她觉得现在的人真是会保养。八十岁的老婆婆耳聪目明的,就说,你上坡帮一把,早点把那块地里的菜籽收完,码整齐。我看着锅里的肉。何翠红喜滋滋地上坡去了。

    农村的劳动力很紧缺的,大部分人都到外地打工去了,留在家里的男人很俏。这几个男人也是不愿意走的人,何翠红的男人几次动员她也外出打工挣点现钱,可是何翠红总是认为家里也可以挣到钱的,就不同意出去打工。男人见女人不走,也就挤挤挨挨地不走,何翠红心里明镜一样,晓得男人的心思,这满面坡上还有几个男人没有走呢。

    男人约了几个没有走的男人帮忙,兄弟伙一样。农村里凡是请人帮忙的,别人又不要工钱,吃饭的问题上就会很丰盛,早上一顿,有肉,还可以饮点酒,但不能有醉意,还要做事情呢,临近中午的时候,要歇一气,主人家将刚蒸出来的馒头、包子还有开水、香烟送到地里,就着泥土和石头大家吃着,喝着,说着,一会儿,像充满气的气球,又可以飞了。何翠红在十一点钟的时候,刚送了水和馒头,现在大家正在专心地干着。又要到中午饭的时间了,何翠红去看一下,就跟他们一起回来好吃午饭。

    何翠红的那块菜籽地就在像帽子一样的山的腰间。山像帽子,这一面坡的人都引以为自豪,每天起来家家户户的人都会朝着“帽子”一阵凝视,有宗教的虔诚,都期望那顶帽子会在自己的家里显灵,保不准自己家里就会出一个戴帽子的人。爱慕的目光就会覆盖在自己的小孩身上。何翠红也在心里一遍遍地想过,也期望像中大奖一样,那顶帽子就落在自己读高中的大儿子和读六年级的小儿子头上。

    何翠红刚走到柱头旁边还没有下到院坝里,突然就感觉到天光突然暗下来,把她吓了一跳,还在想是不是有雨来了?还没有等何翠红明白过来,低沉的响声由远而近,就像是从地下钻出了一条蛮牛,低吼着,拉着一个耙发疯地往前跑,后面是翻起的泥浪。蛮牛翻身了,何翠红一下子被掀翻在院坝里,是被腾空掀在院坝里的。何翠红被摔得一瞬间头晕目眩,肚子啪地贴在泥地上,很疼。轰隆隆,天地结合在一起了,四周看不见了,仿佛在黑暗中,天地合拢,何翠红觉得要被压扁了。砰,砰,砰,此起彼伏的响声把满地的黄泥变作了泥雨,满世界里都是泥雨,要把世界覆盖。何翠红的身体被泥雨打得生疼,打得她反倒清醒了。她想起来,可是地却不停地摇,她用不上力,爬不起来,手想抓东西,可是就只有硬硬的土,院坝里夯实的土。何翠红像是一粒豌豆,被摇得在院坝里滚上滚下,不得停歇,靠自己怎样也停不下来,只得由着这天和地把院坝作为簸箕把自己簸来簸去。

    大的声音下面,听不见小的声音了。

    房屋垮下来了,何翠红看着垮下来的,却没有听见响声,近似于放无声电影,动作有了,配音全无,或者说,配音不是这部电影的配音,完全不搭界,配音是大画面,何翠红看见的是小画面。她看见自己的公婆双手紧紧地抱住那根摇晃甩动的柱头,有几次公婆就像要被甩出去了却又抱稳了。何翠红帮不上忙,想到死亡,都死了,就干脆闭上眼睛,等死亡到来。临近死亡,何翠红实际上什么都没有想,脑壳里是空的,脑髓都没有在了,真是空的,像当年修村学校从坟地里挖出来的白脑骨一样,就是骨头,啥都没有。

    上帝在何翠红居住的山沟里放了几炮之后,转身离开了。何翠红被迫停止簸动,她看四下里都还笼罩在无边无际的黄尘中,压迫得心里吃紧。何翠红感觉到自己身上的疼了,先是感觉到自己的肚皮发疼,她挣扎着爬起来,又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头发疼,她一看,双手指头流血,想不起来是怎么流血的。她赶紧去看自己的公婆怎么样了,走近才发现瘫在地上,不过,没有被垮下来的瓦砾砸伤,那个木楼板起了作用,瓦砾落在楼上,垮下来的东西也落在楼板上,没有砸下来,楼板虽歪到一边,就是没有倒下来,如果倒下来,老太婆就被埋在慌乱的废墟中了。何翠红赶紧抓住公婆,连拉带磨地从散架的屋檐下面扯出,怕得像是狗撵来了一样,边跑边回头,生怕咬上一口。

    奇怪的是,何翠红拉公婆落脚到外面的地里,才发现仿佛是踩在棉花糖上面一样,脚一着地,就陷进去了。何翠红惊得不知所措,硬硬的土地怎么一瞬间变得绵软起来?究竟怎么了?世界末日来了?地咋变得泡了?何翠红不敢下脚了,生怕一下脚就会将整个人都埋进去。何翠红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她将公婆放在屋边上,想起了自己的孩子还在山脚下的村小学读书,也就不管脚底下的地会不会将人埋下去,看不清方向,就朝着大概的方向往山下跑,跌跌撞撞的,脚在灰里趟着,何翠红在前面跑,后面是一阵灰追赶着。她心里想的是学校,是小孩,并没有想其他的,只是朝着一个方向跑。此时,漫天的灰尘还没有完全落下来,黄沙还在何翠红的身上飘落。

    跑着跑着,何翠红就不知道自己走的是哪条路了,路变得一模一样,或者说根本没有路,何翠红走过就是路了。何翠红发疯一样地跑,凭感觉,凭过去的路线,使劲地跑,突然发现前面的路不通了,不是过去的路了,过去很宽的一条路,摩托车都可以骑上来,现在差一点把何翠红摔下去,前面居然是悬崖,悬崖下面居然听见了水响。

    何翠红害怕了,瞬间的事情,水居然涨到半山腰里来了。

    何翠红不明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此时,何翠红听见了四周山里有了喧哗声,先是胆怯的,继之是嚎叫,随即是哭声,绝望的哭声。

    天上的黄灰在下降,天空在露出颜色,何翠红看见天了,感觉到世界还在。天还在,没有合拢,何翠红稍稍地安了心,就开始寻找道路。

    她才看见河水是被生生地抬高了,河堤慢慢地从光线之中露出来,河水被阻断了,形成了一大片的汪洋,水满了,从被阻隔的石头上、黄土上翻过来,向下面流去。河水似乎是比过去大了许多,流泻而下,朝着的方向就是村小学。

    何翠红往前走,寻找去学校的道路,天更加的亮了,沙尘落在地上,天地又归了位。

    何翠红一看村小学的方向,倒吸一口冷气。学校不见了,只剩下了一堆黄土。何翠红一下子哭出声来,她看见很多人在往学校方向跑,所有人都在操心自己的孩子。

    何翠红是连滚带爬地赶下山的,她身上已经被泡灰裹了厚厚的一层,没有人认得她了。她眼睛是活动的,可以找出自己的孩子来。

    可是,孩子在哪里呢?

    还有孩子活下来,何翠红有希望,那些趴在一棵矮小的酸枣树上的孩子被赶来的家长一一领走了,孩子们全身颤抖,家人抱住就哭,一家人哭成一团。

    可是,何翠红没有看见自己的孩子,她扯破喉咙地喊,没有人回答,孩子没有回答。

    她拉住一个人就问,你看见我的娃儿了?

    拉住的人都无助地看着她,躲闪着,不敢看她的眼睛。没有人知道她的孩子在哪里。人家也不敢问。那些人也在找自己的孩子。

    都在摇头,何翠红一下子瘫在了地上。

    满世界乱了。

    何翠红此时还没有想到更加令人悲戚的事情也已经发生了。

    何翠红在找自己的孩子,找不到自己的孩子。

    突然她无缘无故地恨起自己的丈夫来,大家都在发疯地找自己的孩子,他在哪里呢?怎么不来找?

    想到这里,何翠红突然一下子明白过来,丈夫还在山上收菜籽呢。

    何翠红马上站起身来,朝自己的那块地望去,哪里还有地!状元帽子不见了,状元帽子下面的地也不见了。何翠红傻了。丈夫哪里去了?那些给自己帮忙的人哪里去了?天哪,人哪里去了?何翠红虚脱得厉害。旁边的人看见她的神色不对,就过来问她怎么了。她不开腔。那人见她没有生命危险,就把她扶坐在旁边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一块石头上,忙着找自己的孩子去了。

    何翠红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生活一下子成了一团乱麻,线头在哪里,她不知道了。孩子不见了,丈夫不见了,帮忙给自己做活路的人也不见了。从哪里开始捋顺自己的心,捋顺自己的生活,皱巴巴的人生,一下子挼成了一坨。何翠红也不知道自己憨了多久,终于缓过了神,神从远方进入了身体。何翠红知道再着急也只能一样样地把事情做了。山都翻了一个身,虫虫草草都不见了,何况人呢?何翠红现在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寻找自己的孩子,她还是期望自己的孩子躲在什么地方,或者被什么好心的人救走了。何翠红想,只要能找到自己的孩子,她会立即跪在那人跟前,磕头,磕出血都愿意。

    夜,冰凉。地震之后,连夜都狠心给人类下了圈套。五月,应该不会是这样的冷,可是,它就冷了。何翠红瑟瑟的,孩子还是没找到,她已经问过很多人,都没有看见,很多像何翠红一样的人坐在曾经的校园旁边——校园已经被黄土埋得不知道有多深了,已经高出了曾经的地方几十米,校园在几十米的地下,土里。何翠红和大家都一样,想象着孩子突然就从地下站起身来,抖抖身上的泥土,扑进她的怀里。可是,神话一样的想法被继续轰隆隆的地震声音吓跑了,站着的人不敢乱跑,怕一跑刚好就落进了地震的陷阱里,只能等死,反正天要灭人,没有办法。

    夜深得不见底。

    地震被上天安排得很奇怪,地震之后是冷,而且还连月亮都没有,简直是不给任何机会。何翠红恨得咬牙,牙龈无缘无故地疼起来。

    何翠红没有哭,只有恐惧。人一恐惧就不敢哭了。

    到现在男人都没有来找自己,没有来找孩子,何翠红知道男人完了。孩子也不见了,何翠红心里不敢相信,孩子也完了。她围着那棵酸枣树转了无数圈,都没有闻到一丝孩子的味道,哪怕只有一丝。

    何翠红想,自己还活着做什么呢?不如干脆叫上天将自己一起收了,免得担惊受怕。可是,何翠红突然想起,公婆还没有死,还被自己安排在房屋后面。死的死了,活的更重要。顾不了那么多,何翠红决定当前的事情就是先将公婆安置好。

    下山的教训使得何翠红事先做好准备,晓得回去的路怎样走。何翠红手脚并用,在软绵绵的泥土里面行走。不过也怪,夜色凉起来,中午两点过还像泡灰一样的黄土地板结了,有点硬度。何翠红从人变成了野物,爬上山,爬到自己家里,没有见有活物,死寂的地方。何翠红怕得要命,口里咳了一声。空山之间,她的声音很快就灭了,像刚要点燃的烟,突然被一阵风吹熄了。黑暗处,传来了声音:我在这里。是公婆的声音,像从地狱深处传来的,不像在人间。何翠红觉得,地狱其实就不远,一下子就来到了身边。何翠红说,妈,熊根回来没有?没有呢,我还以为找你们去了。哦。妈,我先找一点柴,把火兜起来。哪里找火呢?你不要急,我先找柴,再到屋里找火。

    有两个人依靠,弱者面前,何翠红是强者,于是不敢再怕,就摸黑找来了还没有完全被埋掉的柴。她在心里提一口气,钻进屋里,急急忙忙地摸到了打火机,那是平时放打火机的地方,手一摸就摸到了。打火机的火光,一下子把温暖带回来了,在山腰间,在地震波没有完全覆盖的何翠红的家里亮起来了,在满山遍野的黑暗中,那亮光竟然吓人得要命,远远地看来,如同来自另外的世界。

    何翠红没有敢给公婆说丈夫和孩子的事情,她看着熊熊燃起的火,眼睛里有了泪滴。她就着火光,把晾晒粮食的竹垫扯出来,打开,斜斜地搭在两棵树之间,可以待在下面,避避露水。公婆被安置进去。

    在柴火燃为灰烬之后,天麻麻地亮了,何翠红对公婆说,你要照顾好自己,坐在竹垫下面不要出来,不然淋了露水会坏了身子。如果晚上我没有回来,你不要等。打火机拿在手里,不要弄丢了。我再给你弄一捆柴,晚上慢慢地烧,驱驱寒。我抢出来几块腊肉,切小给你放在身边,饿了,就烤了吃。

    娃儿,你要到哪里去?

    妈,我准备到县城去看看大娃还在不。

    娘母俩突然都哭出声来。

    何翠红到县城全凭脚板,很多年都没有这样走路了,还是小时候家里穷,随便到哪里都全靠脚走。现在不同了,来去都是坐车。可是,地震一来,路断了,车也没用了,又到了用脚走的时刻。何翠红一路走,有时央求人用摩托车载一段。何翠红心里想,假如大娃也遭不测,自己该怎么办?

    县城全没有了过去的闹热,何翠红到县城时,县城是一座空城,只有警车在闪着警灯慢跑。矗立的高楼,没有亮光,街道就像是吃人的怪兽的嘴巴,何翠红觉得只要自己一进县城的街道,就会被吃掉。

    学校的地方何翠红知道,她经常到学校给娃儿送钱,老公也一起来过,但来得最多的是自己。

    街道没有灯光,何翠红几次都被垮下来的废墟里的钢筋、水泥、砖绊倒。何翠红走得跌跌撞撞的。

    看见了警灯,何翠红扑在地上扬起手,使劲地喊,警车停下来,警察下车,还以为又是一位受伤的人需要抢救,就急忙上前准备抬起来,何翠红摇摇手,说,我是乡下来的,找娃儿,看不到路,摔了。你们能不能把我送到高中学校,我看一下娃儿还在没有?

    警察一听,马上打开车门,将何翠红让到车上,把她送到高中学校。何翠红很感激,想记下警察的样子以后好感谢,却怎么也看不清。警察返身上车,又巡逻去了。何翠红心里想,有警察,有警灯,心里亮堂很多。何翠红自己到学校去找,问来问去,没有问到人,高中学校的操场已经成了医院的住院部,缺胳膊少腿的人像红苕一样,满院坝都是。

    何翠红在高中学校里面四处找自己的孩子,孩子已经读高三了,正是人生的紧要关头。何翠红现在想知道的是,究竟自己的孩子还在不在。何翠红在心里祈祷,不要让悲剧不断地在自己身上出现,丈夫不在了,小儿子不在了,老大一定要在,不然她不知道该如何活下去,甚至不知道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何翠红在高中学校里面行走,看见中学生们大都变作了输液架,用手帮助护士提着输液瓶,看着液体不断地进入到那些受伤的人的身体里。何翠红很感动,这些孩子都是父母的宝贝,平时哪里舍得让他们做重活。现在,成熟的孩子们,有了责任,知道了为人负责,何翠红心里面很希望自己的孩子也在这些孩子里做着有意义的事情。这些孩子能够做到这样是很不容易的,他们也还不知道自己家里的情况啊。

    何翠红就边走边看,看见那些站着的孩子都是穿的校服,一时间也看不清楚究竟谁是谁。她看得很仔细,但仍然不能很快看清楚究竟谁是谁,有几次,她都认错人了,以为是自己的孩子,急匆匆地赶过去,喊了一声,小孩子抬起头来,才发现不是自己的孩子,几个回合下来,何翠红心里紧张得不得了,害怕极了。她有心想放弃寻找,怕最后得到的就是天塌下来的消息。

    可是,何翠红心里不甘,她从最危险的地方都来到了城里,上帝把丈夫和小儿子收走了,把自己留在人间,不就是要让自己承担起一个老的和一个小的责任吗?何翠红继续找,忽然被一个医生拉住,说:“来来来,快治疗一下。”何翠红说:“我不是来治疗的,我是来找人的。”医生说:“你的衣服都被血浸湿完了,还说没有事?”何翠红这才看了下自己的衣服,在医生强光电筒的照射下,血已经凝成了痂,但是还在浸。何翠红一下子感觉到了疼痛,拉开衣服感觉像撕扯肉一样,才发现衣服和腹部连在一起了,衣服就是腹部,腹部就是衣服,自己的整个腹部被磨得稀烂了。何翠红虽然疼,但还是要去找自己的孩子。医生说,赶紧治一下,消消毒,不然会得破伤风,很危险。你消毒之后,我们也不管你了,你想留下来也不会收你的,搁不下了。何翠红就听话了,让医生消毒,医生费了劲,用剪刀剪开衣服,慢慢地用消毒酒精消毒,剥开衣服,又用纱布包好。医生说要注意卫生,不要感染。何翠红嘴里答应着,心里却想着自己的孩子在哪里。

    何翠红继续找,在人群里穿来穿去,寻找着自己的孩子,绑在腹部的白纱布,剪碎的衣服裹不住,露在外面很扎眼。

    正口干舌燥的时候,何翠红突然听见有人在喊:妈——妈。她愣了一下,不知道是谁在喊,人群太嘈杂,可是声音听起来很熟悉。何翠红停下来,等这个声音再出现。妈——妈,这里,我在这里,你来做啥?何翠红听见了,是自己的老大,她抬头四处看,满眼是穿校服的孩子,不知道哪一个是。妈,嘿,这里,往右边看。何翠红循声看去,自己的孩子正提着一瓶液体,把自己当成输液架。何翠红看见了大儿子,就如同看见了整个世界,未来的整个世界。她一下子就委顿了,当即坐在地上。妈——妈——妈,快起来,不要坐下去。何翠红看见老大,就怎么也坐不起来了。旁边有同学看见何翠红的老大急得不得了,就赶紧过去将他换下来,老大赶紧将自己的母亲抱住,抹着母亲满眼的泪水。何翠红也不知道怎么了,丈夫不见了,她没有哭,小儿子不见了,她没有哭,见到全家的后人还有活着的,她却哭了。

    儿子问她,家里是否都好?何翠红说,都好,就是房子倒了几间,还有两间可以住。何翠红说,你的爸爸正在保护着弟弟和婆婆,把防震棚子搭起来了。何翠红还说,家里的粮食都还掏得出来,那些腊肉埋在废墟中,几棒撬开石头,就把腊肉像掏洋芋一样掏出来,洗干净,煮出来,香得很。要大儿子好好读书,争取考上大学。儿子说地震这么大,不晓得还读不读得成书。何翠红说,书是必须要读的。儿子说:家里好我就放心了,妈你的伤势怎么了?何翠红说是地震簸簸箕,把我当成了瘪豌豆,簸了一阵,还是剩在簸箕里,没有簸出去。妈说的话很幽默,儿子笑了。

    何翠红把身上的钱全部交给了儿子,说,不管多贵的东西,都要买了吃,不要节约,大灾大难的时候,更加要吃好、吃饱,把身体养结实。

    何翠红陪着儿子照顾了伤员,看见学校也有专门的老师在管理学生,就放心了。天麻麻亮,何翠红说不回去你爸爸又要着急了,就又往回返,她不知道家里的公婆还好不好。

    回到地震之后残留下的那块地方,老天给她一家人留了一个活着的地方,其他的邻居都已经不见了,房子不见了,那些朝夕相处的人不见了。哪里去了?厚厚的山压住过去的居住地,堆起来的沙石填满了山沟,改变了山河面貌。

    县上决定开发这个地震遗址,让改变了面貌的山和土地讲诉凄楚的人间悲剧,或者说是把悲伤留给上天来看,让其感到内疚。儿子也被安排到没有地震的大城市里去读书了,儿子到了给她说,环境很好,那里的人对他们更好,读书不要钱,还有补助,国家真是太强大了。说这些话的时候,儿子一点都不矫情,何翠红知道自己暂时不用担心儿子了。可是,将来怎么办呢?儿子还不知道家里的真实情况,何翠红和公婆就住在竹垫下面,用国家发的彩条布围着,遮风挡雨。公婆知道了大孙子还在,当着媳妇的面很坚强,还安慰媳妇,可是当媳妇一转身离开,她就放声大哭,哭得眼睛都红了、肿了。媳妇一回家,她又不哭了。公婆和媳妇两双肿得像鲜桃的眼睛,不敢相对,互相心里都明白,在一起时,就只有都说着宽心的话。

    地震纪念遗址修好了,慕名来到这里的人很多,一下子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就有了大名声,本国的人有,外国的人也有;粗俗的人有,文雅的人有;小孩有,老人有。人多了,活着的人就想到还是要想一些办法生活。

    何翠红开始和其他幸存的人一样,在灾难旅游经济上开动头脑。他们就想到世界上做慈善的人很多,如果用眼泪和悲伤打动他们,就会获得很多的捐赠。

    于是,何翠红就站在地震废墟上,看到很多人来了,就开始叙说,开始不敢说得深,因为每说一次,都会伤自己一次。何翠红觉得每次说一遍自己的悲惨遭遇,就像是在自己的伤口上再捅一刀,伤口结疤了,又要给来参观的人说,就又要把伤疤揭开,再疼一遍。伤口合上又砍开,砍开又合上,何翠红想起过去的老年人说的一个故事,说上天惩罚月亮上的吴刚,就让他伐桂树,每天看到要砍断桂树了,一天结束了,第二天再去砍,发现桂树长好了,又砍开,又长拢,再长拢,再砍开,如此循环,惩罚着受苦的人。此时的心,就是那砍开又长拢、长拢又砍开的桂树。

    砍伐自己的心,也获得了结果,很多人都会为何翠红的悲伤买单,他们听一个悲苦的故事,付出相应的资费,甚至于还有美金。那些听何翠红讲故事的人,想要弄清楚的是,当时发生了什么,这些人是怎么活下来的。可是,何翠红总是将叙述往自己家里的悲惨遭遇上引,说到伤心处,总是泣不成声。听叙述的人就不再言语,有些人手足无措,像做错事情的小学生一样,站在何翠红面前,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于是,就同情地说几句,在口袋里掏一阵,把薄薄的钞票放在何翠红的手里。

    将心砍伐来砍伐去,心里就起了死茧,穿了防弹衣,不再疼了,麻木了,那些听故事的人的眼神也变了,不愿意听了,何翠红站在路边,想叙说,也无人搭理了。何翠红觉得这不是办法,所有的人都觉得不是办法。何翠红想出了办法,她去购买了一些小东西,比如矿泉水、饼干、方便面,背一个花眼睛背篼,上上下下地走动,卖东西。卖东西配合着叙说,效果也还是好。

    这天,何翠红安置好公婆,洗了碗,就又背着背篼下山来,看见有两个男女青年在往山上走,她看两人似乎是情侣。何翠红最喜欢的就是情侣一起来,男的耿直,女的善良,好卖东西。果然,两人对状元帽山头一下子被掀翻,又一下子覆盖了村庄和人群的场面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看见何翠红是本地人,就随口问了一句。肯定是随口问的,何翠红也知道,可是,好久都没有人主动问起来了,她很兴奋,就开始从头到尾地叙述,又开始叙述到了自己家里的悲苦,丧夫之痛、丧子之痛溢于言表,眼泪随之落下。那个女孩子就陪着哭起来,不断地抹眼泪。男孩子不断地把背篼里的东西拿出来,装在一个口袋里。女孩子抬起泪眼婆娑的脸,明白男孩的用意。其实,何翠红也知道男孩子的用意,施舍也变得这样的温情脉脉。何翠红心里一动,自从加入到哭泣的行列,她还是第一次觉得有人用小心翼翼的形式表达关心。

    哭泣结束,陪着哭泣也结束,女孩子还在抽泣,时不时肩头就抖动一下。

    男孩子让何翠红算账,何翠红突然说,你们吃不了这么多吧?吃多少买多少。

    男孩子说,我们还要走好远的路,还要进沟里去看,这点东西怕还不够呢。算算看多少钱?又顺手拿了两罐饮料。何翠红不再坚持,心里估算了一下,大概赚点钱算了,就报了一个保本的价钱。那男孩子惊叫道,太便宜了,在景区这样的价格不合理的。何翠红说,今天不同,就是这个价。那男孩子说了句照实收,就拿出一百元来。男孩子要求认真计算,然后要求找零,一分一毫都不差。

    何翠红只有找零。找完钱之后,男孩子说,你就这样子过吗?不要经常哭,哭有啥用?眼睛会哭瞎的。这是有理论根据的。

    何翠红心里想,只有哭了,哭还是有用的。种庄稼的地被土地公收走了,剩下的是荒凉的石头,农民无地可种,还有啥想头?所以,还是要哭吧?

    男孩说,实际上你有很多事情可以做,人活着就是最大的幸运,活就要活好。先前遇见一个人,也是农民,他给我说了一句话,对我们都有启发。他说,经历了这么大的地震,我们还活着,就是神仙,就是活神仙。很好的。其实有很多事情可以做的,不能再在回忆中和悲伤中浸泡,容易把自己泡成药渣。不要哭了,答应我们,今后不要哭了,今天我朋友陪你哭一阵,就算是你为这件事情的最后的哭。哭没有用,真的没有用。你想一想,确实还有很多不是哭的事情等着你。

    说完话,男孩子就拉着女孩子走了。在下坎的时候,男孩子牵着女孩子的手,把自己挡在危险路段的前面,当成女孩子的保护屏,女孩子滑下去,就扑在男孩子的肩上,避免了危险。

    何翠红觉得自己也应该是屋里的老人和读书的小孩阻挡危险的保护屏。

    何翠红看见两个人手牵着手地走远,突然觉得那是天上派下来的神仙,救自己的神仙。

    何翠红坐在地震翻身的石头上,怔怔的,不再卖那些东西了,往回走,又在家的废墟旁坐着,怔怔的。很久。她突然想起,在外省读书的儿子很久没有来电话了。

    何翠红那天之后,不再哭,也不再去卖小东西。她围着自己垮塌的家走了几圈,最后决定,要清理出来,要在春节孩子回来的时候,有一间住房,好慰藉他失掉亲人的心灵。

    何翠红不再下山,先是清理乱七八糟的椽子、檩子、柱头,把那些先清理出来,作为煮饭的柴火,然后开始铲开废土,慢慢地,过去的屋基露出来。公婆也小心翼翼地帮着做事情,做小事情,两个身影就在光秃秃的山上移动。

    何翠红最怕的是请人了,那些帮自己做事情的人尸骨在何处都不知道,还敢请人?想起来,何翠红都内疚得很。

    可是,何翠红一个女人修不起房子,请人是必然的。

    外地来做工的人很多,工钱很高,何翠红请他们,讲好了,她只拿钱不管伙食,只修两间房子,一间厨房。工匠说,反正都是修,修三间。何翠红说,不,只修两间,一间儿子住,一间她和公婆住。一个中年工匠开了一个玩笑,将来你重新成家住哪里?何翠红一下子就冒火了,不做了,不修了,不请你们修了,我们就住席棚子。

    见何翠红冒火,中年工匠知道自己说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就扇自己的耳光。一个老年工匠就过来教训中年工匠,人怕伤心树怕剥皮,你说啥子屁话?又转过来对何翠红说,对不起,他已经在打自己的嘴巴了。做不做事情无所谓,你要活得坚强些,不要哭,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些伤心的故事,都拿出来说,会出问题。试着说一些俏皮话,会好的。哭没有用的,人要往前活。

    何翠红又听见有人说哭没有用,就又想起了那两个神仙青年,心里就松动了些。

    心里有所想,脸上就表现了出来,看见脸上漾开一点,大家知道不会有多大问题。

    那个中年工匠在后来做事情时,总是躲躲闪闪,不敢看何翠红,何翠红心里还觉得对不起他了。有时会给敬一支烟,那人拿着,赶紧低下头点燃,默默地抽,把烟全部吸进肚子里,半天都没有出来。何翠红看了半天都没有看见烟从他鼻孔或者嘴里出来,心里就觉得憋得慌,仿佛吸进烟的是自己。

    确实,何翠红感觉到了不说话或者不说俏皮话的苦闷。她试着说了几句,开始以为很吃力,说出来觉得不见得很吃力,很自然。大家就很诧异。慢慢地,大家愿意与何翠红说话了。那个中年男人也会悄悄地笑了,何翠红心里一下子就像有了阳光。

    房子很快就要建好了,何翠红知道工匠们要走了,就又背着花眼睛背篼下山了。这是她开始修房子之后,第一次下山,她不知道下面怎么样了,人还多不多,还有没有人拉着来旅游的人哭。何翠红想起过去,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

    看着何翠红脸上红扑扑的颜色,熟人很吃惊,就问她最近在干什么。何翠红说在修房子,大家鼓起眼睛,像是盯着外星人。修房子干什么?这么大的灾难,还修房子?还在原地方修?疯了?

    何翠红说先给孩子一个家,春节孩子就会回来了。她笑盈盈地上街买了一些吃的东西,背着又回家了。

    房子修好了,何翠红在简易的棚子里煮了简单的饭招待工匠,而工匠开始算账了。没有想到的是,中年男人在算账的过程中,始终坚持要让几个工,以弥补自己开始说的瞎话。可是何翠红不答应,坚持要全款结账。大家一时间互相推让,最后年老的工匠一句话定音,在总的工钱里面少收,算是大家送给何翠红的一份礼。

    何翠红不再坚持,就请大家吃一顿饭,就在新房屋里,大家有的坐木棒,有的坐石头,就在一张石板上面摆着残缺不全的碗碗杯杯。白酒倒出来,腊肉喷香,何翠红举杯感谢,公婆也满面笑容,正准备喝酒,中年男人说,不忙,还有东西没有放响。就起身到门外。大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一会儿,就听见外面噼噼啪啪的火炮声响起来,节日的气氛来了。何翠红一下子又哭出声来,老年工匠说,不要哭,不要哭,这是过节啊,大灾之后,我们都是同命人。何翠红一口将杯中白酒喝进嘴里,满嘴的香味慢慢地走到脸上。

    大家喝酒的时候,外面有人在喊,不要着急,不要把酒喝完了,还有我们。

    何翠红出门一看,是镇上的干部。何翠红不等不靠,孤儿寡母,率先建好永久性住房,是大英雄,全镇人民感谢你的坚强。镇干部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外面照相机的闪光和摄像机的镜头,对准了何翠红,工匠们就生涩地离开镜头的位置,中年工匠更是躲得远远的。

    你的房子修好了,最想说的话是什么?

    面对记者的问话,镇干部用了鼓励的眼神。何翠红想都没有想地说,儿子放假回来过年有房子住了。

    房间里顿时响起了零星但真挚的掌声。

    何翠红有眼泪,但是,她记住了,哭有啥用?不能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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