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是个伪戏迷。说她是伪戏迷,是因为她一直号称自己爱看戏,却时常指鹿为马,乱点鸳鸯,基本没有一出戏能按照原有的故事不走样地说完,且不说不认“角儿”了。为此她可没少被我父亲笑话。可她依然爱看,让她去讲,很快就会关公战秦琼……我跟着母亲听过不少的戏,但绝不是戏迷,连伪也算不上,张冠李戴的事绝不比我母亲更少。京剧只喜欢《锁麟囊》,喜欢它也是因为它的那种“腔调”;喜欢上昆曲是近来的事,而作为河北人,河北梆子却一直不喜欢。不过,黄梅戏却是喜欢的,喜欢的,多也是其中的腔调。
在我的少年时代,当农村小社员的时候,娶织女那样的女人做自己的老婆是一个隐秘的秘密,我不知道,当时有多少孩子和我一样怀揣这样的秘密,现在想来应当不是少数。我的小社员当到八岁,可秘密还长,而且越来越枝繁叶茂,直到……
多年之后,许多年之后,当我长大成人,当我重新审视和思辨当年在我心灵埋下爱和美好种子的这一戏曲这一故事的时候,却发现,审视和思辨在动摇这一故事的支点。
苏珊·桑塔格在她的《反对阐释》中说,“现代风格的阐释却是在‘挖掘’,而一旦挖掘,就是在破坏,它在文本‘后面’挖掘,以发现作为真实文本的‘潜文本’”——我承认,我的审视、思辨确属一种“现代风格的”阐释,属于她所反对的那种过度阐释,我在挖掘这一真实文本后面的“潜文本”——在我看来,牛郎织女,应当是一些旧时失意男人、乡村文人的诗意想象,带有一种集体意淫的性质,甚至,它还有些阿Q气:别看我现在一无所有,别看你们达官贵人地主老财妻妾成群,有朝一日,哼,有朝一日,老子给你娶一个仙女下来看看!比你们的妻妾都漂亮,都能干……能像阿Q那样想到要和吴妈睡觉、搬秀才娘子的宁式床的还是少数,且不易出口,还有被打和杀头的危险,当然是要不得的,所以想象,想象现在的“光棍”会有织女看上便成了最优级的精神胜利法。在这则故事中,它忽略了两人之间的文化差异,当然,故事也不得不做些辩解,牛郎能拿得出的也就是一个可能的纯朴善良,织女的爱就爱在这一点儿,她的爱甚至有种奖励的、舍生取义的性质……我也承认,我的这一猜度有着破坏性,不只是对文本。我的猜度当中有着小小的恶毒。可建立在生活的逻辑上,建立在一种对所有的个人都理解和都有利的基础上,我觉得,牛郎们似乎应当拿出更多的、更有说明力的能力来和织女“相配”才好,他们应当对自我的素质和能力进行提升,而不是要别人下,要别人屈就。我想谁也没有权力安排像李清照这样的女性和一个不识字的男人一起生活,即使他有着种种美德。我们应当重视之间沟通交流的有无和可持续性,即所谓的“共同语言”。基于这样的想法有了这个小说。当然,在这则小说中,我还有其他的要说,譬如某个特定时代对人欲望的控制和压抑,譬如……同时,我也承认,在小说中我的表达有了变异,甚至是歧意和修正。
苏珊·桑塔格之所以反对阐释,是她觉得,“就一种业已陷入以丧失活力和感觉力为代价的、智力过度膨胀的古老困境中的文化而言,阐释是智力对艺术的报复。不惟如此。阐释还是智力对世界的报复。”“去阐释,就是去使世界贫瘠,使世界枯竭。”——我觉得,文学,部分的功能可以是另建一个影子世界,它和我们当下的、平面的世界相互映照,相互补充,同时,它也越来越需要智慧和智力——当然,这必须以不“使世界贫瘠,使世界枯竭”为前提,甚至应当是一种丰富。是的,某些阐释和判断,强有力的阐释和判断在使我们的世界变成一大堆定语和名词,变成概念,这一倾向的确应当警醒。
她的话,于我是一种警示,虽然我坚定地要写我的“智慧之书”(在一次给章德宁先生的短信中,我向她承认,我对自己所有故事性强的小说都小有轻视。我和她说,相对自己这样的小说,我更喜欢《告密者札记》、《失败之书》和《夏冈的发明》那样的类型。她对我提出了相应警告,我想,她的看法大约和桑塔格的类似)。在这篇小说中,我努力地将自己的想法和阐释包藏起来,让它变成故事,让它,充盈起生活的、原生的汁液——但愿,它没有使世界贫瘠,使世界枯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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