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信仰而安宁:季羡林奔突求学-我做学问的一点经验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才、学、识

    我认为,要想从事科学研究工作,应该在四个方面下功夫:一,理论;二,知识面;三,外语;四,汉语。唐代刘知几主张,治史学要有才、学、识。我现在勉强套用一下,理论属识,知识面属学,外语和汉语属才,我在下面分别谈一谈。

    一、理论

    现在一讲理论,我们往往想到马克思主义。这样想,不能说不正确。但是,必须注意几点。一,马克思主义随时代而发展,决非僵化不变的教条。二,不要把马克思主义说得太神妙,令人望而生畏,对它可以批评,也可以反驳。我个人认为,马克思主义的精髓就是唯物主义和辩证法。唯物主义就是实事求是。把黄的说成是黄的,是唯物主义。把黄的说成是黑的,是唯心主义。事情就是如此简单明了。哲学家们有权力去作深奥的阐述,我辈外行,大可不必。至于辩证法,也可以作如是观。看问题不要孤立,不要僵死,要注意多方面的联系,在事物运动中把握规律,如此而已。我这种幼儿园水平的理解,也许更接近事实真相。

    除了马克思主义以外,古今中外一些所谓唯心主义哲学家的著作,他们的思维方式和推理方式,也要认真学习。我有一个奇怪的想法:百分之百的唯物主义哲学家和百分之百的唯心主义哲学家,都是没有的。这就是和真空一样,绝对的真空在地球上是没有的。中国古话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就是这个意思。因此,所谓唯心主义哲学家也有不少东西值得我们学习的。我们千万不要像过去那样把十分复杂的问题简单化和教条化,把唯心主义的标签一贴,就“奥伏赫变”。

    二、知识面

    要求知识面广,大概没有人反对。因为,不管你探究的范围多么窄狭,多么专门,只有在知识广博的基础上,你的眼光才能放远,你的研究才能深入。这样说已经近于常识,不必再做过多的论证了。我想在这里强调一点,这就是,我们从事人文科学和社会科学研究的人,应该学一点科学技术知识,能够精通一门自然科学,那就更好。今天学术发展的总趋势是,学科界限越来越混同起来,边缘学科和交叉学科越来越多。再像过去那样,死守学科阵地,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已经完全不合时宜了。此外,对西方当前流行的各种学术流派,不管你认为多么离奇荒诞,也必须加以研究,至少也应该了解其轮廓,不能简单地盲从或拒绝。

    三、外语

    外语的重要性,尽人皆知。若再详细论证,恐成蛇足。我在这里只想强调一点:从今天的世界情势来看,外语中最重要的是英语,它已经成为名副其实的世界语。这种语言,我们必须熟练掌握,不但要能读,能译,而且要能听,能说,能写。今天写学术论文,如只用汉语,则不能出国门一步,不能同世界各国的同行交流。如不能听说英语,则无法参加国际学术会议。情况就是如此地咄咄逼人,我们不能不认真严肃地加以考虑。

    四、汉语

    我在这里提出汉语来,也许有人认为是非常异议可怪之论。“我还不能说汉语吗?”“我还不能写汉文吗?”是的,你能说,也能写。然而仔细一观察,我们就不能不承认,我们今天的汉语水平是非常成问题的。每天出版的报章杂志,只要稍一注意,就能发现别字、病句。我现在越来越感到,真要想写一篇准确、鲜明、生动的文章,决非轻而易举。要能做到这一步,还必须认真下点功夫。我甚至想到,汉语掌握到一定程度,想再前进一步,比学习外语还难。只有承认这一个事实,我们的汉语水平才能提高,别字、病句才能减少。

    我在上面讲了四个方面的要求。其实这些话都属于老生常谈,都平淡无奇。然而真理不往往就寓于平淡无奇之中吗?这同我在上面引鲁迅先生讲的笑话中的“勤捉”一样,看似平淡,实则最切实可行,而且立竿见影。我想到这样平凡的真理,不敢自秘,便写了出来,其意不过如野叟献曝而已。

    我现在想谈一点关于进行科学研究指导方针的想法。六七十年前胡适先生提出来的“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我认为是不刊之论,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方针。古今中外,无论是社会科学,还是自然科学,概莫能外。在那一段教条主义猖獗、形而上学飞扬跋扈的时期内,这个方针曾受到多年连续不断的批判。我当时就百思不得其解。试问哪一个学者能离开假设与求证呢?所谓大胆,就是不为过去的先人之见所限,不为权威所囿,能够放开眼光,敞开胸怀,独具只眼,另辟蹊径,提出自己的假设,甚至胡思乱想,想入非非,亦无不可。如果连这一点胆量都不敢有,那只有循规蹈矩,墨守成法,鼠目寸光,拾人牙慧,个人决不会有创造,学术决不会进步。这一点难道还不明白,还要进行烦琐的论证吗?

    总之,我要说,一要假设,二要大胆,缺一不可。

    但是,在提倡大胆的假设的同时,必须大力提倡小心的求证。一个人的假设,决不会一提出来就完全符合实际情况,有一个随时修改的过程。我们都有这样一个经验:在想到一个假设时,自己往往诧为“神来之笔”,是“天才火花”的闪烁,而狂欢不已。可是这一切都并不是完全可靠的。假设能不能成立,完全依靠求证。求证要小心,要客观,决不允许厌烦,更不允许马虎。要从多层次、多角度上来求证,从而考验自己的假设是否正确,或者正确到什么程度,哪一部分正确,哪一部分又不正确。所有这一切都必须实事求是,容不得丝毫私心杂念,一以证据为准。证据否定掉的,不管当时显得多么神奇,多么动人,都必须毅然毫不吝惜地加以扬弃。部分不正确的,扬弃部分。全部不正确的,扬弃全部。事关学术良心,决不能含糊。可惜到现在还有某一些人,为了维护自己“奇妙”的假设,不惜歪曲证据,剪裁证据。对自己的假设有用的材料,他就用;没有用的、不利的,他就视而不见,或者见而掩盖。这都是“缺德”(史德也)的行为,我期期以为不可。至于剽窃别人的看法或者资料,而不加以说明,那是小偷行为,斯下矣。

    总之,我要说,一要求证,二要小心,缺一不可。

    我刚才讲的“史德”,是借用章学诚的说法。他把“史德”解释成“心术”。我在这里讲的也与“心术”有关,但与章学诚的“心术”又略有所不同,有点引申的意味。我的中心想法是不要骗自己,不要骗读者。做到这一步,是有德,否则就是缺德。写什么东西,自己首先要相信。自己不相信而写出来要读者相信,不是缺德又是什么呢?自己不懂而写出来要读者懂,不是缺德又是什么呢?我这些话决非无中生有,无的放矢。我都有事实根据。我以垂暮之年,写了出来,愿与青年学者们共勉之。

    研究学问的三个境界

    王国维在他著的《人间词话》里说了一段话: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

    尽管王国维同我们在思想上有天渊之别,他之所谓“大学问”“大事业”,也跟我们了解的不完全一样,但是这一段话的基本精神,我们是可以同意的。

    现在我就根据自己一些经验和体会来解释一下王国维的这一段话。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意思是:在秋天里,夜里吹起了西风,碧绿的树木都凋谢了。树叶子一落,一切都显得特别空阔。一个人登上高楼,看到一条漫长的路,一直引到天边,不知道究竟有多么长。王国维引用这几句词,形象地说明了一个人立志做一件事情时的情景。志虽然已经立定,但是前路漫漫,还看不到什么具体的东西。

    说明第二个境界的那几句词引自柳永的《蝶恋花》。王国维只是借用那两句话来说明:在工作进行中,一定要努力奋斗,刻苦钻研,日夜不停,坚持不懈,以致身体瘦削,连衣裳的带子都显得松了。但是,他(她)并不后悔,仍然是勇往直前,不顾自己的憔悴。

    在三个境界中,这可以说是关键。根据我自己的体会,立志做一件事情以后,必须有这样的精神,才能成功。无论是在对自然的斗争中,还是在阶级斗争中,要想找出规律,来进一步推动工作,都是十分艰巨的事情。就拿我们从事教育和科学研究工作的人来说吧,搞自然科学的,既要进行细致深入的实验,又要积累资料。搞社会科学的,必须积累极其丰富的资料,并加以细致地分析和研究。在工作中,会遇到层出不穷的意想不到的困难,我们一定要坚忍不拔,百折不回,决不容许有任何侥幸求成的想法,也不容许徘徊犹豫。只有这样,才能得到最后的成功。

    工作是艰苦的,工作的动力是什么呢?对王国维来说,工作的动力也许只是个人的名山事业。但是,对我们来说,动力应该是建设社会主义社会和共产主义社会。所以,我们今天的工作动力同王国维时代比起来,真有天渊之别了。

    所谓不顾身体的瘦削,只是形象的说法,我们决不能照办。在王国维时代,这样说是可以的。但是到了今天,我们既要刻苦钻研,同时又要锻炼身体。一马万马的关系必须正确处理。

    此外,我们既要自己钻研,同时也要兢兢业业地向老师学习。打一个不太确切的比喻,老师和学生一教一学,就好像是接力赛跑,一棒传一棒,跑下去,最后到达目的地。我们之所以要尊师,就是因为老师在一定意义上是跑前一棒的人。一方面,我们要从他手里接棒;另一方面,我们一定会比他跑得远,这就是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说明第三个境界的词引自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意思是:到处找他(她),也不知道找了几百遍几千遍,只是找不到。猛一回头,那人原来就在灯火不太亮的地方。中国旧小说常见的“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表达的也是这个意思。王国维引用这几句词,来说明获得成功的情形。一个人既然立下大志做一件事情,于是就苦干、实干、巧干。但是什么时候才能成功呢?对于这个问题大可以不必过分考虑。只要努力干下去,而方法又对头,干得火候够了,成功自然就会到你身边来。

    这三个境界,一般地说起来,是与实际情况相符的。就王国维所处的时代来说,他在科学研究方面所获得的成绩是极其辉煌的。他这一番话,完全出自亲自的体会和经验,因此才这样具体而生动。

    到了今天,社会大大地进步了,我们的学习条件大大地改善了,我们的学习动力也完全不一样了。我们都应该立下雄心大志,一定要艰苦奋斗,攀登科学的高峰。

    1959年7月

    抓住一个问题终生不放

    根据我个人的观察,一个学人往往集中一段时间,钻研一个问题,搜集极勤,写作极苦。但是,文章一旦写成,就把注意力转向另外一个题目,已经写成和发表的文章就不再注意,甚至逐渐遗忘了。我自己这个毛病比较少。我往往抓住一个题目,得出了结论,写成了文章;但我并不把它置诸脑后,而是念念不忘。我举几个例子。

    我于1947年写过一篇论文《浮屠与佛》,用汉文和英文发表。但是限于当时的条件,其中包括外国研究水平和资料,文中有几个问题勉强得到解决,自己并不满意,耿耿于怀者垂四十余年,一直到1989年,我得到了新材料,又写了一篇《再谈“浮屠”与“佛”》,解决了那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心中极喜。最令我欣慰的是,原来看似极大胆的假设竟然得到了证实,心中颇沾沾自喜,对自己的研究更增强了信心。觉得自己的“假设”确够“大胆”,而“求证”则极为“小心”。

    第二个例子是关于佛典梵语中-am>o和u的几篇文章。1944年我在德国哥廷根写过一篇论文,谈这个问题,引起了国际上一些学者的注意。有人,比如美国的F.Edgerton,在他的巨著《混合梵文文法》中多次提到这个音变现象。最初坚决反对,提出了许多假说,但又前后矛盾,不能自圆其说,最后,半推半就,被迫承认,却又不干净利落,窘态可掬;因此引起了我对此人的鄙视。回国以后,我连续写了几篇文章,对Edgerton加以反驳,但在我这方面,我始终没有忘记进一步寻找证据,进一步探索。这些情况我在上面的叙述中都已经谈到过。由于资料缺乏,一直到了1990年,上距1944年已经过了四十六年,我才又写了一篇比较重要的论文《新疆古代民族语言中语尾-am>u的现象》。在这里,我用了大量的新资料,证明了我第一篇论文的结论完全正确,无懈可击。

    例子还能举出一些来。但是,我觉得,这两个也就够了。我之所以不厌其烦地谈论这个问题,是因为我看到有一些学者,在某一个时期集中精力研究一个问题,成果一出,立即罢手。我不认为这是正确的做法。学术问题,有时候一时难以下结论,必须锲而不舍,终生以之,才可能得到越来越精确可靠的结论。有时候,甚至全世界都承认其为真理的学说,时过境迁,还有人提出异议。听说,国外已有学者对达尔文的“进化论”提出了不同的看法。我认为,这不是坏事,而是好事,真理的长河是永远流逝不停的。

    搜集资料必须有竭泽而渔的气魄

    对研究人文社会科学的人来说,资料是最重要的。在旧时代,虽有一些类书之类的书籍,可供搜集资料之用,但作用毕竟有限。一些饱学之士主要靠背诵和记忆。后来有了索引(亦称引得),范围也颇小。到了今天,可以把古书输入电脑,这当然方便多了,但是已经输入电脑的书,为数还不太多,以后会逐渐增加的。到了大批的古书都能输入电脑的时候,搜集资料,竭泽而渔,便易如反掌了。那时候的工作重点便由搜集转为解释,工作也不能说是很轻松的。

    我这一生,始终从事人文社会科学的研究工作。我搜集资料始终还是靠老办法、笨办法、死办法。只有一次尝试利用电脑,但可以说是毫无所得,大概是那架电脑出了毛病。因此我只能用老办法,一直到我前几年集中精力写《糖史》时,还是靠自己一页一页地搜寻的办法。关于这一点,我在上面已经谈到过,这里不再重复了。

    不管用什么办法,搜集资料决不能偷懒,决不能偷工减料,形象的说法就是要有竭泽而渔的魄力。在电脑普遍使用之前,真正做到百分之百的竭泽而渔,是根本不可能的。但是,我们至少也必须做到广征博引,巨细不遗,尽可能地把能搜集到的资料都搜集在一起。科学研究工作没有什么捷径,一靠勤奋,二靠个人的天赋,而前者尤为重要。我个人认为,学者的大忌是仅靠手边一点搜集到的资料,就茫然做出重大的结论。我生平有多次经验,或者毋宁说是教训,我对一个问题做出了结论,甚至颇沾沾自喜,认为是不刊之论。然而,多半是出于偶然的机会,又发现了新资料,证明我原来的结论是不全面的,或者甚至是错误的。因此,我时时提醒自己,千万不要重蹈覆辙。

    总之,一句话:搜集资料越多越好。

    如何搜集资料

    进行科学研究,必须搜集资料,这是不易之理。但是,搜集资料并没有什么一定之规。最常见的办法是使用卡片,把自己认为有用的资料抄在上面,然后分门别类,加以排比。可这也不是唯一的办法。陈寅恪先生把有关资料用眉批的办法,今天写上一点,明天写上一点,积之既久,资料多到能够写成一篇了,就从眉批移到纸上,就是一篇完整的文章。比如,他对《高僧传·鸠摩罗什传》的眉批,竟比原文还要多几倍,是一个典型的例子。我自己既很少写卡片,也从来不用眉批,而是用比较大张的纸,把材料写上。有时候随便看书,忽然发现有用的材料,往往顺手拿一些手边能拿到的东西,比如通知、请柬、信封、小纸片之类,把材料写上,再分类保存。我看到别人也有这个情况,向达先生有时就把材料写在香烟盒上。用比较大张的纸有一个好处,能把有关的材料都写在上面,约略等于陈先生的眉批。卡片面积太小,这样做是办不到的。材料抄好以后,要十分认真细心地加以保存,最好分门别类装入纸夹或纸袋。否则,如果一时粗心大意丢上张把小纸片,上面记的可能是最关重要的材料,这样会影响你整篇文章的质量,不得不黾勉从事。至于搜集资料要巨细无遗,要有竭泽而渔的精神,这是不言自喻的。但是,要达到百分之百的完整的程度,那也是做不到的。不过我们千万要警惕,不能随便搜集到一点资料,就动手写长篇论文。这样写成的文章,其结论之不可靠是显而易见的。与此有联系的就是要注意文献目录,只要与你要写的文章有关的论文和专著的目录,你必须清楚。否则,人家已经有了结论,而你还在卖劲地论证,必然贻笑方家,不可不慎。

    我想顺便谈一谈材料有用无用的问题。严格讲起来,天下没有无用的材料,问题是对谁来说,在什么时候说。就是对同一个人,也有个时机问题。大概我们都有这样的经验:只要你脑海里有某一个问题,一切资料,书本上的、考古发掘的、社会调查的等等,都能对你有用。搜集这样的资料也并不困难,有时候资料简直是自己跃入你的眼中。反之,如果你脑海里没有这个问题,则所有这样的资料对你都是无用的。但是,一个人脑海里思考什么问题,什么时候思考什么问题,有时候自己也掌握不了。一个人一生中不知要思考多少问题。当你思考甲问题时,乙问题的资料对你没有用。可是说不定什么时候你会思考起乙问题来。你可能回忆起以前看书时曾碰到过这方面的资料,现在再想去查找,可就“云深不知处”了。这样的经验我一生不知碰到多少次了,想别人也必然相同。

    那么怎么办呢?最好脑海里思考问题,不要单打一,同时要思考几个,而且要念念不忘,永远不让自己的脑子停摆,永远在思考着什么。这样一来,你搜集面就会大得多,漏网之鱼也就少得多。材料当然也就积累得多,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一旦用起来,你就左右逢源了。

    “模糊”“分析”与“综合”

    我在上面的几篇文章中,几次使用了“模糊”“分析”与“综合”这三个词儿。在分析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及其相互关系时,使用这几个词儿是不可避免的。但是,我却并没有给这几个词儿下严格的、比较科学的定义。这样恐怕会引起误解,特别是“模糊”这个词儿更容易让人们理解为“模糊一团”“糊里糊涂”等等。因此,我现在做一点必要的补充,意在简略地界定词儿的含义。详细解释,尚非其时。我在说明时要引征两篇文章:

    一、解兴武《艺术的模糊思维》,见《文艺研究》1991年第2号(简称为文一)

    二、王明居《审美中的模糊思维》,同前(简称为文二)

    先谈“模糊”

    “模糊”绝不是我们常常说的“模模糊糊”“不清不楚”等等,而是有比较严格的科学的定义的。文二说:“现代科学表明,人的神经细胞主要遍布在大脑皮质上,大脑皮质上神经细胞的数目约有150亿之多。它们之间形成了极其复杂的联系网络,彼此沟通,相互影响。每个细胞与其他细胞可产生两千多种联系。”神经细胞既有稳定性,也有不稳定性。“这种不稳定性,正是大脑皮层神经细胞信息传递的根本特点,它是模糊思维的生理机制的产生根源。”(页34ab)

    文一引用李晓明的说法:“模糊性的本质是宇宙普遍联系和连续运动在人类思维活动中的反映。模糊性并非物质的本质属性,也不是人脑主观的产物,而是客体在人类意识的映照下,成为模糊性的栖身寓所,即‘人类认识模糊性产生的客观根源在于主体与客体之间的相互作用’。”(页24a)文一又引李晓明关于模糊与明晰的关系的论述:“一言以蔽之,‘明晰兮模糊所伏,模糊兮明晰所倚’。”(页25a)这里最重要的两点是:一,模糊性的本质是宇宙普遍联系和连续运动在人类思维活动中的反映;二,模糊与明晰的互相依存的辩证关系。这两点我们必须牢牢记住。

    以上的说明虽然是极其简略的,但是从中可以看到“模糊”的科学含义。在分析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使用这个词儿时,我们不能偏离这个含义。

    再谈“分析”

    文二说:“把事物的整体分解为许多部分的方法,叫做分析。一谈到分析,人们往往把它归结为经典分析,认为它是一种追求事物的质量的精确性的条分缕析的科学方法。因此,定性分析、定量分析、因果分析、元过程分析等等,便成为这种分析的主要品类。”(页39b)但是,除了这经典分析以外,还有更科学的模糊分析,它是与模糊思维相联系的。

    我讲西方文化是以分析为基础的,指的是经典分析。这种分析对于认识事物的本质不能说没有用处。它确实帮助我们认识到宇宙自然界、人类社会和人体本身许多本质的东西。但是,这种分析是有限度的,是有极限的。它受到许多限制,比如解剖学,中国过去也有过,但是兴旺发达却是在西方。它帮助我们认识了动物、植物和人体的许多真实现象;但是它有局限,一旦解剖刀割了下去,被割的东西就成了死的东西,活生生的东西消逝了。因此,我们不能说,西方的分析方法是通向真理的唯一或最可靠的道路。

    还有一条综合的道路。

    最后谈“综合”

    文二说:“把事物的各个部分联成一气,使之变为一个统一的整体的方法,叫做综合。它所考察的不仅是事物的某一要素,而且是全部要素。此外,它还要考察各个要素之间的联系,把握一切联系中的总的纽带,从总体上揭示事物的本质及其运动规律。”(页40a)

    文二的说法既简明,又扼要,用不着我再画蛇添足了。

    综合是东方文化的基础。

    现在归纳起来,再说几句。

    从最大的宏观上来看,人类文化无非是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两大体系。其思维基础一是综合,一是分析。综合者从整体着眼,着重事物间的普遍联系,既见树木,又见森林。分析者注重局部,少见联系,只见树木,不见森林。

    这就是我对东西文化以及综合与分析的理解。

    1991年5月3日

    学外语

    一

    现在全国正弥漫着学外语的风气,学习的主要是英语,而这个选择是完全正确的。因为英语实际上已经成了一种世界语。学会了英语,几乎可以走遍天下,碰不到语言不通的困难。水平差的,有时要辅之以一点手势。那也无伤大雅,语言的作用就在于沟通思想。在一般生活中,思想决不会太复杂的。懂一点外语,即使有点洋泾浜,也无大碍,只要“老内”和“老外”的思想能够沟通,也就行了。

    学外语难不难呢?有什么捷径呢?俗话说:“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所谓“有心人”,我理解,就是有志向去学习又肯动脑筋的人。高卧不起,等天上落下馅儿饼来的人是绝对学不好外语的,别的东西也不会学好的。

    至于“捷径”问题,我想先引欧洲古代大几何学家欧几里得(也许是另一个人,年老昏聩,没有把握)对国王说的话:“几何学里面没有御道!”“御道”,就是皇帝走的道路。学外语也没有捷径,人人平等,都要付出劳动。市场卖的这种学习法、那种学习法,多不可信。什么方法也离不开个人的努力和勤奋。这些话都是老生常谈,但是,说一说决不会有坏处。

    根据我个人经验,学外语学到百分之五六十,甚至七八十,也并不十分难。但是,我们不学则已,要学就要学到百分之九十以上,越高越好。不到这个水平你的外语是没有用的,甚至会出漏子的。我这样说,同上面讲的并不矛盾。上面讲的只是沟通简单的思想,这里讲的却是治学、译书、做重要口译工作。现在市面上出售为数不太少的译本,错误百出,译文离奇。这些都是一些急功近利、水平极低而又懒得连字典都不肯查的译者所为。说句不好听的话,这些都是假冒伪劣的产品,应该归入严打之列的。

    我常有一个比喻:我们这些学习外语的人,好像是一群鲤鱼,在外语的龙门下洑游。有天资肯努力的鲤鱼,经过艰苦的努力,认真钻研,锲而不舍,一不耍花招,二不找捷径,有朝一日风雷动,一跳跳过了龙门,从此变成了一条外语的龙,他就成了外语的主人,外语就为他所用。如果不这样做的话,则在龙门下游来游去,不肯努力,不肯钻研,就是游上一百年,他仍然是一条鲤鱼。如果是一条安分守己的鲤鱼,则还不至于害人。如果不安分守己,则必然堕入假冒伪劣之列,害人又害己。

    做人要老实,学外语也要老实。学外语没有什么万能的窍门。俗语说:“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这就是窍门。

    二

    前不久,我写过一篇《学外语》,限于篇幅,意犹未尽,现在再补充几点。

    学外语与教外语有关,也就是与教学法有关,而据我所知,外语教学法国与国之间是不相同的,仅以中国与德国对比,其悬殊立见。中国是慢吞吞地循序渐进,学了好久,还不让学生自己动手查字典,读原著。而在德国,则正相反。据说19世纪一位大语言学家说过:“学外语有如学游泳,把学生带到游泳池旁,一一推下水去;只要淹不死,游泳就学会了,而淹死的事是绝无仅有的。”我学俄文时,教师只教我念了念字母,教了点名词变化和动词变化,立即让我们读果戈理的《鼻子》,天天拼命查字典,苦不堪言。然而学生的主动性完全调动起来了。一个学期,就念完了《鼻子》和一本教科书。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德国的实践证明,这样做是有成效的。在那场空前的灾难中,当我被戴上种种莫须有的帽子时,有的“革命小将”批判我提倡的这种教学法是法西斯式的方法,使我欲哭无泪,欲笑不能。

    我还想根据我的经验和观察在这里提个醒:那些已经跳过了外语龙门的学者们是否就可以一劳永逸地吃自己的老本呢?我认为,这吃老本的思想是非常危险的。一个简单的事实往往为人们所忽略,世界上万事万物无不在随时变化,语言何独不然!一个外语学者,即使已经十分纯熟地掌握了一门外语,倘若不随时追踪这一门外语的变化,有朝一日,他必然会发现自己已经落伍了,连自己的母语也不例外。一个人在外国待久了,一旦回到故乡,即使自己“乡音未改”,然而故乡的语言,特别是词汇却有了变化,有时你会听不懂了。

    我讲点个人的经验。当我在欧洲呆了将近十一年回国时,途经西贡和香港,从华侨和华人口中听到了“搞”这个字和“伤脑筋”这个词儿,就极使我“伤脑筋”。我出国之前没有听说过。“搞”字是一个极有用的字,有点像英文的do。现在“搞”字已满天飞了。当我在80年代重访德国时,走进了饭馆,按照四五十年前的老习惯,呼服务员为hever ofer,他瞠目以对。原来这种称呼早已被废掉了。

    因此,我就想到,不管你今天外语多么好,不管你是一条多么精明的龙,你必须随时注意语言的变化,否则就会出笑话。中国古人说:“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要时刻记住这句话。我还想建议:今天在大学或中学教外语的老师,最好是每隔五年就出国进修半年,这样才不致为时代抛在后面。

    三

    前不久,我在《夜光杯》上发表了两篇谈学习外语的千字文,谈了点个人的体会,卑之无甚高论,不意竟得了一些反响。有的读者直接写信给我,有的写信给《夜光杯》的编辑。看来非再写一篇不行了。我不可能在一篇短文中答复所有的问题,我现在先对上海胡英琼同志提出的问题说一点个人的意见,这意见带有点普遍意义,所以仍占《夜光杯》的篇幅。

    我在上述两篇千字文中提出的意见,归纳起来,不出以下诸端:第一,要尽快接触原文,不要让语法缠住手脚,语法在接触原文过程中逐步深化。第二,天资与勤奋都需要,而后者占绝大的比重。第三,不要妄想捷径,外语中没有“御道”。

    学习了英语再学第二外语德语,应该说是比较容易的。英语和德语同一语言系属,语法前者表面上简单,熟练掌握颇难;后者变化复杂,特别是名词的阴、阳、中三性,记得极为麻烦,连本国人都头痛。背单词时,要连同词性der、die、das一起背,不能像英文那样只背单词。发音则英文极难,英文字典必须使用国际音标。德文则一字一音,用不着国际音标。

    学习方法仍然是我讲的那一套:尽快接触原文,不惮勤查字典,懒人是学不好任何外语的,连本国语也不会学好。胡英琼同志的具体情况和具体要求,我完全不清楚。信中只谈到德文科技资料,大概胡同志目前是想集中精力攻克这个难关。

    我想斗胆提出一个“无师自通”的办法,供胡同志和其他读者参考。你只需要找一位通德语的人,用上两三个小时,把字母读音学好。从此你就可以丢掉老师这个拐棍,自己行走了。你找一本有可靠的汉文译文的德文科技图书,伴之以一本浅易的德文语法。先把语法了解个大概的情况,不必太深入,就立即读德文原文,字典反正不能离手,语法也放在手边。一开始必然如堕入五里雾中。读不懂,再读,也许不止一遍两遍。等到你认为对原文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为了验证自己了解的正确程度,只是到了此时,才把那一本可靠的译本拿过来,看看自己了解得究竟如何。就这样一页页读下去,一本原文读完了,再加以努力,你慢慢就能够读没有汉译本的德文原文了。

    科技名词,英德颇有相似之处,记起来并不难,而且一般说来,科技书的语法都极严格而规范,不像文学作品那样不可捉摸。我为什么再三说“可靠的”译本呢?原因极简单,现在不可靠的译本太多太多了。

    1997年3月27日

    哲学的用处

    我曾在很多文章中说到过自己的一个偏见:我最害怕哲学和哲学家,有一千个哲学家,就有一千种哲学,有的哲学家竟沦为修辞学家。我怀疑,这样的哲学究竟有什么用处。

    高明的人士教导说:哲学的用处大着哩,上可以阐释宇宙,下能够指导人生;自然科学的研究成果靠哲学来总结,世界人民前进的道路靠哲学来指明;人文素质用哲学来提高,个人修养用哲学来加深,如此等等,不一而足。这些话都说得很高,也可能很正确。但是,我总觉得有些地方对不上号。我也曾读过西洋哲学史,看过一些中国哲学史。无奈自己禀性庸劣,缺少慧根,读起来总感到有点格格不入。这就好像夏虫不足与语冰,河鳅不足与语海,天资所限,实在是无可奈何。

    今天看《参考消息》,读了一篇《英国大学生缘何喜爱古典哲学》,喜其文简意深,不妨抄上几段,公诸同好。文章说:“尽管现代哲学有着迷人的外表,但是那些深一步研究它的人却往往感到失望。”现在英国大学生报名学习古典哲学的人远远超过现代哲学,原因就在这里。文章接着说:“古代哲学远比现代哲学更符合多数人对哲学的概念。古代哲学家很单纯地认为,哲学就应当在某种方式上帮助人们生活得更好——这个美丽的理想在现代哲学中几乎根本找不到。”作者引用了公元前341年出生的伊壁鸠鲁的话说:“如果不关怀人类的痛苦,无论哪一位哲学家的论点都毫无价值。因为,就像医学不能祛除身体的疾病就没有益处一样,哲学不祛除精神上的痛苦也毫无益处。”在这里,文章的作者指出,这些话恰好反映出准备在大学里学习哲学的学生们的愿望。但可惜的是,多数授课者却没有这种愿望。

    文章作者指出的这种现象,是非常有意义的,是非常具有启发性的。我不知道,这种现象在英国,在其他欧美国家,涵盖面有多大。我也不知道,在中国是否也有同样的现象。这里表现出来的新老哲学家或哲学爱好者对哲学本身要求的矛盾,是颇为值得研究的。我个人的想法是,伊壁鸠鲁属于西方哲学发展的早期,哲学家都比较淳朴,讲出来的道理也比较明白易懂。随着时间的推移,世界变化越来越复杂,人们,特别是哲学家们的分析概念的能力也越来越细致,分析越来越艰深,玄之又玄,众妙无门,最后达到了让平常人望而却步的程度。但因此也就越来越脱离平常人的要求,哲学家们躲入象牙塔中,孤芳自赏。但是物极必反,世界通例。英国年轻学子对哲学的要求,正反映了这个规律。

    我自己对哲学的要求或者期望,有点像英国的大学生。但我绝不敢高攀。我的哲学水平大概只有小学水平,因此才对最早期的西方哲学感兴趣。然而,我并不愧疚,我还是要求哲学要有用处。

    1998年12月23日

    知识结构与智能

    任何人的一生,都是一个学习——广义的学习的过程。区别只在于有的人意识到这一点,有的人没有意识到;有的人主动,有的人被动。而意识到这一点又主动去学习的,其效果往往高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只是被动地去学习的。这个道理其实并不难理解,稍一思考,就豁然了。

    我们现在把青少年时期的学习,划分为幼儿园、小学、中学、大学、研究院等阶段。这只是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办法,为了计算方便、工作方便,不得不尔。每一个阶段,都规定了具体的学习任务、具体的要求。看来阶段与阶段之间的界限,似乎十分分明。事实上决不是这个样子。从宏观上来看,一个人一生的学习,是一个浑然不可分割的整体。哪一个阶段学习完,也不等于整个学习任务完。古人说“学无止境”,就是这个意思。有的人认为,大学一毕业,或者研究院一毕业,就算学到头了,这是一种误解,是对学习很不利的。

    同上面说的这一层意思有密切联系的,是另外一个事实。这就是,从知识结构上来看,它决不可能是一成不变的,而是须要随时变动,随时调节。知识结构在上述几个学习阶段中,都不可能,也不应该一样。世界在千变万化,社会在飞速前进,特别在今天所谓“信息爆炸”的时代,我们的知识结构,必须随时更新,随时调节。一天不更新,一天不调节,就可能被时代潮流抛在后面。我可以借用一句现成的话来表达这个看法:稍纵即逝。

    就拿研究学问来说吧。一个人一生不可能只研究一个题目,探讨一个问题。学者们都往往要研究一个以上的题目。而且研究什么题目,往往很难预先制定计划,由一个题目想到另一个题目,其中难免有些偶然性。古今中外许多大学者都可以作证。从他们的著作中就能够看出这种情况。我们自己的经验,也能证明同一个事实。研究一个题目,只要深入下去,就会发现,自己的知识结构有不足之处。如果换一个题目,另起炉灶,那情况就更严重,非调节自己的知识结构不行。这种调节往往是螺旋式地上升的。开头时,所知甚少;但是随着研究工作的深入,随着调节的加多、加速,知识也越来越多,知识结构也调节得越来越能适应研究工作的要求。这反过来又能促进研究工作的深入和提高。如此循环往复,宛如芝麻开花节节高,以至无穷。

    在这里,我不妨举几个我自己的研究工作来作例子。我是搞语言研究工作的,研究过古代印度语言——吠陀语、史诗梵语和古典梵语,后来把兴趣集中到佛教语言——巴利语和佛教混合梵语上,又扩大到中亚古代语言——吐火罗语。回国以后,受到资料的限制,被迫搞佛教史和中印文化交流史。从表面上看起来,都同自然科学联系不大。但是,当时想确定巴利语和混合梵语的āsīyati这个字的含义时,就碰到了水结冰后体积膨胀的问题,这属于自然科学。在这里,我必须调节一下自己的知识结构,看一点自然科学的书。后来,我因为探讨中外文化交流的问题,必须弄清楚中国砂糖制造的历史。在某些环节上,这又与自然科学联系起来了。我的知识结构又必须调节了。类似的例子还可以举出一些来。但是,我觉得,这两个例子也足以说明问题了。

    怎样来调节自己的知识结构呢?

    本书中王通讯同志的文章《知识结构与智能结构》,提出了调节知识结构两个要诀:一是靠反馈,二是靠预测。我认为,他提出这两个要诀是非常重要的,深中肯綮的。文章俱在,我不必重复了。

    我在上面讲到,在人生的青少年阶段上,人们人为地划分为许多阶段。每一个阶段同另一些阶段,既互相联系,又互有区别。从调节知识结构的观点上来看,也是如此。但是我在这里想特别强调一点:调节知识结构,大学(包括研究院)是一个关键时期。这是因为,在中小学时期,学习基本上是按部就班地进行,主动性少而被动性多。知识结构比较简单。学生独立思考问题者不多。到了大学,也就是按部就班学习的最后阶段,毕业后就要进入社会,转入人生一个新阶段。此时,按部就班的学习,虽然依然存在,但是学生的主动性增多,被动性减少。知识结构逐渐丰满,独立思考问题的必要与可能都与日俱增。在这个关键时刻,要最大限度地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根据反馈与预测两个要诀,随时注意调节自己的知识结构。至于怎样进行调节,本书中许多老师的文章都讲到了自己的经验。只要仔细阅读,认真思考,必有收获。

    最后,我还想再重复一遍我在开头时讲的那一段话:人的一生是一个学习过程。大学或研究院毕业,只是这个过程的一个阶段的结束,而决不是学习的终结。我们还要继续学习下去的,一直到不能学习的那一天。我们毕生的座右铭应该是:锲而不舍,持之以恒,老而不已,学习终生。

    1990年11月29日

    思想家与哲学家

    我又有了一个怪论,我想把思想家与哲学家区分开来。

    一般人大概都认为,我以前也曾朦朦胧胧地认为,所有的哲学家都是思想家。哪里能有没有思想的哲学家呢?

    但是,最近一个时期以来,我的想法有了改变。

    古今中外的哲学史告诉我们,哲学家们大抵同史学家差不多,想“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方式稍有不同。哲学家们探讨的是宇宙的根源,人生的真谛,精神与物质的关系,存在和意识的关系,等等。在这些问题上,他们时有精辟之论,颇能令人心折。但是,一旦他们想把自己的理论捏成一个完整的体系的时候——一般哲学家都是有这种野心的,便显露出捉襟见肘,削足适履的窘态。

    我心目中的思想家,却不是这个样子。他们对我在上面谈到的那些问题也可能会有自己的看法。但是,他们决不硬搞什么体系,决不搞那一套繁琐的分析。记得有一副旧对联:“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我觉得,思想家就是洞明世事,练达人情的人。他们不发玄妙莫测的议论,不写恍兮惚兮的文章,更不幻想捏成什么哲学体系。他们说的话都是中正平和的,人人能懂的。可是让人看了以后,眼睛立即明亮,心头涣然冰释,觉得确实是那么一回事。

    空口无凭,试举例以明之。我想举出两个人:一个是已故的陈寅恪先生,一个是健在的王元化先生,都是中国学术界知名的人物。

    寅恪先生是史学大师,考据学巨匠。但是,他的考据是与乾嘉诸大师不同的,后者是为考据而考据,而他的考据则是含有义理的,他从来不以哲学家自居。然而他对许多本来应属于哲学范畴的问题的看法却确有独到之处,比如,对“中国文化”,他写道:“吾中国文化之定义,见于《白虎通》三纲六纪之说,其意义为抽象理想最高之境,犹希腊柏拉图所谓Idea者。”言简意赅,让人看了就懂,非一般专门从事于分析概念的哲学家所能企及。此外,寅恪先生对中国历史研究还有许多人所共知的见解。总之,我认为,寅恪先生不是哲学家,而是思想家。

    王元化先生是并世罕见的通儒,他真可以说是学贯中西,古今兼通。他的文章我不敢说是全部都读过,但是读的确实不少。首先让我心悦诚服的是他对五四运动的新看法。五四运动是中国近代史上的一件大事,对它有种种不同的议论和看法,至今仍纷争不休。我自己于无意中也形成了一种看法。但是,读了元化先生论五四的文章,我觉得他的看法确实鞭辟入里,高人一筹。他对当前的许多问题都有自己独特的看法,我从中都能得到启发。总之,我认为,元化先生不是哲学家,而是思想家。

    我崇拜思想家,对哲学家则不敢赞一词。

    2001年10月7日

    对我影响最大的几本书

    我是一个最枯燥乏味的人,枯燥到什么嗜好都没有。我自比是一棵只有枝干并无绿叶更无花朵的树。

    如果读书也能算是一个嗜好的话,我的唯一嗜好就是读书。

    我读的书可谓多而杂,经史子集都涉猎过一点,但极肤浅。小学、中学阶段,最爱读的是“闲书”(没有用的书),比如《彭公案》《施公案》《济公传》《三侠五义》《小五义》《东周列国志》《说岳》《说唐》等等,读得如醉似痴。《红楼梦》等古典小说是以后才读的。读这样的书是好是坏呢?从我叔父眼中来看,是坏。但是,我却认为是好,至少在写作方面是有帮助的。

    至于哪几部书对我影响最大,几十年来我一贯认为是两位大师的著作:在德国是海因里希·吕德斯,我老师的老师;在中国是陈寅恪先生。两个人都是考据大师,方法缜密到神奇的程度。从中也可以看出我个人兴趣之所在。我禀性板滞,不喜欢玄之又玄的哲学。我喜欢能摸得着看得见的东西,而考据正合吾意。

    吕德斯是世界公认的梵学大师。研究范围颇广,对印度古代碑铭有独到深入的研究。印度每有新碑铭发现而又无法读通时,大家就说:“到德国去找吕德斯去!”可见吕德斯权威之高。印度两大史诗之一的《摩诃婆罗多》从核心部分起,滚雪球似的一直滚到后来成形的大书,其间共经历了七八百年。谁都知道其中有不少层次,但没有一个人说得清楚。弄清层次问题的又是吕德斯。在佛教研究方面,他主张有一个“原始佛典”(Urkanon),是用古代半摩揭陀语写成的,我个人认为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欧美一些学者不同意,却又拿不出半点可信的证据。吕德斯著作极多,中短篇论文集为一书《古代印度语文论丛》。这是我一生受影响最大的著作之一。这书对别人来说,可能是极为枯燥的;但是,对我来说却是一本极为有味,极有灵感的书,读之如饮醍醐。

    在中国,影响我最大的书是陈寅恪先生的著作,特别是《寒柳堂集》《金明馆丛稿》。寅恪先生的考据方法同吕德斯先生基本上是一致的。不说空话,无证不信。两人有异曲同工之妙。我常想,寅恪先生从一个不大的切入口切入,如剥春笋,每剥一层,都是信而有征,让你非跟着他走不行,剥到最后,露出核心,也就是得到结论,让你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你没有法子不信服。寅恪先生考证不避琐细,但决不是为考证而考证,小中见大,其中往往含着极大的问题。比如,他考证杨玉环是否以处女入宫。这个问题确极猥琐,不登大雅之堂。无怪一个学者说:这太Trivial(微不足道)了。焉知寅恪先生是想研究李唐皇族的家风。在这个问题上,汉族与少数民族看法是不一样的。寅恪先生从看似细微的问题入手,探讨民族问题和文化问题,由小及大,使自己的立论坚实可靠。看来这位说那样话的学者是根本不懂历史的。

    在一次闲谈时,寅恪先生问我《梁高僧传》卷九《佛图澄传》中载有铃铛的声音“秀支替戾冈,仆谷劬秃当”是哪一种语言?原文说是羯语,不知何所指?我到今天也回答不出来。由此可见寅恪先生读书之细心,注意之广泛。他学风谨严,在他的著作中到处可以给人以启发。读他的文章,简直是一种最高的享受。读到兴会淋漓时,真想浮一大白。

    中德这两位大师有师徒关系,寅恪先生曾受学于吕德斯先生。这两位大师又同受战争之害,吕德斯生平致力于Udānavarga¹之研究,几十年来批注不断。“二战”时手稿被毁。寅恪师生平致力于读《世说新语》,几十年来眉注累累。日寇入侵,逃往云南,此书丢失于越南。假如这两部书能流传下来,对梵学、国学将是无比重要之贡献。然而先后毁失,为之奈何!

    1999年7月30日

    ①《法句经》。

    论所谓大一共同必修科目

    现在大学里有所谓大一共同必修科目,文理法农工医六个学院都有。教育部规定这些科目的时候,当然也请教过许多专家,用意也不能说不好,但我始终觉得还有讨论的必要。因为我自己是学文科的,所以我现在只谈文学院的科目。我自己也知道,我说的也或者不过只是一个人的偏见,但偏见也有供专家参考的价值,所以就写了出来。

    文学院的大一共同必修科目共有下列几种:

    国文 中国通史

    外国文 西洋通史 以上两种选习一种

    哲学概论 逻辑 以上两种选习一种

    普通数学 普通物理学

    普通化学 普通生物学

    普通地质学 普通心理学 以上六种选习一种

    法学概论 政治学

    经济学 社会学 以上四种选习一种

    在上面列的这许多科目里,我觉得只有几种大学一年级还有学的必要,譬如外国文是治学的重要工具,逻辑也许对思考和方法方面有点帮助,社会科学在中学里多半没有学过,这些在文学院里都不妨学学。但其余的科目我实在想不出一个大学文学院的学生,为什么还要“必修”。

    我们先说国文。现在大一国文的选本,花样尽管怎样翻新,内容尽管怎样不同;但材料同中学课本不会有多么大的差异,反正不过是几篇文言,加上几篇白话。实在用不着再让学生牺牲一年的时间来念也许已经念过几遍的文章。要说是增进同学的国文程度吗?那么,在六年小学六年中学之余,一个学生的国文程度似乎应该已经有了点根基;倘若还有同学在十二年以内没有把国文念好,这位同学几乎可以说是已经不可救药,想在大学一年里补起来也绝不可能了。

    说到历史,我更觉得滑稽。现在我不知道中小学里的课程已经变到什么程度。我在高小的时候,念过一遍中国历史,到初中又念了一遍,到高中又念了一遍,同时还念了西洋通史。倘若想对中外历史得到一个概念的话,我想这三遍也就够了。即便大学教员比中学教员讲得或者不同一点,但也没有再念一遍的必要。我并不是否认历史的重要,对文学院的同学说,历史是非常重要的。无论研究什么题目,总免不了同历史发生关系,对这个题目的历史背景总要先弄清楚,但在这里所需要的历史知识多半是很专门的,并不是普通历史课堂上可以学到的。在这时候,能帮助同学解决问题的是史学系比较专门的课程,所谓“中国通史”或“西洋通史”并没有多少用处。

    我们现在再谈自然科学。自然科学一共有六种。这六种内,除了数学对研究数理逻辑有用处外,其余的我实在看不出对一位文学院的同学有什么用处。倘若说要获得一点自然科学的常识,那么在中学里念过的也就够了。倘若说要得一点专门的知识,我觉得实在没有这个必要。举个例子说,对一个专门研究阿拉伯文或梵文的学者,动物学和地质学有什么帮助呢?不懂果蝇遗传规律或地质构造的人一样可以写出很好的阿拉伯文或梵文文法,正如一个不会缝纫的厨子也可以做出很好的菜来。

    我们都知道,大学的年限按规定只有四年。即使我们从第一年级起就开始学本系专门的功课,在四年内恐怕也不会学多少。但现在这短短的四年里硬扣除了一年学习这许多所谓“大一共同必修科目”,这真让人难了解。教育当局一方面声明大学是研究专门高深学问的地方,另一方面又把年限只缩成三年,难道在三年内就可以把专门的高深的学问研究好了吗?倘若大学毕业后还有继续研究的机会,譬如说入研究院或出洋,当然还有时间继续研究;但有这种机会的人实在太少了,大多数的大学同学在一生中只有三年时间研究专门学问;然而三年又是多么短的一段时间呵!

    我们中国现行的大学制度有许多毛病,譬如说学分制和学年制搅在一起,实行起来就有许多困难,而且理论上也有点说不过去。但这许多毛病影响学生最大的据我看就是这所谓“大一共同必修科目”。这只能浪费学生的时间,缩短学生学习专门知识技能的期限。现在有些同学已经感觉到了,将来他们一定更真切地感觉到。所以我诚恳地希望教育当局能重新考虑一下这些“大一共同必修科目”,最好是干脆取消。

    1948年11月13日

    假若我再上一次大学

    “假若我再上一次大学”,多少年来我曾反复思考过这个问题。我曾一度得到两个截然相反的答案:一个是最好不要再上大学,“知识越多越反动”,我实在心有余悸。一个是仍然要上,而且偏偏还要学现在学的这一套。后一个想法最终占了上风,一直到现在。

    我为什么还要上大学而又偏偏要学现在这一套呢?没有什么堂皇的理由。我只不过觉得,我走过的这一条道路,对己,对人,都还有点好处而已。我搞的这一套东西,对普通人来说,简直像天书,似乎无利于国计民生。然而世界上所有的科技先进国家,都有梵文、巴利文以及佛教经典的研究,而且取得了辉煌的成绩。这一套冷僻的东西与先进的科学技术之间,真似乎有某种联系。其中消息耐人寻味。

    我们不是提出了弘扬祖国优秀文化,发扬爱国主义吗?这一套天书确实能同这两句口号挂上钩。我举一个具体的例子。日本梵文研究的泰斗中村元博士在给我的散文集日译本《中国知识人的精神史》写的序中说到,中国的南亚研究原来是相当落后的。可是近几年来,突然出现了一批中年专家,写出了一些水平较高的作品,让日本学者有“攻其不备”之感。这是几句非常有意思的话。实际上,中国梵学学者同日本同行们的关系是十分友好的。我们一没有“攻”,二没有争,只有坐在冷板凳上辛苦耕耘。有了一点成绩,日本学者看在眼里,想在心里,觉得过去对中国南亚研究的评价过时了。我觉得,这里面既包含着“弘扬”,也包含着“发扬”。怎么能说,我们这一套无补于国计民生呢?

    话说远了,还是回来谈我们的本题。

    我的大学生活是比较长的:在中国念了四年,在德国哥廷根大学又念了五年,才获得学位。我在上面所说的“这一套”就是在国外学到的。我在国内时,对“这一套”就有兴趣,但苦无机会。到了哥廷根大学,终于找到了机会,我简直如鱼得水,到现在已经坚持学习了将近六十年。如果马克思不急于召唤我,我还要坚持学下去的。

    如果想让我谈一谈在上大学期间我收获最大的是什么,那是并不困难的。在德国学习期间有两件事情是我毕生难忘的,这两件事都与我的博士论文有关联。

    我想有必要在这里先谈一谈德国的与博士论文有关的制度。当我在德国学习的时候,德国并没有规定学习的年限。只要你有钱,你可以无限期地学习下去。德国有一个词儿是别的国家没有的,这就是“永恒的大学生”。德国大学没有空洞的“毕业”这个概念,只有博士论文写成,口试通过,拿到博士学位,这才算是毕了业。

    写博士论文也有一个形式上简单而实则极严格的过程,一切决定于教授。在德国大学里,学术问题是教授说了算。德国大学没有入学考试,只要高中毕业,就可以进入任何大学。德国学生往往是先入几个大学,过了一段时间以后,自己认为某个大学、某个教授,对自己最适合,于是才安定下来,在一个大学,从某一位教授学习。先听教授的课,后参加他的研讨班。最后教授认为你“孺子可教”,才会给你一个博士论文题目。再经过几年的努力,收集资料,写出论文提纲,经过教授过目。论文写成的年限没有规定,至少也要三四年,长则漫无限制。拿到题目,十年八年写不出论文,也不是稀见的事。所有这一切都决定于教授,院长、校长无权过问。写论文,他们强调一个“新”字,没有新见解,就不必写文章。见解不论大小,唯新是图。论文题目不怕小,就怕不新。我个人觉得,这是非常重要的一点。只有这样,学术才能“日日新”,才能有进步。否则满篇陈言,东抄西抄,饾饤拼凑,尽是冷饭。虽洋洋数十甚至数百万言,除了浪费纸张、浪费读者的精力以外,还能有什么效益呢?

    我拿到博士论文题目的过程,基本上也是这样。我拿到了一个有关佛教混合梵语的题目。用了三年的时间,搜集资料,写成卡片,又到处搜寻有关图书,翻阅书籍和杂志,大约看了总有一百多种书刊。然后整理资料,使之条理化、系统化,写出提纲,最后写成文章。

    我个人心里琢磨:怎样才能向教授露一手儿呢?我觉得那几千张卡片虽然抄写得好像蜜蜂采蜜,极为辛苦;然而却是干巴巴的,没有什么文采,或者无法表现文采。于是我想在论文一开始就写上一篇“导言”,这既能炫学,又能表现文采,真是一举两得的绝妙主意。我照此办理。费了很长的时间,写成一篇相当长的“导言”。我自我感觉良好,心里美滋滋的,认为教授一定会大为欣赏,说不定还会夸上几句哩。我先把“导言”送给教授看,回家做着美妙的梦。我等呀,等呀,终于等到教授要见我,我怀着走上领奖台的心情,见到了教授。然而却使我大吃一惊。教授在我的“导言”前画上了一个前括号,在最后画上了一个后括号,笑着对我说:“这篇导言统统不要!你这里面全是华而不实的空话,一点新东西也没有!别人要攻击你,到处都是暴露点,一点防御也没有!”对我来说,这真如晴天霹雳,打得我一时说不上话来。但是,经过自己的反思,我深深地感觉到,教授这一棍打得好,我毕生受用不尽。

    第二件事情是,论文完成以后,口试接着通过,学位拿到了手。论文需要从头到尾认真核对,不但要核对从卡片上抄入论文的篇、章、字、句,而且要核对所有引用过的书籍、报刊和杂志。要知道,在三年以内,我从大学图书馆,甚至从柏林的普鲁士图书馆,借过大量的书籍和报刊,耗费了大量的时间。当时就感到十分烦腻。现在再在短期内,把这样多的书籍重新借上一遍,心里要多腻味就多腻味。然而老师的教导不能不遵行,只有硬着头皮,耐住性子,一本一本地借,一本一本地查,把论文中引用的大量出处重新核对一遍,不让它发生任何一点错误。

    后来我发现,德国学者写好一本书或者一篇文章,在读校样的时候,都是用这种办法来一一仔细核对。一个研究室里的人,往往都参加看校样的工作。每人一份校样,也可以协议分工。他们是以集体的力量,来保证不出错误。这个法子看起来极笨,然而除此以外,还能有“聪明的”办法吗?德国书中的错误之少,是举世闻名的。有的极为复杂的书竟能一个错误都没有,连标点符号都包括在里面。读过校样的人都知道,能做到这一步,是非常非常不容易的。德国人为什么能做到呢?他们并非都是超人的天才,他们比别人高出一头的诀窍就在于他们的“笨”。我想改几句中国古书上的话:“德国人其智可及也,其笨(愚)不可及也。”

    反观我们中国的学术界,情况则颇有不同。在这里有几种情况。中国学者博闻强记,世所艳称。背诵的本领更令人吃惊。过去有人能背诵四书五经,据说还能倒背。写文章时,用不着去查书,顺手写出,即成文章。但是记忆力会时不时出点问题的。中国近代一些大学者的著作,若加以细致核对,也往往有引书出错的情况。这是出上乘的错。等而下之,作者往往图省事,抄别人的文章时,也不去核对,于是写出的文章经不起核对。这是责任心不强,学术良心不够的表现。还有更坏的就是胡抄一气。只要书籍文章能够印出,哪管他什么读者!名利到手,一切不顾。我国的书评工作又远远跟不上。即使发现了问题,也往往“为贤者讳”,怕得罪人,一声不吭。在我们当前的学术界,这种情况能说是稀少吗?我希望我们的学术界能痛改这种极端恶劣的作风。

    我上了九年大学,在德国学习时,我自己认为收获最大的就是以上两点。也许有人会认为这卑之无甚高论。我不去争辩。我现在年届耄耋,如果年轻的学人不弃老朽,问我有什么话要对他们讲,我就讲这两点。

    1991年5月5日写于北京大学

    勤奋、天才(才能)与机遇

    人类的才能,每个人都有所不同,这是大家都看到的事实,不能不承认的。但是有一种特殊的才能一般人称之为“天才”。有没有“天才”呢?似乎还有点争论,有点看法的不同。“文化大革命”期间,有一度曾大批“天才”,但其时所批“天才”,似乎与我现在讨论的“天才”不是一回事。根据我六七十年来的观察和思考,有“天才”是否定不了的,特别在音乐和绘画方面。你能说贝多芬、莫扎特不是音乐天才吗?即使不谈“天才”,只谈才能,人与人之间也是相差十分悬殊的。就拿教梵文来说,在同一个班上,一年教下来,学习好的学生能够教学习差的而有余。有的学生就是一辈子也跳不过梵文这个龙门。这情形我在国内外都见到过。

    拿做学问来说,天才与勤奋的关系究竟如何呢?有人说:“九十九分勤奋,一分神来(属于天才的范畴)。”我认为,这个百分比应该纠正一下。七八十分的勤奋,二三十分的天才(才能),我觉得更符合实际一点。我丝毫也没有贬低勤奋的意思。无论干哪一行的,没有勤奋,一事无成。我只是感到,如果没有才能而只靠勤奋,一个人发展的极限是有限度的。

    现在,我来谈一谈天才、勤奋与机遇的关系问题。我记得六十多年前在清华大学读西洋文学时,读过一首英国诗人Thomas Gray的诗,题目大概是叫《乡村墓地哀歌(Elegy)》,诗的内容,时隔半个多世纪,全都忘了,只有一句还记得:“在墓地埋着可能有莎士比亚。”意思是指,有莎士比亚天才的人,老死穷乡僻壤间。换句话说,他没有得到“机遇”,天才白白浪费了。上面讲的可能有张冠李戴的可能;如果有的话,请大家原谅。

    总之,我认为,“机遇”(在一般人嘴里可能叫做“命运”)是无法否认的。一个人一辈子做事,读书,不管是干什么,其中都有“机遇”的成分。我自己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如果“机遇”不垂青,我至今还恐怕是一个识字不多的贫农,也许早已离开了世界。我不是“王半仙”或“张铁嘴”,我不会算卦、相面,我不想来解释这一个“机遇”问题,那是超出我的能力的事。

    我害怕“天才”

    人类的智商是不平衡的,这种认识已经属于常识的范畴,无人会否认的。不但人类如此,连动物也不例外。我在乡下观察过猪,我原以为这蠢然一物,智商都一样,无所谓高低的。然而事实上猪们的智商颇有悬殊。我喜欢养猫,经我多年的观察,猫们的智商也不平衡,而且连脾气都不一样,颇使我感到新奇。

    猪们和猫们有没有天才,我说不出。专就人类而论,什么叫作“天才”呢?我曾在一本书里或一篇文章里读到过一个故事。某某数学家,在玄秘深奥的数字和数学符号的大海里游泳,如鱼得水,圆润无碍。别人看不到的问题,他能看到;别人解答不了的方程式之类的东西,他能解答。于是,众人称之为“天才”。但是,一遇到现实生活中的问题,他的智商还比不了一个小学生。比如猪肉三角三分一斤,五斤猪肉共值多少钱呢?他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因此,我得出一个结论:“天才”即偏才。

    在中国文学史或艺术史上,常常有几“绝”的说法。最多的是“三绝”,指的是诗、书、画三绝。所谓“绝”,就是超越常人,用一个现成的词儿,就是“天才”。可是,如果仔细分析起来,这个人在几绝中只有一项,或者是两项是真正的“绝”,为常人所不能及,其他几绝都是为了凑数凑上去的。因此,所谓“三绝”或几绝的“天才”,其实也是偏才。

    可惜古今中外参透这一点的人极少极少,更多的是自命“天才”的人。这样的人老中青都有。他们仿佛是从菩提树下金刚台上走下来的如来佛,开口便昭告天下:“天上天下,唯我独尊。”这种人最多是在某一方面稍有成就,便自命不凡起来,看不起所有的人,一副“天才气”,催人欲呕。这种人在任何团体中都不能团结同仁,有的竟成为害群之马。从前在某个大学中有一位年轻的历史教授,自命“天才”,瞧不起别人,说这个人是“狗蛋”,那个人是“狗蛋”。结果是投桃报李,群众联合起来,把“狗蛋”的尊号恭呈给这个人,他自己成了“狗蛋”。

    这样的人在当今社会上并不少见,他们成为社会上不安定的因素。

    蒙田在一篇名叫《论自命不凡》的随笔中写道:

    对荣誉的另一种追求,是我们对自己的长处评价过高。这是我们对自己怀有的本能的爱,这种爱使我们把自己看得和我们的实际情况完全不同。

    我决不反对一个人对自己本能的爱,应该把这种爱引向正确的方向。如果把它引向自命不凡,引向自命“天才”,引向傲慢,则会损己而不利人。

    我害怕的就是这样的“天才”。

    1999年7月25日

    学术良心或学术道德

    “学术良心”,好像以前还没有人用过这样一个词,我就算是“始作俑者”吧。但是,如果“良心”就是儒家孟子一派所讲的“人之初,性本善”中的“性”的话,我是不信这样的“良心”的。人和其他生物一样,其“性”就是“食、色,性也”的“性”;其本质是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人的一生就是同这种本能作斗争的一生。有的人胜利了,也就是说,既要自己活,也要让别人活,他就是一个合格的人。让别人活的程度越高,也就是为别人着想的程度越高,他的“好”,或“善”,也就越高。“宁要我负天下人,不要天下人负我”,是地道的坏人,可惜的是,这样的人在古今中外并不少见。有人要问:既然你不承认人性本善,你这种想法是从哪里来的呢?对于这个问题,我还没有十分满意的解释。《三字经》上的两句话“性相近,习相远”中的“习”字似乎能回答这个问题。一个人过了幼稚阶段,有意识地或无意识地会感到,人类必须互相依存,才都能活下去。如果一个人只想到自己,或都是绝对地想到自己,那么,社会就难以存在,结果谁也活不下去。

    这话说得太远了,还是回头来谈“学术良心”或者学术道德。学术涵盖面极大,文、理、工、农、医,都是学术。人类社会不能无学术,无学术,则人类社会就不能前进,人类福利就不能提高;每个人都是想日子越过越好的,学术的作用就在于能帮助人达到这个目的。大家常说,学术是老老实实的东西,不能掺半点假。通过个人努力或者集体努力,老老实实地做学问,得出的结果必须是实事求是的。这样做,就算是有学术良心。剽窃别人的成果,或者为了沽名钓誉创造新学说或新学派而篡改研究真相,伪造研究数据。这是地地道道的学术骗子。在国际上和我们国内,这样的骗子亦非少见。这样的骗局绝不会隐瞒很久的,总有一天真相会大白于天下的。许多国家都有这样的先例。真相一旦暴露,不齿于士林,因而自杀者也是有过的。这种学术骗子,自古已有,可怕的是于今为烈。我们学坛和文坛上的剽窃大案,时有所闻,我们千万要引为鉴戒。

    这样明目张胆的大骗当然是绝不允许的。还有些偷偷摸摸的小骗,也不能不引起我们的戒心。小骗局花样颇为繁多,举其荦荦大者,有以下诸种:在课堂上听老师讲课,在公开学术报告中听报告人讲演,平常阅读书刊杂志时读到别人的见解,认为有用或有趣,于是就自己写成文章,不提老师的或者讲演者的以及作者的名字,仿佛他自己就是首创者,用以欺世盗名,这种例子也不是稀见的。还有有人在谈话中告诉了他一个观点,他也据为己有,这都是没有学术良心或者学术道德的行为。

    我可以无愧于心地说,上面这些大骗或者小骗,我都从来没有干过,以后也永远不会干。

    我在这里补充几点梁启超在他所著的《清代学术概论》中谈到的清代正统派的学风的几个特色:“隐匿证据或曲解证据,皆认为不德。”“凡采用旧说,必明引之,剿说认为大不德。”这同我在上面谈的学术道德(梁启超的“德”)完全一致。可见清代学者对学术道德之重视程度。

    此外,梁启超上书中还举了一点特色:“孤证不为定说。其无反证者姑存之。得有续证,则渐信之。遇有力之反证则弃之。”可以补充在这里,也可以补充在上一节中。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