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结局

    日出之前最冷，日落之时最疼。

    从我初中时第一次走进历史学的课堂，老师就讲，学历史不要掺杂任何你个人的情绪，也不要对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有什么悔恨同情，更不要想着如果怎样怎样就会改变结局。历史，换个方式讲就是时间，没有人可以改变时间，历史需要人永恒的敬畏。

    然而，我们在这里讲述大明的日落故事，讲着讲着我就不由自主地对这些碎片一般的往事产生了难以名状的感情，对于整个晚明时代，倾入了多到自己都觉得离谱的情绪，从万历，到泰昌，天启，崇祯，袁崇焕甚至魏忠贤，这一年以来，他们像熟人一样伴在我的身边。有一次我看到有读者说，作者一定是个明粉，这样的评价让我很是愧疚，因为历史是不应该出现黑什么粉什么的，但是写到现在，我必须承认，这一个时代一路的起伏跌宕，一直到最后完整的薄暮西山，日落梦醒，我彻彻底底地为大明王朝的点滴悲壮动情了。很想问问有没有那么一个时代，会让你心疼……对于明亡，有很多说法，比如明亡于神宗，明亡于党争，明亡于流寇，明亡于灾荒……实际上呢，每一个事件发生，都是有来源于各方面的原因，我们不能无端地断定，是哪一个原因导致了最后的结果，它一定是个长期积累的过程。所以当朱由检最后气急败坏而百思不得其解地喊出“朕非亡国之君，事事乃亡国之象”之时，倒也不能说文过饰非，因为他确实冤得厉害，这位十七岁就登临九五的年轻人，拨乱反正、励精图治，在工作态度上再现了太祖朱元璋当年风范，日日焦劳、寝食难安，比起他万历爷爷几十年如一日的怠政，我们的崇祯宝宝简直是业界良心！然而朱家的天下却恰恰是在他的手上断送了，他背着亡国之君的重担，最后殉国的遗体用门板潦草地抬进一位妃子的陵墓掩埋。下葬当日，只有一位被俘的皇子和两位亲王在场送行，朝中遗臣没有一位前往扶柩，其悲凉冷清实为罕见。直到今天，我们去十三陵所看到的，依然是其他恢宏庄严的陵墓（以万历的定陵为最）间，崇祯的思陵异常简陋而荒凉地蜷曲着，像是呼应着他执政生涯的凄惨，在曲曲折折的十三陵中十分耐人寻味。

    《战争与和平》中有这样一句话：君王是历史的奴隶。在专制集权达到顶峰的时代甚至凸显得更厉害，我们看了一路关于明亡清兴的故事，应该会体会得很深刻了吧没有人能和时间作对。每个人看似都在按自己的意愿生活，但是每个人其实都是历史舞台剧上被摆弄的傀儡，冥冥中受着既定进程的指挥在走，你所认为的翻江倒海、改天换日，在整个史事大背景下不过是往左拐一点、往右倾一下的动作，无碍大局。而作为明末，所谓“事事乃亡国之象”也不是一朝一夕完成的，那是从嘉靖开始的几代人不懈的努力，才把朱家这把沉甸甸的百年龙椅推到悬崖边上。临近王朝末日，这龙椅的重心已经悬在半空外，挨一下都会毫无悬念地翻下万丈深渊而此时坐上去的，恰恰就是崇祯。

    然而，他自己是不知道自己屁股底下是啥的。亡国嘛，从小我们就听这样的故事，夏桀、商纣、周幽，不是暴虐就是好色。而朱由检这样一个拒黄赌毒温良恭俭的“四有”青年，怎么会摊上这样悲曲的恶名呢？的确，所有人，包括他的敌人都承认，崇祯不该是亡国之君。但承认归承认，现实归现实，无论这个勤俭的君王怎样委屈邪火，现实都是残忍的他是逃不过的，历史的奴隶。不知道这位年轻人怒气冲冲地骂大臣们不是玩意的时候，有没有在心里悄悄问候一下他那始作俑者的兄长父祖呢？毕竟这笔恶心不死人的烂摊子遗产，着实是他的祖辈荫蔽的绵长“福泽”。当然，也不少人说过，崇祯其实是掩盖在勤勉之下的无能，他多疑、武断、刚愎自用，然而纵使他缺点再多，最多可以说他只是位“守成”之君，轮不到亡国。同等条件下我们看看清王朝的乾隆皇帝，乾隆的缺点要是数一数绝对不比崇祯少，这货开始好大喜功、闭关锁国，负面影响难以估测，但是他却拥有了“康乾盛世”的赞誉，崇祯则背上了末代君主的包袱。原因很简单，乾隆的爷爷是康熙，崇祯的爷爷是万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总不能骂祖宗吧。小朱到死都不肯南迁，最大的顾虑不就是他八辈先人的陵寝还坨在北京城郊吗？他爷爷用这个帝国的根基修了几十年的豪华版坟墓啊！

    曾经有一位师兄跟我说，遇到问题，“尽人事、听天命”就好。刚刚听这句话的时候我就笑，因为这话听起来非常被动，如今看来，人事尽到何等地步似乎都免不了听天命啊！崇祯的最后，改朝换代的压力如雷霆万钧势不可挡，我们不必在今天叹息什么如果怎样怎样就好了，一切都是偶然中的必然，如果只能是如果。来者可见，往不可追。

    还是那句话，历史不适合后悔，更容不下眼泪。

    无论当午明辉怎样耀亮，日落黄昏也终将到来。大明，大明！一个硬气铮铮的王朝起承转合了近三个百年后，还是在无数内忧外患中跌宕到了最后的一抹夕阳红。

    这里再也唤不起洪武治盛，唤不起永乐的繁荣；唤不起天子守国门的传奇旧梦，也唤不起了君王死社稷的北京紫禁城。

    人常说日出之前最冷，是不是日落的时候就最疼呢。

    大概，是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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