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6点,一艘船从海南省三亚市的榆林军港出发,驶向东南方向180海里外的西沙群岛。
船上载着我们。
船静悄悄地离开码头。没有鸣笛。没有军乐队。没有追逐的海鸥。甚至没有歪扣着水兵帽在甲板上跑来跑去的笑嘻嘻的水手。锚链湿漉漉地从海水中攀援上来,缠绕在锚坞上,船无声无息地往码头的另一边滑过去,在最初的一瞬间,让人以为那不是起航,而是一次意外的滑缆事故。
这是一艘中型运输船,隶属中国海军南海舰队,编号南运532,满载2700吨,船长是一位身材魁梧的山东籍中校,姓严。这样的船只驶离军港是件很平常的事。
我们在榆林港海军基地等待这艘船十天了。等待这艘船的还有80名刚入伍的海军士兵、一些粮食、蔬菜和淡水。士兵、粮食、蔬菜和淡水是去充实中南西沙水警区的,他们和它们等待出海的时间比我们更长,据说已经等待了二十多天了。在此期间,所有通往中南西沙的航线都因为海上恶劣的天气而中断了。曾经有一架军方的飞机因为负有重要使命急不可耐想要飞跃南海碧涛,在永兴岛上降落,但试了几次都没能飞起来。海军榆林基地的军官向我们解释说,在这个季节里,南海无风浪三尺,现在海上风在8级左右,浪涌高于5米,出海很不安全。我们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我们想,什么是不安全呢?是晕船吗?是翻船吗?我们倒是听了不少关于晕船的故事,说谁谁谁晕得死去活来,谁谁谁晕得要跳海,谁谁谁晕得受不了,让人用绳子把自己捆在床上,当事人有名有姓,都是一些恐怖的故事。我们对此多少有点不屑一顾。不就是晕船吗?它还能怎样?还能真的把人晕死不成?还能真的让人跳进海里去不成?听完故事我们就笑。我们笑过以后就去亚龙湾海滨浴场游泳。那一天风和日丽,无论是海滨浴场还是我们的心情都可以用“美丽”这个字眼来形容,那使我们的体验怎么也不能进入到不安全的概念之中去。
有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擅长孤旅的雨燕是否有过等待飞跃的日子?
我们,四女三男,除了我,其他六个人全是军人。
船上载着的乘客基本上也都是军人。
船摆正了位置,是有目标向一个方向驶去的样子了。我们知道等待中的航程开始了。在漫长的等待之后,最初的喜悦使所有的人都像个孩子,或者是一群鸟儿,人们在船头船尾的甲板上跑来跑去,向认识的景色和不认识的擦舷而过的船只呼喊,摆出各种各样的姿势来拍照。
电视台的人在往海里丢垃圾。他们是去永兴岛拍元旦升旗仪式的。他们也等待了好些日子了,一二十号人,穿着不合身的海军迷彩服,走南闯北的样子,有点不耐烦。
码头边的海面上也漂浮着一些垃圾。
它们当然不全是电视台的人丢的。
两天之前,我们从这个军港的另一个码头出发去停泊在海湾中的南运506号船,在那个码头边看见一条鲨鱼的尸体。它是一条还很年轻的小鲨鱼。它和一些人类丢弃的垃圾漂浮在一起。没有任何生命的气息。我不明白鲨鱼怎么会漂到港口里来的,并且和人类丢弃的垃圾混在一起,我觉得这完全不可思议,哪怕是小鲨鱼,哪怕是尸体。
船平稳地驶出港湾,平稳得完全不像一次旅程。
船行向西南。
军方骄傲地告诉我们说,榆林军港是世界上最好的天然军港,其自然条件超过珍珠港。军方是在一次酒宴上说这个话的。我对军方这样的比较表示疑惑。我觉得这样比没道理,这样比至少是不清醒的。珍珠港是一段畸形的历史,有一段优秀和散漫、卓越和苍白、强大和轻屑、自豪和耻辱并颈而生的历史,美国海军在太平洋战争中咬牙切齿地想要洗刷掉这个耻辱,他们的混编舰队、舰载机群和海军陆战队整个战争的后期都在刻骨铭心地从事着这一雪耻的行动,他们也许创造了一种历史,但他们并没有改变它。历史是铸成之鼎,它在拂去渐凉的炉灰之后从来就没有改变过,第七舰队永远的梦魇就是一个证明。
落日时分。
也许是因为没有障碍,太阳在一览无余的大海上跌落得非常迅速。红霞如浸,满眼融金,在离开了呆板的陆地的大海上,人就如同向落日中翩然飞去似的。那种诱惑是强烈的。有了这样的诱惑,即便良港如家,驰离恐怕也是身不由己的事情了。
有两只轻舟从我们的船旁擦过,船尾在铺满碎金的海面上犁出一道黑色的浪迹,久久不散,有点像大海的伤痕。
大海其实是有伤痕的,它把伤痕变成了涟漪、波澜、浪涛和潮汐,只是我们从来不曾知道这一点,或者知道了不去承认这一点罢了。
南运532号从港口的信号台旁绕过,驶进深海。船开始有了摇晃。在三四层甲板上看风景、抒情、拍照和吹凉的人们纷纷回到自己的船舱里。有关晕船的恐怖故事大约是必修课,在出海之前被广为宣传和讲解,大多数人对此都心怀警惕;同时,所有的人都被告知将有20个小时左右的海上旅程,即便再没有经验的人也知道,在风大浪急的季节里出海,这样的旅程肯定不会像散步那么轻松。
我们可以对自己说我们来自大海,大海是我们人类最早的家园。但是我们只能在一篇怀念远古的散文里或者是一部科普教育专题片里才可以那么抒情地说。大海早已不是人类的家园了,生活在大海里的生命是坚守着的生命,它们生生死死都在大海里,从来没有背弃过大海,它们才是大海的主人。即便大海曾经是人类的家,我们离开这个家的时间也太长了,我们又怎么能够肯定大海会欢迎我们回去呢?
夕阳飞快地朝海中坠落着。晚霞支离破碎地很快散去。铁了心要归去的暮日在最后的一瞬几乎是被一个浪头卷入了海中。半个小时之后,陆地已经从我们的视线之中彻底地消失了。我们在一片汪洋之中。
船一进入深海就开始大幅度地颠簸起来,是那种没有任何援助的颠簸。2700吨的南运532号就像一片树叶,在风浪中剧烈地起伏着,让人唯一信赖的是它忠实转动着的轮机的轰鸣声。同行的海军作家老郭在轰轰隆隆的轮机声中给我们讲海军编队出访国外的故事。老郭不动声色地告诉我们,一艘大型导弹驱逐舰在经过海上颠簸之后连甲板都翘了起来。老郭笑眯眯地,他在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像一个真正的海军。
晕船来得非常快。
我在起航一个小时之后开始感到不适。我过去没有晕车晕船的毛病。我曾双脚无法挪动地站立在一辆货车上连续颠簸了两天两夜。我也有过乘船出海的经历。现在我发现那些经历一点也靠不住。我感到一种失重后的眩晕感。
所有的人都回到船舱里来了。船上开始出现混乱。到处都是呕吐的声音、呻吟的声音、哭喊的声音、叫嚷着拿容器的声音。不断有人扶着墙壁摇摇晃晃地从船舱里冲出来爬到船舷边去呕吐。一个怀里抱着孩子去永兴岛探望戍守海岛丈夫的女人脸色惊惶地靠在过道的一角,一只手撑着头,僵硬着不肯离去。女人怀里的那个孩子快乐地咯咯笑着,伸出小手去抓女人的头发。
我们这个小团体是最先遭到晕船袭击的。四个陆军的女兵,两个吐得昏天黑地,死去活来,若不是动弹不了,十回海也跳了;另一个小时候老在海里晃悠,有经验,一上船就吃了药倒头闷睡,且是死心塌地决不醒来的样子。我们三个男人手忙脚乱地围着两个惨不忍睹的重伤号转,先还踏云踩雾地努力忍着,后来忍不住了,我和其中一位先撤下来,到一边坐着大喘气,只剩了海军老郭在那里笑眯眯不紧不慢地转悠着找桶拿纸,让我彻底地相信了他这个海军是个真海军。
还有一个女兵坐在船舱的一隅。
那个女兵在晕船的混乱一开始的时候就坐在那里,坐在床上。她把自己安置妥当了,背靠在舱壁上,自己握着自己的手,脸色苍白而平静。她自己握着自己的手,好像那样就可以没事了似的。在我们所有的人冲来冲去大声叫喊的时候,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似乎是不存在于我们的混乱之中。有一段时间她被我们忽略了。她个子娇小,在大多数时候习惯于用眼睛而不是用嘴说话。这是她与我们的区别。这样我们就不容易发现她。何况她已经不声不响地把自己安顿好了。何况我们所有人的妥协都比她来得更快。
我来回跑了几次,把盆里或桶里的呕吐物端到船舱外边去倒掉。我摇摇晃晃地在过道里走着,不断撞在什么东西上面。有好几次我找不到属于我们的那两个船舱,闯进别人的领地里去了,因此我就比我的同行们知道更多有关南运532号这个世界里正在发生着的悲惨故事。
船颠簸得越来越厉害了。它被风浪裹挟着抛起又落下。很多时候它是在向两边剧烈地倾斜着,好像那里有什么东西在拼命地拉扯着它,硬要把它拉进万丈深渊似的,它行驶得非常困难。浪涛一个接着一个打来,在船头和船舷边跌得粉碎,身首四溅的海水雨雾一般的飘飞着,海水在过道里到处流淌,卫生间和贮藏室里积满了水,南运532号就像一个满身大汗的孤行者,在大海上独自漂泊。
夜色最初是暧昧的。天空是灰蒙蒙的,一片混沌,日月星辰消失之后,那里分明再没有什么,却又虚张声势地掩饰着。海却黑得鲜明,黑得富有生命力,让人怀疑海天是被阴阳颠倒了,我们先前对这个世界的认识是一个错误。
有声的是浪,无声的是风。
重的是海,轻的是天。
我的不适感越来越厉害。头重脚轻。眩晕。心动过速。喉咙发紧。我想吐。有一阵我大汗淋漓。我坐在那里,我坐在床沿上,脑子里一片空白。我知道躺下来就会好得多。但我不。我不想倒下。我对这样的妥协感到沮丧。我对自己说,别吐。
她仍然坐在那里,那个安静的女兵。她把膝头并拢,蜷曲在怀里,用手链着,这样她就仍然是自己握着自己。她在很长时间里几乎没有改变坐在那里的姿势。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和她把自己已经链住了有关。船晃荡得很厉害,有时候浪涛会把整个船给抛起来。每当这种时候她就努力控制住,紧紧地贴在角落里。船上的叫喊声在稀落。这无疑是一场灾难。受难者中,一部分人已经精疲力竭,另一部分人则在对抗,但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他们都需要耐力。而她没有对抗。她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她在深深地呼吸。她的脸色非常的白,白得就像一缕摸不着的灵魂。她的镇定让人吃惊。但是现在我已经知道她怎么能够那么安静地坐在那里。一缕灵魂,她可以存在于任何地方。
我对她说,躺下吧,躺下会好受一些。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她居然在微笑。
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大海不属于人类,我是说“属于”,否则我们就不会有那么多的难受了。人类在大海里只不过是一类寄生物,或者寄存物。人类总是轻率地认为这世上的一切都是属于自己的。在蒙昧时代,人类是靠着性情这么想,在科学时代,人类是靠着技术这么想。这是人类的可爱,也是人类的可笑。
如果我们多一点尊重,比如说,如果我们在这个颠簸的海上之夜能看到万顷波涛之下那些安静睡眠着的生命,那些鱼儿、海兽、海贝、海螺、海星、海胆、海葵、海藻、微生物,那些我们知道和不知道的生命,我们就会对“属于”这个词有全新的解释,比如说,我们就会说“我们属于这个世界”。
天彻底的黑了。是真正的黑。
我在舷栏边。
有好几个男人趴在舷栏上没死没活地吐着,并且痛苦地呻吟。
船上到处都是呕吐物。
现在已经看不见黑暗之中的大海了,但是却能看见被船挤撞开的浪涛,它们从船舷的两旁伸展开去,白绒隐约,像船的两只翅膀。
南运532号以每小时十节的速度艰难地行驶着。它在摇晃着飞翔。
不是迅速地飞翔,而是大幅度摇晃着缓慢地飞翔。
在黑暗中,摇晃给人一种不安定的感觉。你不知道摇晃是从何而来的。你不知道命运在谁的手中,主宰在谁的手中。你会对自己失去信赖和控制。你会对身外那个世界的神秘感到恐惧。你会觉得黑暗不是唯一的颜色。它甚至不是黑暗的颜色。
但是会有飞翔。我相信有。即便是在万里无垠的大海上,即便是在长夜漫漫的黑暗中,此刻也一定会有不放弃的鸟儿在顽强地飞翔着,也许它们中间的某一只此刻正从我的头顶上无声地飞过。
那女兵直到最后时刻仍然不肯吃药。她很难受,这一点我已经看出来了。我也很难受。虚脱。无力。有幻觉。不能动。一动就想吐。汗仍然在出,只是没有那么多了,稠稠的,感觉像是血。我对那个女兵说“你得躺下”。她就乖乖地躺下了。我说“你得吃药”。她就真的把药吃了。她吃过药之后轻轻地说:“我有点难受,我想吐。”我不知道她怎么可以坚持那么久。那是不可思议的。那太残酷。我说“你吐吧,吐了就会好受一些”,她真的就吐了。她把刚刚吃进去的药全都吐了出来。她像一只受了伤但决不惊恐的鸟儿,吐完之后小声地说“我得吃药”,她就又吃药,然后又开始吐。
这是我见过的最安静的呕吐。
那个女兵,她差不多是无声无息的。她吐得很厉害。在一开始的那20分钟时间里,她连续吐了四次,以后每隔半小时左右会再吐一次。她吐的时候什么响动也没有,好像她是认定她的呕吐与这个世界没有关系似的。没有人能从她身上看出呕吐带来的痛苦。但我知道那是痛苦的。每一次吐完之后,她都会闭上眼睛,轻轻地说一句:“好了。”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还带着微笑。我不知道她说“好了”是什么意思。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说“好了”。我真的有点不明白。我猜她是在安慰别人。而且,她在与自己沟通。她是那么的勇敢和从容。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勇敢和从容的女兵。
一扇贮藏柜的门随着船的摇晃而不断地碰撞着,“哐哐”作响,在整个航行的过程中始终没有停下来过。我去试过让它平静下来,但一点用也没有。我觉得那是对的,我们不能阻止什么。
我们的身下不断传来更为剧烈的声响和震荡。那是有什么东西在用力撞击着船体。我猜那是海浪干的。在这里不会有人这么干。但我觉得这样很好。孤独之旅中的船能靠着这种方式来与大海作交流。
下半夜两三点钟的时候,有一个人摇晃着进了我们的船舱。是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我问他找谁。他没说话,又摇晃着出去了。后来才知道他是中科院的一位科学工作者,姓刘,去西沙拍科教片的。我想,看来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躺在床上,至少还有人在这个时候满船逛游着。我想我也应该出去逛逛。
一个人差一点在过道中撞倒了我。那个人醉了酒似的扑向船边。我吓了一跳。扑过去抱他。我在那一瞬间愤怒得想揍他。那个人一下子就瘫挂在舷栏边,扬脖张嘴吐出一口胃里的东西,溅出来似的。我有点发呆。我愣了一会儿,然后走开。
一百次呕吐都被我压下去了,大口大口的酸水翻江倒海似的往上涌,汗却彻底地没了。
船上有一只猫,看不见影子,老在叫。几个去海岛上看驻守在那里的大兵父亲的孩子却安安静静的一声不吭,早睡着了。
那80个去海岛的新兵却大都没睡。他们住在底舱。八个人一间舱位。他们的情况有点糟糕。他们全都来自内地,差不多全都是头一回见到大海。他们全都晕船了,没有一个幸免。有一个姓郭的安徽籍小兵,他一直爬在二楼过道的一个大桶上,抱着脏兮兮的桶不松手。我问他怎么不回到舱里去。他摇摇头。我说你得回到舱里去,你得躺在床上,你躺到床上就好了,你这样会更难受。他又摇摇头,眼里满是泪水。他的一个同伴踉跄着从我们身边跑过去,冲进厕所。海浪把船整个儿抛起来又摔下去,船砸在海面上轰隆一响。我走开了。我想他们是海军士兵,我帮不了他们。
我在三楼指挥台的过道外面碰见了船长老严,他刚从指挥台出来,外套敞着没扣,大概是才去查了岗。我问他是什么东西撞得船底响。他说是密封门和锚链。我对他给的这个答案有点遗憾。我想我的感觉怎么会有问题?我说是不是海浪?他说海浪当然是海浪,但海浪不是真撞,海浪若是真撞非得把船撞散了架不可。我想了想他的话。这回我有点满意了。我觉得他的话有道理。
夜很黑,什么也看不见,至少看不见飞翔着的鸟儿。
6点钟,晨光熹微。
船上在这个时候显得出奇的安静,好像昨天闹出天大动静来的那些人这时全撤走了似的,此刻在汪洋大海上漂浮着的南运532号只是一只空船。
6点40分左右,船左侧一方的海平线上出现了霞光,暖暖的一抹,先是慵懒和犹疑的,待到迟暮全部消失之后,就是明媚的矜持了。
6点58分,太阳升起来了。
那个女兵要到船舱外去看日出。我劝她别去,一动又得吐。她不干。坚持要去。她说要不就白来了。我扶她到了外面。
船舷旁仍有溅开的水花,雨水一般地往人身上泼。太阳却升起来了。
太阳是以万劫不复的气势升起来的。它从大海深处升起来的时候美丽而圣洁,样子生动极了。它不是我们世俗经历中见过的样子,不是我们在平庸生活和贫乏想象里习惯、希望、要求和规定的样子,不是我们靠着欲望的自信和努力能够抵近的样子,它跃出海面的时候是湿漉漉的。它是那么干净,那么健康,那么快乐活泼,那么朝气蓬勃。它让我们知道什么是这个世界的处子,什么是崭新和崇高,什么是精神和境界,什么是无言和遥望。
太阳升起得非常快。海浪一定是知道了这一点,它朝太阳升起来的那个地方扑过去,并且不断高高地跃起来,试图重新把太阳拖回去,淹没掉。太阳升腾得是那么执著和忘情,它离开大海的时候带起了一大片海水,那些海水沾黏在太阳上,给它下坠的最后劝阻。它们是撕心裂肺的。它们是痛苦万状的。它们真的很痴情。它们也尽了心了。是它们没能做到。太阳还是升起来了。
太阳和大海分离的时候发出“轰轰隆隆”的断裂声。太阳头也不回地往上一跃,天尽头的海水在那一刻血红一片。
那个女兵说:“呀,真好!”她是说日出。她是轻轻地、惊讶地说出这句话的。她肯定是喜欢这种来自旅途中的遭遇的。浪花如雨,被风收了去,又化作更细密的水毛毛洒落下来,落在她的脸上。她倚在水淋淋的舷栏上。她的脸苍白无色。但是她一点也不在乎。她那个样子,就像一个耗尽了精力却不害怕、不绝望、不妥协的女兵。
船是用力在飞翔。在我们的视线范围内,它是唯一的飞翔物。它的两只翅膀不停地扇动着,伸出去很远。现在我们已经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它的两只白色的翅膀了。即便它飞得很艰难、很缓慢,但是在我们目力所及之外的更遥远的地方,已经留下了它飞翔过的痕迹。它是值得我们信赖的。
那个女兵回到船舱之后又开始吐。有一阵我睡着了,不知道,等我知道的时候她连胆汁都吐出来了。她仍然是安静地吐,好像为了看海上日出,她连五脏六腑吐出来都不悔似的。她吐过之后睁着一双美丽的眼睛静静地看着黑暗中的天花板,似乎那里还有一次日出,别人看不见,是要她独自来等待的。我不知道她等待的是什么。我也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我只知道,她那样安静地面对着,那样有耐心,她是真的不悔。
她在继续吐。是真的胆汁。我第一次看到一个人这样无牵无挂地吐着自己的胆汁。她已经精疲力竭了。她吐过之后轻声地说“我不想吐”。又说“嘴里真苦”。我抓住她的手。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我有点不知所措。我说,要是刚才不出去就好了。她笑。
我想,该吐出胆汁来的是我。
我还想,太阳是大海吐出来的一颗胆么?
风浪不减,船以每小时十节的速度航行着,仍向着东南。
我去了前甲板。我想去寻找鸟儿。我想应该有鸟儿。我想哪怕在大海上也一定会有鸟儿。我像一个浪头一样地摔在那里,摔得很疼。不过我没有像浪头一样摔碎。我在寻找鸟儿。我不会摔碎的。
鸟儿仍然没有出现。
没有生命,没有桅影,南运532号孤独地在汪洋大海中航行着。
生命始终以各自的方式航行着。喧哗只是码头的形式。遥相鸣笛也只是生命彼此之间对拥有相同信念表示尊敬的形式。生为独立之命,这是生命弥足珍贵的唯一前提,生命由此而被我们爱惜,成为我们的骄傲,也因此而孤独,注定没有伴侣。
10点钟左右,西南方向的海面上出现了耀眼的波光。波光在海天之间,有一大片,好像是另外生出的一个大海,是大海未曾展现过的另外一种样子。波光里,海水的墨绿色消失了,涌动的海浪也消失了,满眼的流金淌银里,只有一种来自于无极又通往无极的光芒,让人眩晕和感动,让人相信这就是前往天堂的道路。
军队的一个诗人在船的右舷拼命叫我,说他看见岛屿了。我跑过去看。海天之间果然有一线沉沉的黛褐色,但很快我们就看清楚了,那不是岛屿,而是一抹低贴在海面上的乌云。
没有岛屿。除了一望无际的大海,只有我们这艘行驶得有些疲倦了的船。
其实我们已经进入西沙群岛的范围了。我们此刻正航行在七洲洋的海面上。按照航行的时间来算,我们应当在宣德群岛之中了,说不定北礁这个时候已经被我们抛在身后,珊瑚岛和甘泉岛正在我们的右方。但是我们并没有看到任何岛屿的踪影。我们的四周仍然是一片汪洋。
距离是心情造成的,与肉眼无关,心情若苍茫着,触摸到了也是遥远。抵近是艰难的,是需要耐心的,是要给予我们自己和对方以足够的信赖的。抵近不需要眼睛,不需要判断,不需要期待,甚至于不需要承诺,它所需要的只是抵近的行动。而行动着,就有希望抵近了。可惜的是,我们常常在理想的路途上而不是在行动的路途上,于是我们就永远不能够到达。
我们去了驾驶台,我、诗人和海军老郭。诗人和海军老郭是驾驶台的常客,在整个航程中,只要不应付同伴和自己的晕船,再除去睡觉的时间,他们俩基本上都泡在这里,他们差不多已经把这里当成自己在船上的别墅了。
船长老严递给我一支红塔山。我递给他一支柔和七星。老严说:“这是什么烟?没见过。”我说:“日本烟。”老严说:“操。”
老严说:“感觉怎么样,还行吧?”我说:“难受。”老严冲空中啐了一口烟,说:“难受就对了,难受很正常。”我说:“你们怎么样,没事吧?”老严说:“怎么没事?昨晚我吐了两次。”我说:“怎么会呢?你们是海军。”老严猛抽了一口烟说:“海军正晕。”
老严说:“你们来得不是时候,不该这个季节来,你们要来就四五月份来,四五月份南海上一点风浪也没有,海面平静得像一面镜子。”
我没说话。我在脑子里用力想象着平静得像一面镜子似的大海。我还想象着船只是怎样在镜子似的大海上面滑动。比如说现在。比如说我们这艘船。我倒是想象出来了。但是我咧开嘴笑了。我觉得那种平静和滑动的样子确实有点好笑。
海军老郭又在那里讲故事了。海军老郭这回讲的是空军的故事。当然这个空军是和海军有关系的空军,是海军航空兵。不过海军老郭在这方面很固执。他根本就不承认这个空军,虽然这个空军的装备一点也不比其他的空军差。他是我见过的最固执的海军。他也是我见过的最有荣誉感的海军。他认为军队中最伟大的是海军,其他的军兵种不过是陪衬,有没有都无伤大雅,如果真需要缩减军备,那就把它们全撤掉好了,只需要留下海军。海军老郭因此而热情洋溢地写下了许多歌颂海军的著作。
海军老郭这回讲的是有关西沙永兴岛机场的故事。海军老郭说,永兴岛机场刚竣工的时候,中美双方的军队曾在南海上有过一场不为外界所知的较量,在那场较量中,中方的战机编队超低空掠过了美方的航空母舰,美方的战机一气之下,在尚未通航的永兴岛机场做了一个蹬地掠飞动作,以此算做一比一平。海军老郭笑眯眯地讲着这个故事。但是他的意思很明白。海军老郭的意思是,这事是没碰上海军,若是碰上了海军,早一颗飞弹打下来了,还等你蹬什么地。我们都觉得海军老郭这个故事讲得好。我们主要是觉得海军老郭这个故事之外的那层意思讲得好。我们都很兴奋。我们要不是晕着船,早喊“海军万岁”了。
战争有时候像是游戏,由一些童心犹在的男人们乐此不疲地玩着。
接下去的话题是关于南沙的。仍然由在场的军人们慷慨激昂地说着。我是一个老百姓。我说话不管用。但我知道什么是南沙。我知道郑和群岛、尹庆群岛、双子群岛、九章群岛、曾母暗沙。我知道大海龟、玳瑁、龙虾、梅花参、鲣鸟、金鲛、红鱼、凤尾螺、珍珠贝、麻风树、羊角树。我知道北宋古钱、郑和船队、清代瓷器、甘甜的水井。我还知道210亿吨的石油贮藏,正在被别人嗜血一般肆无忌惮地掠夺着。最关键的是我知道它是中国的领土。
海军老郭还讲了一个老海军的故事。这个老海军的名字叫刘喜中,是当年西沙海战中声名赫赫的猎潜艇支队支队长,后来的中南西沙水警区首任司令员。他在退役之前曾流着泪向上级请战。他对上面说,南沙是宝贝,是咱们中国的宝贝,咱们不能让它落在人家手里!打吧,只要让打,我头一个上,就是打死,就是打光一个舰队也打!
我在一边听着。我那个时候有一种强烈的愿意:我想当一名海军。
船长老严的脸色有点阴沉,他把烟头用力摁熄,转过身去看着驾驶台前方的海面,说:“快了。”
我不知道他说什么“快了”,是西沙还是南沙。
12月27日正午12点,南运532号抵达西沙群岛永兴岛。
我们在经过了18个小时的海上航行之后,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船降速缓缓驶进港口的时候,岛上驻军的仪仗队在码头列队而立。那是一群身上和眼睛里没有灰尘的兵,一群新鲜而又充满了朝气的兵,一群可以寄托信赖的兵。海风吹拂着他们的水兵飘带,他们站在那里,挺着胸膛,一个个面若铜铸。
他们是来接那80名新弟兄的。
我回船舱。
船已经不摇晃了,行走起来十分平稳,和在陆地上行走没有什么两样。但谁都知道,它不是陆地。
带兵的军官在过道里威风凛凛地喊:“先让记者和家属孩子下!军人排好队最后下!”
有人蹲在船舷的过道边,抓着栏杆,头埋在臂弯里,死了似的一动不动。
是那80名新士兵中的一个。
我没停下来,走了过去。我知道他晕得厉害,像死过了一次。我猜想他是一个陆地的儿子,是头一回经历大海。我想这没什么关系,他会活过来的,他还会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然后站稳。因为他是一名海军。
我现在还不是海军。
我得回去收拾东西。
我的行程还没结束。
我还得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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