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昨杀掳多人,尔夫早已见戮,恩爱断绝,何莫同寨主再效鸾凤,吹箫秦楼,索偶蓝桥,岂不美哉!请问娘子意下何如?如不允,这寨中断不令娘子全节也。”徐氏妻心打一想,暗暗道:“尽说得是,寨中断不令我全节,不如佯许之,免得彼来窘我成就。”假应曰:“诺。特有一事,恐寨主不能相容矣。”虏曰:“何事?”徐氏妻曰:“寨主前后左右罗列丽人,岂独以贱妾为念?况贱妾与夫逃难诀别时妾誓曰:‘苟逢大难,有死无二。’妾夫曰:‘妇人女子,自杨花水性矣,予亦何敢信?独我死尔存,得念以恩爱,得半月向灵魂一致祭,则含笑九冥。’妾夫昨已于寨主所杀,寨主亦当念妾有大孝在身,迫妾孝妇成就,亦为不祥。倘得宽假半月,待妾卸了孝,则寨主之命,妾何敢辞?”虏达其酋长,酋长曰:“也要这样有义妇人,才作得压寨夫人。不像我建夷妇,一片只是贪色无义。我这里就宽容他半月,卸孝也可。”另以一房居之。时有韩氏者,同被掳,吴门之孀妇也。徐氏妻诒虏曰:“若韩氏妇,妾之妯娌也,愿得与妾同起居共事,无于他人所污。”酋长许之。
正月初三日,虏东逃,其酋长带徐氏妻、韩氏同行,道从山东地方单字桥过,当时虏退,放回妇女,各人尽去查寻妻子女儿。徐氏子亦在四面寻觅,亦来单字桥富庄,前后侦探,不识贼亦从此去也,忽看见乡村百姓,纷纷攘攘,都喊走贼。奴虏一路放火杀人,声息至近,唬得徐氏子魂不附体,进退两难,思量无计,只得随众奔走,再作区处。又走了两个时辰,约离越三里之地,忽听得喊声震地,后面百姓们都号哭起来,却是鞑贼杀来了。众人先跑得脚软,奔跑不动,徐氏子望见旁边一座林子,向刺斜里便走,也有许多人随他林子中躲避。
谁知鞑奴贼有智,惯是四散埋伏,林子内先是几个鞑奴贼杀将出来,众人正待一齐奋勇敌他,只见那奴贼把个卷叶儿胡笳吹了几声,吹得嗖嗖的响,四围许多奴贼,一个个舞着长枪短刀,汹涌而来,正不知那里来的。有几个好汉子,平昔间有些手脚的,拼着性命,将手中器械上前迎敌,犹如火中泼雪,风里扬尘,被奴贼一刀一个,分明砍瓜切菜一般,唬得众人一齐下跪,口中只叫:“饶命。”奴贼也不尽数杀戮,要拿到行营,也要把来剃头发假充奴贼,恐后赶杀,好推他去当头阵。官军只要杀得一颗首级,便好领赏。平昔百姓中秃发,尚然被他割头请功,况且现在战阵上拿住,那管真假,定然不饶的。这些剃头的假奴贼,自知左右是死,索性靠着贼势,还有挨过日子之理,所以一般行凶出力。那些真贼,只等假贼挡过头阵,自己都尾其后而去,所以官军每堕其计,杀其贼少,而杀假贼多。这正是:
虏阵不喧哗,纷纷正带斜。笳声飞蛱蝶,鱼贯走长蛇。扇散全无影,刀来一片花。更兼真伪混,驾祸扰中华。徐氏和一群百姓,都被奴贼擒了,好似瓮中之鳖,釜中之鱼,没处躲闪,只得随顺,以图苟活。
却说奴贼把这擒来百姓,约有四五十人,监作一房。天有数定,事有凑巧,谁知徐氏妻同韩氏共宿一房,正与徐氏子房相连,止隔芦苇壁一层。徐氏妻胸中自想,日期已近,嘤嘤的痛哭。徐氏子当夜静时候,听得妇人哭声,各人侧耳听着。徐氏妻道:“韩娘子,我某氏,嫁与徐某两年,因被奴贼掳来,强逼我为压寨夫人,我曾巧言谎他,道妾与夫同逃难,诀别之时妾誓死节。妾夫曰:‘妇人女子,杨花水性,独我死后,念着恩爱二字,向灵魂一致祭,半月之后,任汝心意。’妾夫昨已被杀,当念有大孝在身,迫妾成就,亦为不祥。寨主见信,容我半月成亲。妾念一马不驾两鞍,好女不嫁二夫,妾愿生为徐门人,死为徐门鬼。妾初意不即死,亦为宽数日之生,访吾夫音信。
今妾算来已十日矣,音信已不可得,且已离吾乡井,再过五日,定属他乡异域,难免奴手,纵如昭君墓,青草生冢,竟亦何补?不如早死为幸。”韩氏亦曰:“妾蒙娘子全躯不辱,生死相从,妾之幸也。”说罢,两个又哭。徐氏子听得是他妻子声音,肝肠碎裂。同被掳人也闻得他的说话,个个因他感动,都攘手道:“听他苦情,透他走罢。”徐氏子见众人奋臂,泣对众人曰:“此荆妻也。”众道:“乘此月夜,我们路熟,夷人生疏,不如同走了罢。”徐氏子曰:“诚如此,感且不朽。”徐氏子在隔壁呼声妻姓名,徐氏妻认得丈夫声音,道:“人耶?鬼耶?”徐氏道:“我,人也。今亦被掳。这壁我推开,和你走休。”那芦苇壁,被他轻轻推开,徐氏妻同韩氏走过丈夫房来,含泪不言。这干人都要避脱,只恐关防得紧,不晓得奴贼入寇时扎营甚紧,今逃回,那里要人顺他,这些人,降也好,走也好,殊无关防,被那起人推开门,悄悄走出,一轮明月照着这起人走。正是:
天欲全节赐女还,娟娟明月照团圆。奴儿为遁片心冷,贪着途次一夜眠。
及奴儿知,则已走远,且不识徐、韩二女之亦走也。传令勿追而止。
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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